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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是个老头儿,说道:「以臣愚见,朝廷该当温旨慰勉,说三藩功勋卓著,皇上十分倚重,须当用心办事,为王室屏藩。撤藩之事,应毋庸议。」康熙道:「照你看来,三藩是不撤的为是?」
卫周祚道:「圣上明鉴,昔年老子言道:『佳兵不祥』就算是好兵,也是不祥的。又有人考据,那『佳』字乃『惟』字之误,『惟兵不祥』,那是更加说得明白了。老子又有言道:『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』。」韦小宝暗暗纳罕:「这老家伙好大的胆子,在皇上跟前,居然老子长,老子短的。皇上却也不生气。」他可不知这老子是古时的圣人李耳。却不是市井之徒自称。
康熙点了点头,说道:「兵凶战危,古有明训。一有征伐之事,不勉生灵涂炭。你们说朕若是下温旨慰勉,不许撤藩,这事就可了结麽?」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说道:「皇上明鉴,吴三桂自镇守云南以来,地方平定,蛮夷不扰,本朝南方迄无边患,若是将他迁往辽东,云贵一带或有他患。朝廷若是不许撤藩,吴三桂感激图报,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,也必仰戴天恩,从此河清海晏,天下太平。」
康熙又点了点头,道:「你是深恐撤藩之後,西南少了重镇,说不定会有边患?」对喀纳道:「正是。听说吴三桂兵甲精良,素有威望,蛮夷慑服,一加调动,是祸是福,那就难言。以臣愚见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」户部尚书米思翰道:「自古圣王治国,推重黄老之术,西汉天下大治,便因萧规曹随,为政在求清净无为。皇上圣明,德迈三皇,汉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此。皇上冲年接位,秉政以来,从不好大喜功,天下俱感恩德。以臣浅见,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规矩办理,不必另有更张,自必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圣天子垂拱而治,也不必多操甚麽心。」
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,都是主张不可撤藩。康熙问大学士杜立德道:「你认为如何?」杜立德道:「三藩之设,本为酬功。今三藩并无大过,倘若骤然撤去,天下不免说朝廷薄待先朝功臣,恐怕有碍陛下的盛德。」
韦小宝听了众人的言语,话中大掉书袋,虽然不大懂,也知均是不主张撤藩,心中焦急起来,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,摇了摇头,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。索额图见他摇头,误会其意,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,心想他明白皇上的真正心意,又见康熙一直对众人的议论不置可否,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,说道:「吴、尚、耿三人都善於用兵,倘若朝廷撤藩,激得三人发兵造反,倒是不易抵敌。云南、贵州、广东、福建、广西五省同时发难,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应,那可危险得很。以臣之见,吴三桂和尚可喜两人年纪都老得很了,已不久人世,不妨等上几年,让二人寿终正寝。三藩身经百战的老兵宿将也已死上一大批,到那时候再来撤藩,就有把握得多了。」
康熙微微一笑,道:「你是老成持重的打算。」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,忙磕头谢恩,道:「微臣为国家计议大事,不敢不尽忠竭虑,以策万全。」康熙问大学士图海道:「你文武全才,深通三韬六略,善於用兵,以为此事如何。」图海道:「奴才才智平庸,全蒙皇上加恩提拔。以臣愚见,朝廷兵马精良,三藩若有不轨之心,谅来也不成大事。只是若将三藩所部数十万人一齐开赴辽东,却也颇有可虑之处。」
康熙问道:「甚么事可虑?」图海道:「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之地,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,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,数十万人一齐在辽东作起乱来,更加不易防范。」康熙点了点头。图海又道:「如将三藩的军队撤离原地,朝廷须另调兵马,前赴云南、广东、福建驻防。数十万大军北上,又有数十万大军南下,一来一往,耗费不少,也势必滋扰地方。」索额图又道:「三藩驻军和当地百姓相处颇为融洽,不闻有何冲突。广东和福建的言语十分古怪奇特,调了新军过去,大家言语不通,习俗不同,说不定会激起民变。
