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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九回 妙计脱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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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九回 妙计脱困

澄通摇头道:「五台山上各青庙中的僧人十之八九不会武功,就是会武的,功夫也都平平,没听说有甚麽好手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麽他们是不肯来加援手的了?」澄通道:「赴援的也不会没有,只怕是徒然送了性命而已。」韦小宝道:「难道咱们投降?」他斗志不坚,打不过就想投降。澄通道:「咱们投降不打紧,行痴大师势必给他掳刦了去。这些喇嘛大举而来,志不在小,必有重大图谋。」

韦小宝心想:「这位行痴大师的身份,不知少林群僧是否知悉。」问道:「他们大举前来掳刦行痴大师,到底是何用意?数月之前就曾来过一次,幸得众位将他们吓退。这一次来的人数却多得多了。」澄通沉吟道:「这位行痴大师定是大有来历之人,不是牵涉到中原武林的兴衰,便与释氏青庙黄庙之争有重大关连。此中原由澄心师兄没说起过。师叔既是不知,我们更加不知道了。」

韦小宝想起身上怀有皇帝亲笔御札,可以调遣文武官员,说道:「眼下事情紧急,我们少林僧武功虽高,可是寡不敌众,三十七个和尚,怎敌得过他四千多名喇嘛?我须得立刻下山求救。」澄通道:「只怕远水救不着近火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麽咱们护送行痴大师,冲了出去。」澄通点头道:「看来只有这个法子。咱们三十七名少林僧,再加上师叔的僮儿,要抵挡四千名喇嘛的进攻那是万万不能,但要从空隙中冲出,却也不是甚麽难事。」韦小宝道:「就只怕行痴大师和他师父玉林大师不肯,他们说生死都是一般,逃不逃出没甚麽分别。」澄通皱眉道:「这就须请师叔劝上一劝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要劝服行痴大师,还有法子,要劝得动那玉林老和尚,老子可是服输啦,这叫做老鼠拉龟,没下嘴的地方。」一眼向下望去,只见一群群喇嘛散坐各处,似乎杂乱无章,却又是分布得十分均匀,所有上下山的通道之上,更是人数众多,眼见天色一黑,这四千多喇嘛一涌而上,清凉寺中的和尚只有大叫「我佛慈悲」的份儿,心想:「他妈的,老子做什么和尚,若是做了喇嘛,这当儿岂不是得意洋洋,用不着担半点心事?」

突然之间,脑海中灵光一闪,想起一条计策,不由得心中一喜,当下不动声色,说道:「我回禅房去睡他妈的一觉。」澄通一愕,心想:「事情如此紧急,怎地你去睡觉?」韦小宝不再理他,迳自回寺入房。

过不到半个时辰,果然澄心、澄观、澄光、澄通四僧一齐前来求见。韦小宝让四人入房,眼见各人脸有惊惶之色,料想澄心等也都见到了喇嘛大集的情景,他伸了个懒腰,打了个呵欠,懒洋洋的道:「各位来此何事?」澄心道:「山下喇嘛聚集,显将不利本寺。愿闻方丈师叔应付之策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想了半天,想不出甚麽好主意,只好睡觉了。那个玉林老和尚曾经说道:『出家人与世无争,逆来顺受。清凉寺倘若真有祸殃,那也是在刦难逃。』大夥儿在刦难逃,只好逆来顺受,刀来颈受,人家一刀砍来,用脖子去顶他一顶,且看那刀子是否锋利,砍不砍得进去。」澄心等三僧知道他是信口胡扯,澄观却信以为真,说道:「这些刀子看来甚是锋利,我们的脖子是抵不住的。出家人与世无争,逆来顺受,倒是不错。可是刀来颈受,未免过份。当年达摩祖师,也没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,否则的话,大家也不用学武了。」韦小宝点头道:「依澄观师侄之见,刀来颈受是不行的?」澄观道:「不行,若是拳来胸受,脚来腹受,倒还可以。」原来他内功深湛,对方向他拳打足踢。只须运起内功,自可将人拳脚反弹出去。韦小宝道:「那些喇嘛好像都带了戒刀禅杖,不知有何法子,说得他们不用兵刃?」

澄观一呆,道:「这些喇嘛只怕不可理喻,要他们放下屠刀,似乎非一朝一夕之功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就难了,不知四位师侄,有何妙策?」澄心道:「为今之计,只有大夥儿保了玉林、行痴、行癫三位,乘隙冲出。他们旨在掳刦行痴大师,寺中其余僧侣不会武功,谅这些喇嘛也不会加害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,咱们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说去。」

