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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听得这一下惊呼,不由得毛骨悚然,此时在光天化日之下,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,然而这一声惊呼,却如突然有恶鬼出现一般。众人一凛之下,不约而同的将头转向声音来处,张无忌、静慧、李明霞等人都迎了上去。无忌身法最快,生怕周芷若遇上了什么厉害的敌人,或是猛兽毒物之类,几个起落,已穿过树林,只见一个青影急驰而来,正是周芷若。无忌急忙迎将上去,问道:“芷若,怎么啦?”周芷若满脸恐怖之极的神情,叫道:“鬼、鬼,有鬼追我!”见到无忌,纵身扑入他的怀中,身子兀自瑟瑟发抖。
无忌见她怕得失魂落魄,当下也顾不得嫌疑,轻怕她的肩膀,安慰道:“别怕,别怕!不会有鬼的。你瞧见了什么?”只见周芷若上衣被荆棘树枝扯得稀烂,脸上手上都有许多血痕,左臂上半只衣袖都被扯落了,露出一条雪藕般洁白的臂膀,上臂正中一点,如瑚珊,如红玉,正是处女的守宫砂。无忌精通医药,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,若非嫁人或是失身,终身不退。他先前听了静慧和李明霞的言语,原是将信将疑,此刻亲眼得见,已无半分怀疑,霎时之间,心中转了无数念头:“她前先跟我说,被囚于丐帮之时,曾失身于宋青书,腹中怀了孩子。当时我搭她脉博,绝无怀孕之象,其时还道诊断有误,如此说来,她是有意骗我的了。至于嫁宋青书为室云云,更是全无其事。”转念又想:“张无忌啊张无忌,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,她是处女也好,是人家的妻室也好,跟你又有什么相干?”但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,不忍便推开她。
周芷若伏在他的怀中,感到他胸膛上壮实肌肉,闻到他身上男姓气息,渐渐镇定,说道:“无忌哥哥,是你么?”无忌道:“是我!你见到了什么?何以这等害怕?”张无忌一问,周芷若突然又惊惶起来,哇的一声,热泪迸流,靠在无忌的肩上,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。这时杨逍、韦一笑、静慧殷利亨等众人均已赶到,突然看到这等情景,相互使个眼色,都悄悄的退了回去。在明教武当派峨嵋派群侠心中,均盼周芷若与张无忌言归于好,结为夫妇。各人一来不免怀念与赵明为敌时的怨仇,二来总觉得赵明是蒙古贵女,无忌若是娶她为妻,只怕有碍兴复大业。
周芷若哭了一阵,忽道:“无忌哥哥,有人追来么?”无忌道:“没有!是谁追你?是玄冥二老么?”周芷若道:“不是!不是!你瞧清楚了,真的没人——不,不是人——没有什么东西追来么?”无忌微笑道:“青天白日之下,有什么看不清楚的。”他声转温柔,说道:“芷若,你连日使力过,实在是累了,想必头晕眼花,看错了什么东西。”周芷若道:“不会,决计不会的。我见了它三次,接连三次。”在话声颤抖,兀有余悸,无忌道:“见到三次什么?”
周芷若扶着无忌的身子,颤巍巍的站了起来,回头望了一眼。这一眼似乎是使了极大的勇气,一望之下,立即又转眼向着无忌,见到他温柔关怀的神色,心中一酸,全身乏力,软倒在地下,说道:“无忌哥哥,我——我都是骗你的,倚天剑和屠龙刀是我盗的,殷——殷姑娘是我杀——杀的,谢大侠是我下手点的穴道。我——我没嫁宋青书。我心中实在自始至终,只有一个你。”无忌叹道:“这些事情,我都知道,可是——可是你又何苦如此?”周芷若哭道:“你却不知道我师父在万法寺的黄塔之上,跟我说过些什么。她将倚天剑与屠龙刀中的秘密,说与我知晓,要我立誓盗到宝刀宝剑,光大峨嵋。要我立下毒誓,假意与你相好,却不许我对你真的动情——”
张无忌轻轻抚着周芷若的手臂,想起当年自己亲眼见到灭绝师太一掌击毙纪晓芙,见她在大漠中立誓歼灭明教,又见她手持执倚天剑乱杀锐金旗下教众,直至后来万法寺高塔下见她宁可身死,不愿受自己救援,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,痛恨之切。周芷若既承她衣钵,受她遗命,种种阴狠毒辣的行迳,想必均是出于师父所嘱。无忌本性原是极易谅解旁人的过失,向来不善记仇,又想到那日光明顶上恶斗何太冲夫妇及华山派的高矮二老,若不是周芷若从旁指点,说不定自己当时便已死于非命。这时周芷若苦楚楚娇弱,伏在他的怀中,不禁颇生怜惜之心,柔声道:“芷若,你到底见到了什么,竟是这等害怕?”
