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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对老夫妇和那病汉都是大为惊讶,互相望了一眼。那病汉道:「假的!平西王怎会有你这样的侄儿?」韦小宝道:「怎会是假?平西王家里的事,你不妨一件件问我,我有一件说错了,你杀我的头就是。」那病汉道:「好!平西王最爱的是甚么东西?」韦小宝道:「你说是东西呢,还是人?他最爱的人,从前是陈圆圆,後来陈圆圆年纪大了,他就喜欢了一个叫做『四面观音』的美人,现在他最心爱的美人,叫做『八面观音』。」
那病汉道:「我说他最爱的东西,不是人。」韦小宝道:「平西王有三件宝贝,他是最爱的了,第一是一张白老虎皮,第二是一颗鷄蛋大的红宝石,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纹的大理石屏风。」那病汉笑道:「哈哈,你倒真的知道,你瞧!」解开衣扣,左手抓住长袍的大襟往外一扬,露出裏面所穿的皮袭来。那皮裘白底黑章,正是白老虎皮所制。
韦小宝大奇,道:「咦,咦!这是平西王第一心爱的白老虎皮哪,你………你………怎么偷了得来?」那病汉怒道:「甚麽偷了得来?是平西王送我的。」
韦小宝摇头道:「这个我可不信了。我听我姊夫夏国相说………」那病汉道:「夏国相是你姊夫?」韦小宝道:「是,是堂姊夫,我堂姊吴……吴之芳,是嫁给他做老婆的。我姊夫很会打仗,是平西王麾下的十大总兵之一。」那病汉点头道:「这就是了。平西王请我爹妈和我喝酒,我爹妈不去,我独自去了。平西王亲自相陪。他手下的十大总兵都来了。你姊夫排在第一个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,还有马宝马大哥、王屏藩王大哥,张国柱张大哥,那都是顶括括的战将,好威风啊,好杀气!」那病汉道:「你姊夫说我这张白老虎皮怎样?」
韦小宝信口开河,一意讨他欢心,说道:「我姊夫说,常年陈圆圆最得宠之时,受了风寒,有一点儿伤风咳嗽,听人说,只要拿这张白老虎皮当被盖,盖得三天,立刻就好了。她向吴………向平西王讨这张白老虎皮。平西王言道:『借你盖几天是可以的,赐给你就不行了。这是天下最吉祥的宝贝,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,就算山了,也打不到,剥不到皮。这张白老虎皮放在屋里,那□鬼恶魔一见到就逃得远远地。身上有病,也不用吃药,只须将白老虎皮当被盖,盖不了几天就皮到病除。人家赌牌九,左门叫作青龙,右门叫作白虎。青虎[龙]皮、白虎皮,都是无价之宝。」
那老妇听他说得活灵活现,儿子身上有病,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关心之事,听说白虎皮当被盖可治咳嗽,虽是将信将疑,却也亟盼当真如此,说道:「孩儿,平西王将这件宝贝送了给你,你这面子可不小啊。你做了皮袍子穿,真是聪明,倘若这白虎成真能治病………」那病汉最不爱听人说有病,皱眉道:「妈,我又没病,你尽提干么?」那老妇笑道:「是,是。你身子好像生龙活虎一般,这几个都是江湖好汉,却给你转陀螺、耍流星,玩了个不亦乐乎。」
那病汉哈哈大笑,笑声中却夹着几声咳嗽。那老妇道:「你晚上睡觉之时,记得把皮袍子盖在被上。」她生怕白虎皮必须当被盖才能治病,做皮袍子穿就不灵。病汉转过了头,不愿多听。
那老翁一指风际中等人,问道:「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?」韦小宝心想:「我冒充是老乌龟的侄子,也不打紧。要大哥他们认是吴三桂的手下,那是一万个不愿意了。他们骨头硬,别要言语中露出了马脚。」说道:「他们都是我的手下。我们听说平西王起义,额驸和公主留在京裏,逃不出来。这吴应熊哥哥跟我最说得来,交情再好不过,我带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额驸。这件事虽然凶险,可是大家义气为重,这叫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,明知是刀山剑林,那也是要去钻了。」这几句话,可说得慷慨激昂之至。
那老翁点了点头,走过去双手几下拉扯,登时将缚住风际中等人的长绳拉断,跟着在每人背心轻拍两记,推拿数下,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。对韦小宝道:「单凭这一面之辞,也不能全信,这事牵连十分重大,你说是平西王的侄子,可有甚麽证据?」
韦小宝笑道:「老爷子,这可为难了。我的爹娘却不是随身带的。这样罢,咱们回去北京见额驸,倘若他已给皇帝拿了,咱们就去见建宁公主。公主定会跟你们说,我是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的吴之荣。」
