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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伊璜道:「原来如此。」吴六奇道:「第二年春,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,先生折节下交,誊我是海内奇杰。在下苦思数日,心想我不容於丐帮,江湖上朋友人人瞧我不起,每日里烂醉如泥,自暴自弃,眼见数年之间,就会醉死。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,教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,再无出头之日?过不多时,清兵南下,我心下愤激,不明是非,竟去投効清军,立了不少军功,残杀同胞,思之实为汗颜。」查伊璜正色道:「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兄台不容於丐帮,独往独来也好,自树门户也好,何必出此下策,去投効清军?」吴六奇道:「在下愚鲁,当时未得先生教诲,干了不少错事,当真该死之极。」查伊璜点头道:「将军既然知错,将功赎罪,也还不迟。」吴六六奇道:「後来满清统一全国,我也官封提督。两年之前,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。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手,给我拿住了,点灯一看,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长老孙长老。他破口大骂,说我卑鄙无耻,甘为异族鹰犬。他越駡越凶,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。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,明知自己所作所为很是不对,深夜抚心自问,好生惭愧,只是自己所想,远不如他骂得那么痛快透彻。我叹了口气,解了他被我封住的穴道,说道:「『孙长老,你骂得很对,你这就去吧!』他颇为诧异,便郎越窗而去。」查伊璜道:「这件事是做得对了!」吴六奇道:「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,关得有不少反满的好汉子。第二天清早,我寻些借口,一个个将他们放了,有的说是捉错了人,有的说不是主犯,从轻发落。过了一个多月,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,开门见山的问我,是否已有悔悟之心,愿意反清立功。我拔出刀来,一刀斩去自己左手的两根手指,说道:「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,听由孙长老驱策。」说着伸出左手,果然姆指和食指已然不见,只剩下三根手指。他继续说道:「孙长老见我意诚,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,说过的话倒是从未食言,便道:「很好,待我回覆帮主,请帮主的示下」。
「十天之後,孙长老又来见我,说帮主和四长老会商,决定收我回帮,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。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,同心协力,反清复明。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先生陈永华所创,近年来在福建,浙江,广东一带。好生兴旺,孙长老替我引见了陈先生,加入天地会。陈先生查了我一年,交我办了几件要事,见我确是忠心不贰,最近已封我为洪顺堂红旗香主之职。」
查伊璜虽不明天地会的来历,但台湾国姓爷郑大帅郑成功孤军抗清,精忠英勇,当世无人不是钦仰之极。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,自然是同道中人。吴六奇又道:「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,围攻金陵,可惜众寡不敌,退回台湾,但留在江浙福建三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们着实不少。陈先生暗中和老兄弟们互通声气,组成了这个天地会,会裏的口号第一句是『天父地母』,第二句是『反清复明』,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。」
查伊璜心下甚喜,连喝了两杯酒,说道:「兄台如此行为,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称了。」吴六奇道:「『海内奇男子」五字,愧不敢当。只要查先生肯认我是朋友,姓吴的便已快活不尽。」查伊璜道:「查某一介书生,於国於民,全无裨益。只须将军那一日乘机而动,奋起抗清,查某必当投効军前,稍尽微劳。」
