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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人姓于,行八,一张嘴极是来得,却有个外号叫作「少一划」,原来「于」字加上一划,变成个「王」字,于八便成王八了。三言两语之闻,韦小宝便和他十分投机。这种市井小人,韦小宝自幼便相处惯了的,相隔多时,忽然在阜平县又遇上一个,倒有他乡遇故知之感。
于八随着他来到客店,韦小宝取出银子,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。于八一见到白花花的银子,登时眉开眼笑,诸般物品买齐,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鲜,说道:「韦相公,你是大财主,我做你亲随,也得穿着得有个谱儿,是不是?这套衣服鞋帽,也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。」韦小宝一想不错,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。
三人兴兴头头的重过龙泉关,後面跟着八个挑夫,挑着小担斋僧礼佛的物事,沿大路往南。一入五台山,行不数里便是一寺,过涌泉寺俊,经台麓寺、石佛庙、普济寺、古佛寺、金刚库、白云寺、金灯寺而至灵境寺。当晓在灵境寺借宿一宵,次晨折而向北,到金阁寺後向西数里,便是清凉寺了。那清凉寺是在清凉山之巅,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,也不见如何宏伟。韦小宝一见庙貌,心下微微失望:「皇帝出家,一定拣一座最大的寺庙,只怕海老乌龟瞎说八道,那皇帝并不在这裏做和尚。」于八走进山门,向知客告知,北京城有一位韦大宫人要来大做法事,斋僧供佛。知客僧见这一行人衣饰华贵,又带着八挑物事,当即欵请客殿待茶,入内向方丈禀报。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客殿,和韦小宝相见,问道:「不知施主要作何法事?」韦小宝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,骨瘦如柴,双目微闭,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,更是暗暗失望,说道:「弟子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,超渡弟子亡父,还有几位亡故了的朋友。」澄光道:「北京城大庙甚多,五台山也是庙宇甚多,不知施主何故路远迢迢,特地到五台山来?」韦小宝早知有此一问,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,便道:「我母亲上个月十五做了一梦,梦见我死去的爹爹,向她说道,他生前罪孽甚大,必须到五台山清凉寺,请方丈大师拜七日七夜经忏,才消得了他的血光之灾,免得我爹爹在地狱中受无穷苦恼。」他根本不知自己父亲是谁,更不知他是死是活,说这番话时,心下忍不住好笑。
澄光方丈道:「原来如此。小施主,俗语说得好: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这梦幻之事,实在是当不得真的。」韦小宝道:「大和尚,俗语说的好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就算我爹爹在梦裏的言语未必是真,我们给他做一塲法事,超渡亡魂,那也是一件功德。如果我爹爹真有此言,我们不照他的话做,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、无常小鬼欺侮折磨,那……那……那我心裏怎安?再说,这是奉了我母亲之命。我母亲说五台山清凉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缘份,这塲法事一定是要在宝刹做的。」他说这话时,心想:「你跟我妈妈有缘份,那便是说你到扬州丽春院去嫖过院了。」
澄光方丈「嘿」的一声,道:「施主有所不知,敝寺乃是释宗,这种拜忏法事,是净土宗的事,我们是不会做的。这五台山上,金阁寺、普济寺、大佛寺、延庆寺等等都是净土宗,施主还是移步,到那些寺庙去做法事为是。」
韦小宝心想在阜平县时,那方丈抢着要做法事,到了此处,这和尚却推三阻四,将送上门来的银子双手推将出去,其中必有古怪。他求之再三,澄光只是不允,跟着便站起身来,向知客僧道:「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,老衲少陪。」韦小宝急了,忙道:「方丈既是执意不允,我带来施舍宝刹的僧衣、僧帽,以及银两用品,总是要请宝刹诸位大和尚赏收。」澄光合什道:「多谢了。」他眼见韦小宝带来八挑礼物,却是毫不起劲。
韦小宝道:「我母亲说道,每一份礼物,要我亲手交给宝刹每一位大和尚,就算是火工道人,种菜的园子,也都有份。带来的共有八百份礼物,若是不够,我们再去采购。」澄光道:「够了,太多了。本寺只有四百来人,请施主留下四百五十份物品,斋房供饭。」韦小宝道:「可否请方丈召集合寺僧众,由我亲手施舍?这是我母亲的愿心,无论如何是要办到的。」澄光抬起头来,突然间目光如电,在韦小宝脸上一扫,缓缓低下头去,说道:「好!阿弥陀佛,就如施主所愿。」转身进门。
瞧着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进去,韦小宝心头说不出的别扭,讪讪的端起茶碗喝茶。那于八站在他背後,低声道:「这样背时的老和尚,我姓于的这一辈子可还真少见,怪不得偌大一座清凉寺,连菩萨的金身也是破破烂烂的。」