他想一到北京,那裏还怕你们胡来,就算当真给他们扭了去见建宁公主,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,公主也必点头称是。
那老翁和老妇对望了一眼,沉吟未决。韦小宝突然想起,笑道:「啊,有了,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写的家书,这封信若是给人见到了,我不免满门抄斩。你们既是平西王的朋友,瞧一瞧倒也不妨。」说着伸手入怀,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书信来,交给老翁。
那老翁抽出书笺,在沉沉暮色之中观看。韦小宝还怕他们不懂,解说道:「斩白蛇、唱大风歌甚么的,是说朱元璋………」岂知他不解说倒好,一解便错,将刘邦的故事说成了朱元璋,幸好那老翁,老妇正在凝神阅信,没去留意他说些甚麽。那老妇看了信後,说道:「那是没错的了。平西主要做汉高祖、明太祖,请他去做张子房、刘伯温。二哥,平西王说起义是为了复兴明室,瞧这信中的口气,哼,他………他自已其志不小哇。」向韦小宝幌了一眼,心道:「你这小娃,也配做张子房、刘伯温麽?」
那老翁将信摺好,套入信封,还给韦小宝,道:「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,我们适才多有得罪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好说,好说。不知者不罪。」这时徐天川等均已醒转,听韦小宝自称是吴三桂的侄儿,而对方居然信之不疑,无不大为诧异,但素知小香主诡计多端,当下都是默不作声。
这时天色已甚为昏暗,众人站在荒郊之中,一阵阵寒风吹来,那病汉不住声的咳嗽。
韦小宝道:「请问老爷子、老太太贵姓?」那老妇道:「我们姓归。」她口中说话,眼光却只是瞧着儿子,说道:「马上就天黑了,得找个地方投宿,别的事慢慢再商量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,是。刚才我在山冈之上,见到那边有烟冒起来,有不少人家,咱们这就借宿去。」说着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。其实此处离庄家大屋尚有十来里地,山陵阻隔,瞧得见甚麽炊烟?
那男仆牵过两匹马来,让病汉、老翁、老妇乘坐。老妇和病汉合乘一骑,她坐在儿子身後,伸手搂住了他。韦小宝等本来各有坐骑,一齐上马,四名仆役步行。
行了一阵,眼见离庄不远,韦小宝对双儿大声道:「你骑马快些跑,瞧前面是市镇呢还是村庄。找一两间大屋借宿,赶快先煮热水,归家少爷要暖参汤喝,大夥见热水洗了脚,再喝酒吃饭。多赏些银子,别说我是官面上的。」他说一句,双儿答应一声。他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,连着一包蒙汗药一起递过。双儿接过,纵马疾驰。那老妇甚是欢喜:心想:「这位吴家少爷是做官的,果然心眼儿很灵,连我家孩儿要暖参汤的事也先吩咐了。」
又行出数里,只听马蹄声响,双儿驰马奔回,说道:「相公,前面不是市镇,也不是村庄,是家大屋。屋裏的人说他家男人都出门去了,不能接待客人。我给银子,他们也不要。」韦小宝骂道:「蠢丫头,管他肯不肯接待,咱们只管去便是。」双儿应道:「是。」那老妇也道:「咱们只借宿一晚,他家没男子,难道还抢了他、谋了他家的不成?」一行人纵马来到庄家,一名男仆上去敲门,敲了良久,才有一个老年仆妇出来开门,耳朶半聋,缠夹不清,翻来覆去,只是说家裏没男子。
那病汉笑道:「你家没男子,这不是许多男子来了吗?」一闪身,已跨进门去,将那老仆妇挤在一边。众人跟着进去,在大厅上坐定。那老妇道:「张妈,孙妈。你们去烧水做饭,主人家不喜欢客人,一切咱们自己动手便是。」两名仆妇答应了,迳行去找厨房。一名男仆跟着进去帮忙。
徐天川来过庄家大屋,後来曾听韦小宝说起其中情由,眼见他花言巧语,将这三个武功深不可测时大高手骗得自投罗网,心下暗暗欢喜,当下和众兄弟坐在阶下,离得那病汉和韦小宝远远地,以免露出了马脚。
那老翁虽然不喜说话,但似乎十分谨细,指着吴之荣问道:「这个嘴裏流血的汉子是甚麽人 ?」韦小宝道:「这家伙是朝廷裏做官的,我们在道上遇见了,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,所以………所以割去了他的舌头。」他拔刀割去吴之荣的舌头,那老翁当时离得很远,却瞧在眼里,心中一直存着个疑团,这时听韦小宝说了,仍有些将信将疑,走到吴之荣身前,问道:「你是朝廷的官儿,是不是?」吴之荣早已痛得死去活来,当下点了点头。那老翁又问:「你知道人家要造反,想去出首告密,是不是?」吴之荣心想要抵赖是不成了,只盼这老翁明白顺逆,畏惧官府,能救得自己一命,於是连连点头。韦小宝道:「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大权的武将要造反,这位武将姓吴,造起反来就不得了。」那老翁问吴之荣道:「这话对吗?」吴之荣又点头不已。那老翁再不怀疑,对韦小宝又多信得几分。
