正在拼命加载..
直到众罗刹官兵逐渐老死,「俄罗斯佐领」的编罅方始裁撤。(按:关於被俘罗刹兵编入清军详情,具见俞正燮「癸己类稿」卷九「俄罗斯佐领考」。萧一山「清代通史」云:「俘献京师,玄烨赦之,编为佐领。是为俄罗斯旗兵,其苗裔今有存者云。」则俄罗斯兵有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。)
韦小宝回到府中,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、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,人人得了太后的不少赏赐,但公主却瞅然不乐。韦小宝细问之下,原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,公主虽是她亲生女儿,却无半句亲热的言语。韦小宝自然明白其中缘故,说道:「太后是很识大体的,只怕对你特别好,六个姊妹喝醋。」公主怒道:「她是我亲娘,对我好些,难道她们也会喝醋?」韦小宝搂住她,笑道:「我对你特别好些,瞧她们喝不喝醋 ?」众夫人叽叽喳喳,笑成一团。公主是个直性人,大家一闹,也就释然了。
此後十多天中,王公大臣一个个的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,听戏赌钱,更无虚夕。这一日多隆来访,说起冯鍚范失踪了十多天,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。多隆低声道:「兄弟,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,後来怎样了?」韦小宝:「後来就送他回家了,这家伙到那裏去啦?」多隆道:「不是你杀了他?」韦小宝道:「倘若是我叫人杀了他,你一定也在旁瞧着。多大哥,你有没瞧见 ?」多隆忙道:「没有,没有。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,那里杀他了?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。这件事是咱哥儿俩一起干的。要是出了乱子,也是咱哥儿俩一起担当。」
多隆微笑道:「乱子不会有。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,後来就没回来。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,问起那晚的事。老泰好不尴尬,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,後来老羞成怒,大发脾气,顺天府也不敢查了。」说着站起身来,拍拍韦小宝的肩头,笑道:「兄弟,你是福将。那想到事情会有这麽凑巧,老泰的夫人迟不迟,早不早,偏偏会在这一晚心血来潮,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。这一来,什么事情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。」他心中料定,冯鍚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,这件事自己虽然也担了些干系,但嫁祸於前锋营泰都统,却是大合己意。他那裏知道,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於那时出师,并非凑巧,而是韦小宝算定时刻,派人去向她通风报信的。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,韦小宝派了亲兵,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,将冯鍚范藏於其内。待验明茅十八正身,牵出席棚之时,韦小宝拿出春宫手帕来,引开了多隆的目光,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。其时冯锡范昏迷不醒,潇脸是血,身上衣服和茅十八一模一样,在法塲中低头而跪,谁也没有发觉。刽子手杀的是冯鍚范的头。茅十八被抱入停在席栅边的韦大帅座车之中,塞住了嘴巴,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,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。茅十八死裏逃生,锐气大挫;又觉韦小宝拼了性命救池,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。
韦小宝连日酬酢,也有些腻了,心中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,这日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,要双见扮作了亲随,同去天桥,想和钱老本高彦超等叙旧。两人来到天桥,在人丛中混了半个时辰,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,坐在一家小菜馆中喝茶。
韦小宝大喜,当即走进茶馆,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,低声叫道:「徐大哥!」徐天川霍地站起,怒容满脸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韦小宝一愕,跟了出去,只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,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後。只见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,经过两条小街,来到一条小巷子中,走到笫五家屋子之前,打了几下门。板门开处,樊纲迎了出来。他一见到韦小宝,一怔之际,也是怒容满脸。韦小宝走上前去,笑道:「樊大哥,你好!」樊大纲哼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徐天川道:「韦大帅,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拿我们吗?」
韦小宝忙道:「徐三哥怎……怎么开这个玩笑?」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张了一张,回道屋来,关上了门。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,来到大厅,口见玄贞道人、高彦超、钱老本等一千人都聚在厅上。众人一见韦小宝,都是「啊」的一声,站起身来。