韦小宝越听越急,他知道小皇帝是要决意撤藩,但王公大臣个个胆小怕事,自己官小爵卑,年纪又小,在这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说八道,这可为难得紧了。只见康熙向兵部尚书明珠问道:「明珠,此事是兵部该管,你以为如何?」
明珠道:「圣上天纵聪明,高瞻远瞩,见事比臣子们高上百倍。奴才想来想去,撤藩有撤的好处,不撤也有不撤的好处,心中好生委决不下,几天睡不着觉。後来忽然想到一件事,登时放心,昨晚就睡得着了。原来奴才心想,皇上料事如神,算无遗策,满朝奴才们所想到的事情,早巳一一都在皇上的意料之中,奴才们想到的计策,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指点。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,皇上怎麽说,奴才们就死心场地、勇往直前的去办,最後定然是大吉大利,万事如意。」
韦小宝一听,心中佩服之极,暗想:「满朝文武,做官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。此人马屁功夫十分到家,老子得拜他为师才是。这家伙日後飞黄腾达,功名富贵不可限量。」後来明珠身居相位,极得康熙宠幸,果如韦小宝所料。这是後话,按下不表。
康熙微微一笑,说道:「我是叫你想主意,可不是来听你说歌功颂德的言语。」明珠磕头道:「圣上明鉴,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,的的确确是实情。自从兵部得知讯息,三藩有不稳的讯息,奴才日日夜夜睡不着觉,吃不下饭,只是思索如何应付,万一要用兵,又如何调兵遣将,才能有必胜之道,总是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。可是想来□□□(顶峰按:此处缺字,1510。修订本为:想去,实在主子太圣明,而奴才们太脓包,我)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策,万万及不上皇上随随便便想出来的主意。圣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,自然不是奴才这种凡夫俗子所能及得上,所以奴才心想,只要是皇上吩咐下来,那必定是好的。就算奴才们一时之间不明白,只要用心干去,到後来终於会恍然大悟的。」众大臣听了他这番说话,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,当众谄谀,无所不用其极,但也只得随声附和。其中利害,果然是牵涉重大。
康熙道:「这一件事,韦小宝,你到过云南,你倒说说看,这件事该当如何?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明鉴,奴才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,只不过吴三桂对奴才说过一句话,他说:『韦都统,以後有甚麽变故,你不用发愁,你的都统职位,只有上升,不会下降。』奴才不懂了,问他:『以後有甚麽变故啊?』吴三桂笑道:『时候到了,你自制知道。』皇上,吴三桂是想造反。这件事是千真万确,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做好了。他把自己此作是猛虎,却把皇上此作是黄莺。」
康熙眉头微蹙,道:「甚麽猛虎、黄莺的?」韦小宝磕了几个头,说道:「吴三桂这厮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,奴才说甚麽也不敢转述。」康熙道:「你说好了,又不是你自己说的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。吴三桂有三件宝贝,他说这三件宝贝虽然好,但可惜都有些美中不足,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么大的红宝石,当真是鷄血一般红,他镶在帽上,说道:『宝石很大,可惜帽子太小。』」康熙哼了一声。众大臣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均想:「宝石很大,可惜帽子太小」,这句话言下之意,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。
韦小宝道:「他第二件宝贝,是一块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,奴才曾在宫裏服侍皇上,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。吴三桂说,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到一次,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打到过,朱元璋打到过,曹操和刘备也都打到过的。他把白老虎皮垫在椅上,说道:『白老虎皮难得,可惜椅子太也寻常。』」康熙又点了点头,心中暗暗好笑,知道韦小宝在信口开河,诬陷吴三桂,又知他不学无术,以为曹操也做过皇帝。
