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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,这才起身。韦小宝率领七女,去掩埋陈近南的遗体,眼见黄土盖住了师父的身子,忍不住又放声大哭。众女一齐跪下,在坟前行礼。公主心中甚是不愿,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,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?然而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,已十分明白,自己虽是金枝玉叶,可是在韦小宝心日之中,只怕地位反而最低,美貌不及阿珂、亲厚不及双儿、武功不及苏荃、机巧不及方怡、天真烂漫不及沐剑屏、温柔斯文不及曾柔,差有一日之长者,只不过横蛮泼辣,脾气暴躁而已。自己若是不拜这一拜,只怕韦小宝从此要另眼相看,在骰子中弄鬼作弊,每天晚上赌掷之时,使自己塲塲大胜。当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,心中祝告:「反贼啊反贼,我公主殿下拜了你这一拜,你没福消受,到了阴世,只怕要多吃苦头。」
众人拜毕站起,转过身来。方怡突然叫道:「哟啊,船呢?船到那裏去了?」
众人听她叫得惊惶,齐向海中望去,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,无不大吃一惊,极目远眺,唯见碧海无际,远远与蓝天相接,海面上数十头白鸟上下飞翔。苏荃发足奔上悬崖,向岛周了望,东南西北都不见那船的踪迹。方怡奔向山洞,去查看收藏着的机舵船具,不出所料,果然已不知去向。
众人聚在一起,面面相觑,心下却不自禁的害怕。昨晚八个人说笑玩闹,直至深宵方睡,忘了轮值守夜,竟给众船夫偷了船具,将船驶走,从此困於孤岛,再也难以脱身。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爽二人定会带兵前来复仇,自己八个人如何抵散?就算苏荃,公主、阿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,也不过十一人而巳。苏荃安慰众人道:「事已如此,急也无用。咱们慢慢再想法子。」
回到屋中,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,但骂得个把时辰,也没甚麽新鲜花样骂出来了。苏荃对韦小宝道:「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。小宝你瞧怎麽办?」韦小宝道:「清兵再来,人数定然不少,打是打不过的。咱们只有躲了起来,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,以为咱们早巳乘船走了。」苏荃点头道:「这话很是。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。」韦小宝高兴起来,道:「倘若我是施琅,就不会再来。打了这麽一仗,料得我们当然脚底抹油,那有在这裏等他前来捉拿之理?」公主道:「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,皇帝哥哥就会派人来瞧瞧,就算我们已经逃了,也好寻些綫索,瞧我们去了那里。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施琅不会禀告皇上的。」公主瞪眼道:「为甚麽?」韦小宝道:「他若是禀告了,皇上一定问他为甚麽不将我们抓去。他只好承认打了败仗,岂不是自讨苦吃?」
苏荃笑道:「很是,很是。小宝做官的本事真高明。瞒上不瞒下,那是做官的要紧决窍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荃姊姊若是去做官,包你升大官,发大财。」苏荃微微一笑,心想:「神龙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,还不是跟官塲中差不多?」
韦小宝道:「施琅一说出来,皇上怪他没用,那也罢了,一定还派他带兵来捉拿。施琅料想我们早巳逃走,那里还捉得着?这岂不是白己找自己麻烦?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。」众女一听都觉有理,忧愁稍解。
方怡道:「郑克爽那小子呢?他这口气只怕不肯咽下去。」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。众人都知她这一眼的含意,那自是说:「这个如花如玉的阿珂,他怎肯放手,不带兵来夺回去?」阿珂登时满脸通红,低下了头,说道:「他要是再来,我……我便自尽,决计不跟他去。」语气极是坚决。
韦小宝大喜,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,是自己使尽诡计,偷抢拐骗,才弄到了手,此刻听了这句话,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,情不自禁,便一把抱住了她,在她脸上嗒的一声,亲了一下,说道:「好阿珂,他不敢来的,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。他有天大的胆子,来见债主?」公主道:「哎唷,好肉麻。他带了兵来,捉住了你,将借据抢了过去,又将阿珂夺了去,再将你的爹爹、妈妈,奶奶,外婆卖给你,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,割下你的指头,叫你写一张借据,算欠了他的。」
