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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七回 贵宾寻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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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七回 贵宾寻仇

走到榻边看韦小宝时,见他脸色苍白,不住喘气,一搭他脉搏,但觉搏动平稳,并无险象,喜道:「师叔大喜,你这伤不会致命。」伸手按在他背心「灵台穴」上,一股浑厚内力缓缓送过,助他疗伤。

韦小宝精神一振,笑道:「老师侄,这小姑娘所使的招数,你都记得麽?」澄观道:「倒也记得,只是要以简明易习的手法对付,却是大大的不易。」韦小宝道:「只须记住她的招数就是。至於如何对付,慢慢再想不迟。」澄观道:「是,是,师叔指点得是。」他内力渊深,口中说话,手中内力仍是毫无阻滞的送出。韦小宝道:「等她拳脚功夫使完之後,再让她使刀,记住了招数。」澄观道:「对,刃兵上的招数,也是记的。只不过有一件事为难,她的柳叶刀,已钉在梁上了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你不能跳上去取下来吗?」澄观一怔,哈哈大笑,道:「师侄真是胡涂之极。」

他这么一笑,登时将那女郎惊醒。她双手一撑,跳了起来,向门口冲出。

澄观左袖斜拂,向那女郎身侧推去。那女郎一个踉跄,撞向墙壁,澄观右袖跟着拂出,挡在墙前。将她身子轻轻一托,那女郎登时站稳。她一怔之际,知道这老僧武功和自己相差实在太远,继续争斗,徒然受他作弄,当即退了两步,坐在椅中,澄观奇道:「咦,你不打了?」那女郎气道:「打你不过,还打甚么?」澄观道:「你不出手,我怎知你会些甚麽招式?怎能想法子来破你的武功?你快快动手吧!」

那女郎心想:「好啊,原来你诱我动手,是要明白我的武功家数,我偏偏不让你知道。」突然间跃起身来,双拳直上直下,狂挥乱打,双脚乱踢,更是不成章法。

澄观大奇,叫道:「咦!啊!古怪!希奇!哎!唷!特别!奇哉!怪也!」但见她每一招都是见所末见,偶尔有数招与某些门派中的某些招式相似,却也是大同小异,似是而非,一时之间,头脑中混乱不堪,只觉数十年勤修苦习的武学,突然之间全部变了个样子,一切奉为天经地义,金科玉律的规则,霎时间尽数破坏无遗。

他可没想到那女郎所使的,根本不是甚么武功招式,只是乱打乱踢。她自知不论如何出手,这老僧决计不会加害,最多也不过给他点中了穴道,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而已,他若要制住自己,原不过是举手之劳,纵然自己使出最精妙的武功,结果也无分别。

她是一股孩子气的想法,你要查知我武功的招式,我偏偏教你查不到。澄观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,一时之间,竟然想不到世上尽有成千成万全然没学过武功之人,打起架来,出拳便打,发足便踢,懂甚麽拳法脚法,招数正误。

这时但见那女郎各种奇招怪式,源源不绝,无一不是生平从所未见,向所未闻。要知他毕生长於少林寺中,自剃度以来,从未出过寺门一步。少林寺中若有人施展拳脚,自然无一而非有根有据,有人讲论到各派武功,自然皆是精妙独到之招,这些小孩子的胡打乱踢,人人都见得多才,偏偏就是这位少林寺般若堂首座,武学渊博的澄观大师从来没有见过,也从来没听人说过。他看得十余招,不由得目瞪口呆。连「奇哉怪也」的感叹之辞也说不出口了,脑海中一个个人影,犹似走马灯般的乱转,种种招式,纷至沓来:「这似乎是武当长拳中的一招『倒骑龙』,可是收式不对。难道是从崆峒派的『云起龙骁』这一招中化出来?咦,这一脚踢得更加怪了,这样直踢出去,实在笨拙无比,给人随手一拿,便抓住了足踝。但武学之道,大巧不能胜至拙,其中必定藏有极厉害的後着变化。啊,这一招她双手抓来,是要抓我的头发,可是我明明没有头发,那么这是虚招了。武术讲究虚中有实,实中有虚,为甚麽要抓和尚头发。其中深意,不可不细加参详………」

