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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亲随常在书房伺候,肚子裏倒也有几两墨水。韦小宝道:「你去传张提督进来。」那亲随答应了出去,寻思:「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写一个什么字。」可是他便猜上一万次,却也决计猜不中。原来韦小宝在「小」字之下,写了一个圆圈。在圆圈之下,画了一条既似硬柴又似扁担的一横,再画一条蚯蚓,穿通扁担。这蚯蚓穿扁担,乃是一个「子」字。三个字串起来,是康熙的名字「小玄子」。「玄」字不会写,画个圆圈代替。想当日他在清凉寺中为僧,康熙曾画图传旨,韦小宝欣慕德化,恭效圣行,今日事势紧急,便画图上奏。写了小玄子的名字後,再画一剑,剑尖直刺入圆圈。这一把刀不似刀,剑不像剑之物,只画得他满头是汗,刚刚画好,张勇已到。韦小宝摺好飞金笺,套入封套,密密封好交给张勇,低声道:「张提督,这一道要紧奏章,你立刻送进宫去,呈给皇上。你只须说是我的密奏,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你通报。」张勇答应了,双手接过,正要放入怀内,忽听得书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:「什麽人?」房门砰的一声推开,闯进三个人来,正是归氏夫妇和归锺。
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的奏章,夹手抢过,历声对韦小宝道:「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?」韦小宝惊得呆了,道:「不…不是…不是…」归二娘撕开封套,抽出纸笺,见了笺上的古怪图形,愕然道:「你看!」交给归辛树,问韦小宝道:「这是甚麽?」韦小宝道:「我吩咐他去厨房,去做…做那个汤,请客人们吃,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,团子上要刻花的,他…他弄不明白,我就画给他。」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,神色顿和,这纸笺上所画的,果然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,绝非向皇帝告密。韦小宝向张勇挥手道:「快去,快去!」
张勇转身出房。韦小宝道:「要多多的预备,多派人手,赶着办!大家马上要吃,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,片刻也耽搁不得。」张勇又在门口答应了一声。
归二娘道:「点心的事,不用忙。韦兄弟,你画的皇宫地图呢?」韦小宝取遇一张飞金笺,铺在桌上,将笔交向归二娘,说道:「我画来画去画不好,我来说,请你来画。」归二娘按过笔,坐了下来,道:「好,你说罢。」
韦小宝心想这也不必相瞒,於是从午门说起,向北到金水桥,折而向西,过弘义阁,经太和、中和、保和三大殿,经隆宗门到御膳房,这是韦小宝出身之所;由此向东,经乾清门而至乾清宫、交泰殿、坤宁宫、御花园、钦安殿;从御膳房向北,是南库、养心殿、永寿宫、翊坤宫、体和殿、储秀宫、丽景轩、漱芳斋、重华宫;由此向南是咸福宫、长春宫、体元殿、太极殿;向西是雨花阁,保华殿、寿安宫、英华殿;再向南是西三所,寿康宫、慈宁宫、慈宁花园、造办处、内务府、宝蕴楼、武英殿;出武英门过桥向东,过熙和门,又回到了午门,这是紫禁城的西半部。
归辛树和归二娘听他说了半天,还只皇宫的西半部,但宫殿楼阁巳是记不胜记,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。归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了下来。韦小宝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户说了,亏得他记心甚好,平日在皇宫到处游玩,极是熟悉,归二娘写了大半个时辰,才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完。她搁下墨笔,嘘了口气,微笑道:「难为韦兄弟记得这般明白,可多谢你了。」她见韦小宝将每一处宫殿门户的名称方位说来,如数家珍,绝无窒滞,料想句句是实,他就是要捏造杜撰,也无这等本事。
韦小宝笑道:「这是归少爷掷骰子赢了的采头,你们不用谢我。」又道:「皇宫的御前侍卫,平时大都在东华门旁的銮舆街一带侍候,不过眼下跟吴三桂打仗,鞑子皇帝一定严加戒备,想来禁城四十八处之中,到处是侍卫守御了。」心想:「我先安上一句,免得小玄子接到我的密奏之後,加派卫士,这三只乌龟疑心我通风报信。」归二娘道:「这个自然。」韦小宝道:「据我看来,宫裏侍卫虽多,也没甚麽太高手,就是一味人多。满洲人射箭的本事,倒是很厉害的。不过三位当然也不放心上。」归二娘道:「多承指教。咱们就此别过。」