周芷若霍地跃起,说道:“我不说。是那冤魂缠上了我,我自己作恶多端,原是当有此报。我今日一切跟你说明了,我——我已命不久长——”说着掩面疾走,奔向少至山下。无忌茫无头绪,心想:“什么怨魂缠上了我?难道是丐帮帮众复仇,装神弄鬼吓唬于她么?”慢慢在后跟去。只见周芷若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,李明霞取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。周芷若低声吩咐什么,群弟子一声凛遵。无忌正自呆呆出神,杨逍将一柄断成两截的倚天剑捧在手中,说道:“教主,咱们将这剑还了峨嵋派,好不好?”无忌点了点头,杨逍捧着自去迸还。
这时山下群雄又走了一大批,空闻、空智二人忙着送别。无忌道:“咱们也好走了。”只见周芷若走到空闻跟前,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,空闻脸色大变,怔了一怔,随即摇头,意似不信。周芷若再说了几句话,忽地跪了下来,双手合什,喃喃祷祝什么。空闻神色庄严,口诵佛偈。周颠道:“这可奇了。教主,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。”无忌道:“阻止什么?”周颠道:“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——她身入空门,你可糟了。”杨逍冷笑道:“周姑娘就算出家,也只是做尼姑,不做和尚,那有拜少林僧为师之理?”周颠用力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记,说道:“对,对!我周颠一时胡涂了。那周姑娘求空闻大师干什么?一个少林派掌门,一个是峨嵋派掌门,分庭抗礼,不用跪下啊。”
只见周芷若站起身来,脸上略有宽慰之色。无忌叹道:“别人的闲事,咱们不用多管了。”回头说道:“明妹,咱们该得走了。”那知这一回头,却不见赵明。这些日来,赵明伴在他的身旁,形影不离,无忌微微一惊,问道:“赵姑娘呢?”心中暗叫:“不妙,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怀中,给明妹看了去,只道我旧情不断,竟尔舍我而去?”忙打发人四下寻觅,烈火旗掌旗使夏炎说道:“启禀教主,属下见赵姑娘下山去了!”无忌好生难过:“明妹不顾一切的随我,经历了多少患难,我岂可负她?”当下即向杨逍道:“杨兄,此间事务,请你代我料理,我先走一步。”于是向空闻、空智告别,又别过俞莲舟、张松溪等人,向周芷若道:“芷若,好生保重,后会有期。”周芷若低目垂眉,并不回答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数滴珠泪,落在尘之中。
张无忌展开轻功,向山下疾驰。山道上一列数里,都是从少林寺归去的各路英雄,无忌不愿多所惊动,从各人身旁一晃即过,始终不见赵明的踪迹,他一口气追出三十余里,天色将晚,道上人迹渐稀,忽想:“明妹计谋甚深,她既有心避开,多半不从大路行走。她若走这条路,以我脚程之快,早就赶上了。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,待我走后,她再背道而驰。”一时心急如焚,顾不得腹中饥渴,在群山丛中又儿了转来,时时跃上树颠高坡,四下眺望。空山寂寂,唯见归鸦。
无忌直绕到少室山后,仍不见赵明,心想:“不论如何,我对你此心不渝,纵是天涯海角,终究也要找到你。”这么一想,心下便坦然了,见东北角山坳里两枝大枣树并肩耸立,当下跃下树去,找到一根横伸的枝干,展身卧倒,他累了一日,多经变故,这一躺下,不久便已沉沉睡去。
