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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衣尼心想这只怕也是实情,又问:「那么服侍皇后的太监宫女们难道也认不出?」太后道:「我一制住皇后,便让她将慈宁宫的太监宫女们尽数换了新人。我日常极少出外,偶尔不得不出去,宫裏的规矩,太监宫女们也不敢正面瞧我,就算远远偷瞧一眼,又怎分辨得出真假?」
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,说道:「不对。你说老皇帝从不睬你,可是…可是你却生下了一个公主。」太后道:「这个女儿,不是皇帝生的。她父亲是个汉人,假扮了宫女,在宫裏一直陪着我,不久之前不幸…不幸病死了。」陶红英捏了捏韦小宝的手掌。两人均想:「假扮宫女的男子倒确是有的,只不过不是病死而已。」韦小宝又想:「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蛮胡闹,原来是那假宫女生的杂种。老皇帝慈祥温和,生的女儿决不会是这个样子。」
白衣尼心想:「你忽然怀孕生女,老皇帝倘若没和你同房。怎会不起疑心?」只是这种居室之私,她年纪虽大,但处女出家,终觉问不出口,寻思:「这人既然处心积虑的假冒皇后,一觉怀孕,总有法子遮掩,那也不必细查。」摇摇头,道:「你的话总是不尽不实。」太后急道:「前辈,连这种可耻之事,我也说了,余事更加不敢隐瞒。」白衣尼道:「如此说来,那真太后是给你杀了。你手上沾的血腥却也不少。」大后道:「晚辈诵经拜佛,虽对鞑子心怀深仇,却不敢胡乱杀人。真太后还好端端的活着。」
这一句话令床前床後三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,白衣尼道:「她还活着?在那裏?你不怕秘密泄漏?」太后从怀裏摸出一枚黄金钥匙,走到床边的一只大柜之前,开了柜上金锁,打开柜门。白衣尼轻轻一声惊呼,只见柜内横卧着一个女人,身上盖着锦被,白衣尼问道:「她…她便是真太后?」太后道:「前辈请瞧她的相貌。」说着手持烛台,将烛光照在那女子时脸上,白衣尼见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。更无半点血色,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脸上化装之时甚为相似。
那女子微微将眼睁开,随即闭住,低声道:「我不说,你…你快快将我杀了。」太后道:「我从来不杀人,怎会杀你?」说着轻轻关上了柜门,白衣尼道:「你将她关在这裏,已关了十几年?」太后道:「正是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逼问她什么事?只因她坚决不说,这才活到今日。她一说了出来,你立即便将她杀了,是不是?」太后道:「不,不。晚辈知道佛门首戒杀生,平时常常吃素,决不会伤她性命。」白衣尼哼了一声,道:「你当我是三岁孩童,不明白你的心思?这人关在这裏,时时刻刻都有危险,你不杀他,必有重大图谋。倘若她在柜内叫嚷起来,岂不立时败露机关?」太后道:「她不敢叫的,我对她说,这事若是败露,我首先杀了老皇帝。後来老皇帝死了,我就说要杀小皇帝,这鞑子女人对两个皇帝忠心耿耿,决不肯让他们受到伤害。」
白衣尼道:「你到底逼问她什么话?她既坚决不说,你何以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胁?」太后道:「她说我若害了皇帝,她立即绝食自尽。她所以不绝食,只因我答应不加害皇帝。」