只听得庙裏撞起钟来,知客僧道:「请檀越到大殿施舍。」韦小宝到得大殿,见僧众络绎进来,他将施物一份一的发放,凝神注视每一名和尚,心想:「顺治皇帝,我又没有见过,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,相貌总有些相像。只要见到是个大号小皇帝的和尚,那便是了。」可是四百多份施物发完,别说「大号小皇帝」没有见到,连和小皇帝的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也没一个。韦小宝十分失望,突然想起:「他是做过皇帝之人,那是何等的身份,怎会来领我一份施舍的衣帽 ?我这计策可笨得很。」问知客僧道:「宝刹所有的僧人,全都来了?」知客僧道:「个个都颁了,多谢檀越施舍。」韦小宝道:「每一个都领了?恐怕不见得,只怕还有人不肯来取。」知客僧道:「檀越说笑话了,那有这事?」韦小宝道:「出家人不打诳语,你若是骗我,你死後要下拔舌地狱。」知客僧一听,登时变色。
韦小宝道:「既是尚有僧人未来领物,大和尚去请他来吧!」知客僧摇头道:「只有我们方丈大师未领,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来了。」正在这时,一名僧人匆匆忙忙进来,说道:「师兄,外面有十几名喇嘛要见方丈。」跟着低声道:「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,磨拳擦掌的,来意不善。」知客僧皱眉道:「五台山青庙黄庙,自来河水不犯井水,他们来干什么?你去禀报方丈,我出去瞧瞧。」说着向韦小宝说句「少陪」,快步走了出去。韦小宝笑道:「这些臭喇嘛只怕是冲着咱们来的。」他想双儿武功高强,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。忽听得山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,一群人冲进了大雄宝殿。韦小宝:道「瞧瞧热闹去。」到得大殿,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,七嘴八舌的乱嚷:「那是非搜不可,有人亲眼见他来到清凉寺的。」「这是你们不对,干麽把人藏了起来?」「乖乖的把人交了出来便罢,否则的话,哼哼!」
韦小宝走到殿边一站,心想:「老子就在这裏,你们放马过来吧。」岂知那些喇嘛对他全不理睬,正眼也不向他瞧。吵嚷声中,澄光方丈走了出来,缓缓的道:「什么事?」知客僧道:「好教方丈得知………」,他「方丈」二字一出口,那些喇嘛便围到了澄光身畔,叫道:「你是方丈?那好极了!」「快把人交出来!若不交人,连你这座寺院也一把火烧个乾净。」「岂有此理,真正岂有此理?」「难道做了和尚,便可不讲理麽?」澄光道:「请问众师兄,是那座庙裏的 ?光临敝寺,为了何事?」
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:「我们打从西藏来,奉了活佛之命,到中原公干,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嘛喇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,到了清凉寺中藏了起来。方丈和尚,你快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,否则决计不能跟你干休。」澄光道:「这事倒奇了。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,跟西藏密宗素无瓜葛。贵处走失了小喇嘛,何不到各处黄庙中去问问。」』那喇嘛怒道:「有人亲眼见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,所以才来相问,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,来瞎闹么?你识趣的,把小喇嘛交了出来,那麽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再追究了。」澄光摇头道:「若是真有小喇嘛来到了清凉寺,各位就算不问,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。」几名喇嘛齐声叫道:「那麽让我们搜一搜!」澄光仍是摇头,说道:「这是佛门清净之地,那能容人说搜便搜。」那为首的喇嘛道:「倘若不是做贼心虚,为什么不让我们搜?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,定是在清凉寺中。」澄光刚榣了摇头,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,扯住他衣领,大声喝道:「你让不让搜?」另一名喇嘛道:「大和尚庙裏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,怕人知道?否则搜一搜打什麽紧?」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,却给众喇嘛拦住了,走不到方丈身旁。双儿瞧得心头火起,低声道:「相公,要不要打发了他们?」韦小宝道:「且慢。」心想:「这些喇嘛摆明了是无理取闹,这庙裏怎会窝藏什么小喇嘛?莫非他们的用意和我相同,也是要见顺治皇帝?」只见白光一闪,两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,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,厉声道:「不让搜就先杀了你。」