他回坐椅上,问韦小宝道:「吴兄弟的武功,是那一位师父教的?」韦小宝笑道:「我师父有好几位,一、二、三,一共是三位。不过我………我又笨又懒,甚么功夫也没学好。」那老翁心想:「你武功没学好,难道我不知道了。」对於他「神行百变」的轻功,总是不能释怀,虽然他使出来的只是些皮毛,然而身法步伐,确是「神行百变」的上乘轻功无疑,又问:「你跟谁学的轻功?」
韦小宝心想:「他定要问我轻功是谁教的,定是跟我那位师太师父有仇,那可说不得。他是吴三桂一党,多半跟西藏喇嘛有交情。」便道:「有一位西藏大喇嘛,叫作桑结,在昆明平西王的五华宫裏见到了我,说我武功太差,跟人家打架是打不过的,不如学些逃走的法子罢,就教了我几天。我练得很是辛苦,那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、老婆婆,还有这位身强力壮,精神百倍的归少爷,却是一点也不管用。」
那老妇听他称赞儿子「身强力壮,精神百倍」,这八字评语可比听到甚么奉承话儿都欢喜,不由得眉花眼笑,向儿子瞧了几眼,从心底里乐将上来,说道:「二哥,孩儿这几天精神倒健旺。」那老翁微微点头,然见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上,实在是萎靡之极,心中不由得难过,向韦小宝道:「原来如此,这就是了。」
那老妇道:「桑结怎么会铁剑门的轻功?」那老翁道:「铁剑门中有个玉真子,在西藏住过很久。」那老妇道:「啊,是了,是木桑道长的师弟,多半是他当年在西藏传了给人。」她转头问双儿道:「小姑娘,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?」一对老夫妇四只眼睛都凝视着她,似乎她的师承来历是一件要紧之极的大事。
双儿给二人瞧得有些心慌,道:「我………我………」她不善说谎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是。韦小宝道:「她是我的丫头,那位桑结喇嘛。也指点过她的武功。」老翁、老妇一齐摇头,齐声道:「决计不是。」脸上神色均是十分郑重。
这时那病汉忽然大声咳嗽起来,越咳越是厉害。老妇忙过去在他背上轻拍。老翁也将目光转瞧着儿子。两名仆妇从厨下用木盘托了参汤和熟茶出来,站在那病汉身前,待他咳嗽停了,服侍他喝了参汤,才将茶碗分给众人,连除天川等也有一碗。
那老翁喝了茶,要待再问双儿,却见她巳走入了後堂。突然之间,那老翁站起身来,问孙妈道:「冲茶的熟水那里来的?」韦小宝大吃一惊,心中怦怦乱跳,暗叫:「糟糕,糟糕!这老不死的知道了。」孙妈道:「是我和张妈一起烧的。」老翁问道:「用的甚么水?」孙妈道:「就是厨房缸里的。」张妈跟着道:「我们仔细看过了,很乾净………。」
话犹未了,咕咚、咕咚两声,两名男仆摔倒在地,晕了过去。那老妇跳起身来,晃了一晃,伸手按头,叫道:「荼里有毒!」
徐天川等并未喝茶,各人使个眼色,一齐摔倒,假装晕去,乒乒乓乓,茶碗摔了一地。韦小宝叫声:「啊哟!」也摔倒在地,闭上了眼睛。
只听张妈和孙妈齐道:「水是我们烧的,厨房裏又没来过别人。」那老妇道:「缸里的水下了药。孩儿,你觉得怎样?」那病汉道:「还好,还………」头一侧,也晕了过去。孙妈道:「参汤里没加水。参汤是我们熬了带来的。」老翁道:「隔水炖热,水汽也会进去。」老妇道:「对!孩儿身子虚弱,这………这………」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,手掌已不住颤抖。
那老翁功力深厚,强运内息,压住了腹内药力不使发散,说道:「快去挹两盆冷水来。」张妈、孙妈没有喝茶,但眼见奇变横生,心中都吓得慌了,忙急奔入内。
那老妇道:「这屋子有古怪。」她身上不带兵刃,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间拔刀,这一低头,只觉一阵天旋地转,再也站立不定,一交坐倒,手指碰到了刀柄,却巳无力捏住。
等了好一会,两名仆妇始终没出来。那老翁知道敌人隐伏在内,两名仆妇已着了道儿,只觉头脑晕眩,越来越是沉重,一双眼皮也不由自丰的要合将拢来。他知道只要自己这一晕去,全家七口便任由敌人宰割,正在强自撑持,忽听得脚步声响,内堂奔出一群人夹,烛光瞧去,隐隐约约都是身穿白衣的女子。那老翁大暍一声,右掌猛力劈出,只听得「啊」的一声,飞了出来。老翁劲力一发,药力上行,眼前金星乱冒,双腿一软,坐倒椅中,依稀听得有个女子「咦」的一声,便即人事不知了。
徐天川等躺在地下,均在偷眼察看,眼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,那老翁虽中了迷药,这一掌劈出,仍是威力惊人,将一名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,撞得一张椅子四分五裂。众人大声呼啸,跃起身来,欺到老翁身前,却见他已然晕倒。风际中怕他装假,出指点了那老妇和病汉的穴道。韦小宝眺了起身来,哈哈大笑,叫道:「庄三少奶,你好!」说着向一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。
