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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自成喝道:「你若是服了,便饶你一命。」李西华道:「快将我杀了,我不能报杀父之仇,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间?」李自成一声长笑,说道:「很好!」左肩一沉,右臂使力,正要运劲将禅杖顶了下去,一片清冷的月光从他身後射来,照在李西华的脸上,但见他脸色平和,微露笑容,竟是全无惧意。李自成心中一凛,喝道:「你是河南人姓李吗?」李西华道:「可惜咱们姓李的,出了你这样一个心胸狭窄、成不得大事的懦夫。」
李自成颤声问道:「李岩李公子是你甚麽人 ?」李西华道:「你既知道了,那就很好。」说着微微一笑。李自成提起禅杖,问道:「你是李兄弟………兄弟的儿子?」李西华道:「亏你还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。」李自成身子晃了几晃,左手按住自己胸膛,喃喃的道:「李兄弟留下了後人?你………你是红娘子生的吧?」李西华见他禅杖提起数尺,不即落下,厉声道:「快下手罢!尽说这些干麽?」
李自成退开一步,将禅杖挂在木排之上,缓缓的道:「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,便是害了你爹爹。你骂我心胸狭窄,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,不错,一点不错。你要为你爹爹报仇,原是理所当然。李自成生平杀人,何止百万,从来没放在心上,可是杀你爹爹,我………我好生有愧。」说着提起禅杖,远远抛了出去,扑通一响,水花高溅,沉入了江中,突然间哇的一声,喷出了一大口鲜血。
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,一跃而起,眼见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,手中的长剑却刺不出去,说道:「你既内心有愧,胜於一剑将你杀了。」飞身而起,左足在系排的巨索上一点,巳跃到岸上,几个起落,隐入了黑暗之中。
阿珂叫了声:「爹!」走到李自成身边,伸手欲扶。李自成摇摇手,走到木排之侧,一脚踏入了水中。阿珂又叫了声:「爹!」奔近身去。李自成踏着江边浅水,一步步走上了岸,眼见他脚步蹒跚,慢慢去远。
阿珂回过身来,说道:「郑公子,我爹爹………他………他去了!」忽地「哇」的一声,哭了出来,奔过去扑在郑克爽的怀中。郑克爽左手搂住了她,右手轻轻拍她背脊,安慰道:「你爹爹走了,有我呢!」一言未毕,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。两人齐声大叫:「啊哟!」一齐摔入了江中。
原来天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入江中,这时已将缚住木排的竹索割断,木材登时散开。冯鍚范一跃而起,看准了一根大木材,轻轻落下。那乡农跟着追到,呼的一刀,迎头劈下。冯鍚范还了一剑。两人便在这根大木材上继续厮拼。这番相斗,比之适才在木排上过招,又是难了十倍。那根木材不住在水中滚动,立足固是难稳,又是无从借力。冯锡范和那乡农都是一等一的轻身功夫,竟然在一根圆木上站得稳稳地,刀来剑往,手上丝毫不缓。那圆木顺着江水流下,渐渐飘到江心。
吴六奇突然说道:「啊,我想起来了,这位老兄是百胜刀王胡逸之,他………他………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快追,划船过去!」马超兴奇道:「胡逸之?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作『美刀王』的吗?此人风流英俊,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,居然扮作了个傻裏傻气的乡巴佬!」
韦小宝叫道:「喂,我的老婆救起来了没有 ?」吴六奇心下不悦,暗想:「百胜刀王胡逸之当年威震江湖,武林中无不仰慕,欲求一见而不可得,难得在此相遇,正是奇缘。他又遭逢强敌,水面凶险,我们如何不立即上前相助?你老是记挂着一个姑娘,重色轻友,非英雄所为。」马超兴叫道:「快传下令去,多派人手,务须相救那个小姑娘。」後梢船夫大声叫了出去。