澄光脸上却是毫无惧色,说道:「阿弥陀佛,大家是佛门弟子,怎地就动起粗来?」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,喝道:「大和尚,我们这可要得罪了。」澄光身子一侧,就势这么一带,两名喇嘛的尖刀向对方胸口剌了过去。总算二人武功也是不弱,左手各出一掌相交,拍的一声响,二人各自向後退出数步。余人都大声叫了起来:「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!打死人了哪!」
叫唤声中,大殿中又抢进三四十人来,有和尚,有喇嘛,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。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说道:「清凉寺方丈行**人吗?」澄光合什道:「出家人慈悲为本,不敢妄开杀戒。众位师兄、施主,从何而来?」跟着向一个五十来岁的和尚说道:「原来是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降,有失远迎,得罪得罪。」
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庙,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时,历时悠久。当地人有言:「先有佛光寺,後有五台山。」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,後来因发现五大高峯,才称五台山。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。五台县的名称,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。这佛光寺的地位在佛教中比清凉寺高得多,方丈心溪,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。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脑,满脸红光,笑嘻嘻的道:「澄光师兄,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。」指着那老喇嘛道:「这位是刚从西藏拉萨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,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,最有势力的大喇嘛。」澄光合什道:「有缘拜见大喇嘛了。」巴颜点了点头,神气甚是倨傲。
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长衫、卅来岁的文士,说道:「这位是关东大名士,皇甫阁皇甫先生。」皇甫阁拱手道:「久仰五台山清凉寺澄光大和尚武术通神,『般若掌』、『迦叶手』功夫独步武林,今日得见,当真三生有幸。」澄光和心溪都是一怔,一个想:「他怎么知道我武功底细,如此清楚?」一个想:「听说『般若掌』和『迦叶手』都属少林寺七十二绝技,这个死样活气的老和尚难道具此惊人武功?只怕这位皇甫先生是有意讥刺於他。」澄光合什道:「老僧年纪老了,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,早巳忘得乾乾净净。皇甫居士文武兼资,可喜可贺。」韦小宝听这些人文诌诌的说客气话,心想这塲架多半是打不成了。
巴颜道:「大和尚,我从西藏带了个小徒儿出来,名叫音住,听说是你们庙裏给扣住了。你冲着活佛的金面,放了他吧,大夥儿都承你的情。」澄光微微一笑道:「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,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。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,如何也听信人言?清凉寺开建以来,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降。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,那是从何说起?」巴颜双眼一翻,道:「难道是冤枉你了?你不要…不要罚酒不吃…吃敬酒。」他是西藏人,汉语不大流畅,「敬酒不吃吃罚酒」这话,却拿来倒转说了。
心溪笑道:「两位休得伤了和气。依老衲之见,那小喇嘛是否藏在清凉寺内,口说无凭,眼见是实。就由皇甫居士和贫僧作个见证,大夥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,见佛跪拜,遇僧点头,每一处地方,每一位和尚都看过了,倘若仍是找不到那位音住小喇嘛,不是甚麽事都没有了?」
说来说去,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。澄光心头恼怒暗生,说道:「这几位喇嘛爷打从西藏来,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,那也怪不得。心溪大师德高望重,怎地也说这等话?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,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,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。」心溪嘻嘻一笑,道:「在清凉寺瞧过之後,若是仍然找不到人,这几位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,那是欢迎之至,欢迎之至。」巴颜道:「有人亲眼见到音住这小家伙是躲到清凉寺来了,我们才来查问,否则的话,也不敢……也不敢如此……如此昧冒。」他将「冒昧」二字又倒着来说了。
