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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兴珠道:「国姓爷於永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,督率文武百官、亲军武卫,乘坐战舰,自科罗湾放洋,二十四日到澎湖。四月初一到达台湾鹿耳门,门外有浅滩数十里,红毛兵又凿沉了船,阻塞港口。咱们的战舰开不进去。正无法可施的当儿,忽然潮水大涨,当时各战舰上众兵将欢声震天,诸舰涌进,在水寨港登岸。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。当时军师对大夥儿说,咱们若是退後一步,给赶入大海之中,那就死无葬身之地。红毛鬼的枪炮虽然厉害,大夥儿可都得奋勇上前。众兵将齐听号令,当时军师亲自领了我们冲锋。可是突然之间,我只听得耳边好像打了几千百个霹雳,眼前烟雾弥漫,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。大家一慌乱,就退了回来。」
韦小宝道:「那定是红毛鬼开枪了,我第一次听见之时,也吓得一塌裏胡涂。」林兴珠道:「我心中一乱,正在拿不定主意,只听得军师大声叫道:「红毛鬼放了一枪,要上火药装铅子,大夥儿冲啊!」我忙领着众兄弟冲了上去,果然红毛鬼一时来不及放枪。可是刚冲到跟前,红毛鬼又放枪了,我立即滚在地下躲避,不少兄弟却给打死了,没有法子,只得退了下来。红毛鬼却也不敢追赶。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名兄弟,大家垂头丧气,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是心惊肉跳。」
韦小宝道:「後来终於是军师想出了妙计?」林兴珠道:「是啊。那天晚上,军师把我叫了去,问我道:『林兄弟,你是武夷山地堂门门下弟子,是不是?』我说是的。军师道:『日里红毛鬼一放枪,你立即滚倒在地,身法很是敏捷啊。』我十分惭愧,说道:『回军师的话,小将不敢贪生怕死,明日上阵,决计不敢再滚倒躲避,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。否则的话,你杀我头好了。』」韦小宝道:「林大哥,我猜军师不是说你贪生怕死,是赞你滚地躲避的法子很好,你要传授给众兄弟。」
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,眼色中颇有赞许之意。林兴珠一拍大腿,大声道:「是啊,你是军师的徒弟,果然是明师门中出高徒………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是我师父的部下,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。」众人都笑了起来。林兴珠道:「那天晚上军师果然是这样吩咐。他说:『你不可会错了意。我见你的「燕青十八翻」,「松鼠草上飞」的身法很是合用,可以滚到敌人身前,用单刀斫他们的腿。有一套「地堂刀法」,不知你练得怎样?』我听军师这样说,不是责备我胆小怕死,这才放心,说道:『回军军的话,「地堂刀法」小将是练过的,当年师父说道,若是上阵打仗,可以滚过去斫敌人的马脚,不过红毛兵不骑马只怕无用。』军师道:『红毛鬼虽没骑马,咱们斫他人脚,有何不可?』我一听之下,恍然大悟,连说:『是,是,小人脑筋不灵,想不到这一点。』」
韦小宝微微一笑,心想:「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斫马脚,你就以为不能斫人脚,老兄的脑筋,果然不太灵活。」林兴珠道:「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。他赞我练得还可以,说道:「林兄弟,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,若没十多年的寒署之功,练不到这地步,可是咱们明天就要打仗,大夥儿要练,是来不及了。』」
韦小宝道:「这叫做平时不烧香,急来抱佛脚。又叫做上轿穿耳,临阵磨枪。不过新娘子临上轿时再穿耳朵,虽然迟了,还是胜於不穿耳朶戴不了耳环。临阵磨枪,也好过不磨,提了一把生銹的铁枪去打仗。」
林兴珠道:「是啊!那时军师说道:『咱们日裏奋勇冲杀,红毛鬼却也吓得怕了,不敢冲过来。咱们赶筑土堤,用弓箭守住,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,挥刀砍足的法子。只须教三四下招式,大夥儿练熟就可以了,地堂门中的深奥武功,一概不用教。』我接了军师将令,当晚先去教了本队的士兵。第二天一早,红毛鬼果然来冲锋,给我们一阵弓箭射了回去。本队士兵把地堂刀□□□□□□(顶峰按:此处缺字,1370。),我们上去迎战,滚地前进,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,战塲上留下成千条毛腿。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。这红毛头就此投降。後来再攻台湾卫,用的也是这法子。」
