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在拼命加载..
房中桌翻櫈倒,茶壶早已打得粉碎。那孩子拔开门闩,奔了出去。他母亲已然醒转,一见他奔出,一把搂住,喜极而泣,道:「孩子,你…没死。」那孩子笑道:「妈,你也没死。」大厅上众盐商早已散尽,龟奴、鸨奴,兀自乱成一团。那孩子挣脱母亲,从桌上拿了茶壶、茶杯,回入房中,顺手要斟茶,那人道:「茶壶!」那孩子将茶壶凑到他口边,扶着他头微微抬起。那人骨嘟骨嘟的喝了大半壶,吁了一口长气,倒在枕上,低声道:「那些贩盐的给我杀了几人,转眼又来,我力气末复,可得避……避他妈的一避。」伸手撑起身子,似是碰到了痛处,大哼了一声。
那孩子过去扶他,那人道:「拾起刀,递给我!」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,递入他右手,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,身子不住摇晃。那孩子走将过去,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。那人道:「我要出去了,你别扶我。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,连你也杀了。」那孩子道:「他妈的,杀就杀,我可不怕,咱们好朋友讲义气,非扶你不可。」那人哈哈大笑,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,心想:「这小娃娃学大人腔,倒有些味儿。」笑了一会,说道:「你跟我讲义气?」那小孩道:「干麽不讲?好朋友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」
原来扬州市上颇多说书之人,讲述三国志,水浒传等等英雄故事。那小孩日夜在歌台书场中钻进钻出,替人跑腿买物,讨几个赏钱,一有空闲,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。他口齿侩俐,人又精乖,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後的叫得口甜,茶博士们也就不将他赶走,他听书听得多了,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,眼见此人重伤之余,仍是连杀四名盐枭头目,心下仰慕,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。
那人哈哈大笑,说道:「这两句话说得好。老子行走江湖二十余年,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这两句话,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逼,却少有见到当真言行如一之人。咱们走吧!」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,打开房门,走到厅上。众人一见,登时骇然失色,四散避开。那小孩的母亲叫道:「阿宝,阿宝,你到那裏去?」那小孩道:「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去,就回来的。」那人笑道:「这位朋友!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!」小孩的母亲叫道:「不要去,你快躲起来。」那孩子笑了笑,迈着大步走出厅口。
两人走出丽春院,只见巷中静悄悄的竟无一人,想必众盐枭知道遇上了劲敌,回头搬救兵去了。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,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,道:「咱们向西走!」走出数丈,迎面赶来一辆驴车,那人喝道:「雇车!」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,脸有讶异疑忌之色。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,约有四五两重,道:「银子先拿去!」那赶车的见银锭子不小,心想:「管他干什么的,先赚了银子再说。」当即停车,放下踏板。
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,从怀中摸出一只极大的银元宝来,交给那小孩说道:「小朋友,我走了,这只银元送给你。」那小孩听过不少侠义故事,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,不爱金钱,大声道:「咱们只讲义气,不要钱财。你送元宝给我,便是瞧我不起。你身上受伤未好,我送你一程。」那人一怔,仰天狂笑,说道:「好极,好极,有点意思!」将元宝收入怀中。那小孩一跃上车,坐在他的身旁。车夫问道:「客官,到那裏?」
那人道:「到城西得胜山去!」车夫一怔,道:「得胜山?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?」那人道:「不错!」将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拍了一拍。车夫心中害怕,忙道:「是,是!」放下车帷,赶驴出城。那入门目养神,呼吸急促。有时咳嗽几声。