自这日起,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,与他日夜密谈。商讨抗清的策略。吴六奇说道天地会正在与云南吴三桂联络,以便云南、广东,同时并起,先行席卷西南,再谋北伐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躭了六七月之久,这才回乡。他知黄宗羲和顾炎武都是志切兴复,奔走四方,聚合天下英雄豪杰,共图反清,因此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。
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,说道:「此事若有泄漏,给鞑子们先下手为强,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,而反清的大业更是折了一条栋梁。」吕留良道:「除了你我三人之外,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,纵然见到伊璜先生,也决不能提到广东吴将军的名字。」黄宗羲道:「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,朝中大臣目前对吴将军倚畀正殷,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,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。」吕留良道:「黄兄所见甚是,只不知陆圻、范襄二人,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,说是未见其书,免罪不究?难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?」黄宗羲道:「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,若是单提一人,只怕惹起疑心,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,也未可知。」吕留良笑道:「这等说来,陆范二人只怕直到此刻,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捡来的。」顾炎武点头道:「江南名土能多保全一位,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气。」(金庸按:「聊斋志异」中有「大力将军」一则,叙查伊璜遇吴六奇事,结语说:「後查以修史一案,株连被收,卒得免,皆将军力也。」评语称:「厚施而不问其名,真侠烈古丈夫哉。而将军之报,慷慨豪爽,尤千古所仅见。如此胸襟,自不应老於沟渎。以是知两贤之相遇,非偶然也。」「觚剩」一书中叙此事云:「先是苕中有富人庄廷鑨者,购得朱相国史稿,博求三吴名士,增益修饰,刊行於世,前列参阅姓氏十余人,以孝廉夙负重名,亦借列焉。未几私史祸发,凡有事於是书者,论置极典。吴力为孝廉奏辩得免。」)
他三人所谈,乃是当世最隐秘之事,其时身在运河舟中,後舱中只有吕氏母子三人,黄宗羲又是压低了嗓子而说,自是不虞为旁人窃听,舟既无墙,也不怕隔墙有耳了。不料顾炎武一句话刚说完,忽听得头顶桀桀一声怪笑。三人大吃一惊,齐喝:「什么人?」却更无半点声息。三人面面相觑,均想:「难道真有鬼怪不成?」
这一声怪笑,三个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,确是从头顶发出。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,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,一凝神间,伸手入怀,模出一柄匕首,推开舱门,走上船头,凝目向船篷顶瞧去,突然间船篷窜起一条黑影,扑将下来。顾炎武喝道:「是谁?」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。但觉手腕一痛,似是一把铁箍套上了手腕,跟着後心一麻,已给人点中了穴道,匕首脱手,人也给推进了船舱之中。黄宗羲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来,後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。那人身材十分魁梧,满面狞笑,虽是双手空空,但是手粗脚长,显是一身武功。吕留良道:「阁下黑夜之中,擅自闯入,是何用意?」那人冷笑道:「是何用意?你们三个挑着老子升大官、发大财啦。吴六奇要造反,查伊璜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报,还不重重有赏?哈哈,多谢三位,这就眼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。」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,均想:「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,还是给他听见了,我们行事粗疏,死不足惜,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。」