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,托起湿淋淋的阿珂,叫道:「女的拿住了。」跟着左首一人抓住了郑克爽的辫子,提将起来,叫道:「男时也拿了。众人哈哈大笑,钻入水底又去捞摸。
韦小宝笑逐颜开,说道:「快去瞧那百胜刀王,看他跟半剑有血打得怎样了。」坐船於吴六奇催促之下,早就在四桨齐划,迅速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驶去,越划越近,溶溶月色之下,江面上白光闪烁,二人兀自斗得甚紧。
以武功而论,二人原也不分上下,只怕千余招内难分胜败。但冯鍚范日间和风际中、玄贞道人拼了两掌,玄贞倒也罢了,风际中却内力着实了得,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,此刻久斗之下,更觉右胸隐隐作痛。在这滚动不休的大木之上,除了前进後退一步半步之外,绝无廻旋余地,百胜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,刀刀狠,只攻不守,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拼个同归於尽。这等打法本是武艺平庸的使泼耍赖,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,虽险实安,他武功本已精奇,加上这一股凌厉无前的狠劲,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意。又见一艘小船划将过来,船头站着数人,手执兵刃,一瞥之下,赫然有日间在赌场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内。
胡逸之大喝一声,左一刀,右两刀,上一刀,下两刀,连攻六刀。冯鍚范奋力抵住,百忙中仍是还了两剑,门户守得严密异常。吴六奇赞道:「好刀法!好剑法!」胡逸之又是迎面一刀砍去。冯锡范退了半步,身子向後一仰,避开了这刀,长剑晃动,挡住身前。这时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,脚後跟浸在水中,便是三寸也退不得了。胡逸之再砍三刀,冯锡范还了三剑,竟是分毫不退。胡逸之一声大喝,一刀直砍下来。冯鍚范身子一侧让开,不料胡逸之这一刀竟不收手,向下直砍落去,擦的一声,将大木砍为两段。
冯锡范立足之处,不过大木两尺的末端,大木一断,他「啊」的一声,翻身入水。胡逸之钢刀脱手,向他身上掷出。冯鍚范身在水中,闪避不灵,眼见钢刀掷到,急挥长剑掷出,刀剑铮的一声,空中相交,激出数星火光,远远荡了开去,落入江中。冯鍚范潜入水中,就此不见。胡逸之暗暗心惊:「这人水性如此了得,刚才我若是跟他一齐落水,非遭他毒手不可。」
吴六奇朗声说道:「百胜刀王,名不虚传,今日得见神技,令人大开眼界。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?」
胡逸之道:「如此叨扰了!」一跃上船。船头只是微微一沉,船身竟无丝毫摇晃。韦小宝不明这一跃之难,吴六奇、马超兴等却均大为佩服。吴六奇拱手说道:「在下吴六奇。这位马超兴兄弟,这位韦小宝兄弟。我们都是天地会的。」
胡逸之大拇指一翘,说道:「吴兄,你身在天地会,此事何等隐秘,若是泄漏了风声,全家性命不保。今日初会,你居然对兄弟毫不隐瞒,如此豪气,好生令人佩服。」吴六奇笑道:「若是信不过百胜刀王,兄弟岂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麽 ?」这两句话中,实是充满了肝胆相照之意,胡逸之大喜,紧紧握住他手,说道:「这些年来兄弟隐居种菜,再也不问江湖之事,不料今日还能结交到铁丐吴六奇这样一位好朋友。」说着携手入舱。他对马超兴,韦小宝等只是微一点头,并不如何理会。韦小实见他打败了郑克爽的师父,又是佩服,又是感谢,说道:「胡大侠将冯鍚范打入江中,江裏的王八甲鱼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。半剑有血变成了无剑有血,哈哈!」胡逸之微微一笑,道:「韦香主,你掷骰子的本事,可不错啊。」
这句话本来略有讥嘲之意,笑他武功不行,只会掷骰子作弊欺人。韦小宝却也不以为忤,笑道:「咱哥儿俩联手推庄,赢了那矮胖子不少银子,胡大侠要占一半,回头便分给你?」胡逸之笑道:「韦香主下次推庄,兄弟还是帮庄。跟你对赌,非输不可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妙极,妙极!」