当下率领了四僧,来到後山小庙。小沙弥通报进去,玉林等听得住持到来,当即出门迎迓。一见之下,玉林、行痴、行癫都是大为错愕,三僧只知新住持是一位年纪甚轻的少林寺高僧,不料竟然是他。玉林和行痴登时便即明白,那是出於皇帝的安排,用意是在保护父亲,但释家规矩甚严,住持是一庙之主,玉林等以礼参见。韦小宝恭谨还礼,一同进了禅房。玉林讲他在中间的蒲团坐下,余人两旁侍立。韦小宝心中大乐:「老子中间安坐,老皇帝站在旁边服侍,就是小皇帝也没这般威风。」强忍笑容,说道:「玉林大师、行痴大师两位请坐。」玉林和行痴坐了。

玉林说道:「方丈大师住持清凉,小僧等未来亲参,有劳方丈大驾亲降,甚是不安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说。小衲知道三位不喜旁人打扰,所以一直没来看你们。若不是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,小衲还是不会来的。」他常听老和尚们自己谦称为「老衲」,心想自己年纪小,便自称「小衲」。众僧听他异想天开,杜撰了一个称呼出来,不觉暗暗好笑,玉林道:「是。」却不问是何大事。韦小宝道:「澄光师侄,请你给三位说说。」玉林知道新住持法名晦明,也知少林寺「晦」字辈比「澄」字辈高了一辈,但眼见这小和尚油头滑脑,却对这位庄严慈祥的有德老僧口称「师侄」,还是心下一怔。

澄光恭恭敬敬的应了,便将寺周有数千喇嘛重重围困等情说了。玉林闭目沉思半晌,睁开眼来,说道:「请问方丈大师,如何应付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围或坐或立,只是观赏风景,别无他意,这裏风景清雅,他们来游山玩水,也是有的。」行癫忍不住说道:「若是观赏风景,不会将本寺团团围住,好几个时辰不去。他们定是想来捉了行痴师兄去。」韦小宝道:「小衲心想天下青庙黄庙,都是我佛座下的释迦一派,他们就算要请行痴大师去,那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师佛法深湛,要请你们去喇嘛庙讲经说法。说不定众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,大家不做喇嘛,改做和尚,也是大有可能。」

澄观道:「方丈师叔,那麽他们为什么都带了兵器呢?」韦小宝合十道:「他们带了禅杖戒刀,声势汹汹,或许真是想杀本寺僧侣之头。佛曰;『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』我们自当刀来颈受,这叫做我不给人杀头,谁给人杀头?阿弥陀佛,不生不灭,不垢不净。有生故有灭,有头故有杀。佛有三德,是为大定、大智、大悲。众喇嘛持刀而来,我们不闻不见,不观不识,是为大定;他们举刀欲砍,我们当他刀即是空,空即是刀,是为大智;一刀刀将我们的光头都砍下来,大家呜呼哀哉。是为大悲。」他在寺中日久,听了不少佛经中的言语,便信口胡扯一番。澄观这:「方丈师叔,这大悲的悲字,恐怕是慈悲之悲,不是悲哀之悲。」

韦小宝微笑道:「师侄也说得是,想我佛割肉喂鹰、杀身饲虎,实在是大慈大悲之至。那些喇嘛虽然凶顽,比之恶鹰猛虎,总是要好些,那麽我们舍身以如恶喇嘛之愿,也是大慈大悲之心。」澄观合十道:「师叔妙慧,令人敬服。」韦小宝道:「昔日玉林大师曾有言道,『出家人与世无争,逆来顺受。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,那也是在刦难逃。』我们一齐在恶喇嘛刀下圆寂,同登西方极乐世界,倒也有趣得紧。」

众僧面面相觑,均想韦小宝的话虽然也是言之成理,毕竟太过迂腐,恐怕是错解了佛法。澄光、澄通又觉这些言语与他平素为人全然不合,料想他说的是反话,多半是要激得玉林与行痴自行出言求救。众僧默然半晌。行癫突然大声道:「师父曾说,西藏喇嘛要捉了师兄去,乃是想虐害万民,要占这花花世界。我们自己的生死不打紧,千千万万百姓都受他们欺侮压迫,岂不是大大的罪孽?师父曾道,咱们决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。」

