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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回 真假谢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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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回 真假谢逊

张无忌见朱九真半边粉脸肿起好高,显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,但见她又羞又怕的可怜神态,想哭却不敢哭,只是用牙齿咬着下唇,便道:“老爷,这不关小姐的事。”他话一出口,不禁吓了一跳,原来自己说话嘶哑,几不成声,那是咽喉处受了卫璧的重击之故。

朱长龄道:“小兄弟会使『降龙十八掌』的功夫,想必是丐帮子弟了?”张无忌不愿吐露自己身份门派,听他当自己是丐帮子弟,便含含糊糊的答应。朱长龄又呵责女儿道:“这路掌法由丐帮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传下来,他老人家当年威震大江南北,和咱们朱武两家都有极深的渊源。”转头向武青婴道:“郭靖郭大侠是你祖上修文公的师父,你既识得『降龙十八掌』,怎么还可动手?”他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,竟对卫璧和武青婴也是丝毫不留情面,张无忌听着,反觉惶悚不安。

朱长龄又问起张无忌何以来庄中,怎地身穿僮仆衣衫,一面问,一面叫人取了伤药和接骨膏来给无忌及卫璧治伤。朱九真明知父亲定要着恼,但又不敢隐瞒,只得将无忌如何收藏小猴、如何由群犬咬伤自己、如何救他来庄的情由说了。朱长龄越听眉头越皱,听女儿述说完毕,突然厉声喝道:“好啊,这位张兄弟是丐帮中的好朋友,你居然拿他当作厮仆,日后传扬开去,江湖上好汉人人要说我『乾坤一笔』朱长龄是个无义之徒。你养这些恶狗,我只当你为了玩儿,那也罢了,那知大胆妄为,竟然纵犬伤人?我今日不打死你这ㄚ头,我朱长龄还有颜面厕身于武林么?”朱九真见父亲动了真怒,双膝一屈,跪在地下,说道:“爹爹,孩儿再也不敢了。”朱长龄兀自狂怒不休,卫璧和武青婴一齐跪下求恳。张无忌道:“老爷——”朱长龄忙道:“小兄弟,你怎可叫我老爷?我疾长你几岁,最多称我一声前辈,也就是了。”

张无忌道:“是,是,朱前辈。这件事须怪不得小姐,她确是不知。”朱长龄道:“你瞧,人家小小年纪,这等胸襟怀抱,你们三个那里及得上人家?大年初一,武姑娘又是客人,我原不该生气,可是这件事实在太不应该,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们的行迳,岂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所作所为?既是小兄弟代为说情,你们都起来吧。”卫璧等三人含羞带愧,站了起来。

朱长龄向喂养群犬的狗仆喝道:“那些恶犬呢?都放出来。”三名狗仆答应了,将群犬放出。朱九真见父亲脸色不善,不知他有何举动,低声叫道:“爹。”朱长龄冷笑道:“你养了这些恶犬,纵犬伤人,好啊,你叫恶犬来咬我啊。”朱九真哭道:“爹,女儿知错了。”朱长龄哼了一声,走入恶犬群中,双掌挥动,拍拍拍拍四声响过,四条巨狼般的恶犬已狗骨碎裂,尸横就地。旁人吓得呆了,都说不出话来。朱长龄拳打足踢、掌劈指戳,但见他身形飘动,一阵黄影在这狗场上绕了一圈,三十余条猛犬已全被击毙,别说噬咬抗击,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。卫璧和武青婴相顾骇然,心想:“虽知他武功极高,但从未见他出过手,想不到竟是这般厉害。不知何年何月,咱们才能练到这般地步。”朱长龄尽毙群犬,将无忌横抱在臂弯之中,送到自己的房中养伤。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照料汤药。张无忌被群犬咬伤后失血过多,身子本已衰弱,这一次受伤不轻,又昏迷了数日,稍待清醒,便自己开了张疗伤调养的药方,命人煮药服食,这才好得快了。朱九真常自伴在床边,跟他猜谜说笑,持笛和歌,像大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,细心体贴,无微不至。

