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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神龙教教主」这五字,韦小宝确是第一次听见,问道:「那是甚麽人?」陶宫娥不答他的问话,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,眼见窗纸渐明,天色快亮,转过身来,道:「这裏说话不便,唯恐隔墙有耳,咱们去吧!」一俯身,双手各提了一具尸首,走到客店门外,放入大车中。好在这三人都是给她用重手震死,并末流血,倒是十分乾净,说道:「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绑着让他们自行挣扎吧。」和韦小宝并坐在车夫位上,赶车向西。
行得七八里,天已大明,陶宫娥将三具尸首丢在一个乱坟堆裏的破坟之中,拾起块大石遮住了,回到车上,道:「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,一面说话。不怕给谁听了去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不知道车底下有没有人。」陶宫娥一惊,道:「对,你比我想得周到。」一挥鞭子,那鞭子便如活的一般,绕个弯儿转到车底,刷的一声,击在车底的木头上。她连击三记,确知无人,笑道:「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,我可一窍不通。」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之上,四野寂寂。她缓缓的道:「你救过我性命,我也救过你性命,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之交,以後相助的日子正多。小兄弟,按年纪说,我做得了你娘,承你不弃,叫我一声姑姑,你肯不肯真的拜我为姑母,算是我的侄儿 ?」
韦小宝心想:「做侄儿又不蚀本,反正姑姑早巳叫了。」忙道:「那好极了。不过有一件事说来十分倒霉,你一知道之後,恐怕不要我这个侄儿了。」陶宫娥道:「什么事?」韦小宝道:「我没爹爹,我娘是在窑子裏做婊子的。」陶宫娥一怔,随即满脸堆欢,道:「好侄儿,英雄不怕出身低,咱们太祖皇帝做过和尚,做过无赖流氓,也没什麽相干。你连这种事也不瞒我,足见你对姑姑一片真心,我什么也不再瞒你。」韦小宝心想:「我娘做婊子,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,终究瞒不了人。要骗人家心裏话,总得把自己最见不得人时事先抖了出来。」当即一跃下地,跪倒磕头;道:「侄儿韦小宝,拜见我的亲姑姑。」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,从无亲人,连稍带感情的言语也没听过半句,此刻忽听韦小宝如此亲热,登时心头一酸,忙跃下车扶起,笑道:「好侄儿,从此之後,我世上多了个亲人………」论到这裏,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,一面笑,一面拭泪,道:「你看□□好端端的却流起眼泪来。」
两人回到车□□陶宫娥右手握缰,左手拉住韦小宝的右手,让那骡子慢慢一步步的走着,说道:「好侄儿,我姓陶,那是真姓,我闺名叫作红英,打从十二岁上入宫,第二年就服侍长公主。」韦小宝道:「长公主?」陶红英道:「是,长公主,我大明崇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。」
韦小宝道:「啊,原来姑姑还是大明崇祯皇帝时候进宫的。」陶红英道:「正是。崇祯皇帝出宫之时,一剑斩断了长公主的臂膀,我在旁亲眼得见。陛下还待再斩,我扑上去伏在公主身上,陛下一剑,斩在我背後肩头,我痛得晕了过去。等到醒转,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见了,宫中乱成一团,谁也没来理我。不久闯贼进了宫,後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,又占了皇宫,唉,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。」
韦小宝问道:「长公主不是崇祯皇爷亲生的女儿麽?为什么要砍死她?」陶红英又叹了口气,道:「长公主是崇祯皇爷的亲生女儿,她是最得皇上宠爱的。这时京城已破,贼兵已经进京,皇上决心殉难,他生怕公主为贼兵所辱,所以要先杀了公主。」韦小宝道:「原来这样。要先杀死自己亲生女儿,可还真不容易。听说崇祯皇爷后来是在煤山吊死的,是不是?」陶红英道:「我也是後来听人说的了。满清鞑子由吴三桂引进关来,打走了闯贼,霸占了我大明的江山。宫裏的太监宫女,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,说是恐怕靠不住。那时我年纪还小,身上受伤又重,趟在黑房之中,却也没人来管我。直到三年多之後,我才遇到我师父。」
韦小宝道:「姑姑,你武功这样高,你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了不起啦。」陶红英道:「我师父说,天下能人甚多,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什麽。我师父是奉了我太师父之命,进宫来当宫女的。」她鞭子在空中虚击一鞭,劈怕作响,续道:「我师父进宫来的用意,便是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。」韦小宝道:「一共是八部麽?」陶红道:「一共是八部。满洲八旗,黄白红蓝,正四旗,镶四旗,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,共有八部。」韦小宝道:「这就是了,我见到太后的那部经书,跟鳌拜家裏抄出来的那两部,书套子颜色有些不同,有时是白套子,有的镶了红边。」陶红英道:「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,跟八旗的颜色是一样的,我可从来没见过。」