吴六奇喜道:「军师此法,既能打败红毛兵,咱们也不必怕罗刹国了。」陈近南道:「然而情形有些不同。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,不过三四千人,死一个,少一个。罗刹兵若是进犯,少说也有十几万人,源源而来,杀不胜杀,再说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战。罗刹兵若用大炮轰击,那也难以抵挡。」吴六奇点头称是,道:「依军师之见,该当如何?」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自己为「香主」,料想林兴珠不是天地会中人,便也不以「总舵主」相称。陈近南道:「我中国地大人多,若无汉奸内应,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。」众人都道:「正是。鞑子占我江山,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。」陈近南道:「现在吴三桂又跟罗刹国勾结,他起兵造反之时,咱们先一鼓作气,把他打垮了,罗刹国没了内应,就不能贸然入侵。」马超兴道:「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,就不能跟清兵打个两败俱伤。」陈近南道:「这也不错。但利害相权,比较起来,罗刹人比鞑子更是可怕。」
韦小宝道:「是啊。鞑子也是黄皮肤,黑眼睛,扁鼻头,跟我们没甚麽两样,说的话也是一般。外国鬼子红毛绿眼睛,说起话来叽哩咕噜,有谁懂得?」
众人谈了一会国家大事,陈近南问起郑克爽的消息。原来延平郡王郑经记挂爱子,派陈近南和林兴珠来接他回台。马超兴道:「郑公子听说在柳州,有个很厉害的好手保护,叫作甚么一剑无血冯鍚范的。小人派人出去打听,当可找到他的住处。」他见林兴珠在侧,不便说起适才擒住郑克爽之事。
其时天色渐明,风雨也歇。马超兴道:「难得军师和吴大哥驾临柳州,大家衣衫都湿了,便请上岸去同饮一杯,以驱寒气。」陈近南道:「甚好。」
这一场大风雨,将小船吹出了三十余里,待得回到柳州,已近中午。众人在原来码头上岸。只见一人飞奔过来,叫道:「相公,你………你终於回来了。」正是双儿。但见她全身湿淋淋的,脸上充满了惊喜交集之色,韦小宝道:「你怎麽在这裏?」双儿道:「昨晚大风大雨,你坐了船出去,我好生放心不下,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。」韦小宝奇道:「你一直等在这裏?」
双儿道:「是。我………我………只担心………」韦小宝笑道:「担心我的船沉了,是不是 ?」双儿脸上一红,低声道:「我知道你福气大,船是一定不会沉的,不过………不过………」这时码头旁一个船夫笑道:「这位小总爷,半夜三更裏风雨最大的时候,要雇我们的船出江,说是要寻人,先说给一百两银子,没人肯去,他又加到二百两,张老三贪钱,答应了,可是刚要开船,豁喇一声,大风吹断了桅杆。这麽一来,可谁也不敢去了。他急得只是大哭。」韦小宝心下感动,握住双儿的手,说道:「双儿,你………对我这样好。」双儿胀红了脸,把头低了下去。
一行人来到马超兴的下处,换过了衣衫。马超兴把陈近南拉入厢房,说了各事备细。陈近南道:「马兄弟,你即刻派人出去,打听郑公子的所在。」马超兴答应了,说了些会中事务。回到厅上,马超兴摆下盛大筵席,请陈近南坐了首席,吴六奇坐了次席,要请韦小宝坐第三席时。韦小宝道:「林大哥攻破台湾,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,立下如此大功,兄弟就是站着陪他喝酒,也是心甘情愿。这样的英雄好汉,兄弟怎敢坐他上首?」拉着林兴珠坐了第三席。林兴珠大喜,只觉军师这位徒弟年纪虽小,可着实够朋友。
酒席之间,陈近南吩咐道:「小宝,你有大事在身,你我师徒这次仍是不能多聚,喝了这顿酒後,这就北上罢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。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。我本来又想听吴大哥谈谈他的英雄事迹,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後,再听他说了。」吴六奇笑道:「吴大哥没甚麽英堆事迹,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。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场教训,直到今日,我还是在为虎作伥,给鞑子卖命呢。」 ·
笼席散後,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把洋枪,对吴六奇道:「吴大哥,你这么远路来见兄弟,实在是感激不尽,这把罗刹国洋枪,请你留念。」吴六奇拿起枪来,向着庭中放了一枪,火光一闪,砰的一声大响,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,众人都吓了一跳。林兴珠道:「这把洋枪,比之红毛鬼的可又厉害得多了。」吴六奇谢了,揣入怀中。陈近南皱起眉头,心想:「罗刹国的火器居然这等犀利,若是兴兵进犯,果然难以抵御。」 ·
韦小宝又取出五千两银票,送给林兴珠使用。林兴珠愕然,心想你一个小小孩子,怎地出手如此阔绰?要待推辞,却见他又取了四张五千两银票,交给马超兴,笑道:「马大哥,烦你代为请属下兄弟喝一杯酒。」马超兴笑道:「二万两银子?未免太多了,喝一年酒也喝不完。」当下也谢过收了。
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。陈近南伸手扶起,拍拍他肩膀,笑道:「你很好,不枉了是我陈永华之徒。」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,看得分明,见他两鬓斑白,神色甚是憔悴,想是这些年来奔走江湖,大受风霜之苦,不由得心下难过,要想送些甚麽东西给他,寻思:「师父是不要银子的,珠宝玩物,他也不爱,除此之外,我也没甚麽东西了。师父武功了得,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宝衣。」突然间一阵冲动,拉了拉陈近南的衣袖,道:「师父,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。」两人来到厢房之中,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,摸出一包物事来。