张无忌伤愈起床后,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。朱家的规矩,上午学武,下午练字,盖朱家家传武学,主要系脱胎于书法,书法愈精,武功跟着愈高。朱九真的小书房窗明几净,东壁悬着一幅杜牧书的“张好好诗”,北壁上两张山水条幅之间,悬着怀素如和尚的“食鱼帖”。朱九真每日练字,给张无忌一副纸笔,也要他临池学书,两人相对而坐,但闻笔尖在宣纸上划过时的沙沙微声,有时写得倦了,抬起头来相对一笑,此时之乐,实是虽宣难言。朱九真跟父亲学武之时,居然对张无忌也不避忌,常常叫他在一旁观看。空闲时拆解招数,也要张无忌作为对手。朱家的武功虽和张无忌大不相同,但攻守搏击之道,天下武学都是一例,朱长龄和朱九真毫不藏私的向他指点。张无忌自从离冰火岛来到中土后,一直颠沛离、流忧伤困苦,那里有过这等安乐快活的日子?

转眼到了二月中旬,这日,无忌正和朱九真在房中写字,ㄚ鬟小凤进来禀报:“小姐,姚二爷从中原回来了。”朱九真大喜,掷笔叫道:“好啊,我等了他大半年啦,到这时才来。”拉着无忌的手,说道:“无忌弟,咱们瞧瞧去,不知姚二叔有没替我买齐了东西。”两人并肩走向大厅,无忌问道:“姚二叔是谁?”朱九真道:“他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,叫做千里追风姚清泉。去年我爹爹托他到中原去送礼,我请他到杭州买胭脂水粉、到苏州买绣花的针线和图样,又要买湖笔徽墨、碑帖书籍,不知他买齐没有。”要知这朱家庄僻处西域的昆仑山中,大姑娘家所用的精致物事,千里之内都无买处,和中土相隔万里之遥,来回一次,动辄便是两年三年,若是有人前赴中原,朱九真自要托他购买大批用品了。

两人走近厅门,只听到一阵呜咽哭泣之声,不由得都吃了一惊,进厅一看,更是惊诧,只见朱长龄和一个身裁高瘦的中年汉子都跪在地下,相拥而泣。那汉子身穿白装丧服,腰中系了一根草绳。朱九真走近身去,叫道:“姚二叔!”朱长龄放声大哭,叫道:“真儿,真儿!咱们的大恩人张五爷,张——张五爷——他——他——已死了!”朱九真惊道:“那——那怎么会?他——失踪十年,不是已安然归来么?”那身穿丧服的汉子正是千里追风姚清泉,呜咽着说道:“咱们住得偏僻,讯息不灵,原来张恩人在四年多以前,便已和夫人一齐自刎身亡。我还没有上武当,在途中已听到消息。上山后见到宋大侠和俞二侠,才知实情,唉——”

张无忌越听越惊,到后来更无疑惑,他们所说的大恩人张五爷,自是自己的生父张翠山了,眼见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悲伤,朱九真也是泫然落泪,忍不住便要扑上前去,吐露自己身份,但转念一想:“我一直自充是丐帮子弟,这时说明真相,只怕朱伯伯和真姊反而不信,说我冒充求恩,反而被他们瞧得小了。”过不多时,只听得内院哭声大作,朱夫人扶着ㄚ鬟走出厅来,连连向姚清泉追问。

姚清泉悲愤之下,也忘了向义嫂见礼,当即述说张翠山自刎身亡的经过。张无忌虽然强忍,不致号哭出声,但泪珠却已滚滚而下,只是大厅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泪,谁也没留心到他。朱长龄突然手起一掌,喀喇喇一声响,将面前的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,说道:“二弟,你明明白白说给我听,上武当山去逼死恩公恩嫂的,到底是那些人?”姚清泉道:“我一得到讯息,本来早该回来急报大哥,但想须得查明何人的姓名要紧。原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,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,人数着实不少,小弟暗中到处打听,这才耽搁了日子。”

