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韦小宝脸一沉,道:「我说黄脸婆,就是□脸婆。你老婆的脸很黄麽?为做诗取笑黄脸婆,为甚么要你看不过?」吴之荣退了一步,双手发抖,拍的一声,诗集落地,说道:「是,是。卑职该死。」
(金庸按:顾炎武之诗,原刻本中有许多隐语,以诗韵的韵目作为代字,如以「虞」代「胡」,以「支」代「夷」等,以免犯忌,後人不易索解。藩重规先生著「亭林诗考索」,详加解明。本文所引付据潘著考订。)
韦小宝乘机发作,喝道:「好大的胆子!我恭诵皇上圣谕,开导於你,你小小的官儿,竟敢对我摔东西,发脾气!你瞧不起皇上圣谕,那不是造反么?」
咕冬一声。吴之荣双膝跪地,连连磕头,说道:「大………大人饶命,饶………饶了小人的………的狗命。」韦小宝冷笑道:「你向我摔东西,发脾气,那也罢了,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名,重则杀头,轻即充军,那倒是小事………」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历害的,越加磕头如捣蒜,说道:「大人宽洪大量,小………小的知罪了。」韦小宝喝道:「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,那还了得?你家中老婆、儿子、丈人,丈母、姑母、小姨、丫头、姘头,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。」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,牙齿相击,格格作声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,喝道:「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?」吴之荣道:「回………回大人………他………他………他在………」牙齿咬破了舌头,话也说不清楚了,过了好一会,才道:「卑职大胆,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,还有一个姓吕的,都………都拍押在府衙门裏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拷问过没有?他们说了些甚么?」
吴之荣道:「卑职只是随便问问几句口供。他三人甚么也不肯招。」韦小宝道:「他们当真甚麽也没说?」吴之荣道:「没………没有。只不过………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,搜出了一封书信,却是干系很大。大人请看。」说着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,打了开来,裏面是一封信,双手呈上。
韦小宝不接,问道:「又是些甚么诗甚麽文章?」吴之荣道:「不,不是。这是广东提督吴………吴六奇写的。」
韦小宝听到「广东提督吴六奇」七个字,吃了一惊,忙问:「吴六奇?他也会做诗。」吴之荣道:「不是。吴六奇密谋造反,这封信是铁证如山,他再也抵赖不了。卑职刚才说的大功一件,就是这件事。」韦小宝唔了一声,心下暗叫:「糟糕!」只听吴之荣又道:「回大人:读书人做诗写文章,有些叛逆的言语,大人英断,说是不打紧的,卑职十分佩服。常言道得好:秀才造反,三年不成,料想也不成大患。不过这吴六奇总绾一省兵符,他要起兵作乱,那………那可不得了。」
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,言语登时伶俐,他一直跪在地下,眼见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,显是对此事十分关注,於是慢慢的站起身来。韦小宝哼的一声,瞪了他一眼。吴之荣一惊,又即跪倒。
韦小宝道:「这封信里写了甚么话?」吴之荣道:「回大人:信里的文字,是十分隐晦的,他说西南即有大事,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。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,指点机宜。信中说:『欲图中山、开平之伟举,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』。那的的确确是一封反信。」韦小宝道:「你又来胡说八道了。西南即有大事,你可知是甚麽大事?你做个小小的官儿,那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?」吴之荣道:「是,是。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,实在轻忽不得。」韦小宝接过信来,从信中抽出信笺,但见笺上写着核桃大的字,只知这墨磨得很浓,笔划很粗,却一字不识,说道:「信上没说要造反啊。」吴之荣道:「回大人:造反的话,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的。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,开平王,请那姓查的做刘青田,这就是造反了。」
韦小宝摇头道:「胡说!做官的人,那一个不想封王封侯?难道你不想么?这吴军门功劳很大,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,皇上封他一个王爷,那是忠心得很哪。」
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,心想:「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。尝真甚麽也说不清楚。今日我巳得罪了你,若不从这件事上立功,我这小小前程那是再也保不住了。」於是耐着性子,陪笑道:「回大人:明朝有两个大将军,一个叫徐达,一个叫常遇春。」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「大明英烈传」於明朝开国的故事,心中滚瓜烂熟,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,登时精神一振,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,笑道:「这两位大将军八面威风,那是历害得很。你可知徐连用甚么兵器?常遇春又用甚麽兵器?」
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,他因「明史」一案飞黄腾达,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,但徐达、常遇春用甚麽兵器,却说不上来,只得陪笑道:「卑职才疏学浅,这可不知道了。请大人指点。」
