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韦小宝跳下车来,见前匾上写着三字,第一字是个「三」字,其余两字就不识得了,回头一瞥,见高彦超等远远跟着,料想自己一进庵去,他们就会四下等候,於是随着那道姑入内。
踏进庵门,但见四下裏一尘不染,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,一树紫荆,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的神像。那观音相貌极美,宝相庄严之中带着三分俏丽。韦小宝心道:「听说吴三桂的老婆之中,有一个外号四面观音,又有一个叫作八面观音。不知是不是真有观音菩萨这么好看。他妈的,这大汉奸艳福不浅!」 · ·
那道姑引着他来到东边偏殿,献上茶来,韦小宝揭开盖碗,一阵清香扑鼻,碗中一片碧绿,竟是新出的龙井茶叶,心下微觉奇怪:「这龙井茶叶从江南运到这裏,价钱可贵得紧哪,庵裏的道姑还是尼姑,怎地如此阔绰?」又见道姑捧着一只建漆托盘,呈上八色细点,白磁碟中盛的是松子糖、小胡桃糕、核桃片、玫瑰糕、糖杏仁、绿豆糕、百合酥、桂花蜜饯杨梅,都是苏式点心,每一碟无不细巧异常。这等江南点心,韦小宝当年在扬州妓院之中曾经见过,只有豪客光临之时,老鸨才取出待客,他乘人不备,也偷吃过一片两粒,此後便是在皇宫之中也难得一见,不料在云南的一座小小尼庵之中竟有这等物事,不由得心中大乐:「老子可回到杨州丽春院啦。」
那道姑奉上点心後,便即退出。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,烧的却是名贵檀香,韦小宝是识货之人,每次到太后的慈宁宫中,均闻到这种上等檀香的气息,突然间心中一惊:「啊哟,不好,莫非老婊子在此?」当即站起身来。
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,走进一个女子,向韦小宝合什行礼,说道:「出家人寂静,参见韦大人。」语声清柔,说的是苏州口音。
只见这女子四十岁左右年纪,身穿淡绿衣衫,眉目如画,清丽难言,韦小宝一生之中,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。他手捧茶碗,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,当真是目瞪口呆,手足无措。那女子微笑道:「韦大人请坐。」· 韦小宝茫然失措,道:「是,是。」双膝一软,坐了下来,手中茶水溅出,衣襟上登时湿了一大片。
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此失魂落魄的情景,这丽人生平见多了,自是不以为意,但韦小宝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竟也为自己的绝世容光所镇慑,那丽人徼微一笑,说道:「韦大人年少高才,从前甘罗十二岁做秦国上卿,韦大人却也不输於他。」韦小宝道:「不敢当。啊哟,甚麽西施,杨贵妃,一定都不及你。」那丽人伸起衣袖,遮低了半边玉颊,嫣然一笑,登时百媚横生,随即庄容说道:「美色误国,自古已然。不祥人自恨天生这副容貌,害苦了天下苍生,这些年来长伴青灯古佛,苦苦忏悔。唉,就算敲穿了木鱼,念烂了经卷,却也赎不了造孽的万一。」说到这裏,眼圈一红,忍不住便要流下泪来。
韦小宝不明她话中听指,只是见她微笑时神光离合,愁苦时楚楚动人,不由得满腔都是怜惜之意,也不知她何姓何名,是何来历,胸口热血上涌,只觉得就算为她粉身碎骨,也是甘之如饴,一拍胸膛,站起身来,说道:「有谁欺侮了你,我这就去为你拼命。你有甚麽为难的事儿,尽管交在我手里,若是办不到,我韦小宝割下这颈脑袋来给你。」说着伸出右掌,在自己後颈中重重一斩。
那丽人站起身来,向他凝望了半晌,眼圈儿又是一红,忽然跪倒,拜了下去,呜咽道:「韦大人云天高义,不知如何报答才是。」
韦小宝叫道:「不对,不对。」也即跪倒,向着她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,说道:「你是仙人下凡,观音菩萨转世,该当我向你磕头才是。」那丽人低声道:「这可折杀我了。」伸手托住他双臂,轻轻扶起。韦小宝见她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,晶莹如珠,忙伸出衣袖,给她轻轻擦去,安慰道:「别哭,别哭,便有天大的事,咱们也非给办个妥妥当当不可。」以那丽人时年纪,尽可做他母亲,但容色举止、言语神态之间,天生一股娇媚,令人不自禁的生出怜意,韦小宝又问:「你到底为甚麽难过?」
那丽人道:「韦大人见信之後,立即驾到,小女子实是感激不………」韦小宝「啊哟」一声,伸手在自己额头一击,说道:「胡涂透顶,那是为了阿珂………」双眼呆呆的瞪着那丽人,突然恍然大悟,大声道:「你是阿珂的妈妈!」
那人低声道:「韦大人好聪明,我本待不说,可是你自己猜到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个容易猜。你两人相貌很像,不过………不过阿珂师姊不及………不及你美丽。」那丽人脸上微微一红,光润洁白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,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一般,低声问道:「你叫阿珂师姐?」韦小宝道:「是,她是我师姊。」当下毫不隐瞒,将如何和阿珂初识、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、如何拜九难为师、如何回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,自己对阿珂如何倾慕,而她对自己又如何丝毫不瞧在眼裏,种种情由,也是坦然直陈。只是九难的身世,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吴三桂的图谋,毕竟事关重大,略过不提。