当下姚清泉将少林、崆峒、昆仑、峨嵋各派,海沙、巨鲸、神拳、巫山等等帮会中,凡是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,诸如空闻大师、何太冲、静玄师太等的名字,都说了出来。朱长龄慨然道:“二弟,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,咱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。可是张五爷对咱们恩重如山,咱们便是粉身碎骨,也得给他报这个仇。”姚清泉道:“大哥说得是,咱哥儿俩的性命,都是张五爷救的,反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,交还给张五爷,也就是了。小弟最感抱憾的,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,否则也可转达大哥之意,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,大伙儿尽其所有,好好的侍奉他一辈子。”

朱夫人当下絮絮询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,姚清泉说只知他受了重伤不知在何处医治,似乎今年还只八九岁年纪,大概张三丰张真人要传以绝世武功,将来可能出任武当派的掌门人。朱长龄夫妇跪下拜谢天地,庆幸张门有后。姚清泉道:“大哥叫我带去的千年人参王、天山雪莲、玉狮镇纸、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,小弟都在武当山上,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。”朱长龄道:“这样最好,这样最好。”

朱长龄向女儿道:“我家身受大恩,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。”朱九真携着无忌的手,走到父亲书房,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。那中堂右端题着七个字道:“张公翠山恩德图。”张无忌见到父亲的名讳,已是泪眼糢糊,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,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,左手持银钩、右手挥铁笔,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。张无忌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父亲了,虽然面貌并不肖似,但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,看到自己的影子。地下躺着两人,一个是朱长龄,另一个便是姚清泉,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。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,满眼惧色,正是朱夫人,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,无忌凝目细看,但见那女婴嘴角边有一颗小黑痣,那自是朱九真了。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,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。朱九真指着图画,向无忌解释。原来其时朱九真初生不久,朱长龄为了躲避强仇,携眷西行,但途中还是给对头追上了。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,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,敌人正要痛下毒手,适逢张翠山路过,行侠仗义,将敌人击退,救了他一家的性命。依时日推算,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之前所为。

朱九真说了这件事后,神色黯然,道:“咱们住得隐僻,张恩公从海外归来的讯息,直至去年方才得知。爹爹因为立誓不再踏进中原一步,忙请姚二叔携带贵礼物,前赴武当,那知道——”说到这里,一名书僮进来请她赴灵堂行礼。朱九真匆匆回房,换了一套最素净的衣衫,和无忌同到后堂。只见后堂已排列了一个灵位,素烛高烧,灵牌上写着“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”。朱长龄夫妇及姚清泉跪拜在地,哭泣甚哀。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。朱长龄抚着他头,哽咽道:“小兄弟,很好,很好。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,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子,你虽跟他并不相识,无亲无故,但拜他一拜,也是应该的。”当此情境,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“张恩公”的儿子,心想:“那姚二叔传闻有误,说我不过八九岁年纪。此时我便明说,他们也一定不信。”忽听姚清泉道:“大哥,那位谢爷——”朱长龄咳嗽一声,向他使个眼色,姚清泉登时会意,说道:“那些谢仪该怎么办?要不要替恩公发丧?”朱长龄道:“你瞧着办吧!”无忌心想:“我明明听你说的是『谢爷』,怎地忽然改为『谢仪』?谢爷,谢爷?难道说的是我义父么?”