韦小宝道:「三位吃了团子去,才有力气办事。」走到门边,大声道:「来人哪。送点心来。」门外的侍仆高声答应。归二娘道:「不用了。」携着儿子的手,和归辛树并肩出了书房。夫妇二人心中均想:「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,说不定又会做甚么手脚,上了一次当,可不能上第二次。」
韦小宝送到门口,拱手而别,说道:「晚辈眼望捷报至,耳听好消息。」归辛树伸手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头上一掌,登时石屑纷飞,落地啪啪有声,嘿嘿冷笑,扬长而去。韦小宝呆了半晌,心想:「这一掌若是打在老子头上,滋味大大的差劲。他是向我警告,不可坏他们大事,否则就是这么一掌。」伸手也是在石狮子头上一掌,「啊」的一声,跳了起来,手掌心好不疼痛。
这石狮头顶本来其是光滑,但给归辛树适才一掌拍崩了不少石片,已变得尖角嶙嶙。韦小宝提起手来,在灯笼下一看,幸好没刺出血。
他回到花厅,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。他告知师父,巳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道,刚才送了三人出去。陈近南点了点头,叹道:「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,只怕他们也回不来了。」群雄默默饮酒,各想心事,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话,也无旁人接口。
过了大半个时辰,门外有人说道:「启禀爵爷,张提督有事求见。」韦小宝心中一喜,道:「深更半夜的,有甚麽要紧事了。你说我已经睡了,有事明天再说。」那人应道:「是。」陈近南低声道:「或许是皇宫里有了消息,你去问问。」韦小宝答应了,来到大厅,只见趟良栋、王进宝、孙思克三人站在厅上,神色间甚是惊惶,却不见张勇。
韦小宝一怔,低声间道:「张提督呢?」王进宝道:「启禀大人,张提督出了事,晕倒在府门外,已抬在那边厢房裏。」韦小宝大吃一惊,问道:「怎…怎么晕倒了?」抢进厢房,只见张勇双臣紧闭,脸色惨白,胸口起伏不已。韦小宝叫道:「张提督,你怎么了?」张勇缓缓睁眼,道:「卑…卑…」双眼一翻,又晕了过去,韦小宝忙伸手到他怀中,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来,抽出纸笔一看,果是自己「落笔如云烟」的书画双绝,不由得暗暗叫苦。孙思克道:「刚才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,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,有名军官晕倒在地,有人过去一瞧,认出是张提督,这才抬同来。张提督後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,看来晕倒已有不少时侯。」
韦小宝寻思:「他晕倒已久,奏章又未送出,定是一出府门便遭了毒手,难道这三只乌龟派人在府门外埋伏,怕我遣人向皇帝密告,所以向张提督下手?」这时张勇又悠悠醒转。王进宝忙提过酒壶,让他喝了几口烧酒,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擦。张勇精神稍振,说道:「卑职该死,走出府门…没…几百步,突然间胸口…胸口痛如刀割,再…再挨得几步,眼前登时黑了,没…没给办大人交代的事,卑职立刻…立刻便去…」说着支撑着便要起身。
韦小宝忙道:「张大哥请躺着休息。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。」将奏章交给王进宝,命他和赵良栋、孙思克三人带同卫士,赶去皇宫呈递,心想:「这一下可就迟了,归家三人已去了将近一个时辰,只怕小玄子已性命不保,咱们只好死马当活马医。」王进宝等三人奉命而去。
张勇道:「大人书房那老头…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,我走出书房时,他在我背上…背上…咳咳…轻轻推了一把,当时也不觉得怎样,那知道已受内伤,一出府门,立刻…立刻发作…误了大人的大事……」韦小宝这才恍然,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非告密,还是起了疑心,暗使重手,叫张勇办不了事,但见他神色惭愧,忙道:「张大哥,你安心静养,这半点也怪不得你。他妈的,这老乌龟向你暗算,咱们不能算完。」又安慰了几句,吩咐亲随快煎参汤,唤医生来诊治。
他回到花厅,说道:「不是宫裏的消息。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,只怕性命难保。」
众人都是一惊,忙问:「怎么打伤了张提督 ?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张提督在府外巡查,见到他们三人出府,上前查问,归二爷就是一掌。」众人点点头,分别就座,均想:「一个寻常武官,怎挨得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?」