马超兴命人整治杯盘,便在小船中钦酒。只饮得一杯,一艘小船划来禀报:「木排上那一男一女的少年都已救起,绑住了听由发落。」马超兴笑道:「对那位姑娘不得无礼,那是韦香主未过门的夫人。那个男的………」向韦小瞧了一眼,笑道:「先打他三个耳括子,再吊了起来,不过别伤他性命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马大哥真是兄弟的知己。」
胡逸之暍了一口酒,说道:「咱们今日一见如故,兄弟的事,自也不敢相瞒。说来惭愧,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,隐居昆明城郊,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个陈圆圆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麽多情。既是英雄,自然是要多情的。」吴六奇眉头一皱,心想:「小孩子,爱胡说八道,你懂得甚麽?」
不料胡逸之脸色微微一变,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:「英雄无奈是多情。吴梅村这一句诗,做得甚好,可是想那吴三桂,并不是甚麽英雄,他也不是多情,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。」轻轻哼着「圆圆曲」中的两句:「妻子岂应关大计,英雄无奈是多情。」对韦小宝道:「韦香主,那日你在三圣庵中,听陈圆圆唱这首曲子,真是耳福不浅。我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,断断续续的,道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逼,最後这一逼,还是托了你的福。」
韦小宝奇道:「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?你………你也是陈圆圆的姘………麽?」胡逸之苦笑道:「她………她………嘿嘿,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。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、打柴挑水,她只道我是乡下田夫。」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,心下均是骇然,料想这位「美刀王」必是迷恋陈圆圆的美色,以致甘为佣仆。此人武功之高,声望之隆,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,居然心甘情愿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,实是令人大惑不解。看胡逸之时,见他头发苍苍,胡子稀稀落落,也是白多黑少,满脸皱纹,皮肤黝黑,那裏说得一个「美」字?韦小宝奇道:「胡大侠,你武功这样了得,怎么不把陈圆圆一把抱了便走?」
胡逸之一听这话,脸上闪过一丝怒色,眼中精光暴盛。韦小宝吓了一跳,手一松,茶杯摔将下来,溅得满身都是茶水。胡逸之低下头来,叹了口气,说道:「那日我在四川成都,无意中见了陈圆圆一眼,唉,那也是前生寃孽,从此神魂颠倒,不能自拔。韦香主,胡某是个没出息,没志气的汉子。当陈圆圆在平西王府中之时,我在王府裏做园丁,给她种花拔草。她去了三圣庵,我便去做火工。我别无他求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,便已心满意足,那裏………那里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?」韦小宝道:「那么你心中喜欢她,这二十几年来,她竟是始终不知道 ?」胡逸之苦笑着摇了摇头,说道:「我怕泄漏了身份,平日一天之中,难得说三句话,在她面前,更是哑口无言。这二十三年之中,跟她也只说过四十九句话。」
韦小宝笑道:「你倒记得真清楚。」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,心想他连说过几句话,都数得清清楚楚,直是情痴已极。吴六奇生怕韦小宝胡言乱语,说话伤了他心,说道:「胡大哥,咱们性情中人,有的学武成痴,有的爱喝酒,有时爱赌钱。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人,你爱监赏美色,可是对她清清白白,实在难得之极。兄弟斗胆,有一句话相劝,不知能采纳麽?」