韦小宝越听越恼,如果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,也就不会生气,只因郑克爽若是如此这般,依样芦葫,将他的爹爹、妈妈、奶奶、外婆硬卖给他,妈妈倒也罢了,他爹爹是谁却从来不知,不知爹爹是谁,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谁,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,如何承受得落?他大怒之下,厉声喝道:「别说了!郑克爽这小子若是领兵到来,我别的人谁都不卖,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、金枝玉叶、当今皇上御妹卖给他,作价一千万两。他还要倒找我二百八十万两银子!这笔生意倒做得过。」公主哇的一声,哭了出来,掩面而走。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,说相信韦小宝决无此意,只不过是吓吓她的。
韦粘宝发了一会脾气,却也是束手无策。众人只得听着苏荃指挥,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个大山洞,打扫布置,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,原来的住处再也不涉足一步。只盼施琅或郑克爽重来之时,眼见岛上入迹杳然,只道他们早巳远定,不来细加搜索。
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,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,但过得数月,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,连渔船也不见一艘,大家便渐渐放下心来,料想施琅不敢多事,而郑克爽坐了小艇,定是在大海中遇风浪沉没了,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,射鸟摘果,整日价忙忙碌碌,倒也太平无事。好在岛上鸟兽不少,海中鱼虾极丰,八个人均有武功,渔猎甚易,是以粮食无缺。
眼见秋去冬来,天气一日寒冷一日。苏荃、公主、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。方怡忙着剥制兽皮,替八人缝制冬衣,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。又过得半月,忽然下起大雪来,只一日一夜之间,满岛都是皑皑白雪。八人早就有备,腌鱼咸肉、柴草乾果等等在洞中藏得甚是充足,日常闲谈,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。
这一晚雪已止了,北风甚劲,寒风不住从山洞的板门中透进来。双儿在火堆中加了乾柴,韦小宝取出骰子,让众女掷骰。五女掷过後,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,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。曾柔笑道:「是剑屏妹子输了,我不用掷啦。」沐剑屏笑道:「快掷。快掷!说不定你掷个两点呢。」曾柔拿了骰子左手,学着韦小宝的模样,向着掌中的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,正要挪出,一阵北风吹来,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。
众人一听,登时变色。苏荃本已睡倒,突然坐起,八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刹那间人人脸无血色。沐剑屏低呼一声,将头钻入了方怡的怀裏。
过得片刻,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,这一次听得甚是清楚,喊的是:「小桂子,小桂子,你在那裏?小玄子记挂着你哪!」
韦小宝跳起身来,颤声道:「小……小玄子找我来了。」公主道:「小玄子是谁?」韦小宝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」这「小玄子」三字,只有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,他从来没跟谁说过,康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,忽然有人叫了起来,而且声音又如此响亮?他全身颤抖,只觉此事实在古怪之极,定是康熙死了,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,找到了通吃岛来。霎时之间,不禁热泪盈眶,从山洞中奔了出去,叫道:「小玄子,小玄子,你找我麽?小桂子在这里!」