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,南宋绍兴年间,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,因此山名得胜。车夫赶驴甚急,只一个时辰,便到了山下,说道:「客官,得胜山到啦!」那人嗯的一声,见那山只七八丈高,不过是个小丘,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山,呸的一声,道:「这是他妈的得胜山吗?」车夫道:「正是!」那小孩道:「这确是得胜山,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,我跟着来。曾在这裏玩过。」那人道:「你说的便不会错。下去吧!」
那小孩跳下车来,眼见四周黑沉沉地,心想:「是了,此地甚是荒野,躲在这裏,那些贩盐的一定找不到。」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,拉转驴头,扬鞭欲行。那人道:「且慢,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。」车夫道:「是!」那小孩道:「我便多陪你一会。明儿一早,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。」那人道:「你真的要陪我?」那小孩道:「没人服侍你,可不大对头。」那人又是哈哈大笑,对车夫道:「那你回去吧!」车夫口中得儿一声,赶车便行。
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,眼见驴车走远,四下裏更无声息,突然喝道:「柳树後面的两个乌龟王八蛋,给老子滚了出来。」
那小孩吓了一跳,心道:「这裏有人?」果见大柳後面有两人慢慢走了出来,黑暗中瞧不清楚面容,但见两人白布缠头,自是盐枭一夥了。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,走了两步,便即站住,显是心惧此人之威,不敢走近。那人喝道:「乌龟儿子王八蛋,从妓院中一直缀着老子到这裏,却不上来送死,干什么了?」那小孩心道:「是了,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何处,好搬救兵来杀他。」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,转身便奔,脚程极快。那人一跃而起,待要追赶,「嗳」的一声,复又坐倒。他重伤之余,已无行动之力。那小孩心想:「驴车已去,我们两人无法走远,这两人去通风报讯,大队人马杀来,那可糟糕。」突然间放声大哭,叫道:「啊哟,你怎么死了?死不得啊,敌人杀来,教我怎么办?」二名盐枭正在狂奔,忽听得小孩的哭声,一怔之下,立时转身,只听得他大声哭叫,不由得又惊又喜。一人道:「这恶贼死了?」另一人道:「他受伤已重,挨不住了。这小鬼如此哭法,自然是死了。」远远望去,只见那人蜷成一团,卧在地下。先一人道:「就算没死,也不用怕他。咱们割了他的脑袋,将这小鬼一并杀了,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 ?」另一人道:「妙极!」两人挺着单刀,慢慢走近。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槌胸顿足,哭得死去活来,一面放声号咷,一面叫道:「老兄,你怎麽忽然死了?待那些贩私盐的追来,教我怎生抵挡 ?」
那二人大喜,一跃而前。一人喝道:「恶贼,死得正好!」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,另一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,突然间刀光一闪,一人脑袋飞去,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,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。那人哈哈大笑,撑起身来。那小孩哭道:「啊哟,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么没了脑袋?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,又有谁回去通风报讯?」他说到最後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那人笑道:「你这小鬼当真聪明得紧,哭得也真像。若不是这么一哭,这两个王八蛋还真不会过来。」那小孩笑道:「要装假哭,还不容易?我妈妈要打我时,鞭子还没上身,我已哭得死去活来,他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。」
那人道:「你母亲为何打你?」那小孩道:「那不一定,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,有时为了我作弄院中的闵婆、尤叔。」那人心想:「院子中的闵婆、尤叔,多半是老鸨、龟奴之流。这小孩如此精灵古怪,连两名老於江湖的青帮盐枭也着了他的道儿,旁人还不给他作弄得不乐亦乐乎?他叹了一口气,道:「这两个探子若是不杀,可当真有些儿不妙。喂,刚才称假哭时,怎地你不叫我老爷、大叔,却叫我老兄?」那小孩道:「你是我朋友,自然叫你老兄。你是他妈的什麽老爷?你若是要我叫你老爷,鬼来睬你?」