胡逸之道:「吴兄请说。」吴六奇道:「想那陈圆圆当年固是美貌无比,但到了这时侯,年纪大了,想来………」胡逸之连连摇摇头,不欲再听下去,说道:「吴兄,人各有志。兄弟是个大傻瓜,你若瞧我不起,咱们就此别过。」说着站起身来。韦小宝道:「且慢!胡兄,陈圆圆的美貌,非人世间所有,真如天上仙女一般。只可惜吴香主、马香主没有见过,否则一见之後,多半也是甘心要给她种菜挑水………」吴六奇心中暗骂:「他妈的,小鬼头信口开河。」韦小宝续道:「………我这可是亲眼见过的。她的女儿阿珂,只有她一半美丽,不瞒你说,我是打定了主意,就是千刀万剐,粉身碎骨,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。昨天在赌塲之中,她要挖我眼睛,心狠手辣,老子也不在乎,这个,你老兄是亲眼所见,并无虚假。」
胡逸之一听,登时大兴同病相怜之感,叹道:「我见那阿珂对於韦兄弟,似乎有点流水无情。」韦小宝道:「甚麽流水无情,简直恨我入骨。她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剌了一剑么?若不是我运气好,她早巳谋杀了亲失。她………她………哼,瞧上了台湾那个郑公子,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,偏偏那姓郑的在江中又没淹死。」
胡逸之坐了下来,握住他手,说道:「小兄弟,世间情这个东西,不能强求,你能遇到阿珂,跟她又有师姊弟的名份,那已是缘份,并不是非做夫妻不可。你一生之中,已经看过她许多眼,跟她说过许多话。她骂过你,打过你,用刀子刺过你,那便是说她心中有了你这个人,这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了。」韦小宝点头道:「你道话很对。她如对我不理不睬,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,这滋味就挺不好受。我宁可她打我骂我,用刀子杀我。只要我没给她杀死,也就是了。」胡逸之叹道:「就是给她杀了,那也很好啊。她杀了你,心裏不免有点抱歉,夜晚做梦,说不定会梦见你;日间闲着无事,偶然也会想到你。这岂不是胜於心裏从来没你这个人吗?」
吴六奇和马超兴相顾骇然,均想这人直是痴到了极处,若不是刚才亲眼见到他和冯锡范相斗,武功出神入化,真不信他便是当年名闻四海,风流倜傥的「美刀王」。
韦小宝却听得连连点头,说道:「胡大哥,你这番话,真是说得再明白也没有,我以前就没想到。不过我喜欢了一个女子,却一定要她做老婆,我可没你这么耐心。阿珂当真要我种菜挑水,要我陪她一辈子,我自然也干,但那个郑公子若是在她身边,老子却非给他来个白刀子进、红刀子出不可。」
胡逸之道:「小兄弟,这话可不大对了。你喜欢一个女子,那是要让她心裏高兴,为的是她,不是为你自己。倘若她想嫁给郑公子,你就该千方百计,助她完成这个心愿。倘若有人要害郑公子,你为了心上人,就该全力保护郑公子,纵然送了自己性命,那也无伤大雅啊。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这个可有伤大雅之至。赔本生意,兄弟是不干的。胡大哥,兄弟对你十分佩服,很想拜你为师。不是学你的刀法,而是学你对陈圆圆的一片痴情。这门功夫,兄弟可还跟你差得远了。」胡逸之大是高兴,说道:「拜师是不必,咱们切磋互勉,倒是不妨。」
吴六奇和马超兴只听得暗暗摇头,他二人是江湖好汉,对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裏,心想美貌女子,窑子裏有的是,只要白花花的银子搬出去,要多少就有多少,看来这两个家伙都是失心疯了。
胡韦二人一老一少,却是越谈越觉情投意合,真有相见恨晚之感。其实韦小宝是要娶阿珂为妻,决意排除万难,苦缠到底,和胡逸之的一片痴心全然不同,不过一个对陈圆圆一往情深,一个对陈圆圆之女志在必得,立心虽有高下之别,其中却也有共通之处。何况胡逸之将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,从未向人一吐,此刻得能尽兴发泄,居然还有人在旁大为赞叹,击节不已,心中的痛快自是不可言喻。
那小船泊在柳江之中,船夫未得马超兴吩咐,不敢划回。马超兴见胡韦二人谈得投机。不便打断二人的兴致,初时还听上几句,後来越听越不入耳,和吴六奇二入暗皱眉头,均想:「韦香主是小孩子,不懂男女之事,那也罢了。你这胡逸之却为老不尊,教坏了少年人。」不由得起了几分鄙视之意。