这一晚张无忌想起亡父亡母,以及独个儿在冰火岛上苦渡余生的义父,思潮起伏,那里睡得安稳?次晨起身,听得脚步细碎,鼻中闻到一阵幽香,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,走进房来。张无忌一惊,道:“真姊,怎——怎么你给我——”朱九真道:“佣仆和ㄚ鬟都走干净了,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么紧?”张无忌更是惊奇,问道:“为——为什么都走了?”朱九真道:“是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,每个人都领了一笔银子,各自回自己家去,因为在这儿危险不过。”她顿了一顿,道:“你洗脸后,爹爹有话跟你说。”

张无忌胡乱洗脸,朱九真拿了梳子,给他梳头,然后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的书房。这所大宅子中本有一百多名婢仆,这时突然冷清清的一个也不见了。朱长龄见二人进来,说道:“张兄弟,我敬重你是位少年英雄,本想留你在舍下住个十年八载,可是眼下突起变故,迫得和你分手,张兄弟千万莫怪。”说着托过一只盘子,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,十二锭白银,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,说道:“这是愚夫妇和小女的一点敬意,请张兄弟收下。老夫若能留得这条性命,日后当再相会——”说到这里,喉头塞住了,再也说不下去。

无忌闪身让在一旁,昂然道:“朱伯伯,小侄虽然年轻无用,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。府上眼前既有危难,小侄决不能自行趋避。纵使不能帮伯父和姊姊什么忙,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。”朱长龄劝之再三,无忌只是不听。朱长龄叹道:“唉,小孩子家不知危险。我只有将真相跟你说了,可是你先得立下一个重誓,决不向第二人泄露机密,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。”张无忌跪下地下,朗声道:“皇天在上,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,若是我向旁人泄露,多口查问,教我乱刀分尸,身败名裂。”

朱长龄扶他起来,探首到窗外一看,随即飞身上屋,查明四下里无旁人偷听,这才回进书房,在无忌耳旁低声道:“我跟你说的话,你只可记在心中,却不许问我,不得向我说一句话,以防隔墙有耳。”无忌点了点头,朱长龄低声道:“昨日姚二弟来报张恩公的死讯时,还带了一个人来,此人姓谢名逊,外号叫作金毛狮王——”

张无忌大吃一惊,身子发颤。朱长龄又道:“这位谢大侠和张恩公有八拜之交,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强都结下了深仇,张恩公夫妇所以自刎,便是为了不肯吐露义兄的所在。他不知如何回到中土,动手为张恩公报仇雪恨,杀伤了许多仇人,只是好汉敌不过人多,终于身受重伤。姚二弟为人机智,救了他逃到这里,对头们转眼便要追到,对方人多势众,咱们万万抵敌不住。我是舍命报恩,决意为谢大侠而死,可是你跟他并无半点渊源,何必将一条性命陪在这儿?张兄弟,我言尽于此,你快快去吧!敌人一到,玉石俱焚,再迟可来不及了。”

张无忌只听得心头火热,又惊又喜,万想不到义父竟会到了此处,问道:“他在那——”朱长龄右手迭出,按住了他嘴巴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不许说话。敌人神通广大,一句话不小心,便危及谢大侠性命。你忘了适才的重誓么?”张无忌点了点头。朱长龄道:“我已跟你说得明白,张兄弟,我当你是好朋友,跟你推心置腹,绝无瞒隐。你即速动身为要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跟我说明白后,我更加不走了。”

朱长龄长叹一声,说道:“事不宜迟,须得动手了。”当下和朱九真及无忌奔出大门,见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门外,身旁放着几个包袱,似要远行。无忌东瞧西望,却不见义父的影踪。朱长龄晃着火折,点燃了一个火把。便往大门上点去。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,火头延向四处,原来这座大庄院的数百间房屋上,早已浇遍了火油。

西域天山昆仑一带,自古盛产火油,常见油如涌泉从地底喷出,取之即可生火煮食。朱家庄广厦华宅,连绵里许,但在火油助燃之下,焚烧极是迅速。张无忌眼见雕梁画栋,顷刻间化为灰烬,心下好生感激:“朱伯伯毕生积储,无数心血,尽为焦土,那完全是为了我爹爹和义父,这等血性男子,世间少有。”