吕留良道:「阁下说什么话,我们可半点不懂。你要诬陷好人,尽管自己去干事,要想拉扯上旁人,那可不行。」他已打定了主意,乘着那大汉不备,跟他以死相拚,最多是给他杀了,叫他死无对证。那大汉冷笑一声,突然欺身向前,出指如风,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,吕黄登时也动弹不得。那大汉甚是得意,哈哈一笑,说道:「众位侍卫,都进舱来吧,这一次咱们立的功劳可大着啦。」後梢几个人一声答应,进来了四人,都是船家打扮,一齐哈哈大笑。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,万料不到这些人竟是皇室的侍卫,早就撮上了自己,扮作船夫,一直在船篷外窃听。黄宗羲和吕留良也还罢了,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,到处结识英雄豪杰,眼光可谓不弱,对这几名船夫却竟是走了眼。
只听一名侍卫叫道:「船家掉过船头,驾回杭州,有什么古怪,小心你的狗命。」后梢上一个老者应道:「是!」顾炎武记得掌舵的梢公个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,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,记得这一梢公满脸皱纹,弯腰如弓,确是长年拉纤的模样,当时见了这等情景,自己毫不起疑。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,他手下的其余船夫却都掉了包,自是在众侍卫威逼之下,无可奈何,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澜论,早巳陷身危局而不自知。那黑衣大汉显是一夥人的首领,他在舱板上一坐,那四人垂手而立,神色颇为恭谨。那黑衣大汉道:「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谋反的真凭实据,就这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来。这三个反贼倔强得紧,逃是逃不了的,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。你们一个人钉住一个,有什么岔子,干系可是不小。」那三人应道:「是,谨遵瓜管带吩咐。」原来这管带名叫瓜佳,是满州人。瓜佳又道:「回京後见了鳌少保,人人不愁升官发财。」一名侍卫笑道:「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,单凭咱三人,那有这等福份?」
瓜佳嘿嘿一笑,还未说话,船头忽然有人也是嘿嘿一笑,说道:「凭你们这四人,原也没这等福份。」瓜佳心下暗惊:「这点子好厉害功夫,悄没声模上船来!」刷刷数声,四个人都从腰间拔出单刀,身子向旁一闪,提防敌人从舱门中射进暗器。瓜佳自负武功了得,平素身上不带兵刃,这时反手抓住一块舱板,以备抵御。突然间两扇船舱门呼的一声,飞将出来,向他迎面击到。瓜佳心念电闪:「这两块舱门并非被人以手掌击出,否则事先必有手掌拍门之声,乃是以凌空掌力震飞。敌人内力,当真是非同小可。」他忙运劲力提起舱板,将两扇舱门击落。另见一个书生出现舱口,负手背後,脸露微笑。
瓜佳虽将舱门击落,右臂巳震得一阵酸麻,喝道:「官老爷们在这裏办案,识相的给我走得远远地。」那书生笑道:「若是不识相呢?」一步踏进船舱,但见刀光闪处,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下。这两名侍卫武功也自不弱,这两刀砍得甚是劲急。那书生身子一闪,欺向瓜佳,一掌向他头顶拍落。瓜佳伸左臂一格,右手成拳,猛力击出。那书生左脚反踢,踹中了一名侍卫胸口。那侍卫大叫一声,登是鲜血狂喷。便在此时,另外三名侍卫各举刀或削或剁。船舱中地形本狭,又有顾炎武等三人碍手碍脚,那书生施展擒拿功夫,但听得喀的一声响,一名侍卫给他扭断了头颈。瓜佳右掌拍出,击向那书生的後脑。那书生听风辨招,反过左掌,砰的一声,双掌相交,瓜佳只觉眼前一黑,背心重重撞在船舱之上,船舱登时给他撞塌了一片。那书生只怕顾炎武等受伤,急出两掌,拍在余下两名侍卫的胸口,喀喀声响二人肋骨齐断。
那书生转过身来,只见瓜佳左手一扬,将一块舱板丢入运河,跟着身子一跃,从船舱的缺口中跳将出去。那书生见他要逃,喝道:「那裏走 ?」一掌拍了出去,眼见便将击到瓜佳背心,不料瓜佳正在此时一脚反踢,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,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飞出。瓜佳一跃数丈,左足在舱板上一借力,身子向前窜出。这一窜本来仍是跃不到岸上,说也凑巧,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,瓜佳抓住柳枝,一个倒翻斛斗,飞过了柳树。
那书生眼见已然追赶不及,暗叫:「不好!」急从船舱中拾起一柄单刀,对准了他的背心掷去。但其时瓜佳离岸已远,他轻功又甚了得,那单刀刀刃弯曲,一边轻,一边重,投掷不远,飞到离他背心丈余之处,便即落下地来。那书生大叫:「船家,快靠岸,快靠岸!」心想:「便是追到天边,也要将这狗贼追上,杀了灭口!」。
月光之下,忽见一条长蛇也似的黑影笔直飞出,如风似电,对准了瓜佳後心,直射过去。但听得瓜佳「啊」的一声长叫,那长长的黑影已插入他的後心,将他钉在地下,那黑影兀自不往晃动。那书生又惊又喜,凝目看时,才看清楚这黑影乃是一根撑船用的竹篙。