韦小宝拱手道:「众位哥哥,大家都好」玄贞道人怒道:「我们还没给你害死,总算还不错。」刷的一声,拔出了腰间佩剑。韦小宝退了一步,颤声道:「你……你们为什么对我……对我这样?我又没做……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?」玄贞道人道:「总舵主给你害死了,风二哥给你害死了,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!我……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,剥你的皮。」韦小宝大急,忙道:「没……没有的事,那都是假的。」玄贞抢上一步,左手抓住了他衣襟,厉声道:「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,你……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,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。」
韦小宝见情势不对,回过头来,便想施展「神行百变」功夫,溜之大吉,却见徐天川和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後,只得说道:「大家自己兄弟,何必……何必这样性急?」玄贞道:「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?你这小鬼花言巧语,没什好听的。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,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哥再说。」左臂一缩,将他拉近身去。韦小宝大叫:「冤枉,冤枉哪!」
双儿眼见危急,从怀裏取出罗刹短铳,向着屋顶砰的一声,放了一枪,屋中登时,烟雾弥漫,同时抓住韦小宝後心,用力一扯。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,父兄都死於火器之下,一听到枪声,心头大震,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过去。双儿跟着跃向屋角,挡住韦小宝身前,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,喝道:「你们讲不讲理?」
玄贞叫道:「大夥儿上啊,跟他们拼了!」提剑便欲抢上。钱老本一把扯住,说道:「道长,且慢!」向双儿道:「你有什麽道理,不妨说出来听听。」
双儿道:「好!」於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而出亡,如何为神龙教掳向通吃岛、陈近南如何为郑克爽和冯鍚范二人所杀、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、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命、最近又如何法塲换人搭救茅十八而杀冯锡范等情,一一说了。她并非伶牙利齿之人,说得殊不动听,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,素知她诚信不欺,又见她随口说出来,没丝毫踌躇,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,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,果然一切若合符节。不由得都信了。
玄贞道:「既是这样,鞑子皇帝的圣……圣……他妈的圣旨之中,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了总舵主?」他改口称为「韦香主」,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。双儿摇头道:「这个我就不懂。」钱老本道:「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,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,从今而後,死心塌地做洲人的大官。」徐天川道:「钱兄弟的话不错。」还刀入鞘,双膝一曲,便向韦小宝跪下,说道:「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,得罪了韦香主,罪该万死,甘领责罚。」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。玄贞连打自己耳光,骂道:「该死该死!」
韦小宝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。韦小宝惊魂方定,笑道:「众位哥哥请起,常言道不知者不罪。一时误会有什么打紧?」群豪站起身来,又一再道歉。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,手舞足蹈,述说往事。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,事事惊险百出,但在群豪听来,却远不如双儿所说的可信。
待得种种细节俱已明白,群豪交头按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,樊纲便道:「韦香主,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,天地会群龙无首,咱们青木堂的兄弟,想推你为地天会总舵主。只是生怕其除七堂的兄弟们不服,又或是心有疑忌,大黟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。」
韦小宝连连摇手,道:「总舵主我是做不来的。」但好奇心起,问道:「却不知要我立什麽大功?」樊纲道:「三藩之乱已定,台湾又给鞑子占了,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,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,可越来越难了。」
韦小宝叹了口气,道:「是啊。」心中却道:「既然很难,大家就偷偷懒,不干反清复明了吧。」樊纲道:「鞑子皇帝年纪虽轻,却是十分精明能干,又会收罗人心,讨好百姓。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。再这样拖得几年,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。」韦小宝又叹了口气,道:「是阿。」心道:「小皇帝坐稳江山,也没甚么不好啊。」樊纲道:「韦香主很得小皇帝宠信,大夥儿想请你定个计策,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,剌死鞑子皇帝。」