那人又是哈哈大笑,说道:「很你!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?」那小孩道:「你问我尊姓大名吗?我叫小宝。」那人笑道:「你大名叫小宝,那么尊姓呢?」那小孩眉头一皱,道:「我…我尊姓韦。」原来这小孩生於妓院之中,母亲叫做韦春花,父亲是谁,连他母亲也不知道,人人一向都叫他小宝,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。此刻那人忽然间问起,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。
这韦小宝生於妓院,长於妓院,从没读过书,虽也胡乱识得几个字,却是全仗聪明机警,东听西问得来。他自称「尊姓大名」,倒不是说笑,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「尊姓大名」四字,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时的尊敬称呼,用在自己身上,可不合式。他跟着问道:「那你尊姓大名叫作什麽?」那人微微一笑,说道:「你既当我是朋友,我便不能瞒你。在下姓茅,是茅草之茅,不是毛虫之虫,名字叫十八。茅十八便是我了。」
韦小宝啊的一声,跳了起来,说道:「我听人说过的,官………官府不是捉拿你吗?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。」茅十八嘿的一声,道:「不错,你怕不怕我?」韦小宝笑道;「怕什麽?我又没金银财宝,你要抢钱,也下会抢我的。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?水浒传上林冲、武松那些英雄好汉,也都是大强盗。」茅十八甚是高兴,说道:「你拿我和林冲、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,那可好得很。官府要捉拿我,你是听谁说的?」韦小宝道:「扬城州裏贴满了榜文,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,又是甚麽格杀不论,只要有人杀了你,赏银五千两。若是有人通风报信,因而捉到你的,赏银三千两。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,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,要捉住你,杀了你,那是不用想了,最好是知道你的下落,向官府通风报信,领这三千両银子的重赏,倒是一注横财。」茅十八侧头看着他,嘿的一声。
韦小宝心中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:「我若得了这三千两赏银子,就可替妈赎身,不用再躭在丽春院裏。倘若妈不愿出来,三千两银子娘儿俩可也有得花了,鷄鸭鱼肉,赌钱玩乐,几年也花不光。」茅十八仍是侧头向着他。韦小宝怒道:「你心中在想什么?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,领这赏银?」茅十八道:「是啊,白花花的银子,谁又不爱?」韦小宝怒骂:「X你老母!出卖朋友,还讲什么江湖义气?」茅十八道:「那也只好由你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既然信我不过,为什么说了你的真名字出来?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,和榜文上的图形全然不同了。你不论你是茅十八,谁又认得你?」茅十八道:「你说咱们有福共享,有难共当。我若是连自己姓名身份也瞒了你,那还算甚麽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?」韦小宝大喜,道:「对极!就算有三万两、三十万两银子的赏金,我也决不会去报信。」心中却想:「倘若真有三万两、三十万面银子的赏格,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?」颇有点打不定主意。茅十八道:「好,咱们便睡一会,明日午时,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。我们约好在扬州城西得胜山相会,死约会,不见不散。」
韦小宝乱了一日,早巳神困眼倦,听他这么一说,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。次日醒来,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,正向着朝阳闭目呼吸,过了长久,这才睁开眼来,笑道:「你也醒了,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後面去,将三把刀磨一磨。」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,其时朝阳初升,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摸四十来岁年纪,脸上手上,肌肉盘虬,目闪精光,神情极是威严,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,蘸了水,在一块石头上磨了起来。三刀磨毕,道:「我去买些油条馒头来吃。」