韦小宝好生後悔:「若是早知张勇遭了毒手,这道奏章不能先行送到小玄子手裏,那么宫内时情形,就决不能对他们说得这等清楚,该当东南西北,来个大抖乱才是。老子给他移山倒海,将皇极殿搬到寿安宫,重华宫搬去文华殿,让他三个在皇宫裏团团乱转,搞个晕头转向。」
众人在花厅中枯坐等侯,吃着闷酒。大家均想,归氏夫妇此去成功也罢,失手也罢,定是闹得天翻地覆,只怕不等天亮,便要九城大索,捉拿刺客的同党,这伯爵府倒是个安稳所在,官兵是决计不会来查的。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,厅外打了四更。柳大洪、玄贞道人等人已伏几而睡。又过一会,远处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,众人手按刀柄,站起身来,侧耳倾听,群犬吠了一会,却又渐渐静了下来。过得良久,一片寂静之中,隐隐听得鷄鸣,接着鷄啼声四下响起,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。韦小宝道:「天亮啦,我去官里打听打听。」陈近南道:「归家夫妇父子若是不幸失手,你务须想法子搭救。吴大哥的事出於误会,须怪他们不得。要知道大义为重,私交为轻。他们对我们的侮慢,也不能敖在心上。」韦小宝道:「师父吩咐,弟子理会得。只不过………只不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,弟子就算拼了小命,也救他们不出了。」想到小皇帝这当儿多半被归家三人刺死,不禁心中一阵难过,险些掉下泪来,陈近南点了点头。
沐剑声道:「今日北京城中定有一场大乱,兄弟在外面还有不少朋友,须得赶着出去安排,要大家分散了躲避,待过了这塲风头再说。」陈近南道:「正是。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处的也很不少,大家分头去通知,所有相识时江湖上朋友,人人都得小心些,可别遭了祸殃。今晚酉正初刻,咱们仍在此处聚会,商议今後行止。」众人都答应了。当下先派了四名天地会的兄弟,出去察看附近有无异状,待得回报平静无事,这才络续离府。
韦小宝将要出门,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,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管韦大人的密奏,接了过来,立即飞奔进去呈递。他三人在宫门外等侯,直到五鼓,那统带还是没有出来。现下王进宝、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,因怕韦大人挂念,因此他先行回来禀告。韦小宝道:「好,你瞧瞧张提督去。」忧心仲仲,命手下亲兵押了假太后毛东珠,坐在一乘小轿之中,进宫见驾。
来到宫门,只见四下裏悄无声息,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,都道:「总管大人辛苦了,这扬州地方,可好玩得紧哪。」韦小宝心中略宽,寻思:「宫裏若是出了大乱子,他们定没心情来跟我说扬州甚麽的。」微笑着点了点头,问道:「这些日子,大夥儿都没事吧?」一名侍卫道:「托总管大人的福,上下平安。只是吴三桂老小子造反,可把咱们皇上忙得狠了,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。」
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宽。那可不大妙了。(顶峰按:此处文字有误,1753。修订本为:另一名侍卫笑道):「总管大人这一向京,帮着皇上处理大事,皇上就可清闲些了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们不用拍马屁。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,好兄弟们个个有份,谁也短不了。」众侍卫大喜,一齐请安道谢,韦小宝指着小轿道:「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了要捉拿的钦犯,你们瞧一瞧。」随从打开轿帘,让宫门侍卫搜检。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,查过并无凶器等违禁物事,笑道:「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,咱们又好讨升宫酒喝了。」
韦小宝进得宫来,一问乾清门内班宿卫,得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,说道从昨儿晚上议到此刻,还未退朝。韦小宝一听大喜,心想:「原来皇上忙了一晚没睡,召见大臣之时,自然四下裏戒备得好不严紧。归家那三个人就算摸进了宫裏,养心殿四下千百盏灯笼点得明晃晃地,他们又怎近得了皇上?倘若小玄子早早上床睡了觉,乌灯熄火,只怕昨晚已经糟了糕啦。可见他做得皇帝,果然洪福齐天,幸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打仗得胜,皇上才心中着急,连夜议事。」