胡逸之忽道:「小兄弟,你我一见如故,世上最难得的是知心人。常言道得好,得一知己,死而无憾。胡某人当年相识逼天下,知心无一人,今日有缘跟你相见,咱俩结为兄弟如何?」韦小宝大喜,说道:「那好极了。」忽然踌躇道:「只是有一件事不妥。」胡逸之道:「甚麽事?」韦小宝道:「如果将来你我各如所愿,你娶了陈圆圆,我娶了阿珂,你变成我的丈人老头儿了。兄弟相称,可不大对。」吴六奇和马超兴一听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胡逸之怫然变色,愠道:「唉,你总是不懂我对陈圆圆的情意。我这一生一世,决计不会伸一手指,碰到她一片衣角,若有虚言,便如此桌。」说着左手一伸,喀的一声,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,双手一搓,便成木屑,纷纷而落。吴六奇赞道:「好功夫!」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,心道:「武功算得甚麽?我这番深情,哪才难得。可见你不是我的知己。」
韦小宝没本事学他这般抓木成粉,拔出匕首,轻轻切下小几的另一角。放在几上,提起匕首,随手几剁,将那几角剁成数块,说道:「韦小宝若是娶不到阿珂做老婆,有如这块茶几角儿,给人切个大八块,还不了手。」众人见匕首如此锋利,都感惊奇,但他这般立誓,却也令人好笑。
韦小宝道:「胡大哥,这么说来,我一辈子也不会做你女壻啦,咱们就此结为兄弟。」胡逸之哈哈大笑,拉着他手,来到船头,对着月亮一齐跪倒,说到:「胡逸之今日和韦小宝结为兄弟,此後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,若违此誓,教我淹死江中。」韦小宝也依着说了,最後这句话却说成「教我淹死在这柳江之中?」心想:「我决不会对不起胡大哥,不过万一有甚麽错失,我从此不到广西来,总不能在柳江之中淹死了。别的江河,那就不算。」
两人哈哈大笑,携手回入舱中,极是亲热。
吴六奇和马超兴向二人道喜,四人举杯共饮。吴六奇怕这对痴兄弟又说陈圆圆和阿珂之事,听来着实厌烦,说道:「咱们回去罢。」胡逸之点头道:「好。马兄,韦兄弟,我有一事相求,这位阿珂姑娘,我要带去昆明。」马超兴并不在意,韦小宝却是大吃一惊,忙问:「带去昆明干甚麽?」
胡逸之叹道:「那日陈姑娘在三圣庵中和她女儿相认,当日晚上就病倒了,只是叫着:『阿珂,阿珂,你怎麽不来瞧瞧你娘?』又说:『阿珂,娘只有你这亲宝贝,娘想得你好苦。』我听得不忍,这才一路跟随前来。在路上我曾苦劝阿珂姑娘回去,陪伴他母亲,她说甚麽也不肯。这种事情又不能用强,我束手无策,只有暗中跟随,只吩劝得她同心转意。现在她给你们拿住了,倘若马香主要他答应回去昆明见母,方能释放,只怕她不得不从。」马超兴道:「此事在下并无主见,全凭韦香主怎麽说就是。」胡逸之道:「兄弟,你要娶她为妻,来日方长,倘若陈姑娘一病不起,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女儿,这………这可是终身之恨了。」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。
吴六奇暗暗摇头,心想:「这人英雄豪气,尽已消磨,如此婆婆妈妈,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爱妾,竟然这般神魂颠倒,岂是好汉子的气概?陈圆圆是断送大明江山的祸首之一,下次老子提兵打进昆明,先将她一刀杀了。」
韦小宝站起身来,说道:「大哥要带她去昆明,那也可以,不过………不过不瞒大哥你说,我跟她早巳拜过了堂,偏偏她不肯跟我成亲,要去改嫁给那个郑公子。倘若她答应和我做夫妻,自然就可放她。」
吴六奇听到这裏,勃然大怒,再也忍耐不住,举掌在几上重重一拍,酒壶酒杯登时尽皆翻倒,大声道:「胡大哥,韦兄弟,这小姑娘不肯去见娘,大大的不孝。她跟韦兄弟拜过了堂,已有夫妻名份,却又去跟那郑公子,大大的不贞。这等不孝不贞的女子,留在世上何用?她相貌越美,人品越坏,我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断,他妈的,省得教人听着心烦,见了惹气。」厉声催促梢公:「快划,快划。」
胡逸之、韦小宝、马超兴三人相顾失色,眼见他如此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,额头青筋涨了起来,气恼已极,那敢相劝。
坐船渐渐划向岸边,吴六奇叫道:「那一男一女在那裏?」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:「在这裏绑着。」吴六奇向梢公一挥手,坐船转头偏东,向那艘小船划去。吴六奇对韦小宝道:「韦兄弟,你我会中兄弟,情如骨肉。做哥哥的不忍见你误於美色,葬送了一身,今日为你作个了断。」韦小宝颤声道:「这件事………还得………还得仔细商量。」吴六奇厉声道:「商量甚么?」