那丽人静静的听着,待他说完,轻叹一声,低吟道:「妻子岂应关大计?无奈英雄是多情。『红颜祸水』,眼前的事,再明白也没有了。韦大人前程远大………」
韦小宝摇头道:「不对,不对。『红颜祸水』这句话,我倒也曾听说书先生说过,甚么西施、王昭君,甚麽貂蝉、杨贵妃,大家说道些美女害了国家,其实呢,倘若没有这些糟男人,糟皇帝,美女再美,也害不了国家。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,这才投降清朝,依我瞧哪,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,便有十八个陈圆圆,他奶奶的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。」
那丽人站起身来,盈盈下拜,说道:「多谢韦大人明见,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寃。」韦小宝急忙回礼,奇道:「你………你………啊………是了,我当真胡涂透顶,你若不是陈圆圆,天下哪………哪………有第二个这样的美人?不过,唉,我可越来越胡涂了,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吗?怎摩会在这裏?阿珂师姊怎么又………又是你的女儿?」 :
这个丽人,正是关涉明清两代国运的陈圆圆。
她站起身来,说道:「这事说来话长。贱妾一来有求於韦大人,诸事不敢隐瞒;二来听得适才大人为贱妾辨寃的言语,心中感激不已。这二十多半来,贱妾受尽天下人的唾骂,把亡国的大罪名,都加在贱妾头上。当世只有两位大才子,才明白贱妾的寃屈。一位是大诗人吴梅村吴才子,另一位更是韦大人。」
其实韦小宝於国家大事,浑浑噩噩,胡裏胡涂,那知道陈圆圆寃枉不寃枉,只是他一见到这惊才绝艳的容色,心中大起怜惜之念,对吴三桂又是十分痛恨,何况眼前之人又是阿珂的母亲,她便有千般不是,这些不是也都派到了吴三桂头上。听陈圆圆称自己为「大才子」,这件事他倒颇有自己之明,急忙摇手,说道:「我西瓜大的字识不上一担,你要称我为才子,不如在这称呼之上,再加『狗屁』二字。这叫做狗屁才子韦小宝。」
陈圆圆微微一笑,道:「诗词文章做得好,那是小才子。有见识、有担当,方是大才子。」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,不由得全身骨头都酥了,心道:「这位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说我是大才子,哈哈,原来老子的才情还真不低,他妈的,老子自出娘胎,这倒是第一次听到。」
陈圆圆站起身来,说道:「请大人移步,待贱妾将此中情由,细细诉说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。」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花径,来到一间小房之中。房中不设桌椅,地下放着两个蒲团,墙上挂着一幅法书,写满了字,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。陈圆圆道:「大人请坐。」走到墙边,将琵琶摘了下来,抱在手中,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,指着墙上那幅字,轻轻说道:「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,叫作『圆圆曲』。今日有缘,为大人弹奏一会,只是有污清听。」韦小宝大喜,拱手道:「妙极,妙极。不过你唱得几句,解释一番,我这狗屁才子,学问可平常得紧。」陈圆圆微笑道:「大人过谦了。」当下一调弦索,丁丁冬冬的弹了几下,说道:「此调不弹已久,荒疏莫怪。」韦小宝道:「不用客气。就算弹错了,我也不知道。」只听她轻拢慢捻,弹了几声,曼声唱道:「鼎湖当日弃人间,破敌收京下玉关。恸哭六军皆缟素,冲冠一怒为红颜。」唱了这四句,说道:「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,平西王攻克北京,官兵都为皇帝戴孝。平西王所以出兵,却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。」
韦小宝点头道:「你这样美貌,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,倒也怪他不得。倘若是我韦小宝,那也是要投降的。」
陈圆圆眼波流转,心想:「你这个小娃娃,也来跟我调笑。」但见他神色俨然,才知他言出由衷,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,继续唱道:
「红颜流落非吾恋。逆贼天亡自荒谯。电扫黄巾定黑山,哭罢君亲再相见。」
说道:「这裏说的是王爷打败李闯的事。诗中说道:「李闯大事不成,是他自己不好。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,他怎麽高兴得起来?曲里明明说打败李闯,并不是他的功劳。」陈圆圆道:「以後这段曲子,是讲贱妾的身世。」唱道:
「相见初经田窦家,侯门歌舞出如花。许将戚里箜篌伎,等取将军油壁车。家本姑苏浣花里,圆圆小字娇罗绮。梦向夫差苑里游,宫娥拥入君王起。前身合是采莲人,门前一片横塘水。」
曲调柔媚宛转,琵琶声缓缓荡漾。韦小宝只听得心旷神怡。陈圆圆低声道:「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,未免过誉。」韦小宝道:「比得不对,西施那裏及得上你?」陈圆圆微笑道:「韦大人取笑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决不是取笑。其中大有缘故。想那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,她相貌虽美,绍兴人说话『娘个贱胎踏踏叫』,那有你苏州人说话又嗲又糯。」陈圆圆忍不住好笑,说道:「原来还有这个道理。想那吴王夫差也是苏州人,怎么会喜欢西施?」韦小宝搔头道:「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,也是有的。」陈圆圆忍住了笑,继续唱道:
「横塘双桨去如飞,何处豪家强载归?此际岂知非薄命?此时只有泪沾衣。薰天意气连宫掖,明眸皓齿无人惜。本归永巷闭良家,教就新声倾坐客。」 ·
唱到这里,轻轻一叹,说道:「贱妾出於风尘,原不必相瞒………」韦小宝道:「甚麽叫做出於风尘?你别跟我掉文,一掉文我就不懂。」陈圆圆道:「我本来是苏州倡家的妓女………」韦小宝拍膝叫道:「妙极!」陈圆圆微有愠色,道:「那是贱妾命薄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跟你志同道合,我也是出於风尘。」陈圆圆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大眼,茫然不解,心想:「他一定还是不懂出於风尘的意思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出身於妓院,我也出身於妓院,不过一个是苏州,一个是扬州。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,她相貌跟你相比,那是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。」陈圆圆大为奇怪,道:「这话不是说笑?」韦小宝道:「那有甚麽好说笑的?唉,我事情太忙,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来,不能让她做妓女了。不过我见她在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闹,接到了北京,只怕反而不快活。」
陈圆圆道:「英雄不怕出身低,韦人人光明磊落,毫不讳言,正是英雄本色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可只跟你一个儿说,别人是不说的,否则人家指着我骂婊子王八蛋,那可吃不消。在阿珂面前,更加不可提起,她已经瞧我不起,再知道了这事,那是永远不会再理睬我了。」陈圆圆道:「韦大人放心,贱妾自不会多口,其实阿珂她………她自己的妈妈,也不是甚么名门淑女。」韦小宝道:「总之你别跟她说起。她最恨妓女,说道这种女人坏得不得了。」
陈圆圆垂下头来,低声道:「她………她说妓院裏的女子,是坏得………坏得不得了的。」韦小宝忙道:「你别难过,她可决不是说你。」陈圆圆道:「她自然不会说我。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妈妈。」韦小宝奇道:「她怎会不知道?」陈圆圆摇摇头,道:「她不知道。」缓缓地说道:「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,也是苏州人。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。皇后眼田贵妃斗得很厉害。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妓院裏买了出来,送入宫裏,盼望分田贵妃的宠………」韦小宝说道:「倒是一条妙计。田贵妃这次可糟糕之极了。」
陈圆圆道:「却也没甚麽糟糕,崇祯天子忧心国事,不喜欢女色,我在宫女没躭得多久,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。」韦小宝大声道:「奇怪,奇怪。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,只相信奸臣,却把袁崇焕这些大大的忠臣杀了。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,瞧女人更加没眼光,连你这样的人都不要,啧啧,啧啧。」只觉天下奇事,无过於此。
陈圆圆道:「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,有的喜欢金银财宝,做皇帝时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,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就功名富贵也要,金银财宝也要,美貌女子更加要,只有皇帝不想做,给了我做也做不来。啊哈,这昆明城中,倒有一位仁兄,做了天下第一大官,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,娶了天下第一美人,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。」陈圆圆脸色微变,道:「你说的是平西王?」韦小宝道:「我谁也没说,总而言之,既不是你陈圆圆,也不是我韦小宝。」
陈圆圆道:「这曲子之中,以後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。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,自己去山海关镇守,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裏,不久闯………闯………李闯就攻进了京城。」唱道:
「坐客飞觞红日暮,一曲哀弦向谁诉?白皙通侯最年少,拣取花枝屡同顾,早携娇鸟出樊笼,待得银河几时渡?恨杀军书底死催,苦留後约将人误。相约恩深相见难,一朝蚁贼满长安。可怜思妇楼头柳,认作天边粉絮看。」