当下来到养心殿外,静静的站着伺候,他虽得康熙宠幸,但皇帝在和王公大臣商议军国大事,却也不敢擅自进去。
等了大半个时辰,内班宿卫开了殿门,只见康亲王杰书、明珠、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。众大臣见到韦小宝,都是微笑着拱拱手,谁也不敢大声说话。太监通报进去,康熙即刻传见。
韦小宝上殿磕头,站起身来,只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,精神焕发。韦小宝心中一阵喜欢,说道:「皇上,奴才见到你,可………可真高兴得很了。」他担了一晚心事,眼见康熙无恙,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。康熙笑道:「好端端的哭甚麽了?」韦小宝道:「奴才是喜欢得哭了。」康熙见他真情流露,笑道:「很好,很好!吴三桂这小老子果真反了。他打了几个胜仗,只道我见他怕了,不敢杀他儿子。他妈的,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。」韦小宝吃了一惊,「啊」的一声,道:「皇上已杀了吴应熊?」
康熙道:「可不是吗?众大臣都劝我不可杀吴应熊,说甚麽若是王师不利,还可跟吴三桂讲和,许他不削藩,永镇云南。又说甚麽吴应熊一杀,吴三桂心无顾忌,更加凶狠了。呸!这些胆小鬼。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英断。奴才看戏文『群英会』,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,我们好投降曹操,主公却投降不得。咱们今日也是一般,他们王公大臣好跟吴三桂讲和,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。」康熙大喜,在桌上一拍,走下座来,说道:「小桂子,你若是早来得一天,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分说,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。哼,他们投降了吴三桂,一样的做尚书将军,又吃甚么亏了?」心想韦小宝虽然不学无术,却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,只为本身打算,於是拉着他的手,走到一张大桌之前。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,康熙指着地图,说道:「我已派人率领精兵,一路由荆州赴常德把守,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,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,统率诸将进剿。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,驻守西安。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,攻进湖南,咱们也不怕他。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,你也派奴才一个差使,带兵去干吴三桂这老小子!」
康熙笑了笑,摇头道:「行军打仗的事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你在宫裏陪着我好了。再说,这次派出去的,都是满洲将官满洲兵,只怕他们不服你调度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。」心想:「吴三桂要天下汉人起来打鞑子。我是假满洲人,皇上自然信不过我。」
康熙猜到了他心意,说道:「你对我忠心耿耿,我不是信不过你,小桂子,吴三桂的兵马很厉害,没三年五载,甚至是七年八年,是平不了他的。头上这几年,咱们非打败仗不可。这一场大战,咱们是先苦後甜,先败后胜。你爱打败仗呢,还是打胜仗?」韦小宝道:「自然是爱打胜仗。抛盔甩甲:落荒而逃,味道不好!」康熙笑道:「你对我忠心,我也不能让你吃亏。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,让别人去打。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,大局已定的时候,我再派你去打云南,亲手将这老小子抓了来。你可知我的讨吴诏文中答允了甚麽?」
韦小宝大喜,说道:「皇上的恩德,真是天高地厚。」康熙笑道:「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,那一个抓到吴三桂的,吴三桂是甚麽官,就封他甚么官。小桂子,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。他妈的,你这副德性,可像不像平西王哪?哈哈,哈哈!」侧过头,端相他片刻,笑道:「现在是猴儿崽子似的,可半点儿也不像,过得六七年,你二十来岁了,那时封个王爷,不知道他心裏在想,(顶峰按:此处文字有误,1756。)哈哈。」
