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 鹿鼎记旧版

第一三六回 出征罗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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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三六回 出征罗刹

索额图道:「兄弟,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,皇上怕你心中尚有顾虑,所以特命我来促驾。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甚么差使?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皇上的神机妙算,咱们做奴才的可万万猜不透了。」索额图将嘴巴凑到他耳朵边,低声说道:「打罗刹鬼!」韦小宝一怔之下,跳起身来,大叫:「妙极!」索额图道:「皇上说你得知之後,一定十分喜欢,果然不错。兄弟,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,就占我黑龙江一带,其势十分猖獗,先帝和皇上宽洪大量,不予计较,那知罗刹鬼得寸进尺,占地越来越多。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、如何能容鬼子威逼?现下三藩之乱和台湾郑氏都巳荡平,天下无事,皇上就决意对罗刹用兵了。」韦小宝在通吃岛闲居数年,闷得便如推牌九连抓十副别十,这时听得这消息,当真是开心得合不拢嘴来。索额图又道:「皇上为了息事宁人,曾向罗刹国的大汗下了几道谕旨,可是始终没有答覆。後来荷兰国的使臣转告,说罗刹国虽大却是蛮夷之邦,通国无一人懂得中华上国的文字,接到皇上的谕旨全然莫名其妙,因此只好不答。然而罗刹兵东来占地,始终不止。皇上说道,我中华上国,讲究仁义,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,总是要先令他们知错,有个蟠然悔改的机会,若是训谕之後仍是强项不服教化,那时便只有加以诛戮了。朝中大臣,精通罗刹国文字语言的,却只有韦兄弟一人。」(金庸按:当时中俄交涉,互相言语文字不通,确为事实。史载俄国沙皇致书康熙,有云:「皇帝在昔所赐之书,下国无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」)韦小宝心想:「原来为了我懂得罗刹鬼话,小皇帝才向我投降。」得意之情,不禁见於神色。索额图笑道:「兄弟精通罗刹国语言文字,固然十分了不起,可是还有一椿大本事,更是人所莫及。听说罗刹国的摄政,是大汗的姊姊,这位女王,是兄弟的老相好,是不是啊?」韦小宝哈哈大笑,说道:「罗刹女人全身都是金毛,这个苏菲亚摄政女王相貌倒很不错,她身上的皮肤,摸上去却粗糙得很。」索额图笑道:「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马,勉为其难,再去摸她几摸。」韦小宝笑着摇头,道:「没有胃口,没有胃口。」索额图道:「兄弟一摸之下,两国交好,从此免了刀兵之灾,这是安邦定国的一桩奇功啊。」

韦小宝笑道:「原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打仗,而是要我施展『十八摸神功』,哈哈!」嘴裏哼了起来:「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罗刹国女王的金发边。女王的金发像黄金,韦小宝花差花差哉!」两人相对大笑。

韦小宝忽然想起一事,问道:「皇上怎么知道兄弟跟罗刹国的摄政女王有一手?皇上明见万里,难道这种事情也明见了?」索额图笑道:「这个我就不知道。想必是兄弟的部属之中,有人早就启奏了皇上。」韦小宝一拍大腿,道:「是了,定是风际中这家伙说的。」

韦小宝问起罗刹国侵占黑龙江的详情,索额图细加述说。原来在明朝万历年间,罗刹人便决意东侵。(罗刹即俄罗斯,「清史稿郎坦等传」云:「俄罗斯之为罗刹,译言缓急异耳。」缓读为俄罗斯,急读为罗刹。以俄语本音读之,罗刹更为相近。)先後在西伯利亚的托木斯克,叶尼塞斯克、雅库次克、鄂霍次克等地筑城。顺治六年,罗刹人在鹿鼎山筑城,称阿尔巴青(中国则称为雅克萨城),同时顺流东下,沿途剽掠。顺治九年,满清宁古塔都统海色率兵二千,在黑龙江岸将罗刹兵逐退。後来又在松花江口交兵,满清都统明安达哩奋勇作战,大破罗刹军。罗刹兵西退,在尼布楚筑城,并遣使往莫斯科乞援,使者沿途散布流言,说黑龙江一带金银遍地,牛马成群,居民房屋皆镶嵌黄金。於是罗刹人梦想大发洋财,结阴东来,沿途刦掠,残害百姓,哥萨克骑兵尤为残暴。满清宁古塔都统沙尔呼达、宁古塔将军巴海率兵御敌,於顺治十六年、十七年间连胜数仗,打死了罗刹兵的统军大将,将哥萨克骑兵斩杀过半。於是罗刹不敢再到黑龙江畔。