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扔,急忙还礼。说道:「韦少爷,你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,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。想不到老天爷有眼。让我们大仇得报。韦少爷,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父。」引着他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。这女子正在替那被老翁击伤的女子背心上按摩,那伤者哇的一声,吐出一大口鲜血,跟着又是一大口血。那黄衫女子微笑道:「不要紧了。」声普极是柔美动听。
韦小宝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,声音却如少女一般。她头上戴了个金环,赤了双足,腰间围着条绣花腰带,装束甚是奇特,头发已然花白,一张脸庞却仍是又白又嫩,只是眼角间有不少皱纹,到底多大年纪,实在说不上来,瞧头发已有六十来岁,容貌却不过是三十岁上下。他想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父,当即上前跪倒磕头,说道:「婆婆姊姊,韦小宝磕头。」
那女子笑道:「你这孩子叫我甚麽?」韦小宝站起身来,笑道:「你是三少奶奶的师父,我该叫你婆婆,不过瞧你相貌,最多下过做得我姊姊,所以叫你婆婆姊姊。」那女子格格而笑,道:「最多做你姊姊?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?」韦小宝道:「徜若我隔壁听见你的声音,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。」那女子笑得身子乱颤,笑道:「你这小滑头真是有趣,一张嘴油腔滑调,真会讨人欢喜,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,也会着了你道儿。」
她此言一出,众人无不大惊。
韦小宝指着那老翁道:「这………这位老公公,是你婆婆姊姊的师伯?」那女子笑道:「怎么不是,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见了,起初还真认不出来,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,这一掌『雪横秦岭』如此威猛,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,才知是他。」韦小宝道:「既然是自己人,那怎么办?」那女子摇头笑道:「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。我师父知道了这件事,非把我骂个臭死不可。」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,笑道:「你若是吩咐要绑,你发号令罢。这可不关我事。师伯我是不敢绑的,不过若是不绑,他老人家醒了转来,我可打他不过。小弟弟,你打得过吗?」
韦小宝大喜,笑道:「我更打不过了。」知她这麽说,只是要自脱干系,却无回护师伯之意,忙向徐天川等道:「这几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,不是好人。咱们天地会绑他起他,跟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。」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,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,早已恨得牙痒痒地,当即接过绳索,将老翁、老妇、病漠和两名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。
那黄衫女子问道:「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?你们又怎么干上了的?」韦小宝於是将如何那老翁在饭店中相遇的情形说了,只是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却略过了不说,但说这痨病鬼武功历害,大家非他敌手。那女子道:「归家小师弟的性命,还是我师父救的。他从小就生重病,到现下身子还是好不了。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。」看了那老翁一眼,说道:「归师伯为人很正派,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?倘若真是这样,我师父就不能骂人,嘻嘻!」听她言语,似乎对师父着实怕得历害。