那书生心念一动,跃到後梢,只见後梢上除了那梢公外,更无旁人,当即深深一揖,说道:「多谢老英雄出手,否则当真坏了大事。」那梢公眯着一双眼,说道:「客官,你说什么?撑船的不懂。」那书生又道:「多谢老英雄仗义相助。」那梢公道:「老鹰?黑夜裏老鹰不出来的,除非是猫头鹰。」
那书生心想:「难道不是此人?那么出手相助的大英雄另有其人,他不愿露面,早巳隐身避开了。」走进船舱,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,将四名侍卫的死尸抛入运河,重点灯烛。黄宗羲问起姓名,那书生笑道:「贱名适才承蒙先生齿及,在下姓陈,名永华。」
且说扬州城自古为繁荣胜地,唐时诗人杜牧有诗云:「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。」古人云人生得意时,莫过於「腰缠十万贯,跨鹤上扬州。」自隋炀帝开凿运河,扬州地居运河之中,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。明清之季,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,殷富甲天下。
有清康熙年间,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之所。这日正是暮春天气,华灯初上,那鸣玉坊的巷子之中,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,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、唱曲闹酒,当真是笙歌处处,一片升平景象。
突然之间,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:「乌龟、老鸨、窰姐儿、嫖客大夥儿都听着:咱们来查一个人,跟旁人并不相干,谁都不许乱叫乱动,不听号令的小心了脑袋。」这一阵吆喝过去,鸣玉坊中立时静了一片刻,但跟着便是女子惊呼声,男子叫嚷声,乱成一图。鸣玉坊内的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,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,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,一听到这呼声,人人脸色大变。大家齐问:「什麽事?」「是谁?」「是官府查案吗?」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似的响了起来,那龟奴吓得没了主意,不知是否该去—开门,跟着砰的一声,大门被人撞开,涌进了十七八名大汉。这些大汉都是短装结束,白布包头,青带缠腰,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,或是铁尺,铁棍。众盐商一见这些大汉的打扮,便认出他们都是贩私盐的盐枭。要知当时盐税甚重,若是逃漏盐税,贩卖私盐,获利颇丰。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,便有一般亡命徒成群结队,这些盐枭极是凶悍,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,若是逢上小队官兵,一言不合,抽出兵刃,便与对垒。是以官府往往眼开眼闭,不加干预。众盐商知道这些盐商枭只是贩卖私盐,并不抢刦行商或做其他歹事,今日忽然闯进鸣玉坊来,无不又是惊惶。又是诧异。
只见一名五十几岁的老者喝道:「这裏所有的人,个个都给我滚出来,站着不许动。」众盐商、妓女见到这批人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,早巳吓得呆了,一个个站起来。那老者喝道:「各处房中的嫖客、妓女,通统给老子滚出来!」这一声暴喝,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。他手下的盐枭分别奔向各房,嫖客妓女出来稍迟的,不是屁股上一脚,便是老大耳括子打将过去。有些嫖客妓女衣衫都未穿好,神情十分的狼狈可笑。
那老者喝道:「个个都出来了吗?」那老鸨道:「是,是,都出来了…………」忽然间边厢房中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:「是谁在这裏大呼小叫,打扰老子寻快活?」众盐枭纷纷怒喝:「他妈的,这狗贼好大胆子!」登时有三名大汉手执钢刀,向东厢房扑了进去。却听得「哎唷」、「啊哟」连声,三个人倒飞了出来,重重摔在地下。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,鲜血长流,登时晕了过去。
众盐枭都是悍不畏死之辈,跟着又有六人扑进房去,但听得连连呼叫,那六人一个个都拾踢出来,倒在地下,站不起身。这些人口中兀自喝骂不休,却已无人敢扑进房子去。那老者很能沉得住气,双手叉腰,朗声道:「阁下果然好身手,请问尊姓大名?」