韦小宝大惊,说道:「这……这件事可办不到。」樊纲道:「请问韦香主,不知这中间有甚么为难?」韦小宝道:「皇宫裏的侍卫多得很,又有骁骑营、前锋营、护军营、火器营、健锐营、虎枪管等等保驾,乖乖不得了,单是侍卫,就有御前侍卫、乾清门侍卫、三旗侍卫,要行剌皇上,那可是难上加难。」
群豪听他一口拒绝,已是不悦,又听他口称「皇上」,奴气十足,更是人人脸有怒色。
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,对韦小宝道:「韦香主,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,然而由你主持大局,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。我们兄弟进得宫去,那是没有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,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。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,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,实在没一人及得上你。天地会和满清鞑子不共戴天。今後本会的兴旺隆盛反清复明的大业,都要倚仗韦香主挑起这副重担。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。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,我不肯干,那是讲义气。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,我也不干,那也是讲义气。」
玄贞怒道:「你是漠人,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,那不是…不是汉…」他本想駡出「汉奸」两字来,终於强行忍住。樊纲道:「这件事十分重大,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应,那也是情理之常,请你仔细想想,再吩咐大夥儿吧。」韦小宝忙道:「好,好。我去仔细想想,我去仔细想想。」徐天咱川见他毫无诚意,说道:「只盼韦香主不要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,不要忘了亡国的惨祸,凡我汉人,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。」韦小宝道:「对,对!那是不能忘的。」群豪知他言不由衷,均各默然。韦小宝瞧瞧这个,望望那个,笑道:「众位哥哥怎么不说话了?」群豪仍是都不作声。韦小宝甚感没趣,坐在这裏犹似芒刺在背,说道:「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,待我回去仔细想想,再跟众位大哥商量。」说着站起身来。群豪直送到巷口,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。
韦小宝回到府中,坐在书房里发闷。到得午後,宫裏宣出旨来,皇上传召。韦小宝来到上书房叩见。康熙问道:「冯鍚范忽然失了踪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」韦小宝吃了一惊,心道:「怎麽问起我来?」说道:「回皇上: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,奴才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,後来听说是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,不知怎样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。这些台湾降人行踪古怪得很,别要暗中在图谋不轨,奴才去仔细查查。」康熙微微一笑道:「好,这冯鍚范的下落,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,尅日回报。我答应过台湾降人,维护他们周全。这人忽然不明白的失了踪,倘若没有个交代,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。」
韦小宝额头汗珠渗出,心想:「皇上这话好重,难道他知道是我杀了冯鍚范?」只得应道:「是,是。」康熙又道:「今儿早你去银杏胡同,可好玩吗?」韦小宝一怔,道:「银杏胡同?」随即想起,天地会群豪落脚处的那条巷子口头,有两株大银杏树,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,皇帝连胡同的名字也知道了,还有甚麽可隐瞒的?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,双腿酸软,当即跪倒,磕头道:「皇上明见万里。总而言之,奴才对你是一片忠心。」
康熙叹了一口气,道:「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,你说甚麽也不肯答应,你跟我讲义气,可是……可是小桂子,你一生一世,就这样脚踏两头船吗?」韦小宝连连磕头,道:「皇上明鉴,那天地会的总舵主,奴才是决计不干的,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。」康熙又叹了一口气,抬抬头来,出神半晌,缓缓的道:「我做中国皇帝,虽然没不上甚么尧舜禹汤,可是爱惜百姓,励精图治,明朝的皇帝有那一个比我更加好的?现下三藩已平,台湾已取,罗刹国又不敢来犯强界,从此天下太平,百姓安居乐业。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,难道百姓在姓朱的皇帝治下,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?」韦小宝心道:「这个我就不知道了。」说道:「奴才听打凤阳花鼓的人唱歌,说甚麽『自从出了朱皇帝,十年倒有九年荒』。现下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,皇上鸟生鱼汤,朱皇帝那裏及得上?」