韦小宝道:「这第三件宝贝,是一个大理石屏风,天然生成的风景,图画中有一只小黄莺儿站在树上,树底下有一头大老虎。吴三桂言道:『屏风十分珍贵,就可惜猛虎屈居树下,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。』」康熙道:「他这三句话,都不过是比喻,未必是有心造反。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宽洪大量,爱惜奴才。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,知道感恩图报,那就好了。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礼,这位黄金一千两,那位白银二万两,出手阔绰得不得了。那三件至宝,却又不向皇上进贡。」
康熙笑道:「我可不贪图他甚麽东西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,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,请犒赏,银子拿到手,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,送给了文武百官。奴才对他说:『王爷,你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,出手实在太阔气了,我都代你肉痛。』吴三桂笑道:『小兄弟,这些金子银子,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裏,让他俩个个帮我说好话,过得几年,他们会乖乖的加上利钱,连本带利的还我。』奴才这可不明白了,说道:『王爷,财物到了人家手裏,怎会还你?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,又不是人家向你借时,怎么还会有利钱?』吴三桂哈哈大笑,拍拍我的肩膀,拿了一只锦缎袋子给我,说道:『小兄弟,这是小王送给你一点的小意思,盼你在皇上跟前,多给我说几句好话。皇上若要撤藩,你务必要说这藩是千万撤不得时。哈哈,你放心好了,这些东西,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。』」
他一面说,一面从怀裏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来,提在手中,高高举起,人人见到袋上绣着「平西王府」四个红字。他俯下身来,打开袋口,倒了转来,只听得玎玎当当一阵响,珍珠、宝石、翡翠、美玉数十什珍品散在殿上,珠光宝气,耀眼生花。这些珠宝有些固是吴三桂所赠,有些却是韦小宝从别处纳来的贿赂,一时之间,旁人又怎能分辨?康熙道:「你到云南走这一遭,倒是大有所获了。」韦小宝这:「这些珍珠宝贝。奴才是不敢要的,请皇上赏了别人罢。」
康熙道:「是吴三桂送你的,我怎能拿来赏给别人?」韦小宝道:「吴三桂送给奴才,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谎,帮他说好话,说万万不能撤藩。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,不能贪图一些金银财宝,把反贼说成是忠臣。但这麽一来,收了吴三桂的东西,未免对他不起。反正普天下的金银珠宝,都是皇上的物事。皇上赏给谁,是皇上的恩德,用不着吴三桂拿来做好人,收买人心。」康熙哈哈一笑,道:「你倒对朕忠心,那麽这些珍珠宝贝,算是我重行赏给你的好了。」又从衣袋裏摸出一只西洋打簧金表来,说道:「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。」韦小宝忙爬下磕头,双手将金表接了过来。
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,众大臣个个是善观气色之人,那裏还不知康熙的心意?众大臣人人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,最近这一批还是韦小宝转交的,心想自己若是再不识相,韦小宝把「滇敬」多少,当朝抖了出来,皇上一震怒,以「交通外藩,图谍不轨」的罪名论处,不杀头也得充军。韦小宝诬陷吴三桂的言语,甚是幼稚可笑,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,也决计不会在皇帝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;又说甚麽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银,将来要连本带利收回,暗示日後造反成功,做了皇帝,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。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想法,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,岂会斤斤计较於送了多少金银?可是明知韦小宝的言语不经一驳,他有皇上撑腰,又有谁敢自讨苦吃,出口辩驳?