当晚朱长龄夫妇、朱九真、张无忌四人在一个山洞中宿歇,朱长龄的五名亲信弟子手执兵刃,由姚清泉率领,在洞外戒备。这场大火直烧到第三日上方熄,幸而敌人尚未赶到。第三日晚间,朱长龄带同妻女弟子,和姚清泉张无忌从山洞深处走去,经过黑越越的一条长隧道,来到几间地下石室之中。这几间石室中粮食清水等物,储备充分,只是颇为闷热。朱九真见无忌不住伸袖拭汗,笑道:“无忌弟,你知不知道,为什么这里如此炎热?你可知咱们是在什么地方?”无忌鼻中闻到一阵焦臭,登时省悟:“啊,咱们便是在原来的庄院之下。”朱九真道:“你真聪明。”

无忌对朱长龄用心的周密,更是佩服。敌人大举来袭之时,眼见朱家庄已烧得片瓦不存,只有向远处追索,决不会猜到谢逊竟是躲在火场之下。他见石室彼端有一处铁门紧紧闭住,料想义父便藏在其中,心中虽是亟盼和义父相见,一叙别来之情,但想眼前步步危机,连朱长龄都不敢去和谢逊说话,自己怎能随便,倘若误了大事,自己送命不打紧,累了义父和朱家全家的性命,那是多大的罪过?

在地窖中住了半日,各人展开毛毡,正要安睡,忽然听得一阵急速的马蹄声,远远传来,不多时便到了头顶。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:“朱长龄这老贼定是护了谢逊逃走啦,快追,快追!”各人虽在地底,上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,原来在地窖中有铁管通向地面,传下声音。但听得马蹄杂沓,渐渐远去。

这一晚从地窖经过的追兵,先后共有五批,有昆仑派的巨鲸帮的,其中两批人却听不出来历,每一批少则七八人,多则十余人,兵刃锵锵,健马嘶吼,无不口出恶言,声势汹汹。无忌心想:“我义父若非双目失明,又受重伤,那将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放在心上。”待第五批人走远,姚清泉拿起木塞,塞住铁管之口,如此地窖中各人的说话,不致为上面偶然经过之人听见。但他话声仍是压低,轻声道:“我去瞧瞧谢大侠的伤势。”朱长龄点了点头。姚清泉伸手扳动铁门的机括,铁门缓缓开了。他左手提着一盏火油灯,走进铁门。这时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,站起身来,在姚清泉背后张望,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向里面而卧。张无忌乍见义父,热泪盈眶,只听姚清泉低声道:“谢大侠,觉得好些了么?要不要喝水?”

突然间劲风响处,姚清泉手中的火油应风而灭,跟着砰的一声,姚清泉被谢逊一掌击出,飞出铁门,重重摔在地下。只听谢逊大声叫道:“少林派的,昆仑派的,崆峒派的众狗贼,来啊,来啊,我金毛狮王谢逊岂能畏惧于你?”朱长龄叫道:“不好,谢大侠神智迷糊。”走到门边,说道:“谢大侠,咱们是你朋友,并非仇敌。”谢逊哈哈笑道:“什么朋友?花言巧语,骗得倒我么?”大踏步走出铁门,一掌向朱长龄当胸击来,这一掌劲力充沛,带得室中那盏油灯火焰不住晃动。

朱长龄不敢挡架,转身闪避,谢逊左手一拳便向朱夫人打去。朱夫人不会武功,眼见这一拳便要了她的性命,朱长龄和朱九真迫不得已,双双举臂架开他这一拳。张无忌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不禁吓得呆了。