房内那人骂道:「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,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麽。好小子,连你爷的姓名也忘记了。」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中,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「格格」一声笑了出来。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,拍拍两记耳光,打得那妓女登时眼泪鼻涕齐流。那盐枭骂道:「他吗的臭婊子,有什么好笑?」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,突然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,大声道:「你打我妈!你这死乌龟、烂王八,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,你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,烂穿你手,烂穿舌头,脓血吞下肚去,烂断你肚肠。」这孩手年纪虽小,骂起人来却是十分恶毒,一口气将一连串骂人的话喷了出来。
那大汉大怒,伸手去抓那孩子。那孩子身形极是灵便,一闪到了一名盐商身後。那大汉左手将那盐商一推,登时将他推得摔了一交,右手往那孩子背心上重重一拳捶了下去。那中年妓女大惊,叫道:「大爷饶命!」眼见这一拳便要将那孩子打得重伤,不料那孩子甚是滑溜,一矮身,便从那大汉胯下钻了过去,伸手一抓,正奸抓住那大汉的阴囊,使劲揑,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。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。那大汉气无可泄,伸出醋钵大的拳头,砰的一拳,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。这一拳打得好不厉害,那妓女口喷鲜血,晕了过去。那孩子扑到她的身上,吗道:「妈,妈!」那大漠抓住孩子的後领,将他提了起来,正要伸拳打去,那老者暍道:「别胡吵!放下他。」那大汉不敢违拗,放下孩子,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,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,砰的一声,撞在墙上。那老者同那大汉横了一眼,对着房门说道:「我们是青帮弟兄,追拿帮中一名叛徒,得知此人藏在这鸣玉坊中,因此上来搜拿。敝帮跟阁下河水不犯井水,如何便出言无礼?请阁下留下姓名,帮主他们查问起来,也好有个交代。」房裏那人笑道:「你们追拿叛徒,跟我有什麽相干?我自在这裏风流快活,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,那便别来打扰老子的兴头。」那老者怒道:「江湖之上,倒没见过你如此不通理性之人。」房裏那人冷冷的道:「我通不通理性,跟你有什麽相干?莫非你想招郎进舍,要叫我姐夫?」
便在此时,门外悄悄踅进三个人来,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。一个身材十分魁梧,其余两个则是瘦子,三人均是一脸的英悍之气。手中拿着一柄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道:「点子是什麽来历?」那老者摇头道:「他不肯说,说不定那姓时的便躲在他房裏。」那瘦子一摆链子枪,头一撇,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,突然之间,四个人一齐冲进了房中。
只听得房中乒乒乓乓,兵刀相交之声大作。那身材魁梧的盐枭所用兵刃乃是一条竹节钢鞭,每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便是一件家私打得粉碎。那丽春院乃鸣玉坊中四大院子之一,每一间房中都是摆设得极为考究,梨花木的桌子,红木的床。乒乒喀喇之声不绝,老鸨脸上肥肉直抖,口中念佛,心痛不绝。
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,房中那客人却是默不作声。厅堂上众人都是站得远远地,唯恐遭上池鱼之殃,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,忽然有人长声惨呼。
那自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。兵刃格斗声中,却又夹杂着一人咳嗽之声,显然房中那人气喘吁吁,有些支持不住。厅中众盐枭听着这咳嗽声,料知己方已占上风,那是欣然色喜。那大汉虽将那中年妓女打晕,但阴囊给那孩子重重一捏,兀自痛得厉害,眼见那女子从墙边爬起身来,恼怒之下,一拳又向那孩子打去。
那孩子侧身一闪,一拳没有打中。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,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。一般龟奴、盐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,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,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。那大汉右拳举起,又往孩子头顶击落。那孩子向前一冲,无地可避,便即推开厢房房门,奔了进去。厅上众人都是「啊」的一声。那大汉一怔,也可不敢冲入房中追打。
