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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海大富与太后对答的言语,韦小宝当下一一转述出来,他伶牙俐龄,说得虽快,却是清清楚楚。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,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,这才在她逝世之後,连皇帝也不愿做,甘弃万乘之位,幽闭斗室之中。虽然参禅数年,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,一听韦小宝提起,甚么禅理佛法,霎时之间都抛於脑後。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,悲愤交集,胸口一股气塞住了,便欲炸将开来。韦小宝说罢,又道:「皇太后一不做,二不休,害了你老皇爷之後,又要去害死小皇帝,她还要去挖了端敬皇后的坟,又要下诏天下,烧毁『端敬皇后语录』,说『语录』中的话都是放屁,那一个家裹藏一本,都是要抄家杀头!」
这几句话却是他捏造出来的,可正好触到行痴的创伤。他勃然大怒,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,喝道:「这贱人,我……我早就该将她废了,一时因循,致成大祸!」原来顺洽当年一心要废了皇后,立董鄂妃为后,只因皇太后力阻,才搁下来。董鄂妃若不是死,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。
韦小宝道:「老皇爷,你看破世情,死不死都没分别,小皇帝可死不得,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,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。」行痴道:「不错,你说得很是。」韦小宝道:「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,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。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,第二步害小皇帝,第三步挖坟烧语录。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,第二步、第三步棋手便不敢下手。」行痴原是个性子躁、火性大的人,说到头脑清楚,康熙虽然小小年纪,比他父亲已胜十倍。所以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,诡计立被康熙识破,韦小宝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,行痴尽数信以为真。不过皇太后所要行的这三步棋子,虽是韦小宝捏造出来,却也不是全然诬陷,皇太后若知自身处境危殆,未始不会干这等大逆之事,至於挖坟烧语录,原是这种阴毒女人行事的应有之义。
行痴大声道:「幸蒙你点破,否则当真坏了大事。师弟,咱们出去。」行癫道:「是。」右手提起金杵,左手推开板门。
板门一开,只见当门站着一名僧人。行癫看不见面貌,喝道:「谁?」举起金杵。那僧人道:「你们要到那裏去?」行癫吃了一惊,抛下金什,双手合什,叫道:「师父!」行痴也叫了声「师父。」原来这僧人正是玉林。他缓缓道:「你们的说话,我都听到了。」韦小宝心中暗叫:「他妈的,事情要糟!」
玉林缓缓说道:「世间冤孽,须当化解,一味躲避,终是不了。既有此因,便有此果,孽既随身,终身是孽。」行痴拜伏於地道:「师父教训得是,弟子明白了。」玉林道:「只怕未必便这麽容易明白。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,便让她来找。我佛慈悲,普渡众生,她怨你、恨你、要杀你而甘心,你反躬自省,总有令她怨,令她恨,使得她决心意杀你的因。你避开她,孽因仍在,若是派人杀了她,冤孽更加深重了。」行痴汗流浃背,道:「是」。
韦小宝肚裏大骂:「操你奶奶的老贼秃,我要骂你,打你,杀你,你给不给我打骂?给不给我割下你他妈的秃头?」只听玉林续道:「至於西藏喇嘛要捉你去,那是他们在作孽,意欲虐害万民,占此花花世界。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。眼前这裏是不能住了,你们且随我到後面的小庙去。」他转身出外,行痴、行癫跟了出去。韦小宝心想:「这件事没办妥,回京对小皇帝没交代,枉自穿了他的黄马褂。我也跟去瞧瞧。」
他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。玉林对他们二人犹如没瞧见一般,毫不理会,迳在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。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,行癫东张西望了一会,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,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,一动也不动,行癫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,向空瞪视,终於也闭上了眼睛,两手按在膝上,过了一会,伸手去摸蒲团的金杵,唯恐失却。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,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,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。