睡到午夜,睡梦中忽听数十丈外有轻轻的脚步之声,以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,立时便即惊觉。他身子不动,睁眼一看。其时一轮新月已斜至西天,淡淡月光之下,只见山坡上有一人飘行极快,正向南行。无忌见那人的背影纤细,一搦瘦腰,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,大喜之下,一声“明妹”险些儿便叫出口来,但立即觉察不对,那女子身形比赵明略高,轻功身法更是大不相同。她脚步轻灵胜于赵明,飘忽处却又不及周芷若。无忌好奇心起:“一个少女深宵独行,不知为了何事?”本来此事与他毫不相干,更不愿去窥探人家姑娘的私事,但不禁想到:“说不定能从这少女身上找到明妹。倘若她与明妹截然无关,我悄悄走开便了,原他无碍。还是别轻易放过任何线索为是。”于是扶着树干,轻轻溜了下来。
他生怕被那少女发觉,离得她极远,须知深宵跟随一个不相识的少女,难免有轻薄之嫌。只见那少女一身黑衣,一路走向少林寺去。无忌认明了她行走的方向,心道:“她是向少林寺而去,即使与明妹无关,所图谋的也必是武林中事。我蒙天下英雄推为盟主,倘若她意欲不利于少林,这闲事我也得插手管他一管。”停步倾听,四下无旁人,知那少那女并无后援,更是放心。
行了约莫一个更次,那少女始终没有回头一次。无忌瞧着她的背影,隐隐觉得有些眼熟,似乎从前曾经见过,心想:“是武青婴姑娘么?是峨嵋派的丁敏君么?”细看却均不是,在树木山石间躲躲闪闪,显是知道少林寺中高手甚众,生怕被人发见了踪迹。忽听得清磬数声,从少林寺的大殿中传了出来,跟着梵唱声起,竟是数百名僧人的声音。无忌大奇:“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还在诵经礼佛,而且是这许多僧人,难道在做什么重要法事么?”
那少女听得梵唱之声,行得更加慢了,又前往数十丈,已到了大殿之旁。忽听得脚步声响,那少女在草丛中一伏,跟着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禅杖,巡视过来。原来英雄大会虽已过去,寺中仍是严密戒备,提防仍有敌人来犯。那少女待四名僧人走过,这才长身,纵身一跃,已到了殿外长窗之旁。这一纵跃飘如飞絮,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轻功。无忌见她双手无带兵刃,孤身一人,也不是到少林寺来生事的模样,有心要瞧瞧她的容貌,到底自己是否认识,于是弯腰从她身后绕过,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。这时他自知处境十分尴尬,若是被那少女发觉,倒也罢了,倘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觉,以他身份,竟然深夜中来寺窥探,对方纵是佯作不知,却也是大损颜面,是以加倍小心,一步一动,比猫鼠还更轻捷。
这时殿中诵经之声又起,无忌凑眼到窗缝中一张,只见大殿上数百名僧人,整整齐齐,一行行的坐在蒲团之上,各人身披黄袍,外罩大红金线袈裟,有的手执法器,有的合什低诵,正在做超渡亡魂的法事,无忌登即领悟:“是了,这次英雄大会伤了不少人,元军攻山,双方阵亡更众。寺中僧侣慈悲在怀,连夜为死者超度,祝他们往生极乐。”空闻大师站在供桌之前,亲自主祭,他右首站的却是一个少女,无忌一见,不禁吃了一惊。
原来站在空闻大师身旁的少女,正是周芷若。无忌望将过去,见到她的侧面,只见她神色怔忡不定,秀眉深蹙,若有深忧。无忌心道:“是了。日间芷若在空闻大师面前,原来是求他做法事超度,想必是她深深忏悔自己所作所为,她爪下剑底,伤的无辜太多。”凝目向供桌上瞧去,只见中间一块灵牌之上,写的赫然是“女侠殷离之灵位”七字。无忌一阵神伤,想起这位表妹身世之惨,对己之一往情深,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。
钟磬木鱼声中,周芷若盈盈的下拜,口唇微动,低声祷祝,无忌依稀听到:“殷姑娘——你在天——安息——别来扰我——”无忌手扶墙,心中思潮起伏:“表妹命丧于她剑底,固然命苦,但芷若内心深受折磨,所受痛苦,未必比表妹更少。”脑海中突然之间,隐隐涌起了光明顶上听到明教教众所诵的几句歌来:“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?怜我世人,忧患实多!怜我世人,忧患实多!”