茅十八道:「那裏有油条馒头卖?」韦小宝道:「过去那边没多远,有个小市镇。茅大哥,你身边银子,借几两来使使?」茅十八一笑,取出一锭大银子,说道:「哥儿俩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你的,拿去使便了,说什么借不借的?」韦小宝大喜,心想:「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,便是有三百万两银子的赏格。我也不能去告发他。」接过银子,问道:「要不要给你买什么伤药?」茅十八道:「不用了,我自己有伤药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,我去了。茅大哥,你放心,若是捉住了我,就算杀了我脑袋,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。」茅十八见他说得真诚,点了点头。
韦小宝自言自语:「你还有两个朋友来,最好能买到一壶酒,有几斤牛肉。」茅十八喜道:「有酒肉最好,快去快回,吃饱了好厮杀。」韦小宝奇道:「厮杀?还要打架麽?」茅十八道:「自然打架!我约了人家,到得胜山来打架,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麽?」韦小宝「啊哟」一声,道:「你身上有伤,怎能打架?这场架吗,等伤好了再打不迟,只不过……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。」茅十八道:「呸,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,怎能不肯?是我不肯。今天是三月廿九,是不是 ?半年之前。这场架便约好了的。後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裏,牵记着这场约会,非来不可,只好越狱赶来,越狱时杀了几人,扬州城裏才这么闹得乱糟糟,悬下他妈的赏格捉拿老子。他奶奶的,偏生前天又遇上功夫很硬的鹰爪子,杀了他们八个人,居然自己还受了点伤,也真算倒足了大霉。」
韦小宝道:「好,我赶去买些吃的,等你吃饱了好打架。」当即拔足快奔,转过山坡,奔了七八里路,便是一个小市镇,心下盘算:「茅大哥伤得走路也走不动,怎能和人家打架?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奸汉,武功定然了得,我怎地帮他个忙才好?」买了十来个馒头,八根油条,只用了廿几文,争裏捧着银子,心痒难搔,一生之中,手裏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,须得怎生大花一塲,这才痛快,走到熟肉铺中,买了一斤熟牛肉,一只酱鸭,再去买了一瓶黄酒,剩下的银子仍是不少,忽想:「我去买些绳索、在地下结成绊马索。打架之时,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,摔倒在地,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了。」
他想起说书先生所说的故事之中,大将上阵交锋,马足被绊,摔将下来,敌将手起刀落,将之砍为两段,当下兴匁匁的去买绳索。来到一家杂货铺前,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,一缸白米,一缸黄豆一缸盐,另一缸是碎石灰。韦小宝立时想起:「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和人打架,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,登时反胜为败。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?」当下绳索也不买了,买了两袋石灰,负在背上,回到茅十八身边。
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,听他脚步声,便即醒了,打开酒瓶,暍了两口,大声赞好,说道:「你喝不暍?」韦小宝从来不喝酒,这时要充英雄好汉,拨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,只觉一股热气通入肚中,登时大咳起来。茅十八哈哈大笑,说道:「小英雄喝酒的功夫可还没学会。」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:「十八兄,别来好啊?」
茅十八道:「吴兄、王兄,你两位也很清健啊!」韦小实心中突突乱跳,口中正塞着半个馒头,登时忘了咀嚼,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,只见大路上两个人快步走来。两人并不奔跑,但行来时比常人飞步急奔还快得多,顷刻间便到了面前。一人是老头子,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,但满面皮光肉滑,没半点皱纹,红润泛光,便如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一般。另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,矮矮胖胖,是个秃子,後脑拖着条小辫子,前脑光滑如剥壳鷄蛋。茅十八拱手道:「兄弟腿上不方便,不能起立行礼了。」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,那老者笑道:「何必客气?」