那一包物事,正是他从八部「四十二章经」封皮中取出来的无数碎纸片。他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,揭开一层油布,再揭开两层油纸,露出那些碎纸片来,说道:「师父,弟子没甚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,一包碎纸,请你收了。」
陈近南见他郑重异常的打开布包,只道裏面包着的定是甚麽珍贵物事,一见之下,只见是数十片剪得破碎之极的纸片,甚感奇怪,问道:「那是甚么?」韦小宝於是说了碎纸的来历。陈近南越听脸色越是严重,听得太后、皇帝、鳌拜、吴三桂、独臂尼九难、神龙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,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纸片,而其中竟隐藏着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窟的秘密,当真是做梦也思不到之事。他细问经过情形,韦小宝一一说了。
陈近南沉吟半响,说道:「小宝,这包东西,实是非同小可。你交了给我,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,去掘了鞑子的龙脉,取出宝藏,兴兵起义,自是不世奇功。不过这一次我奉王爷之命,来迎接郑公子回台,这包东西带在身边,海道来回,或恐有失。目下还是由你收着。我回京之後,便来北京跟你相会,那时再共图大事。」韦小宝道:「好!那么请师父尽快到北京来。」陈近南道:「你放心,我片刻也不停留。小宝,你师父毕生奔波,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,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,人心渐渐淡忘,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,兴复大业越来越是渺茫。想不到吴三桂终於要起兵造反,而你又得了这张宝图,那真是天大的转变。」说到这裏,不由得喜溢眉梢。
他本来神情郁郁,显得满怀心事,这时精神大振,韦小宝瞧着也是十分欢喜。陈近南又道:「你办事精明,果然是我的徒弟。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?减轻些了麽?」韦小宝道:「弟子服了太后老婊子给的药,毒性是完全解去了。」陈近南喜道:「那好极了。你这一双肩头,挑着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,以後务须自己保重。」说看双手按住他肩头。韦小宝道:「是。弟子乱七八糟,甚麽也不懂的。得到这些纸片,也不过碰运气罢了。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,吃了闲家的夹棍,天杠吃天杠,别十吃别十,吃得舒舒服服。」
陈近南微微一笑,道:「你回到北京之後,半夜裏闩住了门窗,慢慢把这些纸片拼将起来,凑成一图,然後将图形牢牢记在心裏,记得烂熟,再无错误之後,又将纸片拆碎,包戍七八包,藏在不同时所在。小宝,一个人运气有奸坏,不能总是一帆风顺。如此大事,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。」韦小宝道:「正是。师父说得不错,好比我赌牌九做庄,现在巳连赢了八铺,如果一记通赔,这包碎片给人抢去了,岂不是全军覆没,铲了我的庄?因此连赢八铺之後,就要下庄。」陈近南心想,这孩子赌性真重,微笑道:「你懂得这道理就好,赌钱输赢,没甚麽大不了。咱们图谋大事,就算把性命送了,那也是等闲之事。但这包东西,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,那可万万输不得。」韦小宝道:「是啊,我赢定之後,把银子捧回家去,埋在床底下,斩手指不赌了,那就永远输不出去。」
陈近南走到窗边,抬头望天,轻轻说道:「小宝,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後,就算立即死了,心裏也是欢喜得紧。」
韦小宝心想:「往日见到师父,他总是精神十足,为什么这一次他老是想到要死?」问道:「师父,你在台湾,心裏不大痛快,是不是?」陈近南转过身来,脸有诧异之色,道:「你怎知道?」韦小宝道:「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,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,你也不放在心上。江湖上英雄好汉,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。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,普天下只有台湾郑王爷一个人,能给你气受。」 ·
陈近南叹了口气,隔了半晌,说道:「王爷对我礼敬有加,十分倚重,对我从无失礼。」韦小宝道:「啊,我知道了,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。」陈近南道:「这件事说来话长,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,我早誓死相报,对他郑家的事,那是鞠躬尽瘁,死而後已。郑二公子年纪轻,就有什么言语不当,我也不放在心上。郑王爷的世子,乃是庶出。」韦小宝不懂,问道:「什么庶出?」陈近南道:「庶出就是非王妃所生。」韦小宝道:「啊,我明白了,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。」
