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在拼命加载..
毛东珠拍的一声,打了沐剑屏一掌,正中鼻头,登时流出鼻血来。幸得毛东珠的内力所剩者巳不到原来的一二成,否则这一掌已要了沐剑屏的性命。方怡见师妹为救自已而被人殿打,不能不帮,当下出手格开了毛东珠打过来的第二掌。
阿珂见四个女人打成一团,一翻身便要下床。韦小宝急忙拉住了她的脚,叫道:「别走!」阿坷用力一挣,叫道:「放开我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咱们还没洞房花烛,怎能放你?」阿珂急了,转身便是一拳。韦小宝一让,砰的一声。打中在曾柔左颊,曾柔叫道:「你怎么打我?」阿珂道:「对………对不起………哎唷!」却是给方怡-掌打中了。霎时之间,床上乱成一团,七个女人乱扯乱扭。韦小宝大喜,心道:「这叫做天下大乱,群雄………不,群雌混战。」正要混水摸鱼,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,大床倒塌了下来,八个人你压住我手,我压住你腿。七个人齐齐尖叫,那还了得?
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,无不目瞪口呆。韦小宝哈哈大笑,想从人堆中爬出来,只是一条左腿不知给谁扭住了,叫道:「大家放开手!众将官,把我七个大小老婆一齐抓了起来。」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,却是不敢动手。
七个女子之中,双儿和曾柔首先停手,要待站起,但七人互相纠缠,想要脱身,实是大大的不易,手脚给人扭住了,一时挣扎不脱。
韦小宝指着毛东珠道:「这个老婊子是钦犯,千万不可让他逃走了。」众将兵都感奇怪:「怎么七个都是你的大小老婆,其中一个却又是钦犯?」当下也不敢多问,有人以刀枪指住了毛东珠,另外有人拉她起来,喀喀两声,给她戴上了手铐。韦小宝指着洪夫人道:「这位夫人,是我的上司,不过咱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吧。」众将更奇,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,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,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,半身酸麻,难以反抗。
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裏爬了出来,想起昨晚的经历,又是脸红,又是好笑。
韦小宝指着方怡道:「她是我大小老婆。」指着沐剑屏道:「她是小老婆。大小老婆要上手铐,小小老婆不必。」众将给方怡上了手铐。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,层出不穷。众将听得多了,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。 ·
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,只见她头发散乱,衣衫不整,穿的是男子打扮,却是明艳绝伦。众兵将瞧在眼裏。均想:「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,以这个老婆最美。」只听韦小宝道:「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,待我好好扶她起来。」走上两步,说道:「娘子请起!」伸手去扶。
忽听得拍的一响,声音清脆,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。阿珂垂头哭道:「你就是会欺侮我,你杀了我好啦。我………我………我死也不嫁给你。」
众将宫面面相觑,无不愕然。钦差大人当众被殴,众将官保护不力,人人有亏职守。只是殴辱钦差的乃是她的元配夫人,上前阻止固是不行,吆喝几声似乎不合体统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韦小宝抚着被打的半边面颊,笑道:「我怎舍得杀你?娘子不用生气,我只是杀了郑公子便是。」大声问道:「丽春院裏抓来的那个男子在那裏?」一名佐领说道:「回都统,这小子上了足镣手铐,好好的看守着。」韦小宝道:「很好。他若是想逃走,咱们先斩了他一条左腿,然後再斩他一条右腿………」阿珂吓得急叫:「别………别………斩他脚………他………他不会逃走的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若是逃走了,我就斩郑公子的双手。」向着方怡、沐剑屏等扫了一眼,道:「我这些大小老婆,小小老婆若是逃走了,就割郑公子的耳朵鼻子。」阿珂道:「你………你这些女人,跟郑公子有甚么相千?为甚么要怪在他头上?」韦小宝道:「自然相干。我这些女人个个花容月貌,郑公子是个色鬼,一见之下,自然会不怀好意。」阿珂心想:「那还是拉不上干系啊。」但这人不讲道理,甚么也说不明白,一急之下,又哭了出来。
韦小宝道:「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下夫,好好的看守,再上了脚镣。吩咐厨房,摆上酒来,不戴手铐的女人,就在这裏陪我喝酒。」众亲兵答应了。阿珂道:「我………我不陪你喝酒,你给我戴上手铐好啦。」曾柔一言不发,低头出去。韦小宝道:「咦,你到那裏去?」曾柔再也忍耐不住,转过头来,说道:「你………你好不要脸!我再也不要见你!」
韦小宝一怔,道:「为甚么?」曾柔道:「你………你还问为甚呢?人家不肯嫁你,你强逼人家,你做了大官,就可以这样欺侮百姓吗?我先前还当你是个………是个英雄,那知道………」韦小宝道:「那知道怎样?」曾柔忽然「哇」的一声,哭了出来,掩面说道:「我不知道。你………你是坏人,不是好人。」说着便向厅外走去。
两名军官挺刀拦住,暍道:「你侮慢钦差,不许走,静侯钦差大人发落。」