韦小宝心想:「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,自己腿上有伤,怎能说给人家听?」茅十八道:「这裏有酒有肉、两位吃一点吗?」那老人道:「叨扰了!」坐在茅十八身侧,接过酒瓶。韦小宝大喜:「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,不是来打架,那可妙得紧。他多了两个帮手,待会敌人到来,也可拔刀相助。只是这二人不带兵刃,不知会不会武功?」
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,待要喝酒,那秃头说道:「吴大哥,这酒不喝也罢!」他说话声音极响,吓得韦小宝退开了一步,那老者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。说道:「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,难道酒中还会有毒吗?」说着骨嘟、骨嘟喝了两口,将酒瓶递给秃头,道:「你不喝酒,那可是瞧不起奸朋友。」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,但对老者之言似是不敢违拗,接过酒瓶,刚放到口裏,茅十八夹手夺过,说道:「酒不够啦!王兄又不爱喝酒,省几口给我。」当下骨嘟、骨嘟喝了两大口,那秃头脸上一红,坐上来抓起牛肉便吃。
茅十八道:「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。」指着老者道:「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鹏,江湖上人称「摩云手」,拳脚功夫,世上少有敌手。」那老者笑道:「茅兄给我脸上贴金了。」一面说,一面左右顾视,不见另有旁人,不禁颇为诧异。茅十八指着秃头道:「这王师傅单名一个潭字,外号『双笔开山』,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,当真是出神入化。」那秃头道:「茅兄取笑了,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,惭愧得紧。」茅十八道:「不敢当。」
揩着韦小宝道:「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………」他说到这裏,吴王二人愕然相顾,眼着一齐凝视着韦小宝,实看不出这个又乾又瘦的十二三岁小孩子是什么来头,只听茅十八续道:「这位小朋友姓韦,名小宝,江湖上人称………人称,嗯,他的外号,叫作………叫作………」顿了一顿、续道:「叫作『小白龙』,水上功夫,最是了得,伏在水底三日三夜,生食鱼虾,面不改色。」
他知韦小宝并无武功,吴王二人都是大行家,一伸手便知端的,难以瞒骗,一凝思间,便说他水上功夫十分厉害,吴王二人乃是北京豪杰,不会水性,那无法得知真假。他接着说道:「你们三位都是好朋友,多亲近亲近。」吴王二人抱拳道:「久仰,久仰!」韦小宝依样学样,也抱拳道:「久仰,久仰!」只见他嘴裏的馒头还未吞入肚中,说来未免含糊不清,心中却又惊又喜:「茅大哥给我吹牛,其实我是什么江湖好汉了 ?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。」
四个人过不多时,便将韦小宝买来的酒肉馒头吃得乾乾净净。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,初食时有些顾忌,到後来放量大嚼,他一个人所吃的牛肉,馒头和油条,比三个人加起来还多。
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,说道:「吴老爷子,这位小朋友水姓固是好极,陆上功夫却还没学,在下只好一对二。这可不是瞧不起两位。」吴大鹏道:「咱们这个约会,我看还是推迟半年。茅十八道:「那为什麽?」吴大鹏道:「茅兄身上有伤,显不出真功夫。老朽打赢了脸上固然没有光采,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。」茅十八哈哈一笑,道:「有伤没伤,没多大分别,再等半年,岂不是牵肚挂肠?」左手扶着树干,慢慢站身来,右手已握单刀。说道:「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,王兄便亮兵刃吧!」王潭道:「好!」伸手入怀,呛啷一声轻响,摸出一对判官笔来。
吴大鹏道:「既是如此,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。愚兄若是不成,你再上不迟。」他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,与受伤之人动手已是大大不愿,更不愿以二敌一。王潭应道:「是!」退开三步。吴大鹏左掌上翻,右手兜了个圈子,轻飘飘一掌向茅十八拍了过来。茅十八单刀斜劈,迳砍他左臂。吴太鹏一低头,自他刀锋下抢进,左手成抓,向他右臂下抓去。茅十八一侧身,转在树干之侧拍的一声响,吴大鹏一掌击在树干之上。这棵大树高五六丈,树身粗壮,给吴大鹏这么轻轻一拍,树叶便似雨点般撒下来。茅十八叫道:「好掌力!」单刀拦腰挥去,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,从半空中扑将下来,白须飘扬,甚是好看。茅十八一招「西风倒卷」,单刀自下拖上。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筋斗,跃了出去。莫看此人年近七旬,身手之矫捷实逾少年,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。刀势去得固是劲急,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无比。