原来真假太后一个以绝食自尽相胁,一个以加害皇帝相胁,各有所忌,以致相持了十多年,形成僵局。假太后所以怕真太后绝食,自是因为她尚有一件重要的秘密始终不肯吐露之故,若不是对她尚有需求,如此危险的人物,便一刻也留不得,杀了之後,尚须将她尸骨化成灰烬,不留半丝痕迹。这人如此危险,而居然让她留在宫中,那麽此人心中所藏秘密之重大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白衣尼道:「我问你的那句话,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,回避不答,你到底逼问她说甚麽秘密 ?」太后道:「是,是。这是关涉满洲人气运盛衰的一个大秘密。鞑子龙兴辽东,占了我大明的天下,自是因为他们祖宗的风水奇佳之故。晚辈得知辽东长白山中,有一道爱新觉罗氏的龙脉,只须将这道龙脉掘断了,斩去龙头龙尾,我们非但能光复汉家山河,鞑子还非尽数覆灭在关中不可。」白衣尼点了点头,心想这番话倒与陶红英所说无甚差别,道:「这道龙脉却在何处?」
太后道:「这就是大秘密了,老皇帝是知道的,他临死之时,小皇帝还小不懂事,他最宠爱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,所以他将这个大秘密跟皇后说了,要她等小皇帝年长,才跟他说知,那时我是服侍皇后的宫女,偷听到皇帝和皇后的说话,却未能听得全,我只想查明了这件大事,召集一般有志之事,去长白山掘了这道龙脉,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。」
白衣尼沉吟了一会,道:「风水龙脉之事,事属虚无飘渺,殊难入信。我大明失却天下,也是历朝施政不善,苛待百姓,以致官逼民反。这些道理,直到近年来我周游四方,这才明白。」太后道:「是,师太洞明事理,自非晚辈所及,不过为了光复山河,那风水龙脉之事,也是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若能掘了龙脉,最糟也不过对鞑子一无所损,倘若此事当真灵验,岂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万万百姓於水深火热之中。」
白衣尼矍然动容。点头道:「你说得是。到底是否具有灵效,事不可知,就算无益,也是绝无所损,只须将此事宣示天下,鞑子君臣是深信龙脉之事的,他们心中先自馁了,咱们图谋复国,大夥儿又多了一层信心,你逼问这真太后的,就是这个秘密?」太后道:「正是。但这贱人知道此事关及她子孙基业,宁死不肯吐露,不论晚辈如何软骗硬吓,十多年来出尽了法子,她一直是守口如瓶。」
白衣尼拿取了那部四十二章经,道:「你是要问她,其余那几部书是在何处?」太后吓了一跳,倒退两步,颤声道:「你…你已经知道了?」白衣尼道:「那个大秘密,便是藏在这八部经书之中,你巳得了几部?」太后道:「师太法力通神,无所不知,晚辈不敢隐瞒,本来我已得了四部,可是…可是在一天晚上,有人入宫行刺,在我胸口刺了一刀,将这四部经书都盗去了。师太请看。」说着解开外衣,内衣和肚兜,露出胸口一个极大的伤疤。
陶红英行刺之事,白衣尼早巳得悉,也不以为异,心知这四部经书若为陶红英取去,她决计不会隐瞒不说。韦小宝听到这裏,一颗心怦怦大跳,心想:「再查问下去,恐怕老尼姑要疑心到我头上来了。」