那谢逊双掌如风,凌厉无比,朱长龄不敢与抗,只是退避。谢逊一掌击不中朱长龄,扫在石墙之上,但见石屑纷飞,足见他掌力惊人,若是中在人体,当真不死也得重伤。那谢逊长发披肩,双目如电,脸上血污斑斑,口中荷荷而呼,掌势越来越是猛烈。朱夫人和朱九真吓得躲在壁角,朱长龄见他拳掌攻到,只得将身边的木桌推过去一挡。谢逊砰砰两拳,登时将桌子打得粉碎。张无忌茫然失措,张大了口,呆立在一旁。眼看这个“谢逊”,根本不是他的义父金毛狮王谢逊。他义父双眼早盲,这人却目光炯炯,极具威猛。只是这大汉呼的一掌打过去,朱长龄背靠石壁,已是退无可退,但并不出掌招架,叫道:“谢大侠,我不是你敌人,我不还手。”那大汉毫不理会,一掌打在他的胸口。朱长龄神色极是痛苦,叫道:“谢大侠,你相信了么?”那大汉喝道:“狗贼,再吃我一拳!”又是一拳打去。朱长龄喷出一口鲜血,颤声道:“你是我恩公义兄,便打死我,我也不还手。”那大汉狂笑道:“不还手最好,我便打死你。”左一拳,右一掌,齐中胸腹。朱长龄“啊”的一声惨呼,身子软倒。

那大汉更不容情,又是一拳打去。张无忌抢上一步,拚命挡了他一拳,便觉这一拳劲力好大,一震之下,几乎气也透不过来,当下不顾生死,叫道:“你不是谢逊,你不是——”那大汉怒道:“你这小鬼知道什么?”一脚向他踢去。无忌闪身避开,叫道:“你冒充谢逊,不怀好意,假的,假的——”

朱长龄本已委顿在地,听了无忌的叫声,慢慢挣扎爬起,指着那大汉:“你——你不是——你骗我——”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出,射在那大汉脸上,身子向前一跌,顺势便伸指点了他右乳下的“神封穴”。要知朱长龄重伤之后,已非那大汉的敌手,却藉着喷血倾跌,出其不意,以家传的“一阳指”手法,点中了他大穴。“一阳指”点穴功夫天下无双,那大汉武功虽强,竟也受制,动弹不得。朱长龄又在他腰胁间补上两指,自己却支持不住,晕倒在地。朱九真和张无忌急忙上前扶起。

过了一会,朱长龄悠悠醒转,问无忌道:“他——他——”张无忌道:“朱伯伯,我再也不能隐瞒,你所说的恩公,便是家父。金毛狮王是我义父,我怎会认错?”朱长龄摇了摇头,不能相信。张无忌道:“我义父双眼已盲,这人眼目完好,便是最大的破绽。我义父是在冰火岛上失明,此事外间无知晓,这人前来冒充,却不知我义父盲目这会事。”朱九真拉住他手,道:“无忌弟,你当真是咱家大恩公的孩子?这可太好了,太好了。”朱长龄兀自不信,无忌只得将如何来到昆仑的情由,简略说了。姚清泉旁敲侧击,问他武当山上和种情形,又询问张翠山夫妇当日自刎的经过,听他讲得半点不错,这才相信。朱长龄仍感为难,说道:“倘若这孩子说的是谎话,咱们得罪了谢大侠,那可如何是好?”姚清泉拔出匕首,对着那大汉的右眼,说道:“朋友,金毛狮王谢逊双目已毁,你既要学他,便须学得到家些,今日先毁了你这对招子。我姓姚的上了你的大当,若不是这位小兄弟识破,岂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的性命?”说着匕首向前一送,刃尖直抵他的眼皮。那大汉哈哈大笑,说道:“有种的便一刀将我杀了。你当我开碑手胡豹是什么人?能受你逼供的么?”朱长龄“哦”的一声,道:“开碑手胡豹!嗯,你是崆峒派的。”胡豹大声道:“不错,天下各门各派,都知你朱长龄要为张翠山报仇。常言道得好: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。”