韦小宝寻思:「我手里已有了六部,那么还缺两部。这八部经书之中,到底有什么古怪,姑姑一定知道,得想法子套问出来。」他假作痴呆,道:「原来你太师父他老人家也诚心拜菩萨。宫裏的佛经,那自然是特别贵重,说不定是用金子水来写的。」陶红英道:「那倒不是。好侄儿,我今天给你说,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。你发一个誓来。」韦小宝发誓赌咒,原是稀松平常之事,今天说过,明天就忘了,何况八部经书他已得其六,怎肯将其中秘密轻易告人?忙道:「皇天后土,弟子韦小宝若将四十二章经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,天打雷劈,千刀万剐,死得比太后那个男扮女装时王八蛋师兄还要惨过十倍。」
陶红英一笑,道:「这个誓倒是很新鲜古怪。我跟你说,满洲鞑子进关之时,并没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。满洲人很少,兵也不多,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之地,便心满意足了,所以进关之後,八旗兵一见金银财宝,放手便抢。这些财宝,他们都运到了关外,收藏起来。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洽皇帝的叔父摄政王。但是满洲八旗,每一旗都各有势力。当时八旗旗主会议,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,绘成地图,由八旗旗主各执一幅………」
韦小宝站起身来,大声道:「啊,我明白了!」大车一动,他又坐倒,道:「这八幅地图,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。」陶红英道:「好像也并非就是如此,到底真相如何,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明白,别说我们汉人中无人知晓,连满洲的王公大臣,恐怕也极少知道。我师父说,满洲人藏宝的那座山,是他们龙脉的所在。鞑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,登基为皇,全仗这座山的龙脉。」
韦小宝问道:「什么龙脉?」陶红英道:「那是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,满洲鞑子的祖先葬在那山裏,子孙大发,来到中国做了皇帝。我师父说,咱们若是找到那座宝山,将龙脉截断,再挖了坟,那么满洲鞑子非但做不成皇帝,还得尽数死在关内。这座宝山如此要紧,所以我太师父和师父花尽心血,要找到山脉的所在。这个人秘密,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。」韦小宝道:「他们满洲人的事,姑姑你太师父又怎会知道?」陶红英道:「这件事说来话长。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,给鞑子掳了去。那鞑子是镶蓝旗的旗主。我太师父说,鞑子进关之後,见到我国地方这样大,人这样多,又是欢喜,又是害怕,八旗的旗主接连会议多日,在会中口角争吵,拿不定主意。」
韦小宝道:「争吵什麽?」陶红英道:「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。有的旗主却说,汉人这样多,若是造起反来,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,旗人那裏还有性命?不如大大的抢掠一番,退回关外,稳妥得多。最後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,他说一面抢掠,将金银宝货运到关外收藏,一面在中国做皇帝,如果汉人起来造反,形势危急,旗人便退出山海关。」韦小宝道:「原来当时满清鞑子对我们汉人实在也很是害怕。」
陶红英道:「怎么不怕?他们现在也怕,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己。好侄儿,鞑子皇帝很喜欢你,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,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,去破了鞑子的龙脉,那些金银财宝,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。咱们只要一起兵。清兵便会吓得逃出关去。」
韦小宝对於破龙脉、起义兵时事并不怎麽热心,但想那座宝山之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,不由得怦然动心,问道:「姑姑,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?」陶红英道:「我太师父对我师父说,那镶蓝旗旗主在摄政王王府中议事数日之後,捧回来一个包裹,很郑重的收藏了起来。有一天那旗主喝醉了,向他小福晋说,他死後要将这部经书传给小福晋的儿子,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。小福晋很不高兴,说一部佛经有什么希罕。那旗主说这是咱们八旗的命根子,比什麽都要紧,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,太师父在窗外听到了,才明白其中道理。那时候太师父的武功已经很好,我师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学艺多年,太师父便派我师父混到宫裏来做宫女。师父进宫不久,发觉宫禁森严,一个宫女决不能胡乱行走,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一次,要盗经书是千难万万难。她跟我很说得来,又听我说起大明长公主的事,心怀旧主,便收了我做弟子。」