只听白衣尼说道:「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谁,可是这人并没有取去那四部经书。」太后失惊道:「这刺客没有盗经书?那么……那麽四部经书是谁偷了去,这……这可真奇了。」白衣尼道:「说与不说,那也全由你。」太后道:「师太恨鞑子入骨,又是法力通神,这大秘密若能交在你手裏,由你老人家主持大局,去掘了鞑子皇室的龙脉,正是求之不得之事,晚辈如何会再隐瞒?再说,只有八部经书一齐到手,方能找到龙脉所在,现下有一部巳在师太手中,晚辈就算另有四部,也是一无用处。」
白衣尼冷冷的道:「到底你心中打甚麽主意,我也不来推测。你既是皮岛毛文龙之女,那么跟神龙教定是渊源极深了?」太后道:「不,没……没有。晚辈……从来没听见过神龙教的名字。」白衣尼向她瞪视片刻,道:「我传你一项散功的法子,每日朝午晚三次,依此法拍击树木,连拍九九八十一日,可将你体内所中『化骨绵掌』的阴毒掌力散出。」太后大喜,又跪倒叩谢。白衣尼当即传了口诀,又道:「自今而後,你只须一运内力,出手伤人,全身骨骼立即寸断,谁也救你不得了。」太后低声应道:「是。」心想这样一来,虽然保得性命,一身武功可从此废了,不禁黯然。
白衣尼衣袖一拂,点了她的晕穴,低声道:「出来吧。」韦小宝和陶红英从床後出来。韦小宝道:「师太,这女人说话三分真,七分假,相信不得。」白衣尼点头道:「经书中所藏秘密,不单是阴及鞑子龙脉,其中的金银财宝,她便故意不提。」陶红英揭开床褥,拉起暗格盖板,只见暗格中藏着不少珠宝银票,四部经书果已不在其内。白衣尼道:「把这些珠宝都取了。日後起义兴复,在在都须用钱。」陶红英将珠宝银票包入一块锦缎之中,交给白衣尼。韦小宝心想:「老婊子这一下可大大破财了。」白衣尼向陶红英道:「这女人假冒太后,多半另有图谋。你潜藏宫中,细加查察。好在她武功已失,不足为惧。」陶红英答应了,只是又与旧主分手。甚是恋恋不舍。
白衣尼带了韦小宝越墙出宫,回到客店,打开经书,一页页的查阅下去。这四十二章经的经文,她心中早巳熟习如流,从头至尾的诵读一遍,与原经无一字之差,再将书页对准烛火映照,也不见有夹层字迹。她沉思良久,用清水浸湿书函套的边缘,轻轻揭开封皮,只见裏面包着两层羊皮,四边密密以丝綫缝合,拆开丝綫,两层羊皮之间藏着十余片剪碎了的极薄羊皮。韦小宝喜叫:「是了,是了!这就是那个大秘密。」
白衣尼将碎片铺在桌上,只见每一片有大有小,有方有圆,或为三角,或作菱形,皮上绘有许多弯弯曲曲的朱綫,另用黑墨写着满洲文字,只是图文都已剪破,残缺不全,十余片碎皮互不相接,难以拚凑。韦小宝道:「原来每一部经书中都藏了碎皮,要八部书都得到了,才拚成得一张地图。」白衣尼道:「想必如此。」将碎皮放回原来的两层羊皮之间,用锦缎包好,收入衣囊。次日白衣尼带了韦小宝,出京向西,来到昌平县锦屏山思陵,那是安葬崇祯皇帝之所。陵前乱草丛生,甚是荒凉。白衣尼一路之上不发一言,这时再也忍耐不住,伏在陵前大哭。韦小宝也跪下磕头,忽觉身旁长草一动,转过头来,见到一条绿色裙子。
这一条绿色裙子,韦小宝日间不知已想过了多少万千次,夜裏做梦也不知梦到了多少千百次,此时陡然见到,心中怦的一跳,只怕又是做梦,一时不敢去看。只听得一个娇漱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甚麽,说道:「终於等到了,我……我巳正这裏等了三天啦。」接着一声叹息,又道:「可别太伤心了?」正是那绿衣女郎的声音。