韦小宝十分得意,微笑道:「你们只会读死书,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了。我跟你说,徐大将军是岳飞岳爷爷转世,使一枝浑铁点钢枪,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,百步穿杨,箭无虚发。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,使一根丈八蛇矛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」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来。这些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,自是荒唐的多,真实的少。
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,膝盖越来越是酸痛,为了讨他欢喜,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,连声赞叹,好容易听他说了个段落,才道:「大人博闻强记,卑职好生佩服。那徐达、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,死了之後,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,一个是中山王,一个是开平王。朱元璋有个军师………」韦小宝道:「对了。那军师是刘伯温,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前知三千年,後知一千年。」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天之能,鬼神莫测之机,打仗时又如何甚么甚么之中,甚麽千里之外。
吴之荣双腿麻木,再也忍耐不住,一交坐倒,陪笑道:「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,卑职听得出了神。大人恩典,卑职想站起身来,不知可否?」韦小宝一笑,道:「好,起来吧。」吴之荣扶着椅子,慢慢站起,说道:「回大人:吴六奇信裏的青田先生,就是刘基刘伯温了。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、常遇春,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。」韦小宝道:「想做徐达、常遇春,那好得很啊。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,他未必有道般本事。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?刘伯温的『烧饼歌』说:『手执钢刀九十九,杀尽胡儿方罢手』,嘿,厉害,历害!」
吴之荣道:「大人真是聪明绝顶,一语中的。那徐达、常遇春,刘伯温三人,都是打元兵的,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。吴六奇信中这句话,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,想杀满洲人。」
韦小宝吃了一惊,心道:「吴大哥的用意,我难道不知道?用得着你说?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,天幸撞在我的手裏。」於是连连点头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「好!运气很好!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,那就大事不妙了。皇上说我是福将,果然是圣上的金口,再也不错的。」
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,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,只觉自出娘胎以来,从未有遇如此荣耀,不由得感激涕零,呜咽道:「大人如此眷爱,此恩此德,卑职就是粉身碎骨,也难以报答。大人是福将,卑职跟着你,做个福兵福卒,做只福犬福马,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。」
韦小宝哈哈大笑,提起手来,摸摸他的脑袋,笑道:「很好,很好!」吴之荣身材高,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,忙低下头来,让他摸到自己头顶。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,吴之荣跪下磕头,已除下了帽子,这时韦小宝一只小小的手掌按在他剃得甚是光滑的头皮上,漫慢向後抚去,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,手掌摸到他的後脑,心道:「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,只须在这裏轻轻砍上一刀。」 ·
韦小宝道:「这件事情,除你之外,还有旁人得知么?」吴之荣道:「没有,没有。卑职知道事关重大,决不敢泄漏半点风声,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,立即起事,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对,你想得很是周到。咱们可要小心,别让总督、巡抚他们得知,抢先呈报朝廷,夺了你的大功。」吴之荣道:「是,是。全仗大人,维持栽培。」
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,说道:「这些诗集子,且留在这里。你去悄悄把顾炎武那几个人带来,我盘问明白之後,就点了兵马,派你押解,前赴北京。我亲自拜摺,启奏皇上。这一场大功劳,你是第一,我叨光也得个第二。」吴之荣喜不自胜,忙道:「不,不。大人第一,卑职第二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见到皇上之後,说甚么话,待会我再细细教你。只要皇上一喜欢△大,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,皇上封他一个王爷,那是忠心得很哪。」(顶峰按:此处到以下重复,1662-1665。)………………吴之荣喜不自胜。忙道:「不,不。大人第一,卑职第二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见到皇上之後,说甚么话,待会我再细细教你。只要皇上一喜欢△□□□□□□(顶峰按:此处缺字,1665)
钱老本接了过来,摊在桌上,与众同阅,只见信端写时是「伊璜仁兄先生道鉴」,信末署名是「雪中铁丐」四辽。大家知道「雪中铁丐」是吴六奇的外号,但「伊璜先生」是谁却都不知。群雄都是江湖豪杰,肚裏墨水甚是有限,猜到信中所云「西南将有大事」是指吴三桂将要造反,但甚麽「欲图中山、开平之伟业」,甚么「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」这些典故隐语,却全然不懂,各人面面相觑,静候韦小宝解说。