明珠脑筋最快,立即说道:「韦都统少年英才,见事明白,对皇上赤胆忠心,深入吴三桂的虎穴,探到了事情真相,当真令人好生佩服,若不是皇上洞烛先机,派遣韦都统亲去探察,我们在京裏办事的,又那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,竟会心存反侧?」他这几句话,既捧了康熙和韦小宝,又为满朝同僚轻轻开脱,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。太和殿上,每一个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。诸大臣本来都感惴惴不安,这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。
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原和韦小宝颇为交好,这时自然会意,当即落井下石,大说吴三桂的不是。众大臣你一句、我一句,都说该当撤藩,有的还痛责自己胡涂,幸蒙皇上开导指点,这才如拨云雾见青天。有的更贡献方略,说道如何撤藩,如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,如何去抄他的家。吴三桂富可敌国,一说到抄他的家,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,但转念一想,又都觉这件事可不好办,吴三桂一翻脸,你还没抄他的家,他可先砍了你的脑袋。
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,说道:「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,可是反状未露,今日此间的说话,谁也不许漏了一句话出去。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时机会。」众大臣齐声颂扬皇恩浩荡,宽仁慈厚。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,说道:「这一道上谕,你们瞧瞧有甚麽不妥的。」
巴达躬身接过,双手捧定,大声念了起来: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自古帝王平定天下,式赖师武臣力。及海宇宁谧,必振旅班师,休息士卒,俾封疆重臣,优游颐养,赏延奕世,宠固河山,甚盛典也!」, 他念到这裏,顿了一顿,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、啧啧之声,赞扬皇上的御制宏文。
巴达轻轻咳喇一声,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,便如是欣赏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,然後拖了调子,又念了起来:
「王夙笃忠贞,克掳猷略,宣劳戮力,镇守岩疆,释朕南顾之忧,厥功懋焉!」
他念到这裏,顿了一顿,轻轻叹道:「真是好文章!」索额圆道:「皇上天恩,吴三桂只要稍有人心,拜读了这道上谕,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。」巴达又念道:
「但念王年龄已高,师徒暴露,久驻遐荒,眷怀良切。近以地方底定,故允王所请,搬移安插。兹特遣某某、某某,前往宜谕肤意。王其率所属官兵,趣装北来,慰朕眷注;庶几旦夕觏止,君臣偕乐,永保无疆之休!至一应安插事宜,已饬所司饬庀周详。王到日。即有宁宇,无以为念。钦此。」
巴达音调铿锵将,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,念毕,众臣无不大赞。明珠道:「皇上说『旦夕觏止,君臣偕乐』,这八个字,真叫人感激不能自胜。奴才们听了,心窝儿裏也是一阵子暖烘烘的。」图海道:「皇上思虑周到,预先跟他说,一到北京,就有地方住,免得他推三阻四,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,拖搪耽搁,又揽他三年五年。」
康熙道:「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,百姓免了一塲刀兵之灾。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去云南宣谕肤意。」众人听皇帝这麽说,眼光都向韦小宝瞧去,韦小宝给众人瞧得发慌,心想:「乖乖弄的东,这件事可不是好玩的。上次还新媳妇去,还险险送了性命,这次去撤藩,吴三桂岂有不杀钦差大臣之理?」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见到阿珂,心头不禁一热,但终究还是性命要紧。