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,但想他没读过书,不会说文诌诌的话,也就不加理会,说道:「是了。当年国姓爷逝世,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,所以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,一再吩咐王爷,要废了世子,立二公子做世子。」韦小宝大摇其头,说道:「二公子胡涂,又怕死,连吴三桂的世子吴应熊也及不上,不成的,这家伙是个混蛋,脓包,他妈的混帐王八蛋。」想到阿珂一心向着郑克爽,不由得越骂越是起劲。
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,道:「小宝,嘴裏放乾净些,你这不是在骂王爷麽?」韦小宝「啊」的一声,按住了嘴,说道:「该死!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骂。」陈近南道:「两位公子比较起来,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,只是相貌端正,嘴头又甜,很得祖母的欢心………」韦小宝一拍大腿,说道:「是啊,妇道人家什麽也不懂,见了个会拍马屁寸小白脸,就当是宝贝了。」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,摇了摇头,说道:「改立世子这件事,王爷是不答应的,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。这样一来,两位公子固是兄弟失和,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,也常常为此争执。王太妃有时心中气恼,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老………」他「老婊子」三字险险出口,总算及时缩住,忙改口道:「老太太们年纪一大,这就胡涂了。师父,我想你在台湾过得不痛快,这次去了之後,以後不用再回去。」陈近南叹道:「台湾小小海隅之地,府中军中,大家勾心斗角,过的日子实在没趣之极,那有在中原这般海阔天空,自由自在?只不过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,早已卖给了国姓爷。小宝,这些事不说了。你要知道,人生於世,受恩当报。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,我须当以国士相报。眼前王爷身边,人材日渐凋零,我决不能独善其身,舍他而去。中兴复国,大业艰难,唉!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。」说到这裏,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。韦小宝想说些话来宽慰,只是不明台湾内情,一时也无从说起,过了一会,道:「昨天我们本来想把郑克爽这么………」说着举起手来,一掌斩落,「……一刀两断,倒也乾净爽快。但马大哥说,这样一来,可教师父难以做人,负了个什么『撕主』的罪名。」
陈近南道:「是『弑主』。马兄弟这事做得很对,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,我怎有面目去见王爷?他日九泉之下,也见不了国姓爷。」韦小宝道:「师父,你几时带我去台湾玩玩,对付王太妃这种老太太,我倒有几下散手。」想起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,心想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,区区一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。陈近南微微一笑,说道:「胡闹!」拉着他手,走出房去。
当下韦小宝向师父、吴六奇、马超兴告辞,吴马二人送出门去。吴六奇道:「韦兄弟,你这个小丫头双儿,我跟她拜了把子,结成了兄妹。」此言一出,韦小宝和马超兴都是吃了一惊,转头看双儿时,只见她低下了头,红晕双颊,神色甚是忸怩。韦小宝笑道:「吴大哥好会说笑话。」吴六奇正色道:「不是说笑。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,胜於须眉。正是我辈中人。做哥哥寸对她好生相敬。我见你跟『美刀王』胡逸之拜把子,拜得有劲,我见样学样,於是要跟双儿拜把子,她可说甚麽也不肯,说是高攀不上。我一个老叫化,有什么高攀低攀了?我非拜不可,她只好答应。」马超兴道:「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,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。」吴六奇道:「正是。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,哈哈,结把兄妹,光明正大,有什么不说能的?」
韦小宝听他如此说,才知是真,看看吴六奇,又看看双儿,很是奇怪。吴六奇道:「韦兄弟,从今而後,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,若是得罪了她,我可要跟你过不去。」双儿忙道:「不,不………不会的,相公他………他待我很好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,玉皇大帝,阎罗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。」三人哈哈大笑,拱手而别。