韦小宝给曾柔这番斥责,本来满腔高兴,登时化为乌有,觉得她的说话倒也颇有理,自己做了鞑子的大官,仗势欺人,倒如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奸臣恶霸一般,心想:「英雄做不成,那也罢了,做奸臣总也不大好。」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,道:「曾姑娘,你回来,我有话说。」
曾柔回过头来,昂然道:「我得罪了你,你杀我的头好了。」双儿跟她交好,忙劝道:「曾姊姊,你别生气,相公不会杀你的。」
韦小宝黯然道:「你说得对,我若是强要她们做我老婆,那是大花脸奸臣强抢民女,好比是『三笑姻缘』中的王老虎抢亲。」手指阿珂,对带领亲兵的佐领道:「你带这位姑娘出去。再把那个姓郑的男子放了,让他们做夫妻去罢。」又指着方怡道:「开了手铐,也放她去罢。唉,我的元配夫人轧姘头,我的大小老婆也轧姘头。他妈的我是甚么钦差大人、都统大人?我是双料乌龟大人。」
那佐领见他大发脾气,吓得低下了头,不敢作声,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。韦小宝道:「快带这两个女人出去。」那佐领应了,带了阿珂和方怡出去。韦小宝瞧着二女的背影,心中实是恋恋不舍。只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。既无一句话道谢,也无一个感激的眼色。
曾柔走上两步,低声道:「你是好人!你………你罚我好了。」
韦小宝听了这句话,精神登时为之一振,心想世上美女甚多,那两个小婊子不肯嫁我,难道世上的姑娘都死光了,当即眉花眼笑,说道:「对,我的确要罚你。双儿,小郡主,曾姑娘,你们三个是好姑娘,来,咱们到裏边说话。」
他正想带了三女到内堂亲热一番,厅口走进一名军官,说道:「启禀都统大人:外面有一个人,说是奉了甚麽洪教主之命求见大人。」韦小宝吓了一跳,忙道:「甚么红教主、绿教主,不见,不见,快快轰了出去。」那军官躬身道:「是!」退了一步,又道:「那人说,他们手裏有两个男人,要跟都统大人换两个女人。」
韦小宝道:「换两个女人?」眼光在洪夫人和毛东珠脸上扫过,摇头道:「他倒开胃!这样好的货色,我怎麽肯换?」那军官道:「是。卑职去把他轰走。」韦小宝问道:「他用甚么男人来换?他妈的,男人有甚麽好?男人来换女人,倒亏他想得出。」那军官道:「那人胡说八道,说甚麽一个是喇嘛,一个是王子,都是都统大人的甚么把兄弟。」韦小宝「啊」的一声,心想:「原来桑结喇嘛和葛尔丹王子给洪教主拿住了。」不由得哈哈大笑,说道:「又是喇嘛,又是王子,我要来干甚么?你去跟那家伙说,这两个女人,就是用两万个男人来换,我也是不换。」
那军官连声称是,便要退出。韦小宝向曾柔望了一眼,心想:「她先前说我是坏人,不是好人。我把自己老婆放了,让她们去找姘头,她才算我是好人。哼!要做好人,本钱实在不小。桑结和葛尔丹二人,总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,我不掉他们回来,定要给洪教主杀了。我扣着洪夫人有甚么用?她又不会肯嫁我做老婆,他妈的重色轻友,不是英雄好汉!」叫道:「且慢!」那军官应了声:「是!」躬身听令。
韦小宝道:「你去对他说,叫洪教主把两个人放回来,我就送还洪夫人给他。这位夫人花容月貌,是世上的无价之宝,掉他两个男人,他是大大便宜了。另外这个女人,却是不能放的。」那军官答应了出去。
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脸,到这时才有笑容,说道:「钦差大人好会夸奖人哪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人做到底。咱们蚀本也蚀到底。先送货,後收钱。来人哪,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。」接过钥匙,亲自打开洪夫人的手铐,陪着她出去。
来到大厅,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韦小宝道:「陆先生,教主夫人在这里,你接了回去,大功一件。夫人,属下恭送你老人家得胜回朝,愿你与教主仙福永享,寿与天齐。」洪夫人格格娇笑,说道:「愿钦差大人升官发财,寿此南山,娇妻美妾,公侯万代。」韦小宝叹了口气,道:「升官发财容易,娇妻美妾那就难了。」大声道:「奏乐,送客,备轿。」亲自送到大门之外,瞧着她上了轿子。
洪夫人所乘的轿子刚抬走,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,门口来了一顶大轿,却是扬州府知府来拜。韦小宝心情不佳,不愿迎他入内,便站在门口,没好气的问道:「你来干甚麽?」
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,说道:「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。」韦小宝听到「机密军情」四字,这才让他入内,心道:「倘若不是机密大事,我打你的屁股。」
来到内书房,韦小宝先行坐下,也不让座,使问:「甚麽机密军情?」吴之荣道:「请大人屏退左右。」韦小宝挥手命亲兵出去。吴之荣走到他身前,低声道:「钦差大人,这件事非同小可,大人奏报了上去,卑职也付着大人的福荫,可以大蒙皇上的恩典。」韦小宝皱眉道:「甚麽大事,这样要紧?」
吴之荣道:「回大人:皇上福气大,大人福气大,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。」韦小宝哼了一声道:「你吴大人福气也大。」吴之荣道:「不敢,不敢。按规矩,卑职这个消息该当呈报巡抚大人和总督大人,再行奏告皇上。不过这样一来,只怕中间有所泄漏,那就误了大事。再说,钦差大人的眷顾栽培,卑职感激之至,这一场荣华富贵,须当交在大人手裏才是,可不能白白的便宜了总督巡抚。」
韦小宝听他说得郑重,问道:「那是甚么事哪,这般要紧?」吴之荣道:「回大人:南方有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,不日就要起兵造反。这人心怀叵测,调兵追将,要干大逆不道的勾当。」韦小宝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,心道:「我说是甚么机密大事,原来你是密告吴三桂要造反。」笑道:「这位将军,是吴大人的同宗了?」吴之荣道」:「正是此事千真万确,决无虚言。」