眼见两船渐近,韦小宝忧心如焚,说道:「马大哥,你劝吴大哥一劝。」吴六奇道:「天下好女子甚多,包在做哥哥的身上,给你找一房称心满意的好媳妇就是。又何必留恋这等下贱女子 ?」韦小宝愁眉苦脸,道:「唉,这个………这个………」突然间呼的一声,一人跃进身来,扑到了对面船头,正是胡逸之。
只见他一钻入舱,跟着便从後梢钻出,手中已抱了一人,身法迅捷已极,随即跃到岸上,几个起落,已在数十丈外,声音速远传来:「吴大哥、马大哥、韦兄弟,实在对不住之至,日後上门请罪,听凭责罚。」话声渐远,但中气充沛,仍是听得清清楚楚。
吴六奇又惊又怒,待要跃起追赶,眼见胡逸之已去得远了,转念一想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韦小宝也是鼓掌大笑,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,定是将她送去和陈圆圆相会。
片刻间两船靠拢,天地会中兄弟将郑克爽推了过来。韦小宝骂道:「你奶奶的,你杀害我会中兄弟,又想害我师父。辣块妈妈,你明知阿珂姑娘是我老婆,又跟她勾勾搭搭。」说着走上前去,左右开弓,拍拍拍拍,打了他四个耳光。郑克爽喝饱了江水,受了天地会的殴打,早巳萎顿不堪,见韦小宝凶神恶煞的模样,料知无幸,求道:「韦………韦大人,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,饶我一命。从今而後,我………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说一句话。」韦小宝道:「倘若她跟你说话呢?」郑克爽道:「我也不答,否则………否则………」否则怎样,一时说不上来。韦小宝道:「你这人说话如同放屁。我先把你舌头割了,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说话,也说不上。」说着拔出匕首,喝道:「舌头伸出来!」
郑克爽大惊,忙道:「我决不眼她说话便是,只要说一句话,便是混帐王八蛋。」韦小宝生怕陈近南责罚,倒也不敢真的杀他,拿起他左手,嗤的一声轻响,割了他一根小手指,说道:「以後你再敢对我师父无礼,害我天地会中兄弟,再敢跟阿珂姑娘不三不四,我一刀插在你心里。」提起匕首轻轻一掷,那匕首插入船头,直没至柄。郑克爽忙道:「不敢,不敢,再也不敢了。」
韦小宝转头对马超兴道:「马大哥,他是你家后堂拿住的?请你发落罢。」马超兴道:「台湾国姓爷何等英雄,生的孙子却这么不成器。」韦小宝道:「他是杂种,不是郑成功的骨肉。」
郑克爽怒极,手指上又是奇痛彻骨,却不敢说甚麽话,只是咬住了嘴唇。吴六奇道:「这人回到台湾,必跟总舵主为难,不如一刀两段,永无後患。」郑克爽大惊,忙道:「不…不会的。我回去台湾,一定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官,封个大大的官。」马超兴哼了一声,道:「总舵主希罕麽?」低声对吴六奇道:「这人是台湾郑王的儿子,咱们若是杀了,只怕陷得总舵主一个不忠不义之名。」
天地会是陈永华奉了郑成功之命而创,陈永华是天地会首顿,但仍是台湾延平郡王府的属官。会中兄弟若是杀了延平王的儿子,陈永华虽不在塲,却也脱不了干系。吴六奇一想不错,双手一扯,拉断了绑着郑克爽的绳索,将他提起身来,喝道:「滚你的罢!」一把掷向岸上。郑克爽登时便如腾云驾雾,高高飞出,在空中哇哇大叫,料想这一摔下来,定是筋折骨断,那知屁股着地,在一片草地向前滑出数丈,虽然震得全身疼痛,却未受伤,爬起身来,急急走了。
吴六奇和韦小宝哈哈大笑。马超兴道:「这家伙,丢了国姓爷的脸。」吴六奇问道:「这家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,陷害总舵主?」韦小宝道:「这事说来话长。咱们上得岸去,找个稳妥所在,待兄弟详细说给吴大哥知道。」向天边瞧了一眼,说道:「那边尽是黑云,只怕大雨就来了,咱们快上岸罢。」
吴六奇站到船头,一阵疾风刮来,只吹得他衣衫飒飒作声,胡子飘动,口鼻中都是风。吴六奇大声道:「这塲风雨只怕不小,咱们把船驶到江心,大风大雨中饮酒说话,倒是有趣得紧。」韦小宝吃了一惊,忙道:「这艘小船吃不起风,若是翻了,岂不糟糕?」马超兴微笑道:「那倒不用躭心。」转头向梢公吩咐了几句。梢公答应了,掉过船头,挂起了风帆。此时风势渐大,那帆吃饱了风,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驶去。江中浪头大起,小船忽高忽低,江水直溅入舱来。韦小宝枉自外号叫作「小白龙」却不识水性,他年纪是小的,这时脸色已吓得雪白,这个「龙」字,可拉扯不上了。