韦小宝回到下处,问起拜把子的事。双儿很是害羞,说道:「这位吴…吴爷……」韦小宝道:「什么吴爷?大哥就是大哥,拜了把子,难道能不算数麽?」双儿道:「是,他说觉得我不错,定要跟我结成兄妹。」从怀裏取出那把洋枪,说道:「他说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,这把洋枪,是相公送给他的,他转送给我。相公,还是你带着防身吧。」韦小宝连连摇手,道:「是你大哥给你的,又怎可还我?」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表,不由得暗暗称奇。
此後一路缓缓回京。路上九难传了一路拳法给韦小宝,叫他练习。但韦小宝浮动跳脱,说什么也不肯专心学武。九难吩咐他试演之时,但见他徒具架式,却是半分真实功夫也没学到,不禁叹道:「你我有师徒之名,却无师徒之实,瞧你性格,也不是学武的材料。这样吧,我铁剑门中,有一项『神行百变』功夫,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,乃是天下轻功之首。这项轻功须以高深内功为根基,谅你也不能领会。你没一门防身之技,日後遇到危难,如何得了?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。」
韦小宝大喜,道:「打架不用愁,脚底好抹油。师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门,那定是谁也追不上的了。」九难微微摇头,说道:「『神行百变』,世间无双,当年威震武林,今日却让你用来脚底抹油,恩师地下有知,定是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。不过除此之外,我也没什么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。」
韦小宝笑道:「师父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孙,也算是倒足了大霉。不过赌钱有输有赢,师父这次运气不好,收了我这个徒儿,算是大输一塲。老天爷有眼,保佑师父以後连赢八塲,再收八个威震天下,争雄武林的好徒儿。」九难嘿嘿一笑,拍拍他的肩头,说道:「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。你性子不喜学武,这是天性使然,无可勉强。你除了油腔滑调之外,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。」韦小宝大喜,心中一阵激动,便想将那碎纸包取出来交给九难,随即心想:「这些纸片我既给了男师父,便不能再给女师父。好在两位师父都是在想赶去鞑子,光复汉人江山,不论给谁都是一样。」
当下九难便将「神行百变」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,说给韦小宝听。说也奇怪,一般拳法掌法,他学练时浅尝即止,不肯用心钻研,这些逃跑的法门,他却大感兴趣,学得津津有味,一空下来便即习练。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徐天川在後追赶,自己东跑西窜的逃避。徐天川见他身法奇妙,好生佩服,初时几下子就追上了,但九难不断传授新的诀窍,到得河北直隶省境,徐天川说什么也已追他不上。九难见他与「神行百变」这项轻功颇有缘份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,说道:「看来你天生是个逃之天天的胚子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弟子练不成『神行百变』,练成『神行抹油』,总算也不是一事无成。」
他沏了一碗新茶,捧上九难面前,问道:「师父,师祖木桑道长既已逝世,当今天下,自以你老人家的武功为第一了?」九难摇头道:「不是。『天下武功第一』六字,何敢妄称?」她眼望窗外,幽幽的道:「我知道有一个人,称得上『天下武功第一』。」韦小宝忙问:「那是谁?我定要拜见拜见。」九难道:「他………他………」突然眼圈一红,默然不语。韦小宝问道:「这位前辈叫什么名字?弟子知道了,日後若是有缘见到,也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几个头。」
九难挥挥手,吩咐他出去。韦小宝甚是奇怪,慢慢踱了出去,心想:「师父的神色好生古怪,难道这个天下武功第一之人,是她的老姘头麽 ?」
这番猜测,却猜中了一半。九难这时心中所想的,正是那个远在万里海外的袁承志,她对袁承志落花有意,袁承志却是情有别锺。二十多年来这番情意深藏心底,这时却又给韦小宝撩拨了起来。
次日韦小宝去九难房中请安,却见她已不别而去,留下了一张字条。韦小宝拿去请徐天川一念,原来字条上只写着「後会有期,好自为之」八个字。韦小宝心中一阵怅惘,又想:「昨天我问师父谁是天下武功第一,莫非这句话得罪她了 ?」
不一日,一行人来到北京。建宁公主和韦小宝同去谒见皇帝。康熙早已接到奏章,并已覆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,这时见到妹子和韦小宝,心下甚喜。建宁公主扑上前去,抱住了皇帝哥哥,放声大哭,说道:「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。」康熙笑道:「这小子如此大胆,待我打他的屁股。他怎么欺侮你了?」公主哭道:「你问小桂子好了。他欺侮我,他欺侮我!皇帝哥哥,你非给我作主不可。」一面哭,一面连连顿足。康熙笑道:「好,你且回自己屋裏歇歇去,我来问小桂子。」
建宁公主早就和韦小宝商议定当,见了康熙之後,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。一等公主退出,韦小宝便详细说来。康熙皱了眉头,一言不发的听完,沉思半晌,说道:「小桂子,你好大胆!」
韦小宝吓了一跳,道:「奴才不敢。」康熙道:「你跟公主串通了,胆敢骗我。」韦小宝道:「没……没有啊,奴才怎敢骗皇上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