韦小宝笑道:「兄弟肚裏胀满了扬州汤包和长鱼面,墨水是半点也没有的。众位哥哥肚里,想必也是老酒多过墨水。顾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,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。」
说话之间,亲兵报道有客来访,一个是大喇嘛,一个是蒙古王子。韦小宝请群雄以亲兵身份随伴接见,生怕这两两[位]「结义兄长」翻脸无情,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。
相见之下,桑结和葛尔丹却是十分亲热,大△赞韦小宝义气深重。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相见,葛尔丹更是心花怒放。阿琪笑道:「我们这位三弟真是神出鬼没,谁也料想不到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钦差大臣。以前你们说他是朝中大官,我总是不大相信。」
韦小宝笑道:「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,杀退了妖人,否则的话,兄弟小命不保。这批妖人武艺不弱,人数又多。两位哥哥以少胜多,打得他们屁滚尿流,落荒而逃,兄弟佩服之至。咱们来摆庆功宴,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,大胜而归。」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听擒,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人,将他二人掉了回来,但在韦小宝说来,倒似是他二人将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。桑结脸有惭色,心中暗暗感激。葛尔丹却眉飞色舞,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。
钦差说一声摆酒,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。韦小宝起身和两位义兄把盏,谀词潮涌,说到後来,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辱。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,桑结却连连摇手,自知比之洪教主,实是远远不及。
喝了一会酒,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,韦小宝道:「两位哥哥,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,由兄弟呈上皇帝。将来大哥要做活佛,二哥要做『整个儿好」,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边鼓。」说到这里,放低了声音,道:「日後吴三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,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,咱们的事,那有不成功之理?」
两人大喜,齐说有理。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。葛尔丹道:「愚兄文墨上不大来得,这道奏章,还是兄弟代写了罢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兄弟自己的名字,只有一个『小』宇,写来是担保不会错的,那个『韦』字,就靠不住了,这个『宝』字,写来写去总是有些儿不大对头。咱们叫师爷来代写。」桑结道:「这件事十分机密,不能让人知道。愚兄文笔也不大通顺,对付着写了便是。好在咱们不是考状元,皇上也不理会文笔好不好,只消意思不错就是了。」於是写了自己的奏章,又代葛尔丹写了,由葛尔丹打了手印,画上花押。
三人重申前盟,将来富贵与共,患难相扶,决不负了结义之情。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,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,备马备轿,恭送出门。回进厅来,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。
韦小宝吩咐吴之荣在东厅上伺候,开了顾炎武等三人的铐镣,带到内堂,屏退亲兵,只留下天地会群雄,关上了门,躬身行礼,说道:「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,牵同众兄弟参见军师和查先生、吕先生。」
原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的密函,大喜之下,约了吕留良同到扬州,来寻顾炎武商议,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集,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,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。一加抄检,竟在查伊瓒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。三人愧恨欲死,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,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,那可坏了大事。那知道奇峯突起,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香主,不由得惊喜交集,如在梦中。
那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,韦小宝并未露面,但风际中、徐天川、玄贞道人、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。顾、查、吕三人当年在河运舟中遇险,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,待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,当下更无怀疑,欢然叙话。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「中山、开平、青田先生」的典故,天地含群雄这才恍然,连说好险。
吕留良叹道:「当年我们三人,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,得蒙尊师相救,今日不慎惹祸,又得韦小宝兄弟解难。唉,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。贤师徒大恩大德,更是无以为报了。」韦小宝道:「大家是自己人,吕先兆又何必客气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