韦小宝虽非孙悟空,但性子之活泼好动,也真如猴儿一样,要他在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坐上一时三刻,可真要了他命。但是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,就此出庙而去,那说什么也不肯。他东一扭,西一歪,拉过双儿的手来,在她手心中搔痒。双儿强忍笑容,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。
这么挨了半个时辰,他忽然心想:「老皇爷学做和尚,总不成连大便小便也忍得住。待他去大小便之时,我便去花言巧语,骗他逃走。」想到了这计策,身子便定了一些。一片寂静之中,忽听得远远大片脚步声响起,初时还听不真切,後来脚步声越响越近,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。行癫脸上肌肉动了几动,伸手抓起金杵,睁开眼来。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,迟疑了片刻,放下金杵,又闭上了眼睛。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,叫嚷喧哗,良久不绝。韦小宝心道:「他们在寺裏找不到老皇爷,不会找上这裏来麽?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?」果然又隔了约摸半个时辰,大群人拥向後山,来到庙外,有人叫道:「进这小庙去搜搜!」行癫霍地站起,抓起了金杵,挡在禅房门口,韦小宝走到窗边,向外一张,月光之下,伹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。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,两人仍是坐着一动不动。双儿悄声道:「怎麽办?」韦小宝低声道:「待会这些人冲进来,咱们救了老皇爷,从後门出去。」顿了一顿,又道:「若是途中失散,我们到灵境寺会齐。」双儿点了点头,道:「就怕我抱不起老……老皇爷。」韦小宝道:「只好拖着他逃走。」
蓦地裏外面众人纷纷呼喝:「什麽人在这裏乱闯?」「抓起来!」「别让他们进去!」「妈巴羔子的,拿下来!」
人影一晃,门中道来了两人,在行癫身边一掠而过。向玉林合什躬身,便盘膝坐在地下,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。禅房房门本窄,行癫身躯粗大,当门而立,身侧已无空隙,但这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,似乎连行癫的衣衫也未碰到,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。这时外面呼声又起:「又有人来了!」「拦住他!」「抓了起了!」却听得砰蓬、砰蓬之声大作,有人身子飞了出去,摔在地下,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,一言不发,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。
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。韦小宝大感有趣,心想不知还有多少和尚到来,再来几对,禅房便无隙地可坐了。但来到第九对後便再无人来。
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,韦小宝又是奇怪,又是欣慰:「这十七个和尚的武功,如果都和澄光差不多,敌人再多,那也不怕。」外面敌人喧哗叫嚷,却是谁也不敢冲门。过了一会,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:「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,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?」禅房内众人不答。隔了一会,听那老者道:「好,今日日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,咱们走!」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,众人都退了下去。
韦小宝一一打量那十八名僧人,年老的已七八十岁,年少的不过二十左右,或高或矮,或俊或丑,僧袍内有的突出一物,似是带着兵刃,心想:「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,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。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,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。这些和尚在这裏坐禅入定,不知搞到几时,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。」站起身来,走到行痴身前跪倒,说道:「大和尚,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,你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。我这就要回去了,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?」
行痴睁开眼来,微微一笑,道:「辛苦你啦。回去跟你主子说,不用上五台来扰我清修。就算来了,我也一定不见。你眼他说,要天下太平,『永不加赋』四字,务须牢牢紧记。他能做到这四字,便是对我好,我便心中欢喜。」韦小宝应道:「是!」
行痴探手入怀,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,道:「这一部经书,去交给你主子。跟他说:天下事当顺其自然,不可强求,能给中原苍生造福,那是最好,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,那么我们促那裏来,就回那裏去。」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。