只听那声音又叫道:「小桂子,小桂子,你在那里?小玄子记挂着你哪!」声音之巨,真不似出自一人之口,倒如是几百人齐声呼叫一般,但千百人同呼,不能喊得这般整齐,而一人呼叫,任他内力如何高强,也决不能这般惊天动地,声若雷震,想来定是康熙的鬼魂了。韦小宝心中难过,眼泪夺眶而出,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重,死了之後,鬼魂还来找我。他平日十分怕鬼,这时却想说甚麽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会上一面,当下发足飞奔,直向声音来处奔去,叫道:「小玄子,你别走,小桂子在这里!」满地冰雪,滑溜异常,他连摔了两个筋斗,爬起来又跑。
转过山坡,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,密若繁星,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,整整齐齐的排着。韦小宝大吃一惊,叫声:「啊哟!」转身便逃。人丛中抢出一人,叫道:「韦都统,这时找到你啦!」韦小宝只跨出两步,便已明白眼下情势,自己踪迹既巳给人发见,对方数百人搜将过来,在这小小的通吃岛上决计躲藏不了,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,当即停步,硬着头皮,缓缓转遍身来。那人叫道:「韦都统,大夥儿都想念你得紧,谢天谢地,终於找着你了。」那人手执火把,高高举起,去到临近,原来是王进宝。
韦小宝和故人相逢,心中也是一阵欢喜,又想那日在北京郊外,他奉旨前来捉拿,却故意视而不见,拚着前程和性命不要,放走了自己,实是义气深重,今日是他带队,纵有凶险,也还有商量余地,当下微笑道:「王三哥,你的计策妙得很啊,可骗了我出来。」王进宝抛掷火把在地,躬身说道:「属下决计不敢相欺,实不知都统是在岛上。」韦小宝微笑道:「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,是不是?」王进宝道:「那日皇上得知都统避到了海外,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,奉了圣旨,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。上岛之後,便遵依皇上的圣旨,这般呼喊。」
这时双儿、方怡等报已赶到,站在韦小实的身後。又过一会,苏荃、公主、阿珂三人也都到了。韦小宝回来问公主道:「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,终於找到咱们啦。」王进宝认出了公主,当即跪下行礼。公主道:「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?」王进宝忙道:「不,不是。皇上只派奴才出海来寻访韦都统,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裏。」公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,脸上一阵红晕。王进宝向韦小宝道:「属下是六个多月前出海的,已上了一百多个小岛呼喊寻访,今晚终於得和都统相遇,实是欢喜得紧。」
韦小宝微笑道:「我是犯了大罪之人,早就不是你上司了,这都统,属下的称呼,咱们还是免了吧。」王进宝道:「皇上的意思,都统听了宣读圣旨之後,自然明白。」转身向人群招了招手,说道:「温公公,请你过来。」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,一身太监服色,却是韦小宝的老相识,原来是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。他走近身来,朗声说道:「有圣旨。」
这温有方是韦小宝初进宫时的赌友,掷骰不会作弊,是个「羊牯」,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银子。韦小宝青云直上之後,每次见到他,总还是一百八十的打赏。韦小宝听得「有圣旨」三字,当即跪下。温有方道:「这是密旨,旁人迟开。」
王进宝一听,当即远远退开。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。公主却道:「皇帝哥哥的圣旨,我也听不得吗?」温有方道:「皇上吩咐的,这是密旨,只能说给韦小宝一人知道,若是泄漏了一字半句,奴才满门抄斩。」公主哼了一声,道:「有这麽厉害。」料想自己若是在旁,他也决计不肯颁旨,只得退了开去。温有方才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,韦小宝当即跪下,说道:「奴才韦小宝接旨。」温有方道:「皇上吩咐的,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,不许跪拜磕头,也不许自称奴才。」
韦小宝大是奇怪,问道:「那是什么道理?」温有方道:「皇上这么吩咐了,我就跟你这么说,到底是什麽道理,你见到皇上时自己问吧。」韦小宝只得朗声道:「是,谢皇上恩典。」站起身来。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套递了给他,道:「你拆来瞧吧。」韦小宝双手接过,拆开封套,抽出一张黄纸来。温有方左子提起灯笼,照着黄纸。