韦小宝笑道:「吴大人消息灵通得很,了不起,不得了!」
吴之荣见他神情轻浮,语气中大有调侃之意,心中急了,说道:「钦差大人,这件事非同小可,朝廷若不先发制人,这反贼一动手,南方的半壁江山………那就………那就………」韦小宝淡淡的道:「皇上神机妙算,一切都早料到了,那也不必放在心上。」吴之荣忙道:「是,是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这消息,却是从那裏打听来的 ?」
吴之荣道:「卑职受皇上恩典,钦差大人的提拔,日日夜夜就是在想如何报答大恩。昨日在禅智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後,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,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,只盼今後天天跟着大人当差,能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很好啊。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。我瞧你聪明伶俐,不如………不如………嗯………」吴之荣大喜,忙请个安,道:「谢大人栽培。」
韦小宝微笑道:「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,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。我天天出门,你就可见到我了,哈哈,哈哈!」吴之荣知道他是取笑,不禁甚是气恼,但随即陪笑道:「那好极了。给大人做门房,自然是胜於在扬州做知府。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,到处打深消息,若是有人心怀叛逆,诽谤皇上,诬蔑大臣,卑职立刻就知道了。这种妖言惑众、扰乱听闻的大罪,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。」
韦小宝「唔」了地声,心想这人话风一转,轻轻就把门房、轿夫的事一笔带过,果然是深通做官之道。吴之荣又道:「倘若是贩夫走卒,市井小人,胡言乱语也无大害,最须提防的是读书人。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剌朝政,平常人看了,往往想不到他们恶毒的用意。」
韦小宝道:「别人看了不懂,那就没甚麽害处啊。」吴之荣道:「是,是。虽是如此,终究是其心可诛。圣天子在位,这种大逆不道的诗文,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。」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来,双手呈上,说道:「大人请看,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集。」倘若他从衣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,韦小宝立刻会改颜相向,见是一本册子,心中已是颇为失望,待听得是诗集,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,也不伸手去接,抬起了头,毫不理睬。
吴之荣颇为尴尬,双手捧着诗集,慢慢缩回,说道:「昨天酒席之间,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,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。卑职调了这个人的诗集来一看,发觉其中很有些大逆犯忌的句子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吗?」吴之荣翻开册子,指着一首诗道:「大人请看,这一首诗,题目叫做『洪武古炮歌』。这查慎行所写的,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古炮。」韦小宝一听,倒有了些兴致,道:「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?」吴之荣道:「是。眼下已经改朝换代,这姓查的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古炮,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?这首诗夸张朱元璋的威风,已是不该,最後四句说道:『我来见汝荆棘中,并与江山作凭吊。金狄摩挲总泪流,有情争忍长登眺?』这人心怀异志,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。我大清奉天承运,驱除朱明,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,这人为甚麽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?要流眼泪?」
韦小宝道:「这尊古炮在那裏?我倒想去瞧瞧。还能放么?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。」吴之荣道:「据诗中说,这古炮是在荆州。」韦小宝脸一板,道:「既不在扬州,你来罗唆甚麽?你做的是扬州知府,又不是荆州知府,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,再去查考这尊古炮吧。」吴之荣大吃一惊,心想去做荆州知县,那是降级贬官了,此事不可再提。(金庸按:查慎行早期诗作,颇有怀念前明者,後来为康熙文学侍从之臣,诗风有变。此公为笔者祖先,小说中不免略加溢美。「鹿鼎记」全部回目,均系摘自查慎行诗句。)吴之荣将诗集收入袖中,却又另行取出两部书来,说道:「钦差大人,这查慎行的诗只不过略有不妥之处,大人恩典,不加查究。不过这两部书,那可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。」韦小宝皱眉道:「那又是甚麽家伙了?」