这一句温柔的娇音入耳,韦小宝脑子中登时天旋地转,喜欢得全身如欲炸裂,说道:「是,是,你等了我三天,我……我不伤心。」说着站起身来,一眼见到的,正是绿衣女郎秀美无伦的容颜,只是她温柔的脸色突然转为错愕,立即又转为气恼。韦小宝笑道:「我可也想得你好苦…………」话未说完,小腹上一痛,身子飞起向後摔出丈余,重重掉在地下,却是给她踢了一交,但见那女郎提起柳叶刀,往他头上砍落,急忙一个打滚,拍的一声,一刀砍在地下。那女郎还待再砍,白衣尼喝道:「住手!」那女郎「哇」的一声,哭了出来,抛下刀子,扑在白衣尼的怀裏,叫道:「这个坏人,他……他专门欺侮我,师父,你快快把他杀了。」韦小宝又惊又喜,心道:「原来她是这师太的徒弟,刚才那两句话却不是向我说的。」哭丧着脸慢慢坐起,寻思:「事到如今,我只有拚命装好人,最好能骗得这位师太大发慈悲,作主将她配我为妻。」走上前去,向那女郎深深一揖,说道:「小人若是无意中得罪了姑娘,还请姑娘大人大量,不要见怪。姑娘要打,尽管下手便是,只盼姑娘饶了小人性命。」那女郎双手楼着白衣尼,并不转身,飞腿倒踢一脚,足跟正踢中在韦小宝下颚。他「啊」的一声,又向後摔倒,哼哼唧唧,再也爬不起来。白衣尼道:「阿珂,你怎地不问情由,一见面就踢人两脚?」语气之中,颇有见责之意。韦小宝一听大喜,心想:「原来你名叫阿珂,终於给我知道了。」他随伴白衣尼多日,知她喜人恭谨谦让,在她面前,越是吃亏,越有好处,忙道:「师太,姑娘这两脚是该踢的,实在是我不对,难怪姑娘生气。她便再踢我一千一万下,那也是小的该死。」说到这裏。双手托住了下颚,只痛得眼泪也流了出来。这倒不是故意做作,实在那一脚踢得当真不轻。
阿珂抽抽噎噎的道:「师父,这小和尚坏死了,他……他欺侮我。」白衣尼道:「他怎么欺侮你?」阿珂险上一红,道:「他……欺侮了我很多……很多次。」韦小宝道:「师太,总而言之,是我胡涂,武功又差。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……」白衣尼道:「你去少林寺?女孩儿家怎能去少林寺?」韦小宝心中又是一喜:「她去少林寺,原来不是师太吩咐的,那更加好了。」说道:「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,是她的一位姊姊要去,姑娘抝她不过,只好陪着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又怎地知道?」韦小宝道:「那时我奉了鞑子小皇帝之命,做他替身,在少林寺出家为僧,见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来,这位姑娘跟在後面。显然是不大愿意。」白衣尼转头道:「是阿琪带你去的?」阿珂道:「是。」白衣尼道:「那便怎样?」阿珂道:「他们少林寺的和尚凶得很,说他们寺裏的规矩,不许女子入寺。」韦小宝抢着道:「是,是。这门规矩实在要不得,为甚麽女施主便不能入寺?观世昔菩萨就是女的。」
白衣尼道:「那便怎样?」韦小宝指着阿珂道:「这位姑娘说,既然人家不让进寺,那就回去吧。可是少林寺的四个知客僧很没礼貌,胡言乱语,得罪了两位姑娘,偏偏武功又差劲得很。」白衣尼向着阿珂道:「你们跟人家动了手?」韦小宝抢着道:「那全是知客僧的不是,这可是我亲眼目覩的。他们伸手去推两位姑娘。师太你想,两位姑娘是千金之体,怎能让四个和尚的脏手碰到身上?两位姑娘自然要闪身躲避,四个和尚毛手毛脚,自己将手脚碰在山亭柱子上,不免有些痛了。」