韦小宝一生之中,那裏见过如此凶险的高手比武?但见吴大鹏忽进忽退,双掌翻飞,有时一掌拍在树上,满树枝叶便簌簌作响,心想:「这一记若是拍在茅大哥身上,那可糟了!」眼见茅十八将一柄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,挡在自己身前。吴大鹏几次抢上,都被刀光逼了出来。
正斗到酣处,忽听得蹄声响动,十余人骑马奔近,都是满清军官的打扮。十余骑奔到近处,散将开来,将四人围在核心,为首的军官喝道:「且住。咱们奉命捉拿越狱杀官的江洋大盗茅十八,与余人并不相干,都退开了!」吴大鹏一听,住手跃开。茅十八道:「吴老爷子,鹰爪子又找上来啦!他们冲着我来,你不用理会。再上啊!」吴大鹏向众军官道:「茅十八是安份良民,怎地是江洋大盗了?你们莫非认错了人?」为首的军官冷笑道:「他也是安份良民,天下安份的良民未免太多。茅朋友,扬州城裏做了案子,好汉子一身做事一身当,乖乖的跟我们回去吧!」茅十八道:「你们等一等,且瞧我跟这位吴老爷分了胜败再说。」转头向吴大鹏道:「吴老爷子,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,再等半年,也不知咱姓茅的还有没有性命。」
那军官喝道:「你们三个若不是和茅十八一夥,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别要惹事上身。」茅十八骂道:「你奶奶的,大呼小叫干甚麽?」
那军官道:「你们二人正在和这个剧贼相斗,谅必和他并非一黟。这位老爷子白须红颜,凌空搏击,身手矫捷之极,可是摩云手吴六鹏老爷子么?」吴大鹏道:「不敢,正是区区。」那军官向着王潭道:「这位手持制官双笔,头上那个………想必是双笔开山王兄了?」王潭哼了一声,并不回答。吴大鹏见这军官四十五六年纪,声音虽不如何洪亮,但随口说来,在这空旷之地传音十余丈外,内力充沛之极,想不到官府之中,竟有这等高手,再看他所带来的伴当。有的目光如电,有的太阳穴高高鼓起,个个都是一身武功,决非寻常军官,又见这为首的军官腰间缠着一条黑越越的软鞭,左腰间一排倒剌,心中一动,说道:「听说黑龙鞭史松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,几时投靠官府了?」
这为首的军官正是黑龙鞭史松,听吴大鹏这等说,脸上微微一红,说道:「北京鳌少保礼贤下士,聘请在下为皇上効力。这裏许多朋友,都是鳌少保礼聘的豪杰。我们从京中南下,原是奉命来找茅朋友上北京去的,那知茅朋友在扬州越狱,却在这裏相遇。」吴大鹏「哦」的一声。茅十八道:「那鳌拜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,武功到底如何?」史松道:「鳌少保天生神勇,武功盖世,曾在北京东安街上,一举打死一头疯牛,你这汪洋大盗也知道吗?」茅十八骂道:「他奶奶的,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,我正要上北京去斗他一斗。」史松冷笑道:「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?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,就将你按死了。」他侧头说:「吴老爷子,王师傅,请两位站开些。」王潭突然大声道:「你刚才说我头上怎样,你笑我秃头是不是?」原来王潭十八九岁时就开始秃头,最恨人家笑他这个缺陷。史松笑道:「不敢。」王潭更加恼怒,大声道:「倘若不是,你为何要笑?」史松笑道:「我笑我的,你秃你的,有什麽相干?」王潭大怒,左笔一探,右手判官笔一招「腾蛟起凤」,向他腿上点了过去。史松哈哈大笑,突然间黑影一闪,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,鞭梢反击他的後心。这一招去得好快,王潭左手笔竖起一挡,当的一声响,软鞭和判官笔相交,鞭枪弯将过来,鞭梢数十根明晃晃的倒剌戳向他後脑。王潭右手判官笔反划,才将鞭梢格开。史松一缩手,那软鞭缩了转去,在王潭面前划了个圈子,太阳光下,便如凌空多了几个大墨圈,刹那间几个墨圈无影无踪,这条软鞭在他身上一围,又已束在腰间,端的是乾净利落之极。众军官暴雷似的齐声喝采。史松微微而笑,神情十分得意。
吴大鹏道:「史兄这一招『神龙三摆尾』当真已臻化境。」史松道:「不敢,班门弄斧,可见笑了。」王潭呆在当地,适才这一招相交,又见他一条软鞭使得如此圆转如意,自忖武功和他相交,有所不及,不知是否该当再上前邀斗。
史松微笑道:「姓茅的,起来跟我们走吧!」茅十八道:「那有这般容易?你们这裏一共一十三人,我以一敌十三,明知打不过,也得打一打。」吴大鹏微笑道:「茅兄怎能如此见外?咱们是以三敌十三,一个打四个,未必便输。」茅十八向王潭道:「你帮那一边?」王潭道:「自然帮你。」史松道:「两位别转错了念头,造反即逆,可不是好玩的。」