周芷若缓缓站了起来,微一侧身,脸孔向着东首,突然间脸色大变,叫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你又来了!”声音尖锐,压住了满殿的钟磬之声。无忌顺着她的目光瞧去,只见长窗上糊的窗纸不知何时破了,破孔中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,满脸都是一条条的血痕。无忌吓得身子发颤,忍不住一声惊呼,原来那脸上虽是血痕斑斑,却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离!
无忌待要上前招呼,只是一双脚一时不听自己使唤,竟是僵住了不能移动。只见那张脸突然隐去,大殿中砰的一声,周芷若往后摔倒。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,大声叫道:“蛛儿,蛛儿!是你么?”这声音震得山谷鸣响,却是无人回答。无忌微一定神,飞身往来路上追去,只见冷月斜悬,满地树影,那黑衣少女已是不知去向。他虽是素来不信鬼神,但此情此景,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,心中暗暗发毛。无忌自言自语:“是她,是她!怪不得背影好熟,原来是蛛儿。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,特来领经么?难道她死得冤屈,真的是阴魂不散?”
少林群僧听得殿外有声,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,见是张无忌,都是呆了。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,说道:“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,未曾迎迓,伏乞恕罪。”无忌拱手道:“不敢!”闪身便进殿中,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,脸上无半点血色,兀自未醒。无忌抢上前去,在她人中上用力捏了几下,再在她背上推拿数过。周芷若悠悠醒转,一见无忌,纵体入怀,搂住了他,叫道:“有鬼,有鬼!”无忌道:“此事好生奇怪,你别害怕。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,定能解此冤孽。”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,这时实是怕得狠了,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无忌,听他这么一说,脸上一红,忙放开了他,站了起来,但身子兀自不住发抖,抓着无忌的手掌,死也不敢放脱。
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,说起适才在窗孔中所见的那张血脸。空闻与群僧却是都没有看见。周芷若道:“无忌——张教主,我见到的,确然是她。”无忌沉吟半晌,道:“我——我也见到的。”周芷若身子剧烈一颤,道:“你——你也见到了?”无忌点了点头。周芷若颤声道:“你——你见到的是谁?”无忌道:“是殷姑娘,我的表妹蛛儿。”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,又晕了过去。这一次无忌拉着她的手,是以她并没摔倒,略一昏晕,便即醒转。无忌道:“我见到了蛛儿,可是——可是她是人,不是鬼!”周芷若道:“她不是鬼?”无忌道:“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。她行走如常,决非鬼神之辈。”无忌这几句话,原是为安慰周芷若而说,在他内心,可实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话。
周芷若问道:“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,确非鬼物?”无忌经她这么一问,回想一路跟着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,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,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,丝毫无特异之态,于是问空闻大师道:“方丈,在下有一事不明,要向方丈请教。人死之后,是否真有鬼魂?”空闻沉思半晌,道:“幽冥之事,实所难言。佛说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无寿者相。万物皆空,何况鬼魂?”无忌道:“然则大师何以虔诚诫行法,超度幽灵?”空闻道:“善哉!幽灵不须超度,佛家行法,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,超度的乃是活人。”无忌登时领悟,拱手道:“多谢指点。在下深夜搅扰,至为不安,万望方丈恕罪。”空闻微笑道:“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,数度拯救,使少林得免于难,何必客气。”
当下无忌与群僧作别,向周芷若道:“咱们走吧!”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,不敢离开佛殿。无忌也不便强劝,拱手道:“既是如此,咱们就此别过。”说着走出殿门。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!知道从此一别,只怕再也不能相见,突然叫道:“无忌哥哥!我——我和你一起去。”纵身奔到他的身旁,和他并肩出了寺门。