澄光道:「不知是何人见到?」巴颜向皇甫阁一指,道:「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,他是大大有名之人,决计不会说谎。」韦小宝心想:「你们明明是一夥人,如何作得见证。」忍不住问道:「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?」
巴颜、心溪、皇甫阁等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一旁的这两个小孩,忽听他相问,眼光都向他望去。见他衣饰华贵,帽镶美玉,襟钉明珠,是个大大有钱的富家公子,身畔那小小书僮,也是穿绸着缎。心溪笑道:「这位小喇嘛,和公子都差不多年纪吧。」韦小宝转头道:「那就是了,刚才我个不是明明见到这个小喇嘛么?他走进了一座大庙。这庙前写得有字,不错,写的是『佛光寺』三个大字。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。」他这么一说,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,澄光却是暗暗欢喜。巴颜忽道:「胡说八道,胡说九道!」他以为多上一道,那是更加荒谬了。韦小宝笑道:「胡说十道、胡说十一道、十二道、十三道!」巴颜怒不可遏,伸手便往韦小宝胸口抓来。澄光右手微微一抬,大袖上一股劲风,向巴颜肘底摸去。巴颜左手探出,五指犹如鷄爪,抓向他的衣袖。澄光手臂回缩,衣袖倒卷,这一抓就没抓到。巴颜叫道:「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的小喇嘛,还想动手杀人吗?反了,反了!」
皇甫阁朗声说道:「大家有话好说,不可动粗。」他这「粗」字方停,庙外忽然有大群人齐声叫道:「皇甫先生有令:大家有话好说,不可动粗。」听这声音,至少也有数百人之多,竟是暗中不动声色,将清凉寺四下裏团团围住了。这群人训练有素,皇甫阁这么朗声一说,大家就齐声呼应,显是意示威慑。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极深,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,方寸间也是不由得大大一震。皇甫阁笑吟吟的道:「澄光方丈,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,在这裏韬光养晦,大家都是很景仰的。这位巴颜大喇嘛要瞧,你就让他瞧瞧吧。大和尚行得正,踏得正,光风霁月,清凉寺中又无见不得人的事,大家又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?」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,含意却是咄咄逼人,点明了倘若不让搜查,免不了要动武。
澄光心下暗暗着急,他本人武功虽是甚高,在清凉寺中却只是坐禅说法,并未传授武功,清凉寺四百来名僧人,极少有几人是会武的,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,觉察到他左手这一抓的「鷄爪功」着实厉害,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声说这一句话,内力深厚,也是个非同小可之辈,不用寺外这数百人帮手,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,就已不易抵挡了。
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,笑道:「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的娘子,让大夥儿瞻仰瞻仰,那也是眼福不浅哪。」这两句话说得极是轻薄,对澄光可说已不留半点情面。澄光见巴颜出手的招式,确是西藏密宗嫡派的功夫,可是这皇甫阁是甚麽来头,却是全无头绪,他明知自己是少林嫡派,说得出自己所擅长的武功,但对少林派竟是毫无顾忌之意,为甚麽如此有恃无恐?他心下不住盘算,心溪、巴颜等人的哄笑也就没听进耳中。
心溪笑道:「方丈师兄,既是如此,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吧。」说时嘴巴一努,巴颜大踏步便向後殿走去。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,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,也决计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一夥人,混战一起,清凉寺要遭大刦,霎时间心乱如麻,长叹一声,眼睁睁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後寺,只得跟在後面。