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,心道:「莫非这又是一部『四十二章经』?陶姑姑说,满州入关打天下,时时想到自己人少,汉人多出百倍,未必能久占汉人江山,若是被赶出关外,八部经书中,藏有宝库的地图,找到财物,便可在关外安身过活。」见行痴递来,便伸出双手接过。
行痴隔了半晌,道:「你去吧!」韦小宝道:「是。」爬下磕头。行痴道:「不敢当,施主请起。」韦小宝站起身来,走向房门,突然间童心忽起,转头向玉林道:「老和尚,你坐了这麽久,不小便麽?」玉林恍若不闻。
韦小宝嘻的一笑,一步跨出门槛,行痴道:「跟你主子说,他母亲再有不是,总是母亲,不可失礼,也不可有怨恨之心。」韦小宝答应了,心说:「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。」
韦小宝回到灵境寺,关上一层门,打开包裹,果然是一部「四十二章经」,只不过书函是用黄布所制。他琢磨行痴的言语,和陶红英听说若合符节。行痴说:「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们走,那么我们从那裏来,就回那裏去。」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,要同去的话,自是回关外了,他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,当是说满州人回关外,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,又想:「老皇爷命我将这小包交给小玄子,我交是不交?我手中有六部经书,再加上这一部共有七部。八部中只差一部了。倘若交给了小玄子,只怕六部经书,也是无用。反正他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,他也是不见,死无对证,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,若不吞没,对小起韦家祖宗。」
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,吞没他的东西,未免愧对朋友,心下总有些不安,可是随即安慰自己:「今天我若不命双儿搭救,老皇爷已给西藏喇嘛捉了去,这部经书也早给喇嘛夺去。我不过是从喇嘛手中抢回来,又有什么对不住他的?老皇爷谢我救命之恩,送我一部经书,那也是理所当然。性命要紧,还是经书要紧?性命自然比经书贵重百倍了。他送给我这部经书,只不过是一百份中还了一份债,还有九十九份没还。日后再设法索债便了。」想到此处,登时心安理得。
次晨带同双儿,于八等一干人下山。韦小宝这番来五台山,见到了老皇爷,不负康熙所托,既得了一部经书,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又美貌又是武功高强的小丫头,心中甚是高兴。
走出十余里,山道上迎面有一个头陀走来,这头陀身材奇高,与那莽和尚行癫难分上下,只是瘦得出奇。澄光方丈已经极瘦,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,脸上皮包骨头,双目深陷,当真便如僵尸一般,这头陀只怕要四个拼成一个,才跟行癫差不多。身上穿一件布袍,宽宽荡荡,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。
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,心下有些害怕,不敢多看,转过了头,闪身道旁,让他过去。那头陀走到他身前,却停了步,问道:「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?」
韦小宝道:「不是。我们从灵境寺来。」那头陀左手一伸,已搭住他左肩,将他身子拗转,跟他正面相对,问道:「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?」
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,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,丝毫劲弹不得,忙道:「胡说八道,你瞧我像太监么?我是杨州韦公子。』双儿见他被头陀制住,喝道:「快放手!怎地对我家公子无礼。」那头陀右手一伸,已按到双儿肩头,道:「听你声音,也是个小太监。」双儿右肩一沉,这一按便按了个空,一指伸出,疾点他「天豁穴」,噗的一声,点个正着。可是手指触到之处,有如铁板,只觉指尖奇痛,连手指也险险折断,忍不住「啊」的一声叫了出来,跟着肩头一痛,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。
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,道:「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,厉害,真正厉害。」双儿飞起左腿,砰的一声,踢在他的胯上,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岩石,大叫一声:「哎哟!」眼泪直流。那头陀道:「小太监武功了得,当真厉害。」双儿叫道:「我不是小太监!你才是小太监,哎哟 !」
那头陀笑道:「你瞧我像不像小太监?」双儿叫道:「快放手!你再不放,我可要骂人啦。」那头陀道:「你点我穴道,踢我大腿,我都不怕,还怕你駡人?你武功这样高强,定是皇宫裏派出来的,我得搜搜。」双儿道:「你武功此我更高,那么你便是皇宫裏派出来的了。」那头陀道:「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。」左手提了韦小宝,右手提了双儿,向山上飞步便奔。那两个少年大叫大嚷,那头陀毫不理会,提着二人直如无物,脚下迅速之极。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,那敢作声?