唱到这裏,琵琶声歇,怔怔的出神。韦小宝只这曲已唱完,鼓掌喝采,道:「完了吗?唱得好,唱得妙,唱得刮刮叫。」陈圆圆道:「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,曲子作到这裏,自然也就完了。」韦小宝脸上一红,心道:「他妈的,老子就是没学问。李闯进北京,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,陈圆圆的曲子可还没唱完。」陈圆圆低声道:「李闯把我夺了去,後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。我不是人,是一件货色,谁力气大,谁就夺去了。」唱道:
「逼索综珠围内第,强呼绛树出雕栏。若非壮士全师胜,争得蛾眉匹马还,蛾眉马上传呼进,云鬓不整惊魂定。蜡炬迎来在战场,啼粧满面残红印。长征箫鼓向秦川,金牛道上车千乘。斜谷云深起画楼,散关日落开粧镜。」
她唱完「开粧镜」三字,又凝思出神,这一次韦小宝却不敢再问她唱完了没有,拿定了主意:「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,否则不可多问,以免出丑。」只听她道:「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,他封了王,我做了王妃。消息传到苏州,旧日院子裏的姊妹人人羡慕,说我运气好。她们年纪大了,却还在院子裏做那种勾当。」
韦小宝道:「我在丽春院时,曾听他们说甚麽『洞房夜夜换新人』,也没有甚麽不好啊。」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,见他并无讥嘲之意,微喟道:「大人,你年还少,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处。」弹起琵琶,唱道:
「传来消息满江乡,乌柏红经十度霜。教曲妓师怜尚在,浣纱女伴忆同行。旧巢共是衔泥燕,飞上枝头变凤凰,长向尊前悲老大,有人夫婿擅侯王。」
停了琵琶,说道:「吴梅村子才知道我虽名扬天下,心中却苦。世人骂我红颜祸水,误了大明的江山,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,又有甚麽能为?是好是歹,全是你们男子汉作的事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,大清成千成万的兵马打进来,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,能挡得住他们吗 ?」心中又想:「她这样又弹又说,倒像是苏州的说书先生唱弹词。我跟她对答几句,变成说书的下手了。咱二人若是到扬州茶馆裏去开档子,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,连茶馆也挤破了。」正想得得意,只听她唱道:
「当时只受声名累,贵戚名豪竞延致。一斛明珠万斛愁。关山漂泊腰肢细。错怨狂风扬落花,无边春色来天地。
「尝闻倾国与倾城,翻使周郎受重名,妻子岂应关大计,无奈英雄是多情,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红粧照汗青。
「君不见,馆娃初起鸳鸯宿,越女如花看不足,香径尘生鸟自啼,厅廊人去苔空绿。换羽移宫万里愁,珠歌翠舞古梁州。为君别唱吴宫曲,汉水东南日夜流。」 ·
唱到这个「流」字,歌声曼长不绝,琵琶声调转高,渐渐淹没了曲声,过了一会,琵琶渐渐缓,终於寂然无声。
陈圆圆长叹一声,泪水簌簌而下,呜咽道:「献丑了。」站起身来,将琵琶挂上墙壁,回到蒲团坐下,说道:「曲子最後一段,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时事。当年我很不明白,说的是我的事,为甚麽要提到吴宫?就是将我比作西施,上面也比过了。吴宫,吴宫,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?近几年来我却懂了,王爷他操兵练马,穷奢极欲,只怕………只怕将来………唉,我劝了他几次,却惹得他很是生气。我在这三圣庵出家,带发修行,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,只盼大家平平安安,了此一生,那知道………那知道阿珂………阿珂………」说到这裏,已是呜咽不能成声。
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,只因歌者色丽,曲调动听,心旷神怡之下,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後,一听她提到「阿珂」,当即跟起身来,说道:「阿珂到底怎麽了?她没有刺平西王?她是你女儿,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,啊哟,糟了,糟了。」陈圆圆道:「甚麽事糟了?」韦小宝接着道:「没有甚麽。」原来他突然想到,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,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,自己不过是个妓女的儿子,更加的天差地远。
陈圆圆道:「阿珂生下来两岁,半夜裏忽然不见了。王爷派人搜逼了全城,全无影踪。我疑心………疑心………」忽然脸上一红,转过了脸。韦小宝问道:「疑心什麽?」陈圆圆道:「我疑心定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,或者是要胁,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。」