巴颜和心溪、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,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、僧房搜了下去。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,一个个只有怒目而视,并未阻搁。韦小宝和双儿跟在澄光方丈之後,见他僧袍的大袖不住颤动,心中愠怒已极,只是众寡不敌,难以抗御。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:「是他吗?」
皇甫阁抢步过去,两名汉子已揪了一个中年僧人出来。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,相貌清癯,说道:「你抓住我干什么?」皇甫阁摇了摇头,那两名汉子笑道:「得罪!」放开了那名和尚。韦小宝心下雪亮,这些人是来找顺治皇帝,那是更无疑问了。澄光冷笑道:「本寺这位和尚,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麽?」皇甫阁不答,却见手下人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,他细看此僧相貌,摇了摇头。韦小宝心道:「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。」又想:「他们如此搜下去,定会将顺洽皇帝给找出来,他是小皇帝的父亲,我可得设法保护。」但对方人多势众,如何保护,却是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。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,见院门紧闭,叫道:「开门,开门!」澄光道:「这是本高僧坐关之所,已历七年,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。」心溪笑道:「这是外人入内,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,那打什么紧?」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:「干么不开门?多半是在这裏了!」飞脚往门上踢去。
澄光身影一晃,已挡在他的身前。那喇嘛收势不及,一脚踢出,正中澄光的小腹,喀喇一声响,那喇嘛腿骨已断,身子向後跌出。巴颜哇哇怪叫,左手上伸,右手反捞,都成鷄爪之势,向澄光抓来。澄光挡在门口,呼呼两掌,将巴颜逼开。皇甫阁叫道:「好『般若掌』!」左手一指,一股劲风,向澄光面门点到。澄光向左一让,却听得拍的一声响,这股劲风撞上木门。澄光一惊:「好厉害的指力!」当下使开般若掌,凝神接战。他打定主意,不求伤人,只是拼死守住这道木门,守得一刻是一刻。最後将一条老命送在木门之外,那也是对得住人了。
巴颜和皇甫阁分从左右进击。澄光招数甚慢,一掌一掌的拍出来,似乎无甚力量,但风声隐隐,显然劲道又是极为凌厉。巴颜等的手下数十人齐声呐喊吆喝,为二人助威。巴颜抢攻数次,都给澄光的掌力给逼了回来。
巴颜焦躁起来,快速抢攻,哭然间闷哼一声,左手一扬,数十茎白须飘落,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,但他右肩也受了一掌,初时还不觉怎样,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,右手难以提高,只是一只左爪继续发出凌厉攻势。他一声怒吼,向侧一闪,四名喇嘛手提钢刀,向着澄光疾冲过去。澄光飞脚踢翻二人,左掌拍来,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。那喇嘛「啊」的一声大叫,向上跳起。便在这时,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。澄光衣袖拂起,卷向他的手腕。巴颜双手一上一下,扑将过来。澄光向右一让,突觉劲风袭体,暗叫:「不好!」顺手一掌拍出,但觉右颊奇痛,已被皇甫阁戳中了一揩。这一掌击中他下臂,却未能击断他臂骨。
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,低声道:「要不要帮他?」韦小宝道:「等一等。」他旨在见顺治皇帝。倘若双儿出手将众人赶走,这老皇帝还是见不到。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,纷纷拿起棍棒火叉,上来助战。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,一上手便给对方打得头破血流。澄光叫道:「大家不可动手!」巴颜怒吼:「大家放手杀人好了!」他这一声吼叫,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,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被砍得身首异处。澄光心下难过,微一疏神,又中了皇甫阁的一指。这一指戳在他右胸,鲜血从伤口的小孔中直喷出来。皇甫阁笑道:「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。大和尚还不投降么?」澄光道:「阿弥陀佛,施主罪孽不小。」蓦地裏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,斩他双足。澄光提足踢出,胸口伤处一阵剧痛,眼前一阵黑,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出去,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了两抹,正好抹中在两名喇嘛头顶,两人登时昏晕过去。巴颜骂道:「死秃驴!」双手一送,十根手指都扫入了澄光左腿之中。澄光再也支持不住,倒了下来。巴颜哈哈大笑,一足踢向木门,喀喇一声,那门直飞了进去。