其实那女郎故意胡乱踢打,又有甚麽後着、甚麽虚实了?澄观毕生所习的是高深武功,竟然在她每一下乱打乱踢中去寻求深意。那女郎越是出手杂乱,澄观越感迷惘,渐渐由不解而起敬佩,由敬佩而生畏惧。

韦小宝躺在榻上,眼见那女郎胡乱出手,澄观却在一本正经地凝神钻研,忍不住「哈「的一声,笑了出来。只笑得一声,伤处剧痛,险些晕去,当即咬牙忍住,一时又痛又好笑,难当之极。

澄观正自惶惑失措,忽听得韦小宝哈的一笑,登时面红过耳,心道:「师叔笑我不识得这女施主的奇妙招数,只怕要请她来当般若堂的首座。」一回头,见他神色痛苦,更感歉仄:「师叔心地仁厚,要我将首座之位让了这位女施主的话,一时却说不出口。」但见那女郎的拳脚越来越乱,勉强要从其中寻求一些甚麽门派的渊源,也是毫无办法,心想:「古人说道,武功到於绝诣,那便是拎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又听说先朝有位独孤求败大侠,又有位令狐冲大侠,以无招胜有招,当世无敌,难道………难道………」

其实他只须上前一试,随便一拳一脚,便能将那女郎打倒,只是他一向出手,必先看明了对方招数,谋定後动,有恃无恐,此刻对那女郎的乱打乱踢全然不识,有如黔虎初见驴子,惶恐无已。

那女郎也不敢向他攻击,只是一个乱打乱踢,愤怒难抑,一个心惊胆战,胡思乱想。那女郎乱打了半天,手足酸软,想到受了小恶僧羞辱,此仇难报,心下一阵气苦,突然身子一晃,坐倒在地。

澄观大吃一惊,心道:「故老相传,武功练到极高境界,坐在地下即可遥遥出手伤人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」脑中本巳一片混乱,惶急之下,热血上冲,登时便晕了过去,慢慢坐倒。

那女郎又惊又喜,生怕他二人安排下甚么毒辣诡计,不敢上前去杀这老少二僧,转身便冲出了禅房。寺中众僧忽然见到一个年轻少女向外疾奔,都是惊诧不已,未得尊长号令,当下谁也不敢阻拦。韦小宝卧在榻上,也只有乾睁眼的份儿。

过了良久,澄观才悠悠醒转,满脸羞渐,说道:「师叔,我……我实在愧对本寺的列祖列宗。」韦小宝苦笑道:「老师侄,你到底想到那里去啦?」澄观道:「这位女施主武功精妙,师侄一招也识他不得,孤陋寡闻,实在是惭愧之至。」他用心记忆那女郎的招式,可是乱打乱踢,全无脉络可循,却那裏记得住了?他摇摇晃晃,手扶墙壁,又欲晕倒。

韦小宝笑道:「你………你说她这样乱打一气,也是精妙武功?哈哈,呵呵,这……这……这可笑……笑死我了。」澄观奇道:「师叔说这……这是乱打一气,不……不是精妙武功?」韦小宝按住伤口,想要忍笑,额头汗珠如黄豆大,一粒粒渗将出来,不住咳嗽,一面笑道:「这是天下每个……每个小孩儿……都……都会的……哈哈……精妙武功,咳咳,你……你说这是精妙……哈哈……啊哟……笑死我了。」

澄观吁了一口气,心下兀自将信将疑,脸上却有了笑容,说道:「师叔,当真这是乱打一气 ?怎地我从来没有见过?」韦小宝笑道:「少林寺中,自然从来没有这种功夫。」澄观抬头想了半天,一拍大腿,道:「是了。这位女施主这些拳脚虽然奇怪,其实极易破解,只须用少林长拳中最粗浅的招式,便可取胜。只是……只是师侄心想天下决无如此容易之事,大巧若拙,大智若愚,良贾深藏若虚,外表看来极浅易的招式中,定然隐伏有最高深的武学精义。难道这些拳脚,真的并无高深之处?这倒奇了。这位女施主为甚么要在这裏施展,那些招式不登大雅之堂……那岂不是贻笑方家麽?」韦小宝笑道:「我看也没有甚么奇怪。她没有甚麽新招了,就只好胡乱出手。唉,哈哈。呵呵!」想到此事,忍不住又大笑起来。