韦小宝笑道:「平西亲王甚麽的大官,奴才恐怕没这个福分。不过皇上若是派我做个大将军,带兵到云南去抓吴三桂,大将军八面威风,奴才手执丈八蛇矛,大喝一声:『吴三桂,来将通名!』可真挺美不过了。谢天谢地,吴三桂别死得太早,奴才要亲手掀他到这裏来,跪在这裏向皇上磕头。」康熙笑道:「很好,很好!」随即正色道:「小桂子,咱们头上这几年的仗,那是难打得很的,打败仗不要紧,须得虽败不乱。要是大将之才,方能虽败不乱,支撑得住。你是福将,可不是勇将、名将、更加不是大将。唉,可惜朝廷裏却没甚么大将。」
韦小宝道:「皇上自己就是大将了。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定要输的,那麽就算败,也一定不会乱。好比赌牌九,皇上做庄,头上赔他七副八副通庄,一点也不在乎,咱们本钱厚,泰山石敢当,沉得住气,输了钱只当是借给他的。到得後来,咱们和牌对、人牌对、地牌对、天牌对、至尊宝,一副副好牌杀将出去,通吃通杀,只杀得吴三桂这老小子人仰马翻,输得乾乾净净,两手空空,袋底朝天,翻出牌来,副副都是别十。」
康熙哈哈大笑,心想:「朝廷裏没大将,我自己就是大将,这句话倒也不错。『虽败不乱,沉得住气』这八个宇,除了我自己,朝廷裏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。」从御案上取过韦小宝所上的那这密奏来,说道:「你说有人要行刺,要我小心提防?」韦小宝道:「正是。当时局面紧急奴才又让人给看住了,不能叫师爷来写奏章,只得画这么一幅图画儿。皇上聪明得紧,一瞧就明白了。那刺客眼睁睁瞅着,就不知道是甚么玩意儿。万岁爷洪福齐天,反叛逆贼,枉费了心机。」康熙道:「是怎么样的逆贼?」韦小宝道:「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。」
康熙点头道:「吴逆一起兵,我就加了三倍侍卫。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後,又加了内班宿卫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,武功着实厉害。虽然圣天子有百神呵护,咱们还须加倍小心,免得皇上受了惊吓。」忽然想起一事,说道:「皇上,奴才有一件宝贝背心,穿在身上,刀枪不入。奴才就脱下来,请皇上穿上了。」说着便解长袍扣子。
康熙微微一笑,道:「是鳌拜家里抄来的,是不是?」韦小宝吃了一惊,他脸皮虽然甚厚,这时出其不意,竟也难得的胀了个满脸通红,跪下说道:「奴才该死,甚麽也瞒不了皇上。」康熙笑道:「起来,起来!当年摄政王九王爷得了两件,一件给了父皇,一件因鳌拜冲锋陷阵,功劳很大,赐了给他。父皇那件赐了给我。那时候派你去抄鳌拜的家,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。」韦小宝只有嘻嘻的笑,神色尴尬。康熙笑道:「你今日要脱给我穿,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。」说着撩起龙袍,露出裏面也穿着一件黑色背心,便和韦小宝那件一模一样,微笑道:「你穿的那件,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。这贼名儿,从今儿可就免了。」韦小宝又跪下谢恩,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,心想:「我偷四十二章经的事,皇上可别知道才好。」
康熙道:「小桂子,你对我忠心,我是知道的。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。你身上这件背心,日後徜若也教人抄家抄了出来,给人隐瞒吞没了去,那可不大妙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奴才不敢。」额上汗水不由得涔涔而下,又磕了几个头,这才站起。
康熙问道:「扬州的事,以後再回罢。」说着打了个呵欠,一晚不睡,毕竟有些倦了。韦小宝这:「是。托了太后和皇上的头,那个罪大恶极的老婊子,奴才给抓来了。」康熙一听大喜,叫道:「快带进来,快带进来。」