康熙微微一笑道:「你起来吧。」站起身来,在书房裏走来走去,说道:「父皇是满人,生我的孝康皇后是汉人,我有一半是汉人。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,决没有丝毫亏待了汉人,为甚麽他们这样恨我,非杀了我不可?」韦小宝道:「这些反叛大逆不道,胡涂得紧,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。」康熙摇了摇头,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,过了好一会,说道:「满洲人有好有坏,汉人也有奸坏。世上的坏人多得很,杀是杀不尽的,要感化他们走上正途,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。唉,做皇帝,那也难得很。」向韦小宝凝视半响,道:「你去吧!」
韦小宝磕头辞出,只觉全身凉飕飕地,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,内衣内裤都浸湿了,出得宫门,才吁了一口长气,寻思:「天地会时兄弟之中,又混进了奸细。杀了一个风际中,另外又出一个。否则的话,皇上怎会知道他们要我来行刺他?可不知是谁做了奸细?」回到府中,坐下来细细思索,寻不到半点端倪。
又想:「皇上责成我查明冯锡范的下落,瞧皇上的神气,是怀疑我做的手脚,只不过不大拿得准。这件事又怎生搪塞过去?」东想西想,甚感烦恼,又觉以前进宫,和康熙说说笑笑,两个人都开心得很,现在大家年纪一天天大了,皇上威严日甚,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吓得再也说不出口,这个抚远大将军,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甚麽趣味,倒不如小时侯在丽春院做小厮来得逍遥快活。
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剌皇上,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,皇上说道:「小桂子,你一生一世,就这样脚踏两头船麽?」他奶奶的,老子不干了!甚麽都不干了!心中一出现「老子不干了」这五个字,突然之间,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,从怀裏摸出骰子,向桌上一把掷了出去。
韦小宝嘴裏喝道:「要是不干的好,掷一个满堂红!」四粒骰子滚将出去,三粒红色朝天,第四粒却是个六点,黑得不能再黑。他掷骰之时,本已做了手脚,但四粒骰子要尽如心意,他的手段还够不到这个地步。他骂了一句:「他妈的!」拿起骰子又掷,直掷到第八把上,这才四粒全红,欣然说道:「原来老天爷要我先给皇上干七件大事,这才不干。」心道:「七件大事早已干过了。杀鳖拜是第一件,救老皇爷是第二件,五台山挡在皇上身前救驾是第三件,救太后是第四件,第五件大事是杀了老婊子,第六件破神龙教,第七件捉吴应熊,第八件举荐张勇、赵良栋……破吴三桂,第九件攻克雅克萨……太多了,太多了,小事不算,大事刚好七件,不多不少。」这时也懒得去计算那七件才算是大事,总而言之:「老子不干了!」
「一不做官,二不造反,那么老子去干甚么 ?」想来想去,还是回扬州最开心。一想到回扬州,不由得心花怒放,大叫一声:「来人哪!」吩咐亲兵取来酒荣,自斟自饮,盘算用甚么法子方无後患,要康熙既不会汉人来抓,天地会又不会硬逼自己一同造反。七个夫人之中,六个都肯听话,要公主陪着自己去扬州花天酒地,她是一定不干的,不过要去扬州开妓院,只怕苏荃、阿珂、方怡三人也是不肯答应。「好,咱们走一步,算一步,老子几百万两银子的家产,不开妓院也饿不死我,只是没这么好玩罢了。」
当晚府中家宴,七位夫人见他笑眯眯的兴致极高,谈笑风生,一反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情状,都问:「甚么事这样开心?」韦小宝微笑道:「天机不可泄漏。」公主问:「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吗?」曾柔问:「赌钱大赢了?」双见问:「天地会的事没麻烦了吗?」阿珂道:「呸,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姑娘,想娶来做第八房夫人。」韦小宝只是摇头。众夫人问得紧了,韦小宝说道:「我本来不想说的,你们一定要问,只好说了出来。」七位夫人停箸倾听。韦小宝正色道:「我做了大官,封了公爵,一字不识,实在太也不成样子。打从明儿起,我要读书做文章,考状元做翰林了。」七位夫人面面相觑,跟着哄堂大笑,大家知道这个夫君杀人放火、偷抢拐骗,甚么事都干,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决计不干的,那就是读书识字。
次日一早,顺天府来拜,说道奉到上官谕示,得悉皇上委派韦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踪一事,特地前来侍候,听取进止。韦小宝皱起眉来,道:「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,这些天来查到了甚麽綫索?」那知府道:「回公爷:冯伯爵失踪,事情十分跷蹊,卑职连日督率捕快,明查暗访,没得到丝毫綫索,实在是着急得了不得。今日得知皇上特派韦公爷主持,卑职一听之下,可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。韦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的大臣,上马管军,下马管民,不论棘手的事情一到公爷手裏,立刻是迎刃而解。卑职得能侍侯公爷办这件案子,那真是祖宗积德。卑职衙门裏人人额手称庆,都说这下子可好了,我们大树底下好遮荫,有韦公爷出马,连罗刹鬼子也打得落荒而逃,还怕找不到冯伯爷麽?」韦小宝听这知府谀辞潮涌,说得十分好听,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。
韦小宝心想:「那冯鍚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裏,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去将他化了,别要把柄落在人家手里。只要没了证据,谁也赖不到我头上。其实这尸首早就该化了,这几天事忙,没想到这件事。」那知府又道:「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,坐在衙门裏不走,等着要人,卑职当真难以应付。昨天冯府里又来报案,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甚么兰香的,跟着一名马夫逃走了,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。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,只怕家裏的妾侍婢仆,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。」韦小宝哼了一声,道:「这冯锡范不知躲在那裏风流快活,你多派人手,到各处窑子裏查查。他吃喝嫖赌不回家,小老婆跟人逃走了,那也是活该。」那知府道:「是,是。按理说,冯伯爵若是在花街柳巷玩耍,这许多日子下来,那也该回去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也难说得很,冯锡范这家伙是个老色鬼,可不像老兄那么正人君子,逛窑子只逛这么一天半晚。」那知府忙陪笑道:「卑职不敢,卑职不敢。」