韦小宝所受刀伤并不甚重,少林寺中的金创药又是极具灵效,养息得十多天,也就好了。他是当今皇帝的替身,在寺中地位尊崇,谁也不敢过问他的事,只要他自己不说,旁人也就不知。他养伤愈之时,澄观将两个女郎所施的各种招式一一录明,想出了破解的法子,一等韦小实伤愈,便一招一式的传他。

韦小宝性不好学,向来顽皮疏懒,陈近南传给他的一本武功图谱,只学得一两次,便畏难不学了。海大富所遗的武功,学来不难。却是学一天,抛十天,从来不当他一回事。甚至洪教主夫妇所授的救命六招,也只马马虎虎的学个大概,离神龙岛後便不再用心练习。可是这一次练武,为的是要对付那绿衫女郎,居然十分用心,一招一式,牢牢记在心中。

澄观说道:「小师叔,你用心学这种武功,其实……其实是没甚么用处的。依师侄之见,还是从头自少林长拳学起,循序渐进,才是正途。」韦小宝道:「为甚么没有用处?」澄观道:「这些招式没有内功根基,遇上了高手,不论变化多么巧妙,总不免一败涂地。只有对付那两位女施主,才有用处。」韦小宝笑道:「那好极了,我就是要学来对付这位女施主。」

澄观向着他惘然瞪视,大惑不解,说道:「倘然今後师叔再不遇到这两位女施主,这番功夫心血,岂不是白费了?又躭误了正经练功的时日。」韦小宝摇头道:「我若是遇不到这位女施主,那是非死不可,还练甚麽正经不正经的功夫?」澄观说的是「那两位女施主」,韦小宝说的是「这位女施主」,在他心中,为了这绿衫女郎而苦练,实在大为值得,倘若从此再也不能见到那绿衫女郎,就算学到澄观那样高的武功,又有甚么用了?

澄观更是奇怪,问道:「师叔是不是中了那女施主的毒,所以非找到她来取解药不可?否则的话,就会性命难保。」韦小宝心道:「我说的是男女风话,这老和尚却缠到那裏去了?」笑道:「正是,正是。我中了她的毒,这毒钻入五脏六腑,全身骨髓,非她本人不解。」澄观「啊哟」一声。道:「本寺澄照师弟善於解毒,我去请他来师师叔瞧瞧。」

韦小宝忍笑道:「不用,不用,我所中的是慢性毒,只有她本人才是解药,旁的人谁都不管用。澄照老和尚更加没有用了。」澄观将信将疑,道:「原来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。」韦小宝说「只怕她本人才是解药」,澄观误作「只有她本人才有解药」,这一字之差,意思却大不相同了。

过得两个多月,韦小宝已将两个女郎的各种招式拆法记得烂熟,每日和澄观过招试演,往往将这个白须皓然的老僧,当作了是那红颜绿衫的女郎,有时竟然言语轻佻,出手温柔,好在澄观一概不懂,只道这位小师叔妙悟佛法,禅机深湛,自己蠢笨,难明精谐。

这一日两人正在禅房中谈论二女的刀法,忽然般若堂的一名执事僧来到门外,说道:「方丈大师有请师叔祖和师伯,请到大殿叙话。」两人来到大雄宝殿,只见殿中有数十名外客,或坐或站,方丈晦聪禅师坐在下首相陪。上首坐着三人。第一人是位蒙古王子,二十来岁年纪;第二人是个中年喇嘛,身材乾枯,矮瘦黝黑;第三人是个军官,穿戴的是总兵官服色,约摸四十余岁。

站在这三人身後的数十人有的是武官,有的是喇嘛,另有十余人穿着平民服色,眼见个个形貌精悍,身负武功。晦聪方丈一见韦小宝进殿,便站起身来,说道:「师弟,贵客降临本寺。这位是蒙古准葛尔部的王子葛尔丹殿下,这位是西藏大喇嘛昌齐大法师,这一位是云南平西王氅下总兵官马大人。「转身向三人道:「这位是老衲师弟、晦明禅师。」

众人见韦小宝年纪幼小,因伤势初愈而容色憔悴,居然是少林寺中与方丈并肩的僧人,均感讶异。葛尔丹王子忍不住便笑了出来,说道:「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,哈哈,古怪古怪。」韦小宝合什道:「阿弥陀佛,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,嘻嘻,希奇希奇!」葛尔丹怒道:「我有甚麽希奇滑稽?」韦小宝道:「小僧有甚麽古怪有趣,殿下便有甚麽希奇滑稽了,难兄难弟,彼此彼此,请请。」说着便在晦聪方丈的下首坐下,澄观站在他的身後。