到康熙初年,罗刹军民又大举东来,以雅克萨城为根据地。康熙年纪渐长後,知道罗刹人野心极大,严加防守,并移吉林水师到黑龙江驻防。罗刹军也不断增兵,将雅萨克城建筑得十分牢固,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,决意将黑龙江一带广大土地席卷而有之。那时康熙正在全力对付吴三桂,无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略,直到三藩削平,台湾郑氏归降,更无他顾之忧,这才专心应付。想起韦小宝曾去过莫斯科,不但熟悉彼邦情事,且和罗刹国掌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关系不同寻常,也曾受过她的封爵,这是手中的一着厉害棋子,为何不用?得知他到了台湾,当即命索额图前去宣召。

於是韦小宝带了妻子儿女、命夫役抬了在台湾所发的「请命财」,两袖金风,上船北行,船行时施琅要了原来台湾郑氏手下的将领何佑、林兴珠、洪朝,以及五百名藤牌兵。施琅知他这次赴京,定得重用,自己在朝廷裏正要他鼎力维持,自然没口子的答应,对他和索额图又都送了一份重礼。台湾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销举台内迁旨意,这位少年韦大人厥功甚伟,人人心中感激,万民伞、护民旗等等送了无数。韦小宝上船之际,两位耆老脱下他靴子,高高捧起,说是留为去思。道「脱靴」之礼,本是清朝地方官清正,百姓爱戴,才有这等仪节。韦小宝这个「脏官」居然也享此殊荣,非但前无古人,恐怕也是後无来者了。欢送时鞭炮大放特放,更是不在话下。

不一日船到塘沽,韦小宝、棠额图等一行人登岸陆行,经天津而至北京。韦小宝重入都门,真是恍如隔世,心花怒放,飘飘欲仙,立刻便去谒见皇帝。康熙在上书房传见。

韦小宝揭开门帷,去到康熙跟前,跪下磕头,还没站直身子,不知如何,竟是悲从中来,不由得伏在地下,放声大哭。康熙见他到来,心中有一大半欢喜,也有一小半恼怒,心想:「这小子无法无天,竟敢一再违旨。这次虽是派他差使,却也要好好惩戒他一番,免得这小子恃宠而骄,再也管束他不住。」岂知韦小宝竟会大哭,康熙心肠却也软了,笑道:「他妈的,你这小子见了老子,怎么哭将起来?」

韦小宝哭道:「奴才只道这一生一世,再也见不着皇上了。今日终於得见,实在是欢喜得紧。」康熙笑道:「起来,起来!让我瞧瞧你。」韦小宝爬起身来,满脸的眼泪鼻涕,嘴角边却已露着微笑。康熙笑道:「他妈的,你这小子倒也长高了。」童心忽起,走下御座,说道:「咱俩比此,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。」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。韦小宝眼见跟他身高相若,但皇上要比高矮,岂能高过了皇上了,当即微微弯膝。康熙伸手在两人头上一比,自己高了一寸,笑道:「咱们一般的高矮。」转身走开几步,笑道:「小桂子,你生了几个儿子女儿?」韦小宝道:「奴才不中用,只生了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」康熙哈哈大笑,说道:「这件事我可此你行了。我已有四个儿子,三个女儿。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雄才大略,自然……自然这个了不起。」康熙笑道:「几年不见,你学问还是半点没长进。生儿女的事,跟雄才大略有什麽干系?」韦小宝道:「从前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,凡是好皇帝,儿子也必定多的。」

康熙笑道:「你又怎么知道了?」韦小察[宝]道:「皇上派奴才去钓鱼,咱俩个好比周文王和姜太公。周文王的事,奴才自然要问问清楚,免得见到皇上之时,对答不上。」

这几年来康熙忙於跟吴三桂打仗,昼夜辛劳,策划国事,身边少了韦小宝这个少年臣子说笑话解闷,有时着实无聊,此时君臣重逢,甚是开心,说了好一会闲话,问了他在通吃岛上的生涯,又问起台湾的风土民情。韦小宝道:「台湾土地很肥,出产很多,那边的百姓日子都过得挺快活,得知皇上准许他们在台湾住下去,个个感激皇恩浩荡,天高地厚,真如重生父母一般。」康熙点头道:「施政以不扰民为先。百姓既然在台湾安居乐业,强要他们迁入内地那便是大大扰民。朝中大臣不明台湾实情,妄发议论,险些儿误了大事。你和施琅力加劝谏,功劳不小。」