吴大鹏笑道:「助逆那也罢了,造反却是不敢。」史松道:「造反即是助逆!姓吴的,你是不是帮定了这越狱大盗?」吴大鹏道:「半年之前,茅兄和王潭约定了,今日在这裏以武会友,并将在下牵扯在内。想不到官府不识趣,将茅兄关在狱裏。他是言而有信的奸汉子,今日若不践约,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?他越狱杀人,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。这叫做官逼民反,不得不反。史大人,你若是卖老汉的面子,那就收队回去,待老汉和茅兄较量一下手底下真功夫,明日你捉不捉他,老汉和王兄就管不了啦!」史松道:「不成!」军官队中忽一人喝道:「老家伙,那有这么多说的?」这人拔刀出鞘,双腿一夹,纵马冲将过来,高举单刀,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。吴大鹏斜身一闪,避过了他这一刀,右臂探出,身子纵起,已抓住了他的背心,顺手一甩,将他摔了出去。众军官大叫:「反了,反了!」纷纷跃下马来,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。这些军官本来都是江湖上的武人,不善骑马,步下打斗要方便得多。霎时之间,与吴大鹏、王潭、茅十八三人斗在一起。茅十八下盘不灵,倚树而立,出刀锐利之极,手起刀落,便劈死了一名军官,钢刀横削,又一名军官拦腰而断,给他斩为两截。余人见他悍勇,一时倒也不敢逼近。史松双手叉腰,仍是骑在马上掠阵。
韦小宝本给众军官围在核心,当史松和吴王二人说话之际,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子。众军官见这个乾瘦小孩,也不知他在这裏干什么,谁也不加理会。待得众人一动上手,他已躲在数丈之外的一株树後,心想:「我快快逃走呢,还是在这裏瞧着?茅大哥他们只有三个人,一定会给这些军官杀了。这些军爷们会不会又来杀我?」转念又想:「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,说过有难同当,有福共享。我若悄悄逃走,可太对不起他。」
吴大鹏一掌劈倒了一名军官。王潭使开双笔,以一敌三,正和三名军官相斗。这时茅十八又已将一名军官右腿砍断。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,大声呼叫喝骂,声音凄厉之极。史松见手下死了二人,倒了三人,余下七人虽然仍占上风,只怕再有损伤,当下一声长啸,黑龙鞭出手,跟着纵身下马。他双足尚未落地,鞭枪已将茅十八卷将进去。茅十八使开「五虎断门刀」刀法,见招拆招,刀法极见精严,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,却都给他单刀挡了间来。但听得吴大鹏一声吆喝,一人飞了出去,拍哒一响,掉在地下,自是军官中又少了一人。
这边王潭以一敌三,却渐渐落了下风,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极长的口子,鲜血急喷。他一跛一拐,浴血苦斗。和吴大鹏所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,双手一剑,在他身边转来转去,吴大鹏的摩云掌力一时倒也击不到他们身上。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,心中暗惊:「这茅十八果然了得,幸亏他腿上有伤,难以移动,否则他展刀反攻,只怕我已然败了。」突然间灵机一动,一招「白蛇吐信」,鞭梢向茅十八右肩点去。茅十八举刀一竖,不料他这一招乃是虚招,手腕抖动,先变「声东击西」,再变「玉带围腰」,一条黑龙鞭倏地飞出,指向左方,随即圈转,自左至右,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。
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、全仗身後一株大树支撑。史松这一招「玉带围腰」卷将过来,本来只须向前窜出,或是轻轻往後一纵,立即避过,但此刻却是非硬接硬架不可,当下单刀对准了黑龙鞭的鞭梢一按,那软鞭向下一沉,忽而兜转,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,连人带树,将茅十八绕在树上,一共绕了三匝,噗的一声响,鞭梢击中他的右胸,鞭梢上数十根倒刺登时钉入肉裏。史松奉了鳌拜之命,要将茅十八生擒,不想伤他性命,眼见吴大鹏和王潭尚未降服,急欲取下黑龙鞭转身去对付吴王二人,一俯身,拾起地下丢弃的一柄单刀,手腕一翻,便往茅十八右肩砍落,准拟卸下他一条手臂,先让他成了废人,再也不能使刀。他刚抬起身子,单刀尚未砍落,蓦地裏白影一晃,无数粉末冲进眼裏、鼻裏、口裏,一时气为之窒,跟着双眼剧痛,犹似万枚钢针同时札剌一般,想欲张口大叫,却又叫不出声来。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,饶是他老於江湖,久临战阵,登时心慌意乱,手一松,单刀跌落,双手去揉擦眼睛,擦得一擦,这才恍然:「啊哟,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。」要知生石灰遇水郎沸,立郎将他双眼烧烂,便在此时,肚腹上一阵冰凉,一柄单刀插入了肚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