众人一听他的说话,更是莫测高深,一时倒也无言可答。晦聪方丈道:「不知三位贵人降临寒寺,有何见教?」昌齐喇嘛道:「我们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,言谈之下,都说少林寺是中原武学的泰山北斗,好生仰慕。我三人都僻处边地,见闻鄙陋,因此一同上来宝寺瞻仰,得见高僧尊范,不胜荣幸。」他虽是西藏的喇嘛,却是一口的北京话,说得清脆明亮,而且吐属文雅,倘若不见到他身穿喇嘛黄袍,还道他是京中的一位达官贵人。晦聪道:「不敢当。蒙古、西藏、云南三地,素来佛法昌盛。三位久受佛法光照,自是智慧明澈,还盼多加指点。」昌齐喇嘛说的是武学,晦聪方丈说的却是佛法。要知少林寺虽以武功闻名天下,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为正途,武学只是护持佛法的末节。

葛尔丹道:「听说少林寺历代相传,共有七十二门绝技,威震天下,少有匹敌。方丈大师可否请贵寺众位高僧一一试演,好让小王等一开眼界?」晦聪道:「好教殿下得知,江湖上传闻,不足重视。敝寺僧侣勤思参禅,以求正觉,虽然也有人间来修习武功,也只是强身健体而已,区区小技,不足方家挂齿。」葛尔丹道:「方丈,你这可太也不光明磊落了。你试演一下这七十二项绝技,我们也不过是瞧瞧而已,又偷学不去的,何必小气?」少林寺名气太大,上门来请教武功之人,千余年来可说每月皆有,有的是诚心求艺,有的是恶意寻衅,寺中僧侣总是好言推辞。就算来者十分狂妄,大言无忌,寺僧也必以礼相待,不与计较,只有来人当真动武伤人,寺僧才迫不得已,出手反击,总是教来人讨不了好去。像葛尔丹王子这种言语,晦聪方丈也不知听了多少,当下微微一笑,说道:「三位若肯阐明禅理,讲论佛法,老僧自当召集僧众,恭聆教益。至於武功甚麽的,本寺向有寺规,决计不敢妄自向外来的施主们班门弄斧。」葛尔丹道:「如此说来,少林寺乃是浪得虚名了。寺中僧侣的武功狗屁不如,一钱不值。」晦聪微笑道:「人生在世,本是虚妄。本就狗屁不如,一钱不值。名声是身外之物,殿下说敝寺浪得虚名,那也说得是。」葛尔丹没料得这老和尚竟是没半分火气,倒是一怔,站起身来,哈哈大笑,指着韦小宝道:「小和尚,你也是狗屁不如,一钱不值之人麽?」

韦小宝嘻嘻一笑,说道:「大王子当然是胜过小和尚了。小和尚是狗屁不如,一钱不值。大王子却是有如狗屁,值得一钱,这叫做胜了一筹。」站着的人众之中,登时有几人笑了出来。葛尔丹大怒,忍不住便要离座动武,但随即心想:「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辈份甚高,只怕真有些古怪,也未可知。」呼呼喘气,终於将满腔怒火强行按捺。韦小宝又道:「殿下不必动怒,须知世人最臭的不是狗屁,而是人言。有些人说出话来,臭气冲天,好比………好此………嘿嘿,那也不用多说了。至於一钱不值,还不是最贱,最贱的乃是欠人家几千万,几百万两银子,抵赖不还。殿下有无亏欠,自己心裏有数。」

葛尔丹一怔,一时不知如何对答。晦聪方丈说道:「师弟之言,禅机渊深,佩服,佩服。世人因果报应,有因必有果。做了恶事,必有恶果。当真一钱不植,也不过无善无恶,比之欠下无数孽债,却又好得多了。」原来禅宗高僧,大都无时无刻不在探求禅理,韦小宝这几句话本来旨在讥刺葛尔丹,可是听在晦聪方丈耳裏,只觉其中深藏机锋。澄观听方丈这麽一解,登时也明白了,不由得欢喜赞叹,说道:「晦明师叔年少有德,妙悟至理,他日定当光大我教。」