韦小宝点头道:「师兄这番话很是有理,比之小衲所见,又高了一层。只是眼下喇嘛势大,咱们只怕寡不敌众。」行癫道:「我们保护了师父师兄,冲将出去,料想恶喇嘛也挡不住。」韦小宝道:「就恐怕争斗一起,不免要杀伤众喇嘛的性命。阿弥陀佛,我佛有好生之德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,杀人一命,如拆八级宝塔。释家诸戒,首戒杀生。这便如何是好?」行癫道:「是他们要来杀人,我们是迫不得已,但求自保。能够不杀人,当然最好,可也不能眼睁睁的束手待毙。」

忽然门外脚步声响,少林僧澄觉快步走了进来,说道:「启禀方丈师叔,山下的众喇嘛刚才一齐上山,又逼近了约摸一百丈,停了下来。」韦小宝道:「为甚麽上了一段路,却又停下?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,生了悔悟之心,明白了回头是岸的道理。」行癫大声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,他们只待天一黑,便一股作气,冲进来了。」原来行癫昔年是八旗军正黄旗的大将,后来做了顺治的御前侍卫之首,进关时身经百战,深知行军打仗之法。

韦小宝道:「待他们一进本寺大雄宝殿,见到我佛如来的庄严宝相,忽然悬………悬甚么勒马,也是有的。」行癫怒道:「你这位小方丈,实在胡……胡……唉,不会的。」他本想说「实在胡涂」,总算想到不可对方丈无礼,话到口边,忽然悬崖勒马。

玉林一直默不作声,听着众人辩论,眼见行癫额头青筋迸现,说话越来越大声,微微一笑,道:「行癫,你自己才实在胡涂。方丈大师早已智珠在握,成竹在胸,你又何必多虑?」行癫一怔,道:「啊,原来方丈大师早有妙策。」韦小宝愁眉苦脸,道:「我妙策是没有的。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,大家都说冲出去的好,那么咱们就冲出去吧!」行癫和澄心等一齐称是。韦小宝道:「那么大家收拾收拾,一等天黑。他们还没动手,咱们先冲了下去。向东冲到阜平县县城,这些喇嘛再恶,总不敢公然来攻打县城。」行癫等又都称善。

行痴忽然说道:「我是不祥之身,上次已为我杀伤了不少性命。就算这次逃出了危难,他们死心不息。多造杀业,终无已时。」

行癫道:「师兄,这些恶喇嘛想将你绑去,残害天下百姓。」行痴叹道:「我是世间祸胎,等得他们到来,我当众自焚其身,让他们从此死了这条心,也就是了。」行癫急道:「皇……皇……不,师兄,那是万万不可,我代你焚身便是。」行痴微徽一笑,道:「你代我焚身,有何用处?他们只是要捉了我去,有所挟制而已。」

众僧默然半响,玉林道:「善哉,善哉!行痴已悟大道,这才是佛说『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』的真义。」韦小宝心中骂道:「臭和尚,他说的是真义,我说的便是假义了。」玉林又道:「待会众喇嘛到来,老衲和行痴一同焚身,方丈大师和众位师兄不可阻拦。」韦小宝和众僧面面相觑,尽皆骇然。行痴缓缓说道:「昔日攻城掠地,生灵涂炭,扬州十日、嘉定三屠,天下皆受荼毒,小僧早巳百死莫赎。今日得为黎民舍身,亦不过以偿当年罪孽之万一。倘若再因小僧一人,争斗不息,多伤人命,那是更增我的罪孽了。我意已决,还请各位护持,成此因缘,若能由此而感化了众位喇嘛,去恶向善,更是一件好事。」说着站起身来,向韦小宝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。

澄心等见他神色,显是心意甚坚,难以进言,只得辞了出来,回到文殊殿中。韦小宝招集三十六名少林僧,说知此事。众僧都道,两位大师要自焚消孽,那是万万不可,事到临头,只好以武力阻止。韦小宝道:「大家都是要保护三位大师周全,是不是?」众僧齐道:「是!」韦小宝道:「那也不难。大家听我的话。你们三十六位,现下冲出寺去,齐攻东路,装作向山下突围,可是难以成功,又退回寺中,不过须得顺手牵羊,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来。」澄心道:「方丈之意,是否将这些喇嘛作为人质,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?若是如此,那么所擒拿的喇嘛位份越高越好。」