姚清泉喝道:“你这人恁地恶毒!”匕首一抵,便往他心口刺去。朱长龄左手探出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说道:“二弟,且慢,倘若他真的是谢大侠,咱哥儿俩可是万死莫赎。”姚清泉道:“这位小兄弟已说得明明白白,大哥你若三心两意,决断不下,眼前大祸,可就难以避过。”朱长龄摇头道:“咱们宁可自己身受千刀,决不能错伤了张恩公的义兄一根毫毛。”张无忌道:“朱伯伯,这人决不是我义父。我义父外号叫作『金毛狮王』,头发是黄的,这人却是黑头发。”

朱长龄沉吟半晌,点了点头,携着他手,道:“小兄弟,你跟我来。”两人走出石室,再出了石洞,直到山坡后的一座悬崖之下。朱长龄和无忌并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,说道:“小兄弟,这人倘若不是谢大侠,咱们非杀了他不可,但在动手之前,我须得心下确无半点怀疑。你说不是不是?”张无忌道:“这是你尊敬我爹爹和义父,唯恐有甚失闪,原是应当的。但这人绝非我义父,朱伯伯,你放心好了。”朱长龄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孩子,我年轻之时,曾上过不少人的当。今日我所以不肯还手,以致身受重伤,还是识错了人之故。一错不能再错,此事关系重大,我死不足惜,却无论如何,须得维护你和谢大侠的平安。我本该问个明白谢大侠到底身在何处,方能真正放心,可是这件事我却又不便启口。”张无忌心下激动,道:“朱伯伯,你为了我爹爹和义父把百万家产都焚毁了,自己又受了这等重伤,难道我还有信你不过的。我义父的情形,你便是不问,我也要跟你说。”于是将父母和谢逊如何飘流到冰火岛上、如何一住十年、如何三人结义回来的种种情由,一一对朱长龄说了。当然其中一大半经过,是他转从父母口中得知,但也说得十分生动明白。

朱长龄一生饱经忧患,处事甚为慎重,听得无忌所言确无半点破绽,才长长的舒了口气,仰天说道:“恩公啊恩公,你在天之灵,祈请明鉴,我朱长龄今日还不能死,定当竭尽所能,抚养无忌兄弟长大成人。只是强敌环伺,我朱长龄武艺低微,万望恩公时加佑护。”说罢跪倒在地,向天叩头。无忌又是伤心,又是感激,跟着跪下。

朱长龄站起身来,说道:“现下我心中已无半分疑惑。唉!昆仑崆峒,少林峨嵋,那一派不是人多势众?小兄弟,先前我是决意拚了这条老命,杀得一个仇人是一个,以报令尊的大恩,但今日抚孤事大,报仇尚在其次,只是大地茫茫,却何处是避秦的桃源?连我这等偏僻之极的处所,他们也都找上来了,那里更有一块乐土?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谢大侠孤零零的独处冰火岛上,这几年的日子,想来也甚凄惨。唉,这位大侠对恩公恩嫂如此高义,我但盼能见他一面,死亦甘心。”

张无忌听他说到义父人在冰火岛受苦,极是难过,心念一动,冲口说道:“朱伯伯,咱们一起往冰火岛去,好不好?我在岛上的十年何等逍遥快活,待等一回到中土,所见所受,不是凶杀流血,便是耽惊受怕。”朱长龄道:“小兄弟,你很想回到冰火岛去,是不是?”无忌踌躇不答,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,何况去冰火岛途中海程艰险!未必能至,不该累得朱长龄一家身冒奇危,须知大海无情,只要稍有不测,那便葬身于洪波巨涛之中。

朱长龄握住他双手,瞧着他脸,说道:“小兄弟,你我不是外人,务请坦诚相告,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岛去?”话声诚恳已极。张无忌此时心中,确是苦厌江湖上人心的险恶,亟盼在身死之前,能再见义父一面,如能死于义父怀抱之中,那么一生再无他求,在朱长龄面前,他也无法作伪,隐瞒自己心事,于是缓缓的点了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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