那孩子一进厢房,一时黑漆漆的瞧不清楚,突然间兵刃相交,当的一声响,满头缠着白布綳带,形状甚是可怖。他吓得「啊」的一声,惊呼了出来。火星闪过,房中又黑,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缝中照映进来,渐渐看清,那头缠绷带之人手中握着一柄单刀,出招甚慢。四名盐枭头目已剩下两名,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,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那魁梧汉子,仍在和那人相斗。只见那人左手按胸,咳嗽了几声,那孩子心想:「这人既受重伤,又在生病,如何是这许多人的对手 ?我可得赶快逃走才是。但不知妈妈怎样了?」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。气往上冲,隔着厢房门大骂:「贼王八,你奶奶的雄,我X你老母………」骂到後来,全是广东的市井粗口。原来这孩子是广东人,在扬州妓院中住了几年,原已学了不少扬州粗话,这时心中一急,冲口而出的却全是广东话。厅上那盐枭虽然听不懂他的广东话,却也知道决不是什么好言语,想要冲进去抓来痛打一顿,却又不敢进房。
床上那人出刀甚慢,招数却是十分狠辣,突然间单刀一侧,刷的一声响,将那魁梧大汉的左膀整条卸了下来。那大汉惊天动地大声一叫,摇摇欲倒,拼死命的勉力支持。那老者双剑齐出,剌向那人胸口。那人转动不灵,举刀格开,便在此时,拍的一声闷响,那大汉一鞭击中他的右肩,单刀当啷落地。那老者大喜,一声吆喝,双剑疾刺。那人眼前一黑,左掌翻出,喀喇喇几声响,那老者直飞出房,立时毙命。那大汉左膀离身,却仍是勇悍无比,举起钢鞭,慢慢向那人头顶击落。那人已然筋疲力尽,别说抵御,连闪动一寸身子相避也是有所不能。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,吸一口气,说什麽也要先将那人击毙,自己方才倒下。
那孩子眼见危急,一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,猛力向後拉扯。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五六十斤重,那孩子瘦瘦小小,平时休想动他分毫,此刻他重伤之下,全仗一口气支持,突然给那孩子一拉,一交摔倒,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。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,大声笑道:「有种的进来打!」那孩子连连摇手,要他不可再向外人挑战。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,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,此刻房门兀自来晃动,厅上烛光射进来了,照在那人满脸染血污的脸上,说不出的狰狞可畏。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,只知四位头目,俱已丧命。
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:「龟儿们不敢进来,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。」众盐枭发一声喊,一齐夺门而出。坐在床上那人哈哈一笑,低声道:「孩子,你………你去将门闩上了。」那孩子心中对他极是佩服,忙应道:「是!」将房中门闩上,慢慢走到床前,黑沉沉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之气。那人道:「你拾起地下的短剑。在那三个死人身上都戳几剑,若是死人又活了转来,那可不大对头。」那孩子在朦胧微光之下,拾起了短剑,心中有些害怕,一时不敢动手。那人笑道:「胆小鬼,死人也不敢杀吗?」那孩子生性极是倔强,给他一激,豪气顿生,提起短剑,分别在两名瘦子的尸身戳了几下,待得一剑刺入那魁梧大汉的背心时,那大汉突然「啊」的一声,大叫了出来。那孩子这才记起此人只是断臂晕去,其实未死。他吓了一跳,短剑当的一声落地。床上那人哈哈大笑,说道:「你杀的原来是活人,不是死人!」那大汉全身一阵颤抖,这才真的死了。那人低声道:「你怕不怕?」那孩子道:「我………我不怕!」可是声音颤抖,显然十分害怕,那人道:「第一次杀人,总不免有些害怕,多杀得几次,慢慢就不怕了。」那孩子道:「是!」那人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…」一句话未说完,忽然身子一侧,似是晕了过去,便欲掉下床来。那孩子忙抢上扶住,这人身子极重,奋力将他扶正,将他脑袋放在枕上。那人呼呼喘气,隔了好一会,道:「茶,茶……快拿茶给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