韦小宝道:「谁帮了吴三桂,人人都该杀了他。你师父知道了这事,还会大大的称赞你呢。」
那女子笑道:「是吗?」瞧着那老翁、老妇沉思片刻,过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,说道:「三少奶,待会我师伯醒来,一定要大发脾气。咱们又不能杀了他。这样罢,让他们留在这裏,咱俩大夥儿溜之大吉,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,你说好不好?」三少奶道:「师父吩咐,就这麽办好了。」但想到在此处居住多年,突然立刻要走,心中固是舍不得,又觉诸物搬迁不易,脸上不禁现出难色。
一个六十来岁的白衣婆婆说道:「仇人已得,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公,灵位就可焚化了。」三少奶道:「婆婆说得是。」当下众人来到灵堂,将吴之荣拉过来,跪在地下。
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,拿到吴之荣跟前,说道:「吴大人,这部是甚麽书,你总认得罢?」吴之荣对这部书早巳看得滚瓜烂熟,一见书的厚薄、大小、册数,便知是自己赖以升官发财的「明史」了,再看题签,果然是「明书辑略」四宇,便点了点头。
三少奶又道:「你瞧得仔细些,这裏供的英灵,当年你都认得的。」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的名字瞧去,只见一块块灵牌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、庄廷鑨、李令皙、程维藩、李焕、王兆植、茅元鍚………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,个个是因自己举报告密,为「明史」一案而被朝廷处死的。吴之荣只看得八九个名字,已然魂飞天外,他舌头被割,流血不止,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,这时全身一软,坐倒在地,簌簌的抖个不住。
三少奶道:「你为了贪图功名富贵,害死了这许多人。列位相公若不是在牢狱之中苦受折磨而亡,便是惨遭凌迟,身受千刀万割之苦。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父搭救,也早巳给你害死。今日若是一刀杀了你,未免太也便宜了你 只不过我们做事不像你们这样残忍,你想死得痛快,自己作个了断吧。」说着解开了他身上穴道,当的一声,将一柄短刀抛在下,
吴之荣全身颤抖,拾起刀来,可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,要他自杀,如何有这勇气?突然转身,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,只跨出一步,但见数十个白衣女子挡在身前。他喉头荷荷数声,一交摔倒,扭曲了几下,便一动也不动了。
三少奶扳过他身子,见他呼吸巳停,满脸鲜血,睁大了双眼,神情甚是可怖,说道:「恶有恶报,这奸贼终於死了。」跪倒在灵前,说道:「列位相公,你们大仇得报,在天之灵,便请安息罢。」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。
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也在灵前行礼。只有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,秀眉微蹙,不知在想甚麽心事。
众女子哭泣了一会,又一齐向韦小宝叩拜,谢他擒得仇人到来。韦小宝忙磕头还礼,说道:「小事一桩,何必客气?倘若你们再有甚么仇人,说给我听,我再去给你们捉来便是。」三少奶道:「奸相鳌拜是韦相公亲手杀了,吴之荣又巳由韦相公捉来处死。我们的大仇已报了十足,再也没仇人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,火化灵牌。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褥节,闹个不休,心中不耐烦起来,出去瞧那被擒的数人。韦小宝和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。只见那老翁、老妇、病汉等兀自未醒。黄衫女子笑道:「小娃娃,你要下毒害人,可着实得好好学学呢。」
韦小道:「是,是,晚辈下药迷人,实在是没法子。他们武功太强,我若不使个诡计,非给扭断脖子不可。这些下作手段,江湖上的英雄好汉是很瞧不起的。我知错了,下次一定不敢了。」