二人一离少林寺数十丈,周芷若便靠到无忌身边,拉住了他的手。无忌知她害怕,但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,身畔幽香阵阵,不能无感。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,周芷若幽幽叹了一口长气,说道:“无忌哥哥,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,得蒙张真人搭救,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,当时死在汉水之中,倒是干净得多。”无忌不答,心中又想起了明教所唱的那首歌,忍不住轻轻哼道:“生亦何欢?死亦何苦?怜我世人,忧患实多。”周芷若听着歌词,握着无忌的手微微颤动,低声道:“张真人虽是为我好,但若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上,让我归入武当门下,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。唉,恩师对我何尝不好?可是——可是她逼我罚这些毒誓,要我痛恨明教,要我深恨你害你,可是我心中——实在——”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,心下颇自感动,知道她确是有许多离难处,种种狠毒之事,大都是承奉灭绝师太的遗命,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。
山道上晚风习习,送来阵阵花香,其时正当初夏,良夜露清,耳边听着一个极美少女吐露深情,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,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,既是总角之交,又有婚姻之知,不由心中迷迷惘惘。周芷若道:“无忌哥哥,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,为什么赵姑娘一叫你,你便随他而去?你心中真的十分喜欢她么?”无忌道:“我正要将件事跟你说知。”眼见再行数里,便是明教众人住宿之处,于是携着她手,走到道旁的一块山石边,两人并肩坐下,将赵明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金发,引得他非走不可的种种情事,一一说了。周芷若听毕,半晌不语。无忌道:“芷若,你怪我么?”周芷若哽咽道:“我做了这许多错事,只怪我自己,还能怪你么?”无忌轻抚她的肩头,柔声道:“世间事阴错阳差,原难逆料,你也不用太过伤心。”
周芷若仰起头来,说道:“无忌哥哥,我有一句话问你,你须得真心答我,不可隐瞒。”无忌道:“好,我不会瞒你。”周芷若道:“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。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,一个是赵姑娘,另一个是——她——”她心中要说“殷姑娘”,但终不敢说出口来,顿一顿,道:“除了小昭,我们三个都做过对不起你的事。倘若我们四个姑娘,这会儿都是好好的活在世上。在你心中,你真真喜欢的是那一个?”无忌心中一阵迷乱,道:“这个——嗯——这个——”
当无忌与周芷若、赵明、殷离、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,确是不止一次的想起:“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,如何自处才好?不论我和那一个成亲,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。到底在我内心深处,我最爱的是那一个呢?他始终彷徨难决,自己便只得逃避,一时想:『鞑子尚未逐出,河山未得光复。匈奴未灭,何以为家?尽想这些儿女私情干什么?』一时又想:『我身为明教教主,一言一动,与本教及武林兴衰均有关连。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,但若耽于女色,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,坏了本教的名声。』过一时又想:『我妈妈临终之时,一再嘱咐于我,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,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。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?』”
其实他多方辩解,不过是自欺而已,当真心有所决,专心致志的爱了那一位姑娘,未必便与光复大业有妨,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,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,那个也好,于是索性不敢去多想。有时他内心深处,不免也想:“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,大家和和睦睦,岂不逍遥快活?”要知其时乃是元末,不论文士商贾,江湖豪客,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,一夫一妻的反倒罕有。只是明教源自波斯,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,除妻子外少有妾侍,无忌生性谦和,也深觉不论和那一位姑娘匹配,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泽,倘是再娶妾侍,未免太也对不起这般天仙一样的人儿,因此这种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,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,往往便即自责:“张无忌啊张无忌,为人须当自足,你心中竟存这种念头,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?”