白衣尼哼了一声,道:「少林寺武功领袖武林,岂有如此不济的?阿珂,你出手之时,用的是那几招手法?」阿珂不敢隐瞒,低头小声说了。白衣尼道:「你们将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?」阿珂向韦小宝望了一眼,道:「连他是五个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们胆子倒真不小,上得少林寺去,将人家五位少林寺僧人折断了手足。」双目如电,向她全身打量。阿珂吓得脸孔更加白了。白衣尼见到她颈中一条红痕,问道:「这一条刀伤,是寺中高手伤的?」阿珂道:「不,不是。他……他……」抬头向韦小宝白了一眼,突然双颊晕红,眼中含泪,道:「他羞辱於我,弟子自己……自己挥刀勒了脖子,却……却没有死。」
白衣尼先前听到两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闹,甚是恼怒,但见她颈中刀痕甚长,登生怜惜之心,问道:「他怎地羞辱你?」阿珂哇的一声,哭了出来。韦小宝道:「的的确确,是我大大的不该,我说话没上没下,没有分寸,姑娘只不过抓住了我,吓我一吓,说要挖出我的眼珠,又不是真挖,偏偏我胆小无用,吓得魂飞天外,双手乱打乱抓,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身子,虽然不是有意,总之是难怪姑娘生气。」只见阿珂一张俏脸羞得通红,又是恼怒,又是气苦。
白衣尼问了几句当时动手的招数,已明就裏,说道:「这是无心之过,却也不必太当真了。」轻轻拍了拍阿珂的肩头,柔声道:「他是个小小孩童,又是……又是个太监,没甚麽要紧?你既已用『乳燕归巢』折断了他双臂,已罚过他了。」阿珂眼中泪水本在不住滚动,心想:「他那裏是个小孩童了?他曾到妓院去做坏事。」但这句话却不敢出口,生怕师父追问,查知自己跟着师姊去妓院打人,心中一急,又哭了出来。韦小宝跪倒在地,连连磕头,说道:「姑娘,你心中不痛快,再踢我几脚出气吧。」阿珂顿足哭道:「我偏偏不踢。」韦小宝提起手掌,劈劈拍拍,在自己脸上连打了几个耳光,说道:「是我该死,是我该死。」
白衣尼微皱双眉,说道:「这事也不是你的不是。阿珂,咱们也不能太欺侮人了。」阿珂抽抽噎噎的道:「是他欺侮我,把我捉了去,关在庙裏不放。」白衣尼一惊,道:「有这等事?」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是我知道自己不对,想讨好姑娘,所以请了这位姑娘进寺。我心中想,这件事总是因姑娘想去少林寺逛逛而起,寺裏众和尚不让她进去,难怪她生气,所以……所以大了胆子,讲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,叫一个老和尚陪着姑娘说话解闷。」
白衣尼道:「胡闹,胡闹,两个孩子都胡闹。甚麽老和尚?」韦小宝道:「是般若堂时首座澄观大师,就是师太在五台山清凉寺中跟他对过一掌的。」
白衣尼点头道:「这位大师武功很是了得。」又拍了拍阿珂的眉头,道:「好啊,这位大师武功既高,年纪又老,小宝请他陪你,也不算委曲了你。这件事就不用多说了。」阿珂心想:「这小恶人实在坏得不得了,只是有许多事却又不便说,否则师父追究起来,师姊和我自己都落得有许多不是。」说道:「师父,你不知道,他………他………」白衣尼不再理她,只是瞧着崇祯的坟墓呆呆出神。韦小宝向阿珂伸伸舌头,扮个鬼脸。阿珂大怒,向他狠狠白了一眼。韦小宝只觉她就算生气之时,也是美不可言,心中大乐,坐在一旁,目不转睛的欣赏她的神态,但见她从头至脚,头发眉毛,连一根小指头儿也是美丽到了极处。
阿珂狠狠向他白了一眼,见他呆呆的瞧着自己,脸上一红,扯了扯白衣尼的衣袖,道:「师父,他………他在看我。」白衣尼嗯了一声,心中正自想着当年在宫中的情景,这句话全没听进耳里。