吴之荣道:「这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『国寿录』,其中文字全都是赞美反清叛逆的。这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,那更是无君无上、无法无天之至。」
韦小宝听到顾炎武的名字,暗暗吃了一惊,心想:「那日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,众家英雄推举顾炎武先生为总军师。他的诗集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?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的?」问道:「书裏写了甚麽?你详细说来。」
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,登时精神大振,随手翻开『国寿录』来,说道:「回大人,这部书裏,把所有反清的叛逆,都说成是忠臣义士。这篇『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』,写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,说他如何勾结江湖叛徒,和王师为敌。」他右手食指指着文字,读道:「『会四月十七日,清兵攻袁花集,退 经通袁。美继监凌、扬、周、王诸义师,船五百号,众五千余人,皆白裹其头,年余竞发,追及之,斩前百余级,称大捷,敌畏登岸走。』大人你瞧,他把叛逆称为『义师』,我大清王师却称之为『敌』,可不是该死之至吗?」
韦小宝这:「顾炎武的书中又写甚麽了?」吴之荣放下「国寿录」,拿起顾炎武的诗集,摇头说道:「这人作的诗,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。这一首诗题目叫做『羌胡』,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的了。」他手指诗句,读了下去:
「我国金瓯本无缺,乱之初生自夷孽。徵兵以建州,加饷以建州。土司一反西蜀忧,妖民一唱山东愁,以至神州半流贼,谁其嚆矢由夷酋。四入郊圻躏齐鲁,破邑屠城不可数。刳腹绝肠,折颈摺颐,以泽量尸。幸而得囚,去乃为夷,夷口呀呀,凿齿锯牙。建蚩旗,乘莽车。视千城之流血,拥艳女兮如花。呜呼,夷德之残如此,而谓天欲与之国家?………」
韦小宝摇手道:「不用念了,咦咦呀呀,不知说些甚麽东西。」吴之荣道:「回大人:这首诗,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,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,这才徵兵加饷,弄得天下大乱。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,剖肚子,斩肠子,强抢美女。」韦小宝道:「原来如此。强抢美女,那好得很啊。清兵破扬州,不是杀了很多很多百姓吗?若不是为了这件事,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?嗯,这个顾炎武,做的诗倒也老实。」
吴之荣听了这几句话,心中大吃一惊,暗想:「你小小年纪,果然是不知轻重。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,倘若出於旁人之口,我禀告了上去,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麽?」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,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钦差大臣作对,当下连说了几个「是」字,陪笑道:「大人果然高见,卑职茅塞顿开。这一首『井中心史歌』,还得请大人指点。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,真是狂悖之至。」捧起册子,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:
「崇祯十一年冬,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,得一函,其外曰『大宋铁函经』,锢之再重。(大人,那是说井裏找到了一只铁盒子。韦小宝道:「铁盒子?裏面有金银宝贝吗?」(中有书一卷,名曰『心史』,称『大宋孤臣郑思肯百拜封』。思肖,号所南,宋之遗民,有闻於志乘着。其藏书之日为德佑九年。宋巳亡矣,而犹日夜望陈丞相、张少保统海外之兵,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(大人,文章中说的是宋朝,其实是影射大清,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了海外之兵,以复明朝的土宇)而驱胡元於漠北,至於痛哭流涕,而祷之天地,盟之大神,谓气化转移,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。(大人,他骂我们满洲人是鞑子,要驱逐我们出去。韦小宝道:「你是满洲人麽?」这个………这个………卑职做满洲皇上的奴才,做满洲大人的属下,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。)
「於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,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,又为所南之祠堂,藏其函祠中。未几而遭国难,一如德佑末年之事。呜呼,悲矣!(大人,大清兵进关.吊民伐罪,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,又说呜呼悲矣,这人的用心,还堪问吗?)