一个小和尚胡言乱语,两个老和尚随声附和,倒似是和葛尔丹有意的过不去。葛尔丹满脸通红,突然一纵而起。向韦小宝扑来。宾主双方相对而坐,相隔二丈有余,可是他身手矫捷已极,一扑即至,双手成爪,一抓面门,一抓前胸,手爪未到,一股劲风已将他全身罩住。韦小宝便欲抵挡,已是毫无施展余地,只有束手待毙。晦聪方丈右手轻轻袖子拂出,挡在葛尔丹之前。葛尔丹一股猛劲和他衣袖一撞,只觉胸口气血翻涌,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、钢铁为里的厚墙上一般,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,只觉身子向後急摔,待欲使劲站住,竟是立不住足。又退了三步,其时撞来之力已然消失,可是霎时之间,自己全身的力道竟也去得无影无踪,大骇之下,双膝一软,便即坐倒,心道:「糟糕,这次要大大出丑。」心念甫转,只觉屁股碰到硬板,却已回坐入自己原来的椅子。

晦聪方丈袍袖这一拂之力,轻柔浑和,绝无半分霸气,於对方撞来的力道,顷刻之间便估量得准确异常,刚好将他弹回原椅,力道用得稍重,葛尔丹势必坐裂木椅,向後摔跌,力道用得略轻,他未到椅子,便已坐倒,不免坐在地下。对方来人十之八九武功高深,眼见他这轻轻一拂之中,实是孕育了武学绝诣,许多人忍不住便喝出采来。

葛尔丹没有当塲出丑,心下稍慰,暗吸一口气,内力潜生,并未给这老僧化去,又是一喜,随即想到适才如此鲁莽,虽未出丑,实已大大的出丑,登时满脸通红,听得身後有人暍采,料想不是称赞自己给人家这么一撞撞得好,更是恼怒。韦小宝惊魂未定,只见晦聪转过头来,向他说道:「师弟,你定力真是高强,外逆横来,不见不理。『大宝积经』云:『如人在荆棘林,不动即刺不伤。妄心不起,恒处寂灭之乐。一会妄心绕动,即被诸有剌伤。』故经云『有心皆苦,无心即乐』。师弟年纪轻轻,禅定修为,竟已达此时时『无心』、刻刻『不动』的极高境界,实是大纵奇才,大智大意。」

他那裏知道韦小宝所以非但没有还手招架,甚至连躲闪逃避之意也未显出,只不过是葛尔丹的扑击实在来得太快,所谓「迅雷不及掩耳」,并不是不想掩耳,而是不及掩耳。晦聪方丈以修心养性为正宗功夫,武功修为只是末节,平时孜孜兀兀所专注者,尽在如何达到无我的境界,所以一见韦小宝竟然不理会自己的生死安危,便不由得佩服之极,至於自己以「破衲功」衣袖一拂之力将葛尔丹展开,反觉渺不足道。

葛尔丹本已怒不可遏,听他居然又来大赞这小和尚,当即大叫:「哈里斯巴儿,尼马哄,加奴比丁儿!」他身後武士听得王子下令,手臂急扬,黄光连闪,九枚金镖分击晦聪、澄观、韦小宝三人胸口。双方相距既近,葛尔丹呼喝发镖的蒙古话旁人又是不懂,猝不及防之际,九镖势劲力急,已然及胸。晦聪和澄观同时叫声:「啊哟!」晦聪仍是使「破衲功」,袍袖一拂,已将三镖卷住。澄观双掌一合,使一招「敬礼三宝」将三枚金镖都合在手掌之中。射向韦小宝的三镖噗的一声响,都打在他胸口。这九镖齐发齐至,晦聪和澄观待要救援,已然不及。都是大吃了一惊,却听得当啷啷几声响,三枚金镖都落在地下。原来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,金镖竟然伤他不得。