这一坐直到太阳偏西。白衣尼是不舍离开父坟,韦小宝更盼就这样十天半月的一直坐下去,只要眼中望着阿珂,永远不吃饭也不打紧。阿珂却给他瞧得周身好生不自在,虽然不去转头望他,却知他一双贼眼就是盯在自己身上,心裏一阵害羞,一阵焦躁,又是一阵恚怒,心想:「这小恶人花言巧语,不知说了些甚麽谎话,骗得师父老是护着他,一等师父不在,我非杀了他不可,拚着给师父狠狠责罚一塲,也不能容得他如此羞辱於我。」
又过了一个多时辰,天色渐黑,白衣尼叹了口长气,站起身来,说道:「咱们走吧。」当晚三人在一家农家借宿。韦小宝知道白衣尼好洁,吃饭时先将她二人的碗筷用热水洗过,将她二人所坐的板櫈、吃饭的桌子抹得纤尘不染,又去抹床扫地,将她二人所住的一间房打扫得乾乾净净。白衣尼暗暗点头,心想:「这孩子倒也勤快,出外行走,带了他倒是方便得多。」要知她十五岁前长於深宫,自幼给宫女太监们服侍惯了的,身遭国变之後,流落江湖,虽然得逢异人,学到了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,但日常起居饮食,与在皇宫裏做公主之时自是大不相同。韦小宝做惯太监,深知皇帝公主的好恶,又是尽心竭力的讨好於她,竟令她重享旧日做公主之乐。白衣尼出家修行,於昔时豪华,自早不放在心上,但每一个人十几岁时的生活习惯,一生深印脑中,再也磨灭不掉,她不求再做公主,韦小宝却服侍得她犹如公主一般,自感愉悦。
晚饭过後,白衣尼又问起阿琪的下落。阿珂道:「自从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後,就没再见到师姊,只怕………只怕是给他害死了。」说着向韦小宝眼睛一横。韦小宝忙道:「那有此事?我见到阿琪姑娘是跟蒙古的葛尔丹王子在一起,还有一些西藏喇嘛,吴三桂手下的一个总兵官。」
白衣尼一听到吴三桂的名字,眼光中登时露出愤怒之极的神色,怒道:「她………她干麽跟这群不相干之人在一起?」韦小宝道:「他们到少林寺来,大概刚好眼阿琪姑娘撞到。师太,你要找她,我陪着你,那就很客易找到了。」白衣尼道:「为什么?」韦小宝道:「那些蒙古人、喇嘛,还有云南的军官,我都记得他们的相貌,只须遇上一个就好办了。」
白衣尼道:「好,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找。」韦小宝大喜,道:「多谢师太。」白衣尼奇道:「你帮我去办事,该当我多谢你才是。你又谢我甚麽了?」韦小宝道:「我每日跟着师太,心里再也快活不过,最好是永远陪在师太身边。就算不能,那也是多陪一天好一天。」白衣尼道:「是吗?」她虽收了阿琪、阿珂两人为徒,但她对这两个弟子平素一直都是冷冰冰地。二女对她甚为敬畏,从来不敢吐露甚麽心事,那有如韦小宝这般花言巧语、甜嘴蜜舌?她虽是性情严冷,但这些话听在耳中,毕竟甚是受用,不由得嘴角边露出微笑。
阿珂道:「师父,他………他不是的。」她知道韦小宝热心帮同去寻师姊,其实是为了要陪着自己,甚么「我每日跟着师太,心裏再也快活不过,最好是永远陪在师太身边」云云,其实他内心的真意,该当把「师太」这句称谓,换上了「阿珂」两字才是。白衣尼向她瞪了一眼,道:「为甚麽不是?你又怎知道人家的心事?我教你们,江湖上人心险诈,言语不可尽信。但这孩子跟随我多日,并无虚假,那是可以信得过的。他小小孩童,岂能与江湖上的汉子一概而论?」阿珂不敢再说。只得低头应了声:「是。」韦小宝心下大喜,暗道:「我定当尽心竭力,给师太办成几件大事。那麽把阿珂娶到手,就有八九成指望了。」