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,说道:「甚么下作上作?杀人就是杀人,用刀子是杀人,用拳头是杀人,下毒用药,还不一样是杀人?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瞧不起?哼,谁要他们瞧得起了?像刚才那个吴之荣,他去向朝廷密告,杀了几千几百人,他不用毒药,难道就算是好人了?」
这番话句句都教韦小宝打从心坎儿裏欢喜出来,说道:「婆婆姊姊,你们这话可真对极了。我小时候帮人打架,用石灰撒敌人眼睛,我帮他打赢了架,救了他性命,可是这人反而说我使的是下三滥手段,狠狠抽了我一顿鞭子,可惜那时婆婆姊姊不在身边,否则也好教训教训他。」
那黄衫女子道:「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,我也得狠狠抽你一顿鞭子。」韦小宝忙道:「那时候我不知他是你的师伯哪。」那女子道:「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,他又要扭断你的□子,你有毒药在手,下不下他的毒?」韦小宝嘻嘻一笑,说道:「性命交关,那也只好得罪了。」
那女子微笑道:「算你说实话。人家要你的命,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?我要抽你一顿鞭子,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。人家是大名鼎鼎的『神拳无敌』归辛树归二爷,功力何等深厚?你对他使吃了头不会晕、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,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。」韦小宝奇道:「可是他………他………」
那女子道:「你这不上台盘的蒙汗药混在荼裏,人家八十年的老江湖,会胡裏胡涂的就喝了下去?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的玩意儿。要下毒,就得下第一流的。」韦小宝又惊又喜,已猜到了几成,道:「原来………原来是婆婆妹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。」那女子道:「胡说!我没换。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,头痛发烧,晕了过去。跟我有甚麽相干?一个是劳病鬼,两个是八十多岁的老公公、婆婆,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,有甚麽希奇。」她口中说得一本正经,眼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。韦小宝知她怕日後师父知道了责骂,是以不认,心中对这女子只觉说不出的投缘佩服,突然跪倒在地,说道:「婆婆姊姊,我拜你为师,你牧了我这徒儿,我叫你师父姊姊。」
那女子哈哈大笑,伸出右臂,将手掌搁在他的颏下。韦小宝只觉得颏下有件硬物,绝非人手,垂目一看,不由得大吃一惊,只见那物竟是一把黑黝黝的铁钩,鈎尖甚利,闪闪发光。
那女子笑道:「你再瞧仔细了。」左手一捋右手衣袖,露出一段雪白的上臂来,但齐腕而断,并无手掌,那只铁钩竟是装实在手腕上的。那女子道:「你要做我徒儿,那也不难,只是须得割去了手掌,我给你装一只铁鈎。」原来这黄衫女子,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,後来拜袁承志为师,改名为何惕守。明亡後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,十年前奉师命来中原办事,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妇,传了她们一些武艺。此番重来,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,说起情由,她知对方武功如此高强,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,於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。
何惕守的使毒本领,当世无双,自归华山俊,不弹此调已久,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,不禁技痒,牛刀小试,天下何人当得?若非如此,归辛树内力深厚,尚在她师父袁承志之上,韦小宝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,如何迷得他倒?