韦小宝道:「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,不免多有杀伤,咱们只捉几十个小喇嘛也就够了。」众僧不明他的用意,但方丈有命,便都奉令出寺。过不多时,只听得山腰裏喊声大作。韦小宝站在鼓楼上观看,见三十六名少林僧冲入喇嘛群中,刀光闪动,打了起来。

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,寻常喇嘛自然不是敌手,冲了数十丈後,挡路的喇嘛愈聚愈多。澄心等拳打足踢、掌劈揩戳,顷刻间打倒了数十人。澄心高声叫道:「敌人势大,冲不出去,暂且回寺,再作道理。」他内力深厚,这几句呼声远远传了出去,山谷鸣响。澄通也纵声叫道:「冲不出去,如何是好?」澄心叫道:「大家捉些喇嘛回去,叫他们有所顾忌,不敢胡乱害人。」众僧或双手各抓一名喇嘛,或肩上抗了一名,转身入寺。澄心与澄光断後,又点倒了数人。但听得喇嘛阵後有人,以藏语传令。众喇嘛呐喊叫骂,却不追来。

韦小宝笑嘻嘻的在寺门前迎接,一点人数,擒来了四十七名喇嘛。回到文殊殿中,韦小宝道:「把这些家伙全身衣服剥光了,每人点上十八处穴道,都去锁在後园柴房之中。」

众僧均觉方丈这道法谕颇为异想天开,当下,将四十七名喇嘛都剥得赤条条地,身上加点穴道,锁入柴房。

韦小宝道:「世间诸色相,皆空皆无。无我无人,无和尚,无喇嘛。空即是色,色即是无。和尚即喇嘛,喇嘛即和尚。诸位师侄,大家脱下袈裟,穿上喇嘛的袍子吧!」众僧都是一愕。韦小宝大声叫道:「双儿,你过来,帮我扮小喇嘛。」双儿候在殿外,听他叫唤,当即进殿,检了一件最小的喇嘛袍子,助他换上。韦小宝身材矮小,穿了仍是太大,便拔出匕首,将袍子下摆和衣袖都割下了,腰间束上衣带,勉强将就,带上喇嘛冠,宛然便是个小喇嘛。对双儿道:「你也扮个小喇嘛。」

澄光问道:「师叔改穿喇嘛服色,不知有何用意?」澄观道:「难道咱们向喇嘛投降,改归黄教吗?」韦小宝道:「非也!大家扮作喇嘛,涌到後边小庙,将玉林、行痴、行癫三个和尚捉住,点了他们穴道,再将他们换上喇嘛衣衫…………」澄通听到这裏,鼓掌笑道:「妙计,妙计!咱们几十个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冲去,众喇嘛难分真假,那就难以阻拦了。」众僧一齐称善,登时笑逐颜开。澄心道:「如此冲将出去,不须多所杀伤,最是上策。」澄光踌躇道:「只不过冒犯了行痴大师他俩三位,未免不敬。」韦小宝道:「阿弥陀佛,救人三命,胜造三七二十一级浮屠。小小冒犯,胜於烈火焚身。」澄光道:「师叔说得是。」当下众僧一齐脱下僧袍,换上喇嘛衣衫。众僧平生谨守戒律,端严庄重,这时却跟着韦小宝做此胡闹之事,眼见穿上喇嘛衣衫之後形相古怪,人人忍不住好笑。韦小宝道:「各人把僧袍包了,带在身上,脱困之俊,又再换过。冲下山後,若是失散,齐到阜平县吉祥寺会齐。」

韦小宝命双儿收拾了银两物事,包作一包,负在背上。堪堪等到天色将黑,韦小宝道:「大家在脸上涂些香灰尘土,每人手中提一桶水,这就动手吧!」众僧依言抹脸,提了水桶兵刃,齐向山後奔去。来到小庙之外,众僧唏哩花拉,高声呐喊,向庙中冲去。