正在这时,忠诚伯冯夫人差了她的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,说是要向韦公爷磕头,多谢韦公爷出力查案。韦公爷吩咐挡驾不见,礼物也不收。亲兵回报道:「回大帅: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,临去时不住冷笑,说甚么有寃报寃,有仇报仇,又说皇上巳知道了这件事,终於会水落石出,旁人别想只手遮天,瞒过了圣明天子。回大帅: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口撒野,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。」当日法塲换人,这名亲兵也参预其事,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,似乎已猜到了内情,不由得心中发毛。
韦小宝做贼心虚,一听之下,不由得脸色微变,心想:「这般闹下去,看来西洋镜要拆穿,你奶奶的,冯鍚范自己也给老子杀了,难道老子还怕你一个死鬼的老婆?」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,登时笑容满面,站起身来,说道:「贵府不忙走,你在这裏等一会儿。」
回入内堂,叫来亲兵队长,吩咐如此如此。那队长应命面去。韦小宝回到大厅,说道:「皇上差了我办件事,咱们做奴才的,自当尽心竭力,报答圣主。咱们到冯家去踏勘踏勘。」那知府一愕,心想:「忠诚伯失踪,他家裏有甚麽好踏勘的。」口中连声答应。韦小宝道:「这桩案子十分棘手,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个仔细盘问,说不定会有些眉目。」那知府道:「是,公爷所见极是。卑职愚蠢得紧,始终见不及此。」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,也不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,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,人人都知冯鍚范是抚远大将军韦公爷的死对头,此人失踪,十之八九是韦公爷派人害死了。韦公爷是当朝第一红人,那一个胆边生毛,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 ?办理这件案子,谁也不会认真,只盼能拖延日子,最後不了了之。这时那知府心想:「韦公爷害死了冯伯爵,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。那个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,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,也难怪韦公爷生气。」
韦小宝会同顺天府知府,坐了八人大轿,鸣锣喝道,慢慢来到忠诚伯府前,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巳四下裏团团围住。进入府中,亲兵队长上前禀道:「回大帅,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,都在西厅中侯大帅问话。」
韦小宝点点头。那队长又道:「回大帅,公堂设在东厅。」韦小宝来到东厅,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,於是居中坐下,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。亲兵从西厅带了一个年轻女子过来,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,生得姿首不恶,袅袅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。韦小宝问道:「你是谁?」那女子道:「贱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请起,请坐,你向我跪下可不敢当。」那女子迟疑不敢起身。韦小宝站起身来,笑道:「你不起来,我可要向你下跪了。」那女子嫣然一笑,站了起来。韦小宝这才坐下。那知府心想:「韦公爷对冯家的人倒不凶恶,只不过色迷迷的太不庄重。」
韦小宝问道:「你叫甚麽名字?」那女子道:「我叫菊芳。」韦小宝鼻子嗅了几下,笑道:「好名宇,怪不得你一进来,这裏就是一股菊花香。」菊芳又是一笑,道:「公爷取笑了。」韦小宝摇头摆脑的向她瞧了半响,问道:「听说贵府逃走一个姨娘?」菊芳道:「是。她叫兰香。哼,这贱人好不要脸。」韦小宝道:「老公忽然不见了,跟了第二个男人,嗯,倒也情有可原,未可……未可……」转头问知府道:「未可甚麽非哪?」那知府道:「回公爷,是未可厚非。」韦小宝哈哈一笑,道:「对了,未可厚非。菊芳姊姊,你怎麽又不逃啊?」知府听了,登时蹙起眉头,心想:「这可越来越不成话了,怎么『姊姊』二字都叫了出来?」菊芳低下头去,却向韦小宝抛了个媚眼。韦小宝大乐,宛然是逛窑手的风光,笑问:「你会不会唱『十……』」话到口边,总算缩得快,转头对亲兵道:「赏这位菊芳姑娘二十两银子。」几名亲兵齐声答应,叫道:「大帅有赏,谢赏!」菊芳盈盈万福,媚声道:「多谢大爷!」厦来她本是堂子裏妓女出身,人家一赏钱,她习惯成自然,把「公爷」叫成了「大爷」。
韦小宝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,都是女的,年轻貌美的胡讽一番,老丑的则骂上一顿,说她们没好好侍侯伯爵,以致他出门去风流快活,不肯回家。问得小半个时辰,亲兵队长走进厅来,往韦小宝身后一站。韦小宝又胡乱问了两个人,站起身来,说道:「咱们去各处瞧瞧。」带着知府、文案、亲兵,一间间厅堂、房间查将过去。
查到第三进西偏房裏,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。一名亲兵突然「啊」的一声叫,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柄刀来,刀上有不少乾了的血渍。他一膝半跪,双手举刀,说道:「回大帅,查到凶器一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