明珠说道:「皇上明鉴,说到能说会道,本来都统韦小宝极是能干,不过韦都统为人嫉恶如仇,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,韦都统恨他入骨,若是去办这件差使,只怕要坏事。奴才愚见,不如派礼部侍郎折尔肯、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,宣示上旨。这两人文质彬彬,颇具雅望,或能感化凶顽,亦未可知。」康熙一听,甚合心意,当即口谕派折尔肯、达尔礼二人前往宣旨。
众大臣见皇帝削藩之意巳决,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边,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。这时人人口风大改,想了许许多多吴三桂莫须有的罪状出来,当真是大奸大恶,罪不可赦。康熙点点头,说道:「吴三桂虽坏,也不致於如此。大家实事求是,小心办事吧。」说了这句话,当时站起身来,向韦小宝招招手,带着他走到後殿。
韦小宝跟在皇帝身後,来到御花园中,康熙笑道:「小桂子,真有你的。若不是你拿出那一袋珍珠宝贝出来抖在地下,她妈的那些老家伙还在给吴三桂说好话呢。」韦小宝道:「其实皇上只须说一声:『还是撤藩的好』,大家还不是个个都说『果然是撤藩的好』。只不过要他们自己说出口来,比较有趣些。」康熙点点头,脸色转为郑重,说道:「小桂子,咱们这步棋子是走下了,可是吴三桂这家伙当真很不好斗呀。他部下的大将士卒,都是身经百战,兵势锋锐得很。他一起兵造反,倘若普天下的汉人都响应他,那可糟了!」
韦小宝近年在各地行走,听到汉人咒骂鞑子的言语果是不少,汉人人数众多,每有一百个汉人,未必就有一个满洲人,倘若天下汉人都造起反来,满洲人无论如何抵挡不住,然而咒骂鞑子的人虽多,痛恨吴三桂的更多。他想到此节,说道:「皇上望安,普天下的汉人,没有一个喜欢吴三桂这家伙。他要造反,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,不会有甚麽人捧他的塲。」
康熙点点头,道:「我也想到了此节。前明桂王逃到缅甸,是吴三桂去捉了来杀死的。吴三桂要造反,只能说兴汉反满,却不能说反清复明」说到这裏,顿了一顿,问道:「前明崇祯皇帝,是那一天死的?」韦小宝搔了搔头,道:「这个………我那时候还没有出世,不知道。」康熙哈哈大笑,道:「我这可问道於盲了。那时候我也没出世。是了,到他忌辰那天,我下诏慰抚前明皇室子弟,再派几名亲王贝勒去崇祯陵上拜祭一番,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,心中痛恨吴三桂。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神机妙算。但如崇祯皇帝的忌辰相隔时候还远,吴三桂却先造反起来呢?」
康熙在花园内踱了几步,微笑道:「小桂子,这些时候来你奉旨办事,苦头可吃了不少。五台山、云南、神龙岛、辽东,最後连罗刹国也去了。我这次派你去个好地方,调剂调剂。」韦小宝道:「天下最好的地方,就是在皇上身边。只要听到皇上说一句话,见到皇上一眼,我就浑身有劲,心中说不出的舒服。皇上,这话千真万确,可不是拍马屁。」康熙点头道:「这是实情。我和你君臣投机,那也是缘份。我跟你打架打出来的交情,与众不同。哈哈,我见到你,心中也很高兴。小桂子,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,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,我一直好生懊悔,不该派你去冒险。」
韦小宝心下激动,道:「但………但愿我能一辈子服侍你。」说到後来,语音已有些哽咽。康熙道:「好啊,我做六十年皇帝,你就做六十年大官,咱们君臣有恩有义,有始有终。」一位皇帝对臣子说到这样的话,那是难得之极了,一来康熙年少,说话爽直,二来他和韦小宝可说是总角之交,互相真诚。
韦小宝道:「你做一百年皇帝,我就跟你当一百年差,做不做大官倒不在乎。」康熙笑道:「六十年皇帝还不够麽?一个人也不可太不知足了。」他顿了一顿,说道:「小桂子,这次我派你去扬州,让你衣锦还乡。」
韦小宝听得去「扬州」三字,心中突的一跳,问道:「甚麽衣锦还乡哪?」康熙道:「你在京裏做了大官,回到故乡去见见亲戚朋友,出出风头,让大家羡慕你,那不很好吗?你叫手下人帮你写一道奏章,你的父亲、母亲,朝廷都可给你诰命,风光风光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,是,多谢皇上的恩典。」康熙道:「咦,你不喜欢?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我喜欢得紧,只不过………只不过我不知自己亲生的爹爹是谁。」