这一来,大殿上众人无不耸动。眼见这小和尚年纪幼小,居然已练成少林派内功最高境界的「金刚护体神功」,实是不可思议。众人惊愕之际,昌齐喇嘛笑道:「小高僧的『金刚护体神功』练到了这等地步,实已大为不易,只不过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,还不能震开暗器,以致僧袍上给戳了三个小洞。」原来故老相传,这「金刚护体神功」练到登峯造极之时,周身有一层无形罡气,敌人袭来之兵刃暗器尚未及身,已给震开,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传说而已,无人得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够练成,今日得见韦小宝不受镖伤,那已是生平从所未见,大开眼界了。众人均想:「难怪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的晦字辈,得与少林寺住持、成名已垂数十年的晦聪方丈并肩。」其实晦聪和澄观接镖的手段,也是高明之极,若非内外功俱臻化境,实难办到,只是韦小宝所显得的「本事」太过神妙,人人对这两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。

昌齐喇嘛如此说法,众人均知那是鷄蛋裏找骨头,硬要贬低敌手身价。韦小宝给三枚金镖打得胸口剧痛,其中一枚撞在伤口之侧,更是痛入骨髓,一口气转不过来,那裏说得出话?只好勉强一笑。众人都道他修为极高,不屑与昌齐这种无理取闹的言语争辩。好几个人心中都说:「你说他这门神功还没练得到家,那么我射你三镖试试,只怕你胸口要开三个大洞,却不是衣服上戳破三个小洞了。」只是众人一路而来,不便出言讥嘲。

葛尔丹见韦小宝如此厉害,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,心想:「少林派武功,果然是名不虚传。」昌齐又道:「少林寺的武功,我们已见识到了,自然不是浪得虚名,狗屁不如。只不过听说贵寺之中,窝藏妇女,於这清规戒律,未免有亏。」晦聪脸色一沉,道:「大喇嘛比言未免差矣!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进寺礼佛,窝藏妇女之事,从何说起?」昌齐笑道:「可是江湖上沸沸扬扬,却是众口一辞。」

晦聪方丈微微一笑,说道:「江湖流言,何必多加理会?终须像晦明师弟一般,於外界横逆已来,全不动心,这才是悟妙理、证正觉的功夫。」昌齐喇嘛道:「听说这位小高僧的禅房之中,便藏着一位绝色美女,而且是他强力绑架而来。难道晦明禅师对这位美女,也是全不动心麽?」韦小宝这时已缓过气来,心中一惊:「他们怎么知道了?」随即明白:「是了,那穿蓝衫的姑娘逃了去,自然是去跟她们师长说了。看来这些人是她颁来的救兵,今日搭救我老婆来了。他说我房中有个美女,那麽我老婆逃了出去,还没跟他们遇上。」当即微微一笑,道;「我房中有无女子,一看便知,各位有兴,不妨便去瞧瞧。」

葛尔丹大声道:「好,我们便去搜查个水落石出。」说着站起身来,左手一挥,喝道:「搜寺!」他手下的从人便欲向殿後走去。

晦聪说道:「殿下要搜查本寺,不知是奉了何人之命?」葛尔丹道:「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了,何必再奉别人之命?」晦聪道:「此言差矣。殿下是蒙古王子,若在蒙古,自可下令任意施为。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内,却不由殿下管辖。」葛尔丹指着马总兵道:「那麽他是朝廷命官,由他下令搜寺,这总成了。」他眼见少林寺僧武功高强,人数众多,若是动武,己方数十人可不是对手,又道:「你们违抗朝廷的命令,那便是造反。」晦聪道:「违抗朝廷的命令,我们是不敢的。不过这一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,平西王权力再大,也管不到河南来。」晦聪为人本来精明,只是一谈到禅理,就不由得痴痴迷迷,除此之外,却是畅晓世务,与澄观的一窍不通全然不同。昌齐喇嘛笑道:「这位小高僧都答应了,方丈大师刦又何必藉词阻拦?难道这位绝色美女不是在晦明禅师房中,却是在………是在………嘻嘻………在方丈大师的禅房之中麽?」晦聪道:「阿弥陀佛,罪过,罪过,大师何出此言?」葛尔丹身後忽有一人娇声说道:「殿下,我妹子明明是给这小和尚捉去的,快叫他们交出人来,否则我们决不能罢休,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。」

这几句话全是女子声音,只是说话之人却是个男人,脸色焦黄,满顋浓髯。韦小宝一听,即知此人便是那蓝衫女郎所扮,只是她脸上涂了黄腊,粘了假须,混在人群之中,谁也不加留意,当下心中反而一喜:「这几日我正在发愁,连老婆的姓名都不知道,走了之後,却到何处去找?现在知道她们和这蒙古王子是一夥,那便走不脱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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