韦小宝扑的一声,跪了下来,磕头道:「奴才多次违旨,杀十七八次头都是应该,不论有什麽功劳,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。只求皇上恩典,饶了奴才性命,准许我在你身边服侍。」康熙微笑道:「你也知道杀十七八次头也是应该,就可惜你没十八颗脑袋,否则,我定要砍下十七颗来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奴才脑袋也不要多,只要留得一颗,有张嘴巴说话吃饭,那就心满意足了。」康熙道:「这颗脑袋留不留,那得瞧你今後忠心不忠心,是不是还敢违旨。」韦小宝道:「奴才忠字当头,忠心耿耿,赤胆忠心,尽忠报国。」

康熙笑道:「你这忠字的成语,心裏记得倒多,还有没有?」韦小宝道:「奴才心裏只有一个忠字,自然记得多些,还有…还有忠君爱国,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,还有忠厚老实……」康熙道:「起来吧!你若是忠厚老实,天下就没有一个刁顽狡猾之徒了。」

韦小宝站起身来,说道:「回皇上,我只对你一个人忠,对於别人,自然不那麽忠了,有时说不定也奸他一奸。奴才的性子是有点小滑头的,这个皇上也明白得很。不过我对皇上讲究『忠心』,对朋友讲究『义气』,忠义不能两全之时,奴才只好缩头缩脑,在通吃岛上钓鱼了。」康熙道:「你不用担心,把话儿说在前头,我可没要你去打天地会。」他负手背後,踱了几步,缓缓的道:「你对朋友讲义气,那是美德,我也不来怪你。圣人讲究忠恕之道,这个忠宇,也不单是指事君而言,对任何人尽心竭力,那都是忠。忠义二字,本来是一而二,二而一的。你宁死不肯负友,不肯为了富贵荣华而出卖朋友,也算十分难得,很有古人之风。你既不肯负友,自然也不会负我了。小桂子,我赦免了你的罪愆,不全是为了你以前的功劳,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两个自幼儿十分投缘,也为了你重视义气,并非坏事。」

韦小宝十分感激,哽咽道:「奴才……奴才是什么都不懂的,只觉得别人真心待我好,实在……实在不能……不能对他们不住。」康熙点点头,道:「那罗刹国的摄政女王,对你也挺不错啊,我派你去打她,却又怎样?」

韦小宝嗤的一声,笑了出来,说道:「她给人关了起来,险些儿性命不保,奴才教她鼓动火枪手起来,夺到了大位,也算是对得住她了。她派兵想来夺我皇上的锦綉江山,那可万万容她不得。这女人水性杨花,今天勾搭这个男人,明天勾搭那个,那是当不得真的。就可惜罗刹国实在太远,否则奴才带一枝兵去,把这女王擒了来让皇上瞧瞧,倒也有趣。」

康熙道:「『罗刹国太远』,这五个字很是要紧,我凭着这五个字,咱们这一战可操必胜。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,骑兵骁勇,但他们远,咱们近。他们万里迢迢的东来,兵员、马匹、火器、弹药、粮草、被服,什么都是接济不容易。现下我已派了户部尚书伊桑阿前赴宁古塔,构筑爱珲、呼玛尔二城,广积粮草弹药,又已设置了十大驿站,使得军需粮饷供应畅通,源源不绝。日前又传旨蒙古,不许跟罗刹人贸易。再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广遣骑兵,见罗刹人种的高梁小麦,就放火烧他妈的,见到罗刹兵的马匹,立刻就宰他妈的。」(金庸按:以上所述,均系史实,康熙对俄罗斯用兵而胜,并非侥幸,实系策划周详,指挥得宜、战略正确所致。)