次日三人向南进发,沿路寻访阿琪的下落。一路之上,韦小宝自是将二人服侍得十分周到,心中虽对阿珂爱煞,却不敢丝毫露出轻薄之态,心想若是给白衣尼一察觉,那就糟糕之极了。阿珂从来没对他有一句好言好语,若是乘白衣尼不见,往往踢他一脚,打他一拳出气。韦小宝只须能陪伴着她,那就是满心喜乐不禁,偶尔受她踢打几下,那也是逆来顺受,晚间睡在床上细细体会她踢打的情状,反觉滋味无穷。这一日将到沧州,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宿。韦小宝到街上去寻访新鲜蔬菜,好给白衣尼做素菜。他兴怱怱提了两斤白菜、半斤腐皮从街上回来,只见阿珂站在客店门口闲眺,当即笑吟吟的迎上去,从怀裏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,说道:「阿珂姑娘,我在街上给你买了一包糖,想不到这小镇之上,也有这样好的糖果。」阿珂不接,向他白了一眼,道:「你买的糖是臭的,我不爱吃。」韦小宝道:「姑娘吃一粒试试,滋味可真不差。」他冷眼旁观,早知阿珂爱吃零食,只是白衣尼没甚么钱给她零花,偶尔买一小包糖豆,也吃得津津有味,所以卖了一包糖讨她欢喜。阿珂道:「糖是我不爱吃。师父在房裏打坐,看来得再坐上两个时辰。我气闷得紧,这裏有甚么风景优雅,静僻无人的所在,你陪我去玩玩。」韦小宝听了这几句话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登时全身热血沸腾,一张脸胀得通红,道:「你………你这不是寃我 ?」阿珂道:「我冤你甚麽?你不肯陪我,那我自己一个儿去好了。」说着向着东边一条小路走去。韦小宝道:「去,去,为甚麽不去,姑娘就是叫我赴汤蹈火,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。」说着忙跟在她身後。两人出得小镇,阿珂指着东南方数里外的一座小山,道:「到那边去玩玩倒是不错。」韦小宝心花怒放,忙道:「是,是。」两人沿着山道,来到了山上。那小山上生满了密密的松树,确是僻静无人,风景却一无足观。
但纵是天地间最丑最恶的山水,此刻在韦小宝眼中,也是胜景无极,何况他本是个极俗的俗人,景色好恶,本来於他无所分别。当即大赞:「这裏的风景真是美妙无比。」阿珂道:「有什麽美?许多乱石树木挤在一起,难看死啦。」韦小宝:「是,是。风景本是没什么好看。」阿珂道:「那你怎麽说『这裏的风景真是美妙无比』 ?」韦小宝笑道:「原来的风景是不好看的,不过姑娘的容貌一映上去,那就美妙无比了。这山上没有花儿,姑娘的相貌却比一万朶鲜花还要美丽。山上没有鸟雀,姑娘的声音,可比一千头黄莺一齐唱歌还好听得多。」
阿珂哼了一声,说道:「我叫你到这裏,不是来听你胡言乱语,是叫你给我立刻走开,走得远远地,从今而後,再也不许见我的面。若是再给我见到,定然挖出了你的眼珠子。」韦小宝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,哭丧着脸,道:「姑娘,以後我再也不敢得罪你。请你饶了我吧。」阿珂道:「我确是饶了你啦,今日不取你性命,便是饶你。」说着刷的一声,从腰间拔出柳叶刀来,又道:「你跟着我,心中老是存着坏念头,难道我不知道了?你如此羞辱於我,我………我宁可给师父责打一千次一万次,也非杀了你不可。」
韦小宝见到刀光闪闪,想起她的刚烈之性,知道不是虚言,说道:「师太命我帮同找寻阿琪姑娘,找到之後,我就不再跟着姑娘便是。」阿珂摇头道:「不成!就是没有你,我们也找得到。就算找不到,我师姊又不是三岁小孩,难道自己不会回来?」提刀在空中虚劈一刀,呼呼生风,厉声道:「你再不走,可休怪我无情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姑娘本来对我就很无情,那也没有什么。」阿珂大怒,喝道:「到了此刻,你还胆敢向我风言风语?」纵身而前,一刀向韦小宝头顶砍落。