康熙一怔,想到自己父亲在五台山出家,跟他倒有些同病相怜,拍拍他肩膀,温言道:「你到了扬州,不妨慢慢寻访,上天或许垂怜,能让你父子团圆。小桂子,你去扬州,这趟差使可易办得紧了。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。」
韦小宝搔了搔头,说道:「种栗子?皇上,你要吃栗子,我这就给你到街上去买,良乡桂花糖炒栗子,又香又糯,不用到扬州去种。」康熙哈哈大笑,道:「他妈的,小桂子就是没学问。我说是忠烈祠,你却缠夹隆东,搅成了种栗子。忠烈祠是一座祠堂,供奉忠臣烈士的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我这可是笨得紧了,原来是去起一座关帝庙甚麽的。」康熙道:「这就对的。清兵进关之後,在扬州、嘉定杀戮很惨,以致有甚么『扬州十日』、『嘉定三屠』的话。想到这些事,我心中也有些歉然。」
韦小宝道:「当时的确杀得很惨啊。扬州城裏到处都是尸体,隔了十多年,井裏河裏还往往见到死尸。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出世,你也没出世,可怪不到咱们头上。」康熙道:「话是这麽说,不过是我祖宗的事,也就是我的事。当时有个史可法,你听说过吗?」韦小宝道:「史阁部史大人死守扬州,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。我们扬州的老人家说起他来,都是要流眼泪的。我们院子裏供了一个牌位,写的是『九纹龙史进之灵位』,初一月半,大夥儿都要向这牌位磕头。我听人说,其实就是史阁部,不过瞒着官府就是了。」
康熙点了点头:「忠臣烈士,遗爱自在人心。原来百姓们供奉九纹龙史进的灵位,焚香跪拜,其实是在纪念史可法。小桂子,你那个是甚麽院子啊?」韦小宝脸上一红,道:「皇上,这件事说起来又不大好听了,我们家裏开了一家堂子,叫作丽春院,在扬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妓院。」康熙微微一笑,心道:「你满口市井胡言,早知你不是出身於书香世家。你这小子对我倒很忠心,连这种丑事也不瞒我。」其实开妓院甚么,韦小宝已在大吹牛皮了,他母亲只不过是个妓女而已,那裏是甚麽妓院老板了。
康熙道:「你奉了我的上谕,到扬州去宣读。我褒扬史可法尽忠报国,忠君爱民,是个大大的忠臣,大大的好汉。我们大清敬重忠臣义士,瞧不起反叛逆贼。我给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,把扬州当时守城殉难的忠臣勇将,都在祠堂裏供奉。再拿三十万两银子去,抚卹救济扬州、嘉定两城的百姓。我再下旨,免这两个地方三年钱粮。」
韦小宝长长吁了口气,说道:「皇上,你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。我得向你真心诚意的磕几个头才行。」说着爬下地来,冬冬冬的磕了三个响头。康熙笑道:「你以前向我磕头,不是真心诚意的麽?」韦小宝笑道:「有时是真心诚意,有时不过敷衍了事。」康熙哈哈一笑,也不以为忤,心想:「向我磕头的那些人,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是敷衍了事的,也只有小桂子才说出口来。」
韦小宝道:「皇上。你这个计策,当真是一箭射下两只鸟儿。」康熙笑道:「这叫做一箭双雕,甚麽一箭射下两只鸟儿?你倒说说看,是两只甚麽鸟儿?」韦小宝道:「这座忠烈祠一起,天下汉人都知道皇上待百姓很好。以前鞑………以前清兵在扬州、嘉定屠杀汉人,皇上心中过意不安,想法子补报。如果吴三桂造反,又或是尚可喜、耿精忠造反,要恢复明朝甚么的,老百姓就会说,满清有甚麽不好?皇帝好得很哪。」
康熙点点头,说道:「你这话是不错,不过稍微有一点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我想到昔年扬州十日、嘉定三屠,确是心中恻然,发银抚卹,减免钱粮,倒也不是全然出於收买人心。那第二头鸟儿又是甚麽?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起这祠堂,大家知道做忠臣义士是好的,做反叛贼子是不好的。吴三桂要造反,那是反贼,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。」康熙伸手在他帽子上轻轻一拍,笑道:「对,咱们须得大肆宣扬,忠心报主才是好人。天下的百姓那一个肯做坏人?吴三桂不起兵便罢,若是起兵,也没人服从他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