韦小宝大喜,说道:「皇上如此调派,当真是什麽什麽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这一战已经胜了一大半。」康熙道:「那也不然。罗刹是大国,据南怀仁说,幅员比我们中国还大,决计不可轻敌。我们若是打了败仗,辽东一失,国本动摇。他们败了却无关大局,只不过向西退却而巳。所以这一战许胜不许败。你若是败了,我就出关,领兵亲征。第一件事便是砍你脑袋。」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历。韦小宝道:「皇上望安。奴才项上人头若是不保,那也是给罗刹兵砍下来的,决不能让皇上来砍。」

康熙道:「你明白这一节便好,兵凶战危,谁也难保必胜。我只是要你万万不可轻忽,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调之事。」韦小宝恭恭敬敬的道:「是。」

康熙又道:「倘若单是行军打仗,本来也不用你去。不过这次跟罗刹国开仗,并不是想灭了他,只是要他知难而退,不敢来侵我疆土,也就是了。所以须得恩威并济,要他们感恩戴德,两国永远和好。若是一味杀戮,罗刹国君主老羞成怒,倾国来攻,我们就算得胜,那也是兵连祸结,得不偿失。老子曰:『兵器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』能和则和,不战而屈人之兵,才算上上大吉。你如能说得罗刹国摄政女王下令退兵,两国讲和,方才是大大的功劳。」韦小宝道:「奴才见到罗刹兵的将军之後,将皇上的圣谕向他们开导,再要他们带话去给罗刹国摄政女王。」

康熙道:「我曾传了好几名西洋传教士来,详细询问罗刹国的历朝故实、风土地理、军政人事……」韦小宝道:「对,对。皇上这是知他又知自己,百战百胜。」康熙徽微一笑,道:「那些教士都说,罗刹人欺善怕恶,你若是一味跟他说好话,他们得寸进尺,越来越凶,所以也得显点颜色,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好惹。因此咱们一面出动大军,诸事齐备,要打就打,另一面却又显得咱们是礼义之邦,中华上国,却也不是随便逞强欺人的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奴才理会得。咱们有时扮红脸,拔刀子干他妈的,有时又扮白脸,笑嘻嘻的摸他几下。就奸此诸葛亮七擒孟获,要叫他输得服服贴贴,从此不敢造反。」康熙嘿嘿一笑,道:「这就是了。」韦小宝见他笑容古怪,一转念间,已明其理,笑道:「就好比万岁爷七擒小桂子,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,从此再也不敢玩什麽花样。小桂子又好比是孙悟空,总之是跳不出万岁爷这如来佛的手掌心。」

康熙笑道:「你年纪大了几岁,可越来越谦了。你若要跳出我的手掌心,我可还真的抓你不住。」韦小宝道:「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裏舒服得很,又何必跳出去?」

康熙道:「吴三桂的事,说来你功劳也是不小,那一趟事你没能赶上。现下我派你统带水陆三军,出征罗刹。雅萨克城筑於鹿鼎山,我封你为三等鹿鼎公、抚远大将军。武的由都统朋春、黑龙江将军萨布素、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,文的由索额图助你。咱们先出马步一万,水师五千,若是不够,再要多少有多少。一应马匹军需,都已齐备。爱珲、宁古塔所积军粮,可支大军三年之用。野战炮有一百五十门,攻城炮五十门。这可够了吗?」康熙说一句,韦小宝谢一句恩,待他说完,忙跪下连连磕头。

康熙道:「罗刹国的骑兵步兵在雅萨克和尼布楚不过二干。咱们以七八倍的兵力去对付,那是雷霆万钧之势了,只盼你别堕了我堂堂中华的园威才好。」韦小宝:「这一仗是奴才代着皇上去打的,咱们只消有一点小小挫折,也是让罗刹人给小看了。皇上尽管放心。」康熙道:「你还有什么需用没有?」韦小宝道:「奴才从台湾带了五百名藤牌兵来京,他们曾跟红毛兵开过仗,善於抵御火器。奴才想一并带去道剿罗刹。」

康熙喜道:「那好得很啊。郑成功的旧部打败过荷兰红毛兵,你带了去打罗刹兵,咱们又多了三分把握。我本来担心罗刹兵火器厉害,只怕我军将士伤亡太多。」韦小宝道:「藤牌能挡住鸟枪子弹,这些藤牌兵着地滚将过去,用大刀斩鬼子兵的鬼脚。」康熙大喜,连称:「妙得很,妙得很。」