韦小宝道:「怪不得太后千方百计要弄经书到手。她是满洲人,自不会去破龙脉,想来是要得宝山中那些金银财宝了。不过她既是太后,要什么有什么,又何必要什么财宝。」陶红英道:「说不定那宝山之中,另有什么古怪,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。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那裏下手盗那部经书,不幸给发觉了,力战身亡。师父在宫裏不久也生病死了。她老人家临死之时,干叮万嘱,要我设法盗经,又说,盗经之事万分艰难,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,要我在宫中收一个可靠的弟子,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来。这一代不成,下一代再干,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。」
韦小宝道:「是,是!这个大秘密若是失传,那许许多多金银财宝,未免太………太可惜了。」陶红英微笑道:「金银财物倒也不打紧,若是让满清鞑子世世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山,那才是最大的恨事。」韦小宝道:「姑姑说得不错。」心中却道:「这成千成万的金银财宝,若是不拿出来大花一下,那才是最大的恨事。」要知他年纪甚小,满洲兵屠杀汉人百姓的惨事,他只从大人口中听到,毕竟并未亲历。在皇宫中这些时候,满洲人只有太后一人可恨,其余自皇帝以下,个个待他甚好,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暴。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,那些满洲亲贵大臣决不会如此亲热、如此奉承,但究竟是见到满洲人和蔼的多,凶暴的少,是以种族之仇、家国之恨,心中却是颇淡。陶红英道:「在宫中这些年来,我也没收到一个弟子。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,所遇到的,不是蠢笨胡涂,便是妖媚小气,天天盼望,便是如何能得皇帝临幸,从宫女升为嫔妃。这种人那裏能将我们的大秘密跟她们说?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,如此躭误下去,经书的所在固是丝毫得不到綫索,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。将来我死之後,将这秘密带入了棺材之中,满洲鞑子坐稳江山,对不起太师父和师父那不用说了,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。好侄儿,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,心裏实在好生欢喜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也是好生欢喜,不过经书甚麽的,倒不放在上。」陶红英道:「那你为甚么欢喜?」韦小宝道:「我没有亲人,妈妈是这样,师父又难得见面,现下多了个亲姑姑,好姑姑,自然欢喜得紧了。」他嘴上很甜,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,笑笑道:「我从小便在宫里,虽然跟师父学了武功,武林中的事情却是丝毫不知。我翻阅了一下你包袱中那两本武功秘诀,好像两本书上所录的功夫非但不同,而且截然相反,那都是你师父传的麽?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不是。一本是师父传的,另一本是老乌龟海老公的。」陶红英道:「你师父是谁?」韦小宝道:「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,姓陈,名讳上近下南。」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,点了点头,道:「你师父既是天地会总舵主,武功自是十分了得。」韦小宝道:「只不过我跟随师父时候太短,学不到甚么功夫。好姑姑,你传我一些好不好?」陶红英踌躇道:「你若是从来没学过武功,我自然将我所知所学,尽数传了给你。只是你师父的武功,或许跟我这一派全然不同,学了反而有害。依你看来,你师父跟我比较,谁的武功强些?」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,原不过信口讨她欢心,倘若陶红英真心答应传授,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由来推托了,一学武功之後,五台山只怕便去不成,而且他性好游荡玩耍,并无耐心学武,听她这样问,乘机便道:「姑姑,在你面前,我可不能说谎。」陶红英道:「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。」韦小宝道:「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功很好的人动手,只是三招,便将他制住,那人输得服服贴贴。姑姑,恐怕你还不及我师父。」陶红英微笑道:「是啊,我也相信远远不及。我跟那个假扮宫女的男人比拚,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刀,我早就完了。你师父那会这样不中用 ?」韦小宝道:「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,我此刻想起来还是害怕。」
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,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,双眼前望,呆呆出神。韦小宝道:「姑姑,你不舒服糜?」陶红英不答,似乎没有听见。韦小宝又问了一次。陶红英身子一颤,道:「没………没有!」突然拍的一声,手中鞭子掉在地下。韦小宝跃下车来,拾起鞭子,飞身又跃上大车,骡子在走,大车在动,他一纵上车,刚好坐在原位,身法甚是乾净利落。
他心下正自得意,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,却见她摇了摇头,道:「孩子,你定了下来之後,该得痛下苦功才成。眼下的功夫,在宫裏当太监是太好,行走江湖却是太差,还不及不会丝毫武功之人。」韦小宝给她说得满脸通红,应道:「是!」心道:「我武功虽然不成,怎么还不及不会武功之人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