巴颜笑道:「快出来吧,让大家瞧瞧是怎么模样。」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。这时皇甫阁已接连数指,封住了澄光方丈周身穴道。清凉寺众僧见敌人行**人,都站得远远地叫唤,再也不敢过来。巴颜道:「把人给我揪出来。」两名喇嘛一声答应,抢了进去。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,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杵来,波波两声,击在两名喇嘛头上。那黄金杵缩了进去,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,脑浆进裂,死在门口。
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,眼见这黄金杵一伸一缩,也不特别迅速,这两名喇嘛竟尔无法闪避。巴颜大声斥骂,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。这次三人都已有备,舞动钢刀,护住头顶。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,那黄金杵击将下来,连刀打落,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。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,可是那金杵落下时似有数千斤的力道,这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,波的一声,又将那喇嘛打得头骨粉碎。第三名喇嘛吓得脸如土色,钢刀落地,逃了回来。巴颜破口大骂,却也不敢亲自攻门。
皇甫阁叫道:「上屋去,揭瓦片往下打。」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,揭了瓦片,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。皇甫阁又道:「将沙石抛进屋去。」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,如雨点般从木门中抛进僧房。
这麽一来,屋内之人武功再高,也已无法容身,投进去的沙石虽然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,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。忽听得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,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,右手抡动金杵,大踏步走了出来。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,金杵晃动,黄光闪闪,威风凛凛,真似天神一般,大声喝道:「都活得不耐烦了?」
韦小宝料想他左手所扶的僧人必是顺治,但莽和尚一出屋,人人的眼光都给他吸了过去。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,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,僧衣破烂,从破孔之中,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,膀阔腰粗,手大脚大。皇甫阁、巴颜等人见到他这般威势,都是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。巴颜叫道:「这贼秃只一个人,怕他什麽?大夥儿一齐上去。」皇甫阁叫道:「大家小心,别伤了他身旁那个和尚。」
他这麽一叫,众人才向那僧人瞧去,只见他约摸四十岁左右年纪,身高体瘦,丰神俊朗,脸色苍白,双目低垂,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。韦小宝心头突地一跳,寻思:「这人定是小皇帝的爸爸了,只是相貌不大像,他比小皇帝好看得多。」便在此时,十余名喇嘛僧人,齐向那莽和尚攻了过去。好和尚,挥动金杵,波波波响声不绝,每一响便有一名敌人中杵倒地,脑浆进裂而死。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,解下了一条软鞭,巴颜使的却是一对短柄铁鎚,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。
皇甫阁软鞭一抖,鞭梢横卷,刷的一声,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。那和尚哇哇大叫,一杵向巴颜打去。巴颜举起双鎚一挡,铮的一声大响,手臂酸麻,双鎚脱手,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在肩头击中。众人都看得出来,原来这和尚只是臂力奇大,武功却是平平。