韦小宝道:「奴才有个小妾,当年随着同去莫斯科,精通罗刹鬼话。想请皇上恩准,让她随军办事。」要知清朝规矩,出师时军中携带家眷,乃是大罪,因此须得先行呈请。康熙点了点头,道:「知道了。你好好立功去罢!」韦小宝磕头辞出,退到门口时,康熙道:「听说你的师父陈永华是郑克爽杀的,是不是?」韦小宝一怔,道:「是的。」康熙道:「郑克爽已归降朝廷。我答应过他,郑氏子孙,一体保全。你别去跟他为难。」韦小宝只得答应。

他此番来京,早就预拟去寻郑克爽的晦气,那知道康熙先行料到,如此吩咐下来,倘若再去动他,那便是违旨了,寻思:「难道他害死我师父的大仇,就此罢休不成?」低了头缓步走出,忽听得有人说道:「韦大人,恭喜你啊。」

韦小宝听得声音好熟,抬起头来,只见眼前一人身高膀宽,笑吟吟的望着自己,正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。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,那日他逃出宫去,明明在自己屋中巳将多隆一刀刺死,这可不是他鬼魂索命来吗?霎时之间,只吓得全身发抖,既想转身奔选,又想跪下哀求饶命,可是两条随便如钉在地下一般,再也难以移动半步,下身前後俱急,只差这么一点儿便要屎尿齐流。只见多隆走近身来,拉住了他手,笑道:「好兄弟,多年不见,做哥哥的想念得紧,别来想必诸事如意。听说你在通吃岛上为皇上钓鱼,皇上时时升你的官爵,我听了也是喜欢。」韦小宝觉得他手掌甚是温暖,日光照进走廊,他身旁也有影子,似乎不是鬼魂,惊怖之念稍戢,喃喃应道:「是,是。」又怕他念着前仇,要算那笔旧帐,只是那一匕首明明戳在他心窝之中,如何会得不死,慌乱之际那裏想得明白?

只听多隆又道:「那日在兄弟屋里,做哥哥的中了暗算,幸蒙兄弟赶走刺客,我这条性命才得保全。这件事一直没能亲口向你道谢,心中可常常记着。你却又托施琅从台湾带礼物来给我,当真是生受不起。」韦小宝见他脸上神色诚挚,决不是在说反话,心想:「他是御前侍卫总管,皇上身边的近臣,施琅这次来送礼,自然有他的份。想来他向施琅问起了我,施琅便卖个顺水人情,说礼物之中有一部份是我送的,以便显得他跟我在台湾交情很深,别人冲着我的面子,以後就不会跟他为难。只是怎麽说我赶走了刺客,这件事可弄不懂了。」

多隆见他脸色白裏泛青,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,只道他是受了康熙的斥责,安慰他道:「皇土近来脾气有时不大好,多半是为了罗刹国欺人太甚,兄弟不必担心。待会下了班,咱们去好好的吃他一顿,叙上一叙。」韦小宝道:「皇上恩德天高地厚,刚才又升了我的官。兄弟心中感激,真不知怎样才报得了君恩。」多隆笑道:「恭喜,恭喜。兄弟办事能干,能给皇上分忧,加官进爵那是理所当然。」艳羡之意不禁见於颜色。

韦小宝见他语气和神色之间,对自己又是亲热又是羡慕,素知他是个爽直汉子,不会作伪,心中惊惧之意尽去,笑道:「多大哥,请你等一等,兄弟尿急得很,皇上跟我话说了很久,忍到现在,实在是忍不住了。」多隆哈哈大笑,知道皇帝召见臣子,若不示意召见已毕,臣子决不敢告退。做臣子的当真尿急起来,倒是一件大大的难事。只不过也只怕像韦小宝这般宠臣,皇帝才会跟他说话这么久。别的大臣三言两语,即命起去,也轮不到他来尿急屎急。多隆和韦小宝向来亲厚,今日久别重逢,心中着实高兴,当即拉着他手,亲自送他到茅房门口,站在门口等他解完了手出来。

那日韦小宝於无可奈何之中,刀刺多隆,想起平日他对自己很是不错,内心也着实歉仄,想不到他居然没死 对自己又无丝毫见怪之意,这一泡尿就撒得加倍痛快,出得茅房来,便以言语套问当日的情景。