「其书传至北方者少,而变故之后,又多讳而不出,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,而今复睹之富平朱氏。昔此书初出,太仓守钱君肃乐赋诗二章,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。及浙东之陷,张公走归东阳,赴池中死。钱君迁之海外,卒於琅琦山。归生更名祚明,为人尤慷慨激烈,亦终穷饿以没。(大人,这三个反逆,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,幸亏死得早,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。)
「独余不才,浮沉於世,悲年远之日往,值禁网之愈密,(大人,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,越来越是历害,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,竟然不怕),而见贤思齐,独立不惧,将发挥其事,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,故作此歌。」
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,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么,耐着性子听了下去,终於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,问道:「完了吗?」吴之荣道:「下面是诗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若是没要紧的,就不用读了。」吴之荣道:「要紧得很,要紧得很。」读道:
「有宋遗臣郑思肖,痛哭胡元移九庙,独力难将汉鼎扶,孤忠欲向湘累吊。著书一卷称心史,万古此心心此理。千寻幽井置铁函,百拜丹心今末死。胡虏从来无百年,得逢圣祖再开天………(大人,他这句「胡虏从来无百年」,那真是大大的该死。他咒沮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,说汉人会出来一个甚么圣祖,再来开天。甚么开天,那就是推翻大清了!)」
韦小宝道:「我听皇上说道,大清只要善待百姓,那就坐稳了江山,否则空口说甚麽千年万年,也是枉然。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的,他做钦天监监正,你知道麽?」吴之荣道:「是,卑职听见过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人做了一部历书,推算了二百年。有人告他一状,说大清天下万万年,为甚麽只算二百年。当时鳌拜当国,胡涂得紧,居然要杀他的头。幸亏皇上圣明,立刻将鳌拜痛骂了一顿,反而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,满门抄斩。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寃枉好人,拿甚么一百年天下、二百年天下的话来害人。皇上说道,做官的人,若是自己有本事的,就会爱惜百姓,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。在背後诬告旁人,在诗啊文章啊裏面挑岔子,这叫做鷄蛋裏挑骨头,那就是大花脸奸臣,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,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。」
他越说越是声色俱厉,只把吴之荣吓得魂不附体。韦小宝是一意廻护顾炎武,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进,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,闹出事来。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,全是为了密告浙江胡州庄廷珑所修的一部「明史」之中,用了明朝正朔,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。这场文字狱在鳌拜手裏经办,害死了数百江南名士的全家,实是惨不可言,吴之荣找到顾炎武、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,喜不自胜,以为天赐福禄,又可连升三级,昨晚在梦中也笑了醒来,那知这位小钦差竟会说出这番话来,当真是万万意想不到之事。他霎时之间,全身冷汗直淋,心想:「我那桩『明史』案子,是鳌拜大人亲手经办的。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,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,这一次可真是糟糕之极了。」
韦小实见他面如土色,簌簌发抖,心中暗喜,问道:「读完了吗?」吴之荣道:「这………这首诗,还………还有一半。」韦小宝道:「下面怎麽说?」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:
「黄河已清人不待,沉沉水府留光彩。忽见奇书出世间,又惊胡骑满江山。天知世道将反覆,故出此书示臣鹄。三十余年再见之,同心同调复同时。陆公已向崖门死,信国捐躯赴燕市。昔日吟诗吊古人,幽篁落木愁山鬼。呜呼,蒲黄之辈何其多!所南见此当如何?」
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,也不敢插言解说了,好容易读完,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。
韦小宝笑道:「这诗也没有甚么,讲的是甚么山鬼,甚麽黄脸婆,倒也有趣。」吴之荣道:「回大人:诗中的『蒲黄』两字,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,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