那病汉归锺在娘胎之中便巳得病,本来绝难养大,後来眼了珍贵之极的灵药,这条性命才保了下来,但身体脑力均巳受损,始终不能如常人壮健。归辛树夫妇只有这个独子,爱逾性命,因他自幼病苦缠绵,不免娇宠过度,失了管教。归锺虽然学得一身高强武功,但人到中年,心智性情,却还是如七八岁的小儿一般。
何惕守下药之时,不知对方是谁,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,不由得心中惴惴,然而事巳如此,也就置之度外,听得韦小宝说话讨人欢喜,对他很是喜爱,心想域外海岛之上,那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少年?
韦小宝听说要割去一只手,才拜得师父,提起自己手掌一看,既怕割手疼痛,又舍不得,神色甚是踌躇。何惕守笑道:「师父是不用拜了,我也没时候传你功夫,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,这就送了给你,免得你心里叫冤,白磕了头,又叫了一阵『师父姊姊』。」韦小宝道:「师父姊姊,那决不是白叫的。你就是不传我功夫,不给我物事,像你这样美貌姑娘,我多叫几声师父姊姊,心裏也快活得很。」
何惕守格格而笑,说道:「小猴子油嘴滑舌,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。」她是苗家女子,於汉人的礼法规矩向来不放在心上,韦小宝赞她美貌,她非但不以为忤,反而开心,又笑道:「小猴儿,你再叫一声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姊姊,好姊娣!」
何惕守笑道:「啊哟,越来越不成话啦。」突然间左手一伸,抓住韦小宝後颈,提在左侧,但听得嗤嗤嗤声响,桌上三枝壁火登时熄灭,对面板壁上拍拍之声密如急雨,响了一阵。韦小宝又惊又喜,道:「这是甚麽暗器?」何惕守笑道:「你自己瞧瞧去。」左手五指一松。韦小宝落在地下。
他从左侧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,凑到板壁上看时,只见数十枚亮闪闪寸钢针,都深深的钉入了板壁。他心中佩服之极,道:「姊姊,你一动也不动,怎么发射了这许多钢针?这种暗器,天下又有谁躲得过?」何惕守笑道:「当年我用这『含沙射影』暗器射我师父,他就躲过了,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。不过除了我师父之外,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。」
韦小宝道:「你师父定是要你试着射他,先有了防备,若是突然之间的射出去,他老人家武功再强,这种来无影,去无踪的暗器,又怎闪躲得了?」何惕守道:「那时候我跟师父是对头,正在恶斗。他不是叫我试射,事先完全没知道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就是了。你师父正在全神贯注的防你,这才避过了。姊姊,倘若那时候你向东边一指,转头瞧去,叫道:『咦,是谁来了?』你师父必定也向东瞧上一眼,那时你忽然发射,只怕非中不可。」何惕守叹了口气,说道:「或许你说得不错。这钢针上了喂了剧毒,我师父那时若是避不过,便已死了。我当时可并不想杀他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心中爱上了师父,是不是?」
何惕守脸上微微一红,呸了一声,道:「没有的事,快别胡说八道,给我师娘听见了,非割了你的半截舌头不可。」韦小宝可万万料想不到,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,却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师娘。
少年时的事蓦地裏兜上心来,虽巳事隔数十年,脸上仍是不禁发烧,他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,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,将板壁上的钢针一枚枚拔下,跟着伸手从衣衫内解了一根铁带出来,带上装了一只钢盒,盒盖上有许多小孔。
韦小宝恍然大悟,拍手叫道:「姊姊,这暗器真是巧妙,原来你装在衣衫里面,只消一掀铁带上的机括,铁盒中就射了钢针出去。」想到她答应送一件暗器给自己。多半便是此物,不禁心花怒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