多隆说道:「那日我醒转来时,已在床上躺了三日四夜。关太医说,幸亏我的心生得偏了,刺客这一刀才只伤了我肺,没伤到心。他说像我这种心生偏了的人,十万个中也没一个。」韦小宝心道:「惭愧,原来如此。」笑道:「我一向只道大哥是个直心肠的好汉那知大哥是个偏心人。大哥偏心是特别宠爱小姨太太呢,还是对小儿子偏心?」多隆一楞,笑道:「兄弟不提,我倒也没想起。我对第八房小妾倍加宠爱些想来,那便是偏心之故了。」

两人笑了一阵。韦小宝道:「这刺客武功很高,他来暗算大哥,兄弟事先竟也没有察觉。」多隆道:「是啊。」压低了声音道:「刚巧那时建宁公主殿下来瞧兄弟,这种事情,咱们做奴才的是不敢多问一句的。我养了三个月伤这守痊愈。皇上吩咐,是韦兄弟奋勇救了我的性命,亲手格毙了刺客。这中间的详细经过,兄弟也不必提了,总而言之,做哥哥的极承你的情。」

韦小宝的脸皮之厚,在康熙年间也算得是数一数二,但听了这几句话;居然也不禁为之一红,才知还是皇帝替自己隐瞒了。一来是皇帝亲口说的,多隆自然信之不疑;二来其中涉及到公主的隐私,宫中人人明白这种事越少过问越好,便有天大的疑窦也只好深藏心底。若非如此,要编造一套谎话来掩饰过去,倒也须煞费苦心了。

韦小宝内心有愧,觉得对这个忠厚老实之人倒须补报一番,说道:「兄弟在台湾带了些土仪,回头差人送到大哥府上。」多隆连连摇手,道:「不用了,咱们自己人,何必再闹这一套?上次施琅带来了兄弟的礼物,那已经太多了。」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,心道:「这件事倒是惠而不费,皇上就算知道了,也不能说我违旨。」笑嘻嘻的道:「多大哥,郑克爽这小子归降之後,在北京怎么样?」多隆道:「皇上待他很不差,封了他一个一等公。这小手甚麽都不成,托了祖宗的福,居然爵位比你兄弟还高。」

韦小宝道:「那日咱们闹着玩儿,诬赖他欠了众侍卫一万两银子,由兄弟拿出来归还。这件事大哥还记得吗?」多隆哈哈大笑,道:「记得,记得。兄弟那个相好的姑娘,後来怎样了?倘若还是跟着他,咱们这就去夺她回来。」

韦小宝微笑道:「这个姑娘早已做了我的老婆,儿子也生下了。」多隆笑道:「恭喜,恭喜。否则的话,郑克爽这小子在京师之中,管他是一等公、二等公,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空头爵爷,虎落平阳被……他妈的,我话又说错了,总而言之,咱们要欺上门去,谅这小子屁也不敢多放一个。这种投降归顺的藩王,整日裏战战兢兢,只怕皇上疑心他心中不服,又要造反。」韦小宝道:「咱们也不用欺侮他。只不过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那是天公地道的事。别说他不过是个一等公,就算是亲王贝勒,也不能欠了债赖着不还哪。」多隆道:「对,对,那日他欠了兄弟一万两银子,我们御前侍卫不少人都是见证,咱们这就讨债去。」韦小宝微笑道:「这小子可不长进得很,单是一万两银子,那还是小意思。他後来陆陆续续,又向我借了不少债,有亲笔的借据在我手裏。他郑家三代在台湾做王爷,积下的金银财宝那还少得了?这一次定是都带来了北京。郑成功和郑经是好人,就算不会搜刮百姓,可是郑克爽这小子难道还会客气么?他做一天王爷,少说也刮上一百万,两天就是二百万,三天三百万。他一共做几天王爷,你倒结算算这笔账看!」多隆张口结舌,道:「厉害,厉害!」

韦小宝道:「兄弟回头将这张借据送来给大哥,这一笔钱,兄弟自己是不要的……」多隆忙道:「这个万万不可,做哥哥的给你包讨债,保管你少不了一钱银子。我带了手下的侍卫去登门坐讨,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还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笔债是大了些,这小子当年花天酒地,花银子就像流水一般。一下子要还清,还真不容易。这样吧,大哥带人去讨,他要是十天八天还不出,就让他化整为零,分写借据,债主儿都写成侍卫兄弟们的名字。每张借据一千两一张也好,二千两一张也好。那一个侍卫讨到了手,就是他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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