吴六奇笑道:「韦兄弟,我也不识水性。」韦小宝大奇,道:「你不会游水?」吴六奇摇头道:「从来不会,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胀。」韦小宝道:「那………那你怎麽叫船驶到江心来?」吴六奇笑道:「天下的事情,越是可怕,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。最多是大浪打翻了船,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,那也没甚麽大不了。何况马大哥外号叫作『西海神蛟』,水上功夫何等了得?马大哥,咱们说话在前,待会若是翻船,你得先救韦兄弟,第二个再来救我。」马超兴笑道:「好,一言为定。」
韦小宝稍觉放心,这时风浪更加大了,小船随着浪头,蓦地裏升高数丈,突然之间,便似从半空中掉将下来,竞如要钻入江底一半。韦小宝被抛了上来,腾的一声,重重坐在舱板之上。尖声大叫:「啊哟,乖乖不得了!」便在这时,船篷上霎喇喇一片响亮,一阵大雨洒将下来,跟着一阵狂风刮到,将船头、船尾的灯笼都卷了出去,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熄灭。韦小宝又是大叫:「啊哟,不好了!」
灯火一熄,从舱中望将出去,但见江面白浪汹涌,风大雨大,确是气势惊人。马超兴道:「兄弟莫怕,这场风雨果然厉害,待我亲自去把舵。」当下走到後梢,口中叱喝,命船夫下船。但这时风势奇大,两名船夫刚走到桅杆边,便险险给吹下江去,当下紧紧抱住了桅杆,不敢离手。大风之中,那小船忽然倾侧。韦小宝向左边摔去,尖声大叫,心中痛骂:「这老叫化想这个他妈的古怪主意,他自己又不会游水,甚麽地方不好玩,到这大风大雨的江中来开玩笑?风大雨大,你妈妈的肚皮大。」 ·
暴雨挟着狂风,一阵阵打进舱来,韦小宝早巳裏裏外外,全身湿透。忽听得豁喇喇一声响,桅杆上的风帆落了下来,船身一侧,韦小宝向右撞去,砰的一声,脑袋撞在小几之上,心中忽想:「我又没对不起胡大哥,为甚麽今日要淹死在这柳江之中?啊哟,是了,我罚这誓,就是存心不良,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骗他的主意。玉皇大帝,十殿阎王,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,韦小宝诚心诚意,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。」
风雨声中,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:
「走江边,满腔愤恨向谁言?老泪风吹面。孤城一片,望救目穿,使尽残兵血战。跳出重围,故国悲恋,谁知歌罢剩空筵。长江一綫,吴头楚尾路三千。尽归别姓,雨翻云变。寒涛东卷,万事付空烟。精魂显大招,声逐海天远。」
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,风雨之声虽响,却也压他不倒。马超兴在後梢喝采不迭,叫道:「好一个『声逐海天远』!」韦小宝只听他唱得慷慨激昂,也不知曲文是何意,心中骂道:「你有这副好嗓子,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?老叫化,放开了喉咙大叫:『老爷太太,施舍些残羹冷饭』,倒也饿不死你。」
忽听得远处江上有人朗声叫道:「千古南朝作话传,伤心血泪洒洒山川。」声音相隔甚远,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,足见那人内力深湛。韦小宝一怔之际,只听马超兴叫道:「是总舵主吗?兄弟马超兴在此。」那边答这:「正是。小宝在麽?」正是陈近南的声音。韦小宝又惊又喜,叫道:「师父,我在这裏。」但狂风怒号之下,他的声音怎传得出去?马超兴叫道:「韦香主在这裏。还有洪顺堂红旗吴香主。」陈近南道:「好极了!难怪江上唱曲,高亢入云。」声音中压不住十分喜悦之情。吴六奇道:「属下吴六奇,参见总舵主。」陈近南道:「自己兄弟,不□□□□□□(顶峰按:此处缺字,原书为六副图片,1365-1368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