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,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,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。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,心道:「这头陀如此厉害,莫非是山神鬼怪?」奔了一会,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,向上一指,道:「若是不说实话,我提你们到这山峯上,掷将下来。」所指之处,是个极高的山峯,峯尖已没入云雾之中。韦小宝道:「好,我说实话。大师父,她……她是我的……我的………」那头陀道:「是你的什么人?」韦小宝道:「是我的………老婆!」
「老婆」二字一出口,那头陀和双儿都是大吃一惊。双儿满脸通红,那头陀奇道:「什么?什么老婆?」韦小宝道:「不瞒大师父说,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,看中了隔壁隣居的这位小姐,於是……我们私订终身後花园,她爹爹不答应,我就带了她逃出来。你瞧,她是个姑娘,怎麽会是小太监,真是冤哉枉也了。你若是不信,除下她帽子瞧瞧。」
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,露出一头秀发,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,都须剃去半边头发。双儿长发披将下来,直垂至肩,自是个女子无疑。韦小宝道:「大师父,求求你,若是将我们送交官府,那我可没命了,我给你一千两银子,你放了我们吧!」
那头陀道:「如此说来,你果然不是太监了,太监那的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?哼哼,你小小年纪,胆子倒是不小。」
一面说,一面放开了他,又问:「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?」韦小宝道:「我们中眼灵境寺去拜菩萨,求菩萨保佑,让我落难公子中个状元,将来她………我这个老婆,就好做一品夫人了。」甚么「私订终身後花园,落难公手中状元」,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。
那头陀想了片刻,道:「那麽是我认错人了,你们去吧!」韦小宝大喜,道:「多谢大师。」携了双儿的手,向山下走去。只走得几步,那头陀道:「不对,回来!小姑娘,你武功很是了得,点我一指,踢我一脚,我这时还在疼痛。」说着摸了摸腰间「天豁穴」,问道:「你这武功是谁教的?是甚麽家数?」
双儿可不会说谎,胀红了脸,摇了摇头。韦小宝道:「她这是家传的武功,是她妈妈教的。」那头陀道:「小姑娘姓什么?」韦小宝道:「这个,嘻嘻,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。」那头陀道:「什么方便不方便,快说。」
双儿道:「我们姓庄。」那头陀摇头道:「姓庄?不对,你骗人,天下姓庄的人中,没有这样武功高手,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,你又怎能都知道 ?」那头陀怒道:「我在问小姑娘,你别打岔。」说着轻轻在他肩头一推。
这一推使力极轻,生怕韦小宝经受不起,手掌刚碰到韦小宝肩头,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,虽无劲力,所用招式却是一招「风行草偃」,移肩转身,左掌护面,右掌伏击,守御得极是严谨。那头陀大吃一惊,右手探出,抓住了他胸口。韦小宝右掌自然而然的戳出,一招「灵蛇出洞」,也是使得分毫不错,噗的一声,戳在那头陀颈下,手指如戳铁板,「啊哟」一声,大叫起来。双儿见他出手,双掌飞舞,向头陀攻去。那头陀掌心发劲,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,对双儿倒是不敢轻视,回身相斗。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,只是那头陀一身「金钟罩、铁布衫」功夫,全身似乎刀枪不入,不用理会双儿的拳击,七八招後,两手已圈住她项颈,左肘弯过一撞,封了穴道,转身问韦小宝道:「你是说富家公子,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?」韦小宝道:「我是富家公子,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的功夫?难道一定要穷家小子,才能使麽?」口中敷衍,拖延时刻,心念电转:「辽东神龙岛功夫,那是什麽功夫?是了,海大富这老乌龟说道,老婊子假冒武当派,其实是辽东蛇岛的功夫,那神龙岛,便是蛇岛了。不错,老婊子与神龙教的人勾勾搭搭,他们嫌蛇字不好听,自称为『神龙』。小玄子的功夫是老婊子教的,我时时和小玄子拆招比武,不知不觉间学上了这几下擒拿手法。」那头陀怒道:「胡说八道。你师父是谁?」
韦小宝心想:「若说这功夫是老婊子所教,等於招认自己是宫裏的小太监。」他念头转得极快,道:「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,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。」头陀奇道:「柳燕姑娘是你叔淑相好?你叔叔是甚麽人?」韦小宝道:「我叔叔韦大宝,是北京城裏有名的风流公子,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,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。那位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。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裏来,花园围墙跳进跳出。我缠住她要教武功,她就教了我几手。」那头陀将信将疑,问道:「你叔叔会不会武功?」韦小宝哈哈大笑,道:「他会屁武功?常常给柳燕姑姑抓住了头颈,提来提去,半点动弹不得。我叔叔急了,骂道:『儿子提老子。』柳燕姑姑笑道:『就是儿子提老子!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。』」
他绕着弯子骂人,那头陀可丝毫不觉,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,韦小宝竟是说得分毫不错,道:「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。大师父,我猜你爱上了她,是不是?几时你见到她,就跟她一起睡觉,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。」那头陀那知柳燕已死,这话似是风言风语,其实是毒语相咒,怒道:「小孩子家胡说八道!」但对他的话却是信了,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拍,解他穴道。不料这一记正拍在他怀中那部「四十三章经」上,拍的一声,穴道并未解开。