玉林、行痴、行癫三人已决意自焚,在院子中堆了柴草,身上浇满了香油,只待众喇嘛攻到,向他们说明舍身自焚用意,便即点火。那知众喇嘛说来便来,事先竟没半分朕兆,待听到「呜噜呜噜,花差花差」似藏语非藏语的怪声大作,数十名喇嘛已冲进庙来。玉林朗声道:「众位稍待,老衲有几句话说………」蓦地裏当头一桶冷水浇将下来,跟着数十桶冷水一齐泼到三人身上。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,别说三人来不及点火自焚,就算已经点着了,也被立时浇熄。双儿纵身过去,先点了行癫穴道。行痴不会武功,玉林武功不弱,却不愿出手抗御,混乱中都被点了穴道。众僧七手八脚,脱下三人僧袍,将喇嘛袍服套上。韦小宝向双儿一努嘴,双儿取过烛台,便将院中堆着的柴草烧了起来。韦小宝见行癫的黄金杵放在殿角,想取了带走,不料金杵沉重,竟然提之不动,澄通伸手一把抓起。韦小宝手一挥,众僧将行痴等三僧拥在中间,向东冲了下去。

只奔出数十丈,小庙中黑烟与火光巳冲天而起,原来这大堆柴草上也淋满了香油,极易着火。山腰闻众喇嘛见到火起,大声惊叫,登时四下大乱,领头的喇嘛派人上来救火。火把光下见到韦小宝等众僧,都道是自己人,混乱之中,又有谁来盘问阻挡?

众僧来到山下,已将大队喇嘛抛在路後,回头向山上望去,但见火光烛天,那座小庙已烧穿了顶。澄通道:「这座小庙一烧,他们又找不到行痴大师,只道他巳烧死在小庙之中,就此息了这条心,再也不来滋扰,倒是一件好事。」澄光点头道:「师弟之言有理。」韦小宝命澄观将行痴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,说道:「多有得罪,还请莫怪。」

行痴等刚才穴道被点,动弹不得,耳目却是无碍,瞧了经过情形,早明白是少林僧设法相救。行癫大声喝采,说道:「妙计,妙计!大夥儿轻轻易易便选了出来。方丈大师,你是救我们性命,多谢你还来不及,谁来怪你?」行痴决意焚身治孽,行癫忠心耿耿,只好陪着殉主,但心中毕竟是不愿就此便死,此时得脱大难,自是欢喜之极。行痴微笑道:「不伤一人而化解此事,的是难能可贵。」

忽听得迎面山道上脚步声响,大队人快步奔来。澄通道:「师叔,有大批喇嘛杀过来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咱们便向前冲去,咀裏叽哩咕噜一番,见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笑容,伸手向山上指去,总之不可与他们动手。」众僧一齐遵命,连行痴和玉林也都点头。韦小宝心中大乐:「老皇爷听我号令,老皇爷的师父也听我号令。」众僧将行痴护在中间,沿着大道奔去。

只见山坳後冲出一股人来,手执灯笼火把,却不是喇嘛,都是朝山进香的香客,颈中挂了黄布袋,袋上写着「虔诚进香」等等大字。一众少林僧奔到近处,均是一呆,澄通等早已住口,澄观等头脑不大灵敏的,却还是在乱叫「杜撰藏语」。香客中走出一名汉子,大声喝道:「你们干什麽的?」这人身材魁梧,声音洪亮。韦小宝一见之下,心中大喜,认得他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,当即奔上,叫道:「多大哥,你瞧小弟是谁?」

多隆一怔,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灯笼,移到他面前一照。韦小宝向他挤眉弄眼,哈哈大笑。多隆惊喜交集,道:「是………是韦兄弟,你………你怎么在这裏?又扮作个小喇嘛模样?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又怎麽到了这裏?」说话之间,多隆身後又有一群香客赶到,带头的香客却是赵齐贤。韦小宝一看,这些香客都是御前侍卫所扮,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识。众侍卫围了上来,嘻嘻哈哈的十分亲热。

韦小宝低声问多隆道:「皇上派你们来的?」多隆低声道:「皇上和太后到五台山来进香,现下是在灵境寺中。」韦小宝惊喜交集,道:「皇上到五台山来了?那好极了!好极了!」心想:「那老婊子也来干什么?老皇爷恨不得杀了她。」

过了一会,又到了一批骁骑营的军官士兵,也都扮作了香客。韦小宝问:「这次从北京到五台山来的,共有多少香客?」多隆低声道:「除了咱们御前侍卫之外,八旗骁骑营、前锋营、护军营也都随驾来此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怕不有三四万官兵?」多隆道:「一共是三万二千多人。」韦小宝道:「护驾诸营的总督是谁?」多隆道:「是康亲王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那也是老朋友了。」向赵齐贤招招手,等他走近,说道:「赵大哥,请你去禀报康亲王,我要调动人马,办一件大事,事情紧急,来不及向他请示了。」