韦小宝道:「王府中有这许多高手侍卫和家将,居然有人能神不知、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,那人的本事可实在大极了。」陈圆圆道:「是啊。当时王爷大发脾气,把两名卫队首领都杀了,又撤了昆明城裏提督和知府的差。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,王爷又要杀人,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。这十多年来,始终没阿珂的消息,我总道………总道她已经死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,原来她是跟你的姓。」
陈圆圆身子一侧,颤声道:「她………她说姓陈?怎么会知道?」韦小宝心念一动:「大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剌,戒备何等严紧。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,说不定还难於刺杀了他,天下除了九难师父,只怕也没第二个人了。」说道:「多半是那个偷她出去的人跟她说的。」陈圆圆缓缓点头,道:「不错,不过………不过为甚麽不跟她说姓………姓………」韦小宝道:「不说姓吴?哼,平西王的姓,并不见得有甚麽光采。」陈圆圆跟望窗外,呆呆出神,似乎没听到他的说话。
韦小宝问道:「後来怎样?」陈圆圆道:「我心裏常常念着她,只盼天可怜见,她并没死,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。昨天下午,王府裏传出讯息,说王爷遇刺,身受重伤。我忙去王府探伤。原来王爷遇刺是真,却没受伤。」韦小宝吃了一惊,道:「他身受重伤,全是假装的?」陈圆圆道:「王爷说道,他假装受伤极重,好让对头再来轻举妄动,便可设法一网打尽。」韦小宝目光茫然失神,喃喃说道:「果然是假的,我………我早该想到了。」心想:「大汉奸果然对我大起疑心。」
陈圆圆道:「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。王爷一言不发,领我到厢房裏去。床上坐着一个少女,手脚上都戴了铁铐。我不用瞧第二眼,就知道她是我的女儿。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一模一样。她一见我,呆了一阵,忽然说道:「『你是我妈妈?』我点点头,指着王爷,道:『你叫爹爹。』阿珂怒道:『不是!他是大汉奸。不是我爹爹。他害死了我爹爹,我要给爹爹报仇。』王爷问她『你爹爹是谁?』阿珂说道:『师父没跟我说。师父只说,我见到妈後,妈自会对我说。』王爷又问她师父是谁,她说甚麽也不肯说,後来终於露出了口风,她是奉了师父之命,前来行刺王爷。」
韦小宝於这件事的缘由,心中已明白了七八成,料想师父恨极了吴三桂,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,因此将他的女儿盗来,教以武功,要她来刺杀自己的父亲。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,忽然想到:「是了,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,虽然教她武功招式,但内功却半点不传,因此阿珂所会的招式十分高明,就是没丝毫内力。」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怨毒,不由得打了个冷战。
陈圆圆道:「她的师父深谋远虑,恨极了王爷,安排下这个计策。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,当然最好,若是行刺不成,王爷终於也会知道,来行剌他的是他亲生女兄,心裏的难过,说不定此刺死了他还更厉害。」韦小宝道:「现在可甚麽事都没有啊。她没刺到王爷,你们一家团圆,你向阿珂说明了这中间的情由,岂不是大家都高兴得很麽?」
陈圆圆叹道:「倘使是这样,那倒是谢天谢地了。」
韦小宝道:「阿珂是你的亲生女儿,凭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来。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亲,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女儿。」他形容女子美丽,翻来覆去也只有「沉鱼落雁,羞花闭月」八个字,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,顿了一顿,又道:「王爷不肯放了阿珂,难道要责打她麽?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,怎会知道自己身世?怎能因此怪她?」
陈圆圆道:「王爷说道:『你既不认我,你自然不是我女儿。别说你不是我女儿,就算当真是我亲生之女,这等作乱犯上,无法无天,一样的不能留在世上。』说着摸了摸鼻子。」韦小宝微笑道:「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?」陈圆圆颤声道:「你不知道,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,他一摸鼻子,便是要杀人,从来没有例外。」韦小宝叫声「啊哟」,说道:「那可如何是好?他………他杀了阿珂没有?」陈圆圆道:「这会儿还没有。王爷他………他要查知背後指使的人是谁,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?」
韦小宝笑道:「王爷就是疑心病重,实在有点傻裹傻气。我一见到你,就知你是阿珂的妈妈,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爸?想来阿珂行刺他,他气得很了。」说到这裏,脸色转为郑重,道:「咱们得快些想个法儿,相救阿珂才是。倘王爷再摸几下鼻子,那就大事不好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