那头陀道:「什么东西?」韦小宝道:「是我从家裏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。」那头陀道:「吹牛!银票那有这麽多的?」探手到他怀裏一摸,拿了那小包出来,解开一看,赫然是一部经书。他一怔之下,登时满脸堆欢,道:「四十二章经,四十二章经!」急忙包好了,放入自己怀中,抓住韦小宝胸口,将他高高举起,厉声喝道:「那里来的?」
这一句话可不易答了,韦小宝笑道:「嘻嘻,你问这个麽?说来话长,一时之间,那说得完。」他是在拖延时刻,要想个天衣无缝的法子来骗那头陀。要说这经书从何处得来,胡乱捏造个原由,那自是容易之极,但经书入他手中,如何骗得回来,可就难了。那头陀大声道:「是谁给你的?」
便在这时,韦小宝只见山坡上有七八名灰衣僧人向上走来,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後庙所见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人物,转头一看,又见到了几名,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,共是十七八名,心下大喜,暗道:「贼头陀,你武功再强,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。」那头陀又喝:「快说,快说!」突然之间,他也见到了山坡上自东、北、西三面缓缓上来的十余名和尚,却也不放在心上,问韦小宝道:「那些和尚来干什么?」韦小宝道:「他们听说大师父武功高强,十分佩服,是来拜你为师。」那头陀摇头道:「我从来不收徒弟。」大声道:「喂,你们都给我滚蛋,莫来罗苏!」这一声呼喝,群山四应,威势惊人。
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,一齐上了山坡。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什说道:「大师是辽东的胖头陀矮尊者麽?」韦小宝身在半空。听了这句话,忍不住哈哈大笑,这头陀身材之高瘦,世间罕有,这个老和尚又不是瞎子,怎么问他是不是胖头陀、矮尊者,那多半是讥刺於他了。不料那头陀大声道:「我正是胖头陀矮尊者,你们知道我名字来历,也不是寻常之辈,大师是谁?」那老僧道:「老衲是少林寺澄心,忝长达摩院,这裏十七位师弟,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。」
矮尊者「啊」的一声,再也不敢托大,缓缓将韦小宝放了下来,说道:「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一齐到了。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。」澄心合什道:「大家无冤无仇,都是佛门一脉,怎地说到个「打」字?辽东高矮二尊者神功无敌,我们素来仰慕,今日有缘拜见,实是大幸。」说到这裏,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什行礼。矮尊者躬身还礼,还没挺直身子,便问:「你们到五台山来,有什么事?」
澄心指着韦小宝道:「这位小施主,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,求大师高抬贵手,放了他下山。」矮尊者略一迟疑,眼见对方人多势众,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,单打独斗是一点不怕。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,便道:「好,看在大师面上,就放了他。」说着仰身在韦小宝小腹上轻轻一拍,解开了他穴道。
韦小宝一站起,便伸出右掌,道:「那部经书,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,命我送去………送去少林寺,交给主持方丈,你还给我吧?」矮尊者怒道:「甚麽?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麽相干?」韦小宝大声道:「你夺了我的经书,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,非同小可,快快还来 !」
矮尊者道:「胡说八道!」一转身,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。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,伸手往他臂上抓去。矮尊者不敢和众人恋战,一侧身,避开了三僧的抓拿,别瞧他身形奇高,行动却是灵巧无比。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,竟然没碰到他衣衫。但矮尊者这么一避,毕竟慢了瞬息,又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後,八掌交错,挡住了他去路。
矮尊者鼓气一声大喝,双掌一招「五丁开山」推出,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,向山坡疾冲而下。四名少林僧一齐出掌,分击左右。矮尊者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,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,右方二僧的掌力之中却是含有绵绵柔劲,不由得心中一惊:「素闻少林派外家硬功夫天下无双,可是右首这两个和尚的掌力刚中有柔,内外功夫俱是十分了得,当真不可轻敌。」双掌一分,将对方掌力卸去,便在此时,背後又有三只手掌抓将过来。
矮尊者一瞥之间,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,当即双足一点,向上跃起,目光电射,但见背後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,分具「龙爪」「虎爪」「鹰爪」三形,心下登现怯意,大袖急转,卷起一股旋风,左足落地,右手已将韦小宝抓起,叫道:「要他死,还是要他活?」
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,结成两个圆圈,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。澄心说道:「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,干系重大,请大师施还,结个善缘。我们感激不尽。」矮尊者右手将韦小宝高高提起,左掌按在他天灵盖上,不答澄心之言,大踏步向北便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