赵齐贤应命而去。跟着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也到了。韦小宝道:「多老哥,都统大人,有数千西藏嘛喇,定是得知了皇上进香的讯息,刻下团团围住了清凉寺,造反作乱。你们两位应即去把这干反贼拿下了,这可是一件大大的功劳。」两人大喜,齐向韦小宝道谢,说道:「韦大人常常送功劳给我们,真是何以克当。」韦小宝道:「大家忠心替皇上办事,分什么彼此?这叫做有福同享,有难共当。」两人当即传下令去,把守四周山道,点齐猛将精兵,向山上杀去。韦小宝大声叫道:「圣上仁慈英明,有好生之德,你们只须擒拿反贼,不可多伤人命。因为圣上是鸟生鱼汤,不是差劲的皇帝。」一众侍卫、亲兵齐声答应。韦小宝直到现在,还不知「鸟生鱼汤」乃是「尧舜禹汤」,总之知道这碗汤是大大的好汤,凡是皇帝,听了无不十分欢喜。他这几句话,却是叫给老皇爷听的,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会,多拍老皇帝马屁,此之拍小皇帝马屁更为灵验有效。

他转身走到行痴跟前,说道:「三位大师,咱们身上衣服不伦不类,且到前面金阁寺去换过衣衫,找个清静的所在休息,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人打扰了三位清修。」行痴等点头称是。

一行人又行数里,来到金阁寺中。韦小宝一进寺门,便取出一千两银票,交给住持,说道:「暂借宝刹休息,一切不可多问。问一句话,扣十两银子。一句不问,这一千两银子都是香金。若是问了一百零一句,你倒找我十两,不折不扣,童叟无欺。」那住持乍得巨金,又惊又喜,当即诺诺连声,问道:「师兄要………」话到口边,突然一怔,忙改口道:「………要喝杯茶了。」忽忽入内端茶。他本来想问「师兄要不要喝杯茶?」总算尚有急智,临时改口,省下了十两银子。

韦小宝进寺暗传号令,命百余名御前侍卫在金阁寺四周护卫,又差两名侍卫去奏报皇上:「奴才韦小宝职责重大,不敢擅离,在金阁寺候驾。」一名侍卫道:「启禀韦总管,咱们做臣子的,该当前去叩见皇上才是,不能等皇上过来见你。」韦小宝双手一摊,笑道:「没有法子。这一次只好坏一坏规矩了。」两名侍卫答应了,转过身来、都伸了伸舌头,心道:「好大的胆子,连性命也不要了。」当即奔去奏报。

众僧换过衣衫,坐下休息,只听得山上杀声大震,侍卫亲兵巳在围捕众喇嘛。扰攘了一个时辰,声音渐歇。又过了一个多时辰,突然间万籁俱寂,但闻数十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,来到寺外而止。跟着靴声橐橐,一群人走进寺来。韦小宝心想:「小皇帝到了。」拔出匕首,执在手中,守在行痴的禅房之外,脸上自是摆出一副忠心护主,万死不辞的模样,单以外表而论,行癫的忠义勇烈,亦是远远不如了。

脚步声自外而内,十余名身穿便装的侍卫快步过来,手中都提着灯笼,站在两旁。一名侍卫低声喝道:「快收起刀子。」韦小宝退了几步,以背靠门,喝道:「禅房裏众位大师正在休息,谁都不可过来罗苏。」只见一位身穿蓝袍的少年走了过来,正是康熙。

韦小宝这才还刀入鞘,抢上叩头,低声道:「皇上大喜。老………老法师在裏面。」康熙颤声道:「你给我………给我通报。」转身挥手道:「你们都出去!」

待众侍卫退出後,韦小宝在禅房门上轻击两下,说道:「晦明求见。」过了好一会,内无应声。康熙忍不住抢上一步,在门上敲了两下。韦小宝摇摇手,示意不可说话,康熙将已到口边的「父皇」一声叫唤强行忍住。又过良久,只听得行癫说道:「晦明禅师,我师兄精神困倦,恕不相见。他身入空门,尘缘已了,请你转告外人,不可妨他清修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,是,请你开门,只见一面便是。」行癫道:「我师兄之意,此处是金阁寺,大家是客,不奉方丈法旨,还盼莫怪。」