韦小定一看,只见纸上画了六幅图画。第一幅画的两个小孩滚在地下扭打,正是自己和康熙当年摔角比武的情形。第二幅画众小孩捉拿鳌拜,鳌拜扑向康熙,韦小宝刀刺鳌拜之背。第三幅画了一个小和尚背负一个老和尚飞步奔逃,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赶,那是他在清凉寺相救老皇爷的情状。第四幅画白衣尼凌空下扑,挺剑行刺康熙,韦小宝挡在他身前,代受了一剑。第五幅画的是韦小宝在慈宁宫寝殿中将假太后踏在地下,从床上扶起了真太后。第六幅画了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将军、一个蒙古王子、一个老喇嘛四个人一齐揪了一个老将军的辫子,瞧那老将军的服色,正是平西亲王,自是说韦小宝用计散去吴三桂的主路盟军。康熙雅擅丹青,六幅画绘得极是生动,是吴三桂、葛尔丹王子,桑结喇嘛三人他没见过,相貌不像,其余人物却个个神似,尤其韦小宝一幅惫懒顽皮的模样,更是维妙维肖。六幅画上没写一个字,韦小宝自然明白,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。和康熙玩闹比武本来算不得是什么功劳,但在康熙心中,却是念念不忘。至於炮轰神龙教,捉拿吴虑熊等功劳,相较之下便不足道了。
韦小宝只看得怔怔的发呆,不由得热泪盈眶,心想:「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画这六幅图画,记着我的功劳。那么心裏是不怪我了。」
温有方等了好一会,说道:「你瞧清楚了吗 ?」韦小宝道:「是。」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纸封套,道:「宣读皇上密旨。」取出一张纸来,读道:「小桂子,他妈的,你到那裏去了?我想念你得紧,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,可忘了老子吗 ?」韦小宝喃喃的道:「我没有,没有。」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,皇帝圣旨中用到「他妈的」三字,而皇帝又自称为「老子」,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,抑且绝後了。
温有方顿了一顿,又读道:「你不听我话,不肯去杀你师父,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,他妈的,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?不过你功劳很大,对我又很忠心,有甚么罪,我都饶了你。我跟你说,我就要大婚啦,你不来喝喜酒,老子实在不快活。我跟你说,你乖乖的投降,立刻到北京来,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,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………」
韦小宝听到这裏,不由得心花怒放,大声道:「好,好!我立刻就来喝喜酒。」
温有方继续读道:「咱们话儿说在前头,从今以後,你再不听话。我非砍你的脑袋不可了,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,又来杀你。你师父已经死了,天地会跟你再没有甚麽干系,你得出点力气,把天地会好好灭了。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婆。日後封公封王,升官发财,有得你乐子的。小玄子是你好朋友,又是你师父,鸟生鱼汤,说过的话死马难追,你给我快快滚回来吧!」
温有方读完密旨,问道:「你都听明白了?」韦小宝道:「是,都听明白了。」温有方将密旨伸入灯笼,在蜡烛上点燃了,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。韦小宝瞧着那道密旨着火之後,烧成火焰,又火灭成灰,心中思潮起伏,蹲下地来,拨弄那堆灰炉。
温有方满脸堆笑,请了个安,笑道:「韦大人,皇上对你的宠爱,那真是没得说的。小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。」韦小宝黯然摇摇头,寻思:「他要我去灭天地会。这件事可太也对不起朋友。要是我这种事也干,岂不是跟吴三桂、风际中一般无异,也成了大汉奸、乌龟王八蛋?小玄子这碗饭,可不是容易吃的。这一次他饶了我不杀,话儿说得明明白白,下一次可一定饶不了。但若我不肯回去,不知他又怎样对付我?」问道:「我要是不回去,皇上就要怎样?叫你们抓我回去,还是杀了我?」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,道:「韦大人不奉旨?那…那有道等事情?这…这不是…唉,遵旨的事情,那是说也说不得的。」
韦小宝道:「你跟我说老实话,我要是不奉旨,那就怎样?」温有方搔了搔头,道:「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,一件是将一道密旨交给韦大人,另一件是待韦大人看了那道密旨之後,再拆开另一道密旨宣读。道密旨裏说的甚么话,小的是半点不懂。其余的事,那是更加不知道了。」韦小宝点点头,走到王进宝身前,说道:「王三哥,皇上的密旨要我回京办事,可是…可是你瞧,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,我当真走不开。要是不奉旨回京,皇上要你怎么对付我?」心想:「先得听听对方的价钱。倘若说是格杀勿论,我就投降,否则的话,不妨讨价还价。」王宝进道:「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韦都统,寻到之後,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。以後的事,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韦都统差遣。」