韦小宝大骇,急忙跃开闪避。阿珂道:「你走不走?」韦小宝道:「姑娘就算将我碎尸万段,我变成了鬼,也是跟定了姑娘。」阿珂怒极,提刀呼呼呼三刀。幸好这些招数,在少林寺般若堂中都巳施展过,澄观和尚一一想出了拆解之法。韦小宝受过指点,当下逐一避过。阿珂砍他不中,更是气恼,一柄柳叶刀使得越加急了。数招之後,韦小宝已感难以躲闪,只得拔出匕首,嗤的一声响,将她的柳叶刀削为两截。
阿珂惊怒交集,舞起半截断刀向他没头没脑剁去。韦小宝见她刀短,不敢再用匕首招架,自己武艺平庸,一个拿捏不准,如此锋利的匕首只要在她身上轻轻一带,便送了她的性命,避了几下,只得发足下山奔逃。阿珂持着断刀追下,叫道:「你给我滚得远远地,便不杀你。」却见他向镇上奔去,心下大急:「这小坏人去向师父哭诉,那可不妥。」忙提气疾追,想将他迎头截住。
但白衣尼只传了她许多武功招式,内功心法却从未传过,因此她的内功修为和韦小宝只是半斤八両,始终追他不上,眼见他奔进了客店,急得险些要哭,心想:「倘若师父责怪,只好将他从前调戏自己的言语都说了出来。」於是收起断刀,慢慢走进客店。
一步踏进店房,突觉一股力道奇大的劲风从房门中扑将出来,将她一撞,登时立足不定,腾腾腾倒退三步,一交坐倒在地。
阿珂只觉身下软绵绵地,却是坐着另一人的身上,急欲支撑着站起,右手反过去一撑,正按在那人脸上,狼狈之下,也不及细想,挺身站起,回过身来一看,只见地下那人正是韦小宝。她吃了一惊,喝道:「你干什……」一言未毕,突觉双膝一软,再也站立不定,一交扑倒,向韦小宝摔将下来。这二次却是俯身而扑,惊叫:「不,不……」已摔在他的怀裏,四双眼睛相对,相距不及数寸。
阿珂大急,生怕这小恶人来吻自己,急想站起,不知如何,竟是全身没丝毫力气,只得转过了头,急道:「快扶我起来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也没了力气,这可如何是好。」身上伏着这个千娇百媚的美女,心中真是快活得便欲疯了,暗道:「别说我没力气,这当儿就是有一万斤力气,也不会扶你起来。是你自己扑在我身上的,须怪我不得。」阿珂急道:「师父正在受敌人围攻,快想个法子相助。」原来刚才她一进门,只见白衣尼盘膝坐在地下,左手出掌,右手挥动衣袖,正在与敌人相抗。敌人是些什么人,却没看清,只知非止一人,待要细看,已被房中的内力劲风逼了出来。
韦小宝此她先到了几步,遭遇却是一模一样,也是一脚刚踏进门,立被劲风撞出,摔在地下,阿珂跟着赶到,便跌在他的身上。虽然韦小宝屁股既摔得奇痛,阿珂从空中跌下,压得他胸口肚腹又是一阵剧痛,心裏却欣喜无比,只盼这个小美人永远伏在自己怀中,再也不能站起,至於白衣尼在跟什么敌人相斗,那可全不放在心上,料想她功力通神,再厉害的敌人也奈何她不得。
阿珂右手撑在他胸口,慢慢挺身而起,深深吸了口气,终於站起,嗔道:「你干麽躺在这裏,绊了我一交?」她明知韦小宝和自己遭际相同,身不由己,但刚才的情景实在太过羞人,忍不住要发作几句。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早知姑娘要摔在这地方,我该当向旁爬开三尺才是。不,三尺也还不够,若只爬开三尺,和姑娘并头而卧,却也不大雅相。」阿珂啐了一口,挂念着师父,张目往房中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