韦小宝出去叫了四名侍卫,将毛东珠揪进殿来,跪在康熙面前。康熙走到她面前,喝道:「抬起头来。」毛东珠略一迟疑,抬起头来,凝视着康熙,微微冷笑,康熙见她脸色惨白,突然之间心中一阵难过:「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,害得父皇伤心出家,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。她又幽禁太后数年,折磨於她,世上罪大恶极之人,实无过此了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幼年失母,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。这些年来,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,就如是我亲生母亲一般。深宫之中,真正待我好的,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,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子了。」内心深处,又隐隐觉得:「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,以父皇对董鄂妃宠爱之深,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的。我非但做不成皇帝,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。如此说来,这女人对我还可说是有功了。」
在数年之前,康熙年纪幼小,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,无过於失父失母,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,深知大位若是为人所夺,那就万事全休,在他内心,早觉帝皇权位比父母亲的慈爱为重,只是这种念头固然不能宣之於口,连心中想一下不免罪孽深重。
毛东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,叹了口气,缓缓的道:「吴三桂造反,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,总要保重身子。你每天早晨的苓茯燕窝汤,还是一直在吃罢?」康熙正在出神,听她问起,顺口答道:「是,每天都在吃的。」毛东珠道:「我犯的罪太大,你……你亲手杀了我罢。」康熙心中一阵难过,摇了摇头,对韦小宝道:「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,说我请太后圣断发落。」韦小宝右膝一屈,应了声:「喳!」康熙挥挥手,道:「你去罢。」
韦小宝从怀中取出葛尔丹和桑桔的两道奏章来,走上两步,呈给康熙,说道:「皇上大喜,西藏和蒙古的两路兵,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,决意为皇上出力。」
康熙连日调兵遣将,深以蒙藏两路兵马晌应吴三桂为忧,听得韦小宝这么说,不由得惊喜交集,道:「有这等事?」展开奏章一看,更是喜欢,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去,问韦小宝道:「这两件大功,你怎么办成的?他妈的,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。」其时西藏、蒙古两地,兵力颇强,康熙早知桑结、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,巳部署重兵,预为之备,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的言辞恭顺恳切,这两路大敌转眼之间非但不再为患,反而成为讨伐吴三桂的强助,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?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,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。
韦小宝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「他妈的」,便是龙心大悦,笑嘻嘻的道:「托皇上的洪福,奴才跟他俩拜了把子,桑结大喇嘛是大哥,葛尔丹王子是二哥,奴才是三弟。」康熙笑道:「你倒真是神通广大。他们帮我打吴三桂,你答应他们些甚麽好处?」韦小宝笑道:「皇上圣明,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,当不得真的,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。桑结是想当活佛,达赖活佛、班禅活佛之外,想请皇上开恩,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。那葛尔丹王子,却是想做甚麽『整个儿好』,这个奴才就不明白了。」
康熙哈哈大笑,道:「整个儿好?啊,是了,他想做准噶尔汗。这两件事都不难,又不花费朝廷甚麽,到时候写一道敕文,盖上个御宝,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。你去跟你大哥、二哥说,只要当真出力,他们心裏想的事我答应就是。可不许两面三刀,嘴裏说的是一套,做的又是一套,见风使舵,瞧那一边打仗占了上风,就帮那一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