韦小宝大喜,道:「皇上没有叫你捉我杀我 ?」王进宝道:「没有,没有,那有此事?皇上对韦都统看重得很,韦都统一进京定然便有大用,不做尚书,也做将军。」韦小宝道:「王三哥,不瞒你说,皇上要我回京,带人去灭了天地会。我是天地会的香主,这种杀害朋友的事,那是万万干不得的。」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,对韦小宝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,听他这麽说,不禁连连点头,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,那可猪狗不如。韦小宝又道:「皇上待我恩重如山,可是分派给我的这件事,却偏偏办不了。我不敢去见皇上的面,只好来世做牛做马,报答皇上的大恩吧。你见到皇上,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分说分说。本来嘛,忠义不能两全,做戏是该自杀报主,不过要割脖子,我又实在怕痛。」
王进宝将心比心,自己若是遇此难题,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,既报君皇知遇之恩,亦不负朋友相交之义,急忙劝道:「韦都统不可行此下策,咱们慢慢的想法子。待下属将都统这番苦衷回禀皇上。张勇张大哥,赵总兵,孙总兵几位,这几个月来都立了些功劳,很得皇上看重,大夥儿拼着前程不要,无论如何要为韦都统磕头求情。」
韦小宝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,心中暗暗好笑:「要韦小宝自杀,那真是日头从西天出了。别说自杀,老子自己就割一个小指头儿也不会干。再说,小玄子要杀我就杀,要饶我就饶,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,凭你们几个人磕几个响头,又管什么用?」但见他义气深重,心下也自感激,握住了他手,说道:「既是如此,就烦王三哥奏告皇上,说我左右为难,横剑自刎,幸蒙你抢救,才得不死。」王进宝道:「是,是!」心想这件事是假的,温太监就在旁边,一切亲眼目睹,如此欺君,只怕要拆穿西洋镜,不由得露出为难之色。韦小宝哈哈大笑,笑道:「王三哥不必当真,我是说笑话呢。皇上深知韦小宝的为人,自杀是挺怕痛的。你一切据实回奏吧。」王进宝这才放心,韦小宝心想若是他坐船只回归中原,再逃之夭夭,皇上定要降罪,多半会杀了他头,自己如出言求恳,他在势不能拒绝,可是那未免太对不起人了,当下说道:「咱们正事说完啦。王三哥,兄弟在还荒岛之上,很久没赌钱了,实在无聊,咱们来掷两把怎样?」
王进宝大喜,他赌性之重,绝不下於韦小宝,当没有对手之时,往往左手和右手赌,当下连连称好,迫不及待,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,六名兵士高举灯笼在旁照着,呼么喝六,便和韦小宝赌了起来。不久温有方几名参将、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,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。
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,悄悄问方怡道:「怡姊姊,他们为甚么掷骰子?难道输了的便…便…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。」方怡噗哧一声,笑了出来,低声道:「那个输了,那个便来陪你。」沐剑屏虽然不明世务,却也知决无此事,当即伸手到方怡腋窝裏呵痒,二女笑成一团。
一塲赌博,直到天明方罢。韦小宝面前银子堆了高高的三堆,一来手气甚旺,二来大出花样,众官兵十个中倒有九个输了。韦小宝兴高采烈,一转头间,只见公主和阿珂都已倚在石上睡着了,苏荃、双儿、曾柔、沐剑屏五女也都已睡眼惺松,强自在旁相陪,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,将面前三大堆银子一推,说道:「王三哥,这裏几千两银子,请你代为赏了给众兄弟罢。各位来到荒岛之上,没甚麽欵待的,实在不好意思。」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脸如七色,一听之下,登时欢声雷动,齐声道谢。王进宝吩咐官兵,划了小艇回船,将舱上的米粮、猪羊、好酒、药物,以及碗筷,桌椅、锅镬、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岛来。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。人多好办事,几百名官兵一齐落力动手,数日之间,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,这才和韦小宝别过。温有方临别之时,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,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,说道早知如此,定要抢来做庄,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,岂有不给通吃之理?