韦小宝转头向康熙瞧去,见他神色凄惨,心想:「你说我在这裏不是方丈,不能叫你开门,那么我去要本寺方丈来叫门,那也容易得紧。」正想转身去叫方丈,康熙已自忍耐不住,突然放声大哭。

韦小宝心想:「若要本寺於丈来叫开了门,倒有逼迫老皇帝之意,倒还是软求的好。」双手在胸口猛鎚数下,跟着也大哭起来,一面乾号,一面叫道:「我在这世上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,孤苦伶仃的,没人疼我。做人还有什么乐趣?不如一头撞死了倒还乾净。」他本是假哭,但想到自己父亲不知是谁,母亲又沦落在妓院之中,不由得悲从中来,眼泪倾泻而出,当真哭得悲切异常。康熙听得他大哭,初时不禁一愕,跟着又哭了起来。

只听得呀的一声,禅房门开了,行癫站在门口,说道:「请小施主进来。」康熙大喜,直冲进房,抱住行痴双脚,放声大哭。行痴轻轻抚摸他头,说道:「痴儿,痴儿。」眼泪也滚滚而下。玉林和行癫低头走出禅房,反手带上了门,对站在门外的韦小宝瞧也不瞧,迳行出外。行癫似乎觉得太过无礼,走了十几步後,回头叫了声:「方丈。」

韦小宝正在凝神倾听禅房内行痴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说话,对行癫也没理会,只听得康熙哭着叫道:「父皇,这可想死孩儿了。」行痴轻声说了几句,隔着房门便听不清楚。其後康熙止了哭声,两人说话都是极轻,韦小宝一句也听不见·他虽然好奇,却也不敢将房门推开一綫,侧耳去听,只得在门外等侯。

过了好一会,隐约听到康熙提到「端敬皇后」四字,韦小宝心想:「上次老皇帝叫我转禀小皇帝,不可难为了老婊子,我捺下了这句话没说,不知老皇帝现下是否回心转意?」後来听得行痴说道:「『永不加赋』四字,非牢牢记住不可,这是………」韦小宝心想:「『永不加赋』是他妈的什麽东西,却这样要紧。」再过一会听得行痴说道:「今日你我一会,已是非份,误我修为不小。此後可不能再来了。」

康熙没有作声。行痴又道:「你派人侍奉我,虽是你一番孝心,可是出家人历练魔刦,乃是应有之义,侍奉我太过周到,也是不宜………」两人又说了一会话,只听行痴大声道:「你这就去罢,好好保重身子,爱惜百姓,便是向我尽孝了。」康熙似乎恋恋不舍,不肯便走。

只听脚步声响,走向门边,韦小宝急忙退後几步,眼望庭中。呀的一声,房门打开,行痴携着康熙的手走出门外,微微一笑。父子两人对望片刻,康熙牢牢握住父亲的手。行痴道:「你很好,此我好得多。我很放心。你也放心!」轻轻挣脱了他手,退入房内,关上了门。又过片刻,喀的一响,巳上了闩。

康熙扑在门上,又是呜咽不止。韦小宝站在旁边,陪着他流泪。康熙哭了一会,料想父亲再不会开门,却也不肯就此便去,拉了韦小宝的手,和他并肩坐在庭前阶石之上,取出手帕,拭了眼泪,抬头望着天上白云,出了一会神,说道:「小桂子,父皇说你很好,不过不要你服侍了。父皇说臣子们护持得太周到,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。」说到「出家人」三字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
韦小宝听说老皇爷不要他再服侍,开心之极,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,说道:「想害老皇爷的人很多,皇上总得想个法子,暗中妥为保护。」康熙道:「那是一定要的。那些恶喇嘛,哼,他奶奶的,到底有何阴谋诡计?」他本来只会说一句「他妈的」,数月不见,却多了一句「他奶奶的」。韦小宝道:「师父,你又多了一句骂人的话。」康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,道:「是我妹子从侍卫们那裏学来的。她和太后都跟着上了山………」说到这裏,脸色一沉,道:「父皇不想接见她们。」韦小宝点了点头。

康熙道:「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刦持父皇,企图挟制於我,叫我事事听他们的话。哼,那有这麽容易?小桂子,你很好,这一次救了父皇,功劳不小。」

韦小宝道:「皇上神机妙算,早就料到,派弟子到这裏做和尚,本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。奴才也没什么功劳,皇上不论差谁来办,谁都能办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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