后来小昭去了波斯,殷离逝世,自己又以为殷离乃是赵明所害,那么顺理成章,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。不料变生不测,中间大起波折,然而真相逐步揭露,周赵二女原来善恶颠倒,幸好自己并未与周芷若铸成大错,赵明更公然与父兄决裂,则此事已不为难。万不料赵明突然不告而别,而周芷若突然又有此一问。
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,说道:“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。小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,我又——又杀害了殷姑娘,四个女子之中,只剩下了赵姑娘。我只问你,倘若咱们四人都是好端端的在你身边,你便如何?”无忌道:“芷若,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。我似乎一直难决,但到今天,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。”周芷若问道:“是谁?是——是赵姑娘么?”无忌道:“不错。我今日寻她不见,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。要是从此不能见她,我的命也是活不久长。小昭离我而去,我自是伤心。殷表妹逝世,我也是难过。你——你后来这样,我既是痛心又是惋惜。然而,芷若,我不能瞒你,如果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明妹,我是宁可死了的好。这种心意,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。”
无忌初时对殷离、周芷若、小昭、赵明四女,似是不分轩轾,但今日赵明这一走,他才突然发觉,原来赵明在他心中所占位置,竟是与其余三女不同。周芷若听他这般说,轻轻道:“那日在大都,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会她,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。只是我还痴心妄想,若是与你——与你成亲之后,那便——那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,实在——实在那是万万不能的。”无忌歉然道:“芷若,我对你一向敬重,对殷表妹是心生感激,对小昭是意存怜惜,但对赵姑娘却是——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。”周芷若喃喃道:“铭心刻骨相爱,铭心刻骨相爱。”顿了一顿,低声道:“无忌哥哥,——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。你——你竟是不知道么?”无忌大是感动,握着她的手,歉然道:“芷若,我是知道的。你对我这番心意,今生今世,我不知要如何报答才好。我——我是对你不起。”周芷若道:“你没有对我不起,你一直待我很好,难道我不知道么?我问你: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,你永远再找她不到了,倘若她被奸人害死了,倘若她对你变了心,你——你便如何?”无忌心中已难过了良久,听她这么说,再也忍耐不住,哽咽道:“我——我不知道!总而言之,上天下地,我也非寻着她不可。”
周芷若叹了口气,道:“她不会对你变心的,你要寻着她,那也很容易。”无忌又惊又喜,站了起来,道:“她在那里?芷若,你快说。”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,见到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,轻轻道:“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。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在,须得答应我一件事,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。”无忌叹息道:“你要我答应什么事?”周芷若道:“这件事我现下还没想起,日后想到了再跟你说。总之这事不违侠义之道,于光复大业有利,也于明教及你自己的名声无碍,只是做起来未必容易。”无忌一呆,心想:“当日明妹要我做三件事,也说什么不违侠义之道,迄今为止,她只要我做过两件事。那两件事可真不易办,怎么芷若也学起她的样来?”周芷若道:“你不答应,那也由得你。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,要是答应了我,事到临头,可不能推诿抵赖。”
无忌沉吟道:“你说此事不违侠义之道,既于光复大业有利,也于明教及我自己的名声无碍?”周芷若道:“不错!”无忌道:“好,当真不违侠义之道,无损于光复大业,我便答应你了。”周芷若道:“咱们击掌为誓。”伸出手掌,要与无忌互击。无忌心下隐隐觉得,跟她击掌立誓之后,等于在自己身上套了一层无形的枷锁,这位周姑娘外表温柔斯文,但心计之工,行事之辣,其实是远胜赵明,一时提起手掌,拍不下去。周芷若微笑道:“你只须答应我这件事,我教你倾刻之间,便见到你的心上人。”无忌胸口一热,再也不计其他,便和她击掌三下。周芷若笑道:“你瞧这里是谁?”伸手拨开了身后的树丛。只见在一丛花叶之后,坐着一个少女,脸上似笑非笑,却不是赵明是谁。无忌大叫一声:“明妹!”忽听得身后数丈之外,一个女子声音“咦”的一声,似乎突然见到赵明现身,忍不住惊呼了出来。这一声惊呼声音甚轻,但无忌已是听得清清楚楚。他一呆之下,心中转了无数念头,缓缓伸出手掌去拉赵明的手,双掌相接,只觉她手掌颇为僵直,登时省悟,原来她日间不别而行,自己到处找她不到,却被周芷若擒住了,点了她的穴道,藏在这里。他顺手一搭赵明的脉博,察觉气血运行如常,并未受伤。月光之下,只见她眉间眼角,笑意盈盈,说不尽的娇媚可爱,想是无忌适才与周芷若这番对话,都教她一一听在耳中。她虽是身不能动,口不能言,但听到无忌背后吐露心曲,对她竟是如此铭心刻骨,情意恳切,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。
周芷若弯下腰来,在无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,无忌低声回答一句。周芷若不禁大怒,喝道:“张无忌,你竟是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,你仔细瞧瞧,这赵明中毒后,还活得成么。”无忌大吃一惊,道:“她——她中了毒!是你下的毒么?”俯身察看,刚翻开赵明左眼的眼脸,只觉背心一麻,已被周芷若点了穴道。无忌“啊哟”一声,身子摇晃。他内功深厚,虽被点中要穴,却不摔倒,忙运气冲穴时,周芷若出手如风,纤指连动,又点了无忌左肩、腰胁、后心一共五处大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