过得十余日,阿珂先产下一手,次日苏荃又产下一子。公主却隔了一个多月才生下一女,她见人家的都是儿子,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,心中生气,连哭了几日。韦小宝不住安慰,说自己只喜欢女儿,不爱儿子,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。三个婴儿倒有七个母亲,虽然人人并无育婴经验,七手八脚,不免笑话百出,但三个婴儿倒也养得甚是壮健活泼。众女恭请韦小宝题名。韦小宝笑道:「我瞎字不识,要我给儿子姑娘取名字,那可为难得很了。这样吧,咱们来掷骰子,掷到甚麽便是甚麽。」
当下拿起两粒骰子,口中念念有词:「赌神菩萨保佑,给取三个好听点儿的名字。第一个!」掷了下去,一粒六点,一粒五点,是个「虎头」。韦小宝笑道:「阿大时名字不错,叫作韦虎头。」第二次掷了个一点和六点,凑成个「铜鎚么六」,老二叫作「韦铜鎚」。第三次掷下去,,第一粒骰子滚出个两点,第二粒骰子转个不停,终於也是个两点,凑成一张「板凳」。韦小宝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说道:「咱们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,叫作『韦板凳』!」众女无不愕然。
公主怒道:「难听死了!好好的闺女,怎能叫什麽板凳、板凳的,快另掷一个。」韦小宝道:「赌神菩萨给取的名字,怎么随便乱改?」将女婴抱了过来,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个吻,笑道:「韦板凳亲亲小宝贝儿,这名字挺美啊。」公主怒道:「不行,不行!说什麽也不能叫韦板凳。孩于是我生的,这样难听的名字,我可不要。」韦小宝道:「哼,孩子是你生的,你一个人生得出吗?」公主抢过骰子,说道:「我来掷,掷了什麽就叫什么。」韦小宝无奈,只得由她,说道:「好吧,这一次可不许赖!倘若也掷了虎头、铜鎚呢?」公主道:「跟她哥哥一样,也叫虎头、铜鎚好了。」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摇动,说道:「赌神菩萨,你若是不给我闺女取个好听名儿,我砸烂了你这两粒臭骰子。」一把掷下,两粒骰子滚了几滚,天下事竟有这般巧,居然又都是两点,仍是一张「板凳」。公主目瞪口呆之余,哇的一声,大哭起来。
众人又是惊讶,又是好笑。苏荃笑道:「妹子你别着急!两点是双,两个两点是双双。咱们的闺女叫作『韦双双』,你瞧好不好呢?」公主破涕为笑,登时乐了,笑道:「好,好!这名字挺有趣的,跟双儿妹子差不多。」双儿也很欢喜,将韦双双接过去抱在怀里,着实亲热。沐剑屏笑道:「双儿妹妹,你这样爱她,快喂她吃奶呀。」双儿红着脸啐了一口,道:「还是你喂!」伸手去解她衣扣。沐剑异急忙逃走。众女笑成一团。
通吃岛上添了三个婴儿,日子过得更加热闹。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後,诸物丰足,不必日日渔猎,只是兴之所至,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,才去动手。初时大家也还担心康熙呼召韦小宝不至,天威不测,或有後患,但过得数月,一无消息,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。
到得这年冬天,王进宝忽又率领大船数艘到来,宣读圣旨,这次的圣旨却是骈四骊六,文辞深奥,韦小宝一句不懂,全仗苏荃逐句解说。(本节完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