这时一名喇嘛欺近身去,抓住那中年僧人的左臂。那僧人哼了一声。韦小宝低声道:「保护这个和尚。」双儿道:「是!」身影一晃,伸手在那喇嘛腰间一戳,那喇嘛应手而倒。她一转身,向皇甫阁脸上虚点一指,皇甫阁向右一闪,她反手一指,点中了巴颜的胸口。巴颜骂道:「妈--」只駡得一个字,便仰天一交摔倒。双儿身形细小,灵便无比,东一转,西一绕,纤手扬处,巴颜与皇甫阁带来的数十人纷纷摔倒。心溪叫道:「喂,小……小施主………」双儿笑道:「喂,老和尚!」一拍点中了他腰间。
皇甫阁大惊,舞动软鞭,护住前後左右,那鞭子呼呼风响,一丈多的一个圆圈中,简直水泼不进。双儿仍是一对空手,在他鞭圈外盘旋游走。澄光方丈坐在地下,惊疑不定:「这皇甫阁的武功家数,我仍看不出来,而这位小施主,如此了得,忽然出手解围,那又是甚麽门派的弟子?」
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,几次鞭子快击到双儿身上,都给她在不逾数寸的间隙中避了开去,皇甫阁叫道:「好小子!」劲透鞭身,一条软鞭宛似一根长枪,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,这化鞭为枪的招数,既是巧劲,又须有浑厚内力,可说是软鞭功夫的绝谐,当真非同小可。皇甫阁又叫一声:「着!」鞭梢堪堪点到双儿胸前。双儿脚下一滑,向前摔了出去,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。这皇甫阁变招也是奇速,左掌一立,挡住她点来的一指。
跟着那软鞭的鞭梢突然有如活了一般,转过头来,迳点双儿的背心。双儿身子向上一翻,全身给软鞭带上半空,左手已抓住了鞭梢,皇甫阁使劲一甩,想将她身子往墙上砸去,双儿身在半空左足轻轻踢出,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。他「啊哟」一声,身子慢慢倒下。双儿右足落地,跟着将软鞭夺了过来。韦小宝大声喝采:「好功夫!」拔出匕首,对住皇甫阁的左眼,喝道:「你传下令去,谁都不许进来!」
皇甫阁身不能动,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,心下大骇,使劲叫道:「大夥儿听了,谁都不许来。」只是他穴道被点,气息不畅,这一声呼喝不免是有气无力。那莽和尚圆睁着一双环眼,同双儿凝视半晌,嘿的一声,道:「好娃儿!」扶着那中年僧人,进回了僧房。韦小宝抢上一步,想眼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,竟已不及。双儿走到澄光身畔,解开了他被黠穴道,微笑道:「这些坏蛋强凶霸道,冒犯了大和尚。」澄光站起身来,合什道:「小施主身怀绝技,解救本寺大难。老衲老眼昏花,不识高人,先前多有失敬。」双儿道:「没有啊,你一直封我们公子爷客气得很。」
澄光向韦小宝道:「韦公子,此间之事,如何是好?」双儿虽点倒了数十人,但寺外围着数百人,终究不是了局。韦小宝笑道:「请这三位施主吩咐众人散去如何?」皇甫阁见事极快,料知韦小宝必会逼使自己遣散下属,不等他开口,便提气叫道:「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。」只听得外面数百人齐声叫道:「是!」脚步声沙沙而响,顷刻间走了个乾净。
澄光心中略安,伸手要去解心溪的穴道。韦小宝道:「方丈,且慢,我有话跟你商量。」澄光道:「是!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,时间久了,手脚麻木,我先给他们解解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,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吧。」澄光点头道:「是。」他武功虽高,但性格软弱,做事没什麽主意,向心溪道:「师兄且莫心急,回头跟你解穴。」带着韦小宝到西侧佛殿之中。
韦小宝道:「方丈,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麽?」澄光张口结舌,无法回答。他明知这些人为何而来,却又难以吐露。韦小宝凑嘴到他耳边,低声道:「我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。」
澄光身子一震,缓缓点头,道:「施主原来早知道了。」韦小宝低声道:「我来到宝刹,拜忏做法事是假,旨在保护皇帝和尚。」澄光道:「原来如此。我本有些疑心,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,样子不大像。」
韦小宝道:「皇甫阁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,可是擒虎容易放虎难。伦若放了他们,过几天又来料缠不清,毕竟十分麻烦!」澄光道:「杀人是杀不得的。这寺裏已伤了好几条人命。唉,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」韦小宝道:「杀了他们也无用。这样吧,你叫人将这干人都用绳子先绑了起来,咱们再仔细问问,到底他们来寻皇帝和尚是何用意。」
澄光有些为难,道:「这佛门清净之地,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,似乎於理不合?」韦小宝道:「什麽於理不合?难道他们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,就合道理了?我们若不审问明白,他们又来杀人,放火烧了你清凉寺,那怎麽办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