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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真武功虽强,但自潜入议事堂后,一心在对付韦一笑、杨逍等诸高手,那有余暇去察看地下一只绝无异状的布袋?突闻袋中有人说话,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,暗叫:“我命休唉!”只听说不得道:“这布袋的口子用『千缠百扣结』缚住,除我自己之外,旁人是万万解不开的,但你可站起身来。”张无忌道:“是!”从布袋中站了起来。
说不得道:“小兄弟,你舍身相救锐金旗数十位兄弟的性命,义烈高风,人人钦佩。眼下咱们数人的性命,也全赖你相救。请你走将过去,一拳一掌,将那恶僧打死了吧。”张无忌心下沉吟,半晌不答。说不得道:“这恶僧人乘人之危,忽施偷袭,这种卑鄙行迳,你是亲耳听到的了。你若不打死他,明教上下数万人众,都要被人一一诛灭。你去打死他,乃是大仁大勇的侠义行为。”张无忌仍是踌躇不答,圆真说道:“我此刻半点动弹不得,你一拳打死我,岂不被天下好汉耻笑?”周颠怒道:“臭贼秃,你少林派枉称正大门派,却偷偷摸摸的上来暗袭,天下好汉不耻笑么?”
张无忌向圆真走了一步,便即停步,说道:“说不得大师,贵教和六大门派之间的是非曲直,小可实不深知。小可极愿为各住援手,却不愿伤了这位少林派的和尚。”彭莹玉道:“小兄弟你有所不知,你此时若不杀他,待这和尚功力一复,他非连你也害了不可。”圆真笑道:“我和这位小施主无怨无仇,怎能随便伤人?何况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,看来还是被布袋和尚不怀好意的擒上山来。你们魔教中人无恶不作,对他还有什么好事做将出来。”这时双方气喘吁吁,说话都极艰难,但均是竭力提气,意图打动无忌之心。
张无忌甚感左右为难,明知圆真和尚居心险恶,但要上前一掌将他打死,却非本心所愿,何况这一掌倘若打下,那便是永远站在明教一面,公然和六大门派为敌。太师父、武当六侠、周芷若等等,全成了自己的敌人。明教素被武林中人认为是邪魔异端,如韦一笑吸食人血、义父谢逊滥杀无辜,确有许多不该之处,太师父当年谆谆告诫,千万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,以免终身受祸,自己父亲因和魔教的母亲成亲,因而自刎武当山头,殷鉴不远,覆辙在前。又想到这圆真是神僧空见的弟子,那空见大师甘受一十三掌“七伤拳”,只盼能感化我义父,结果却身死拳下,这等大仁大义的慈悲心怀,实是武林中千古罕有,我怎能再伤他弟子?再说,这位圆真和尚曾传我少林九阳功,也可说和我有几分师徒之谊,虽然他打通我奇经八脉,蓄意加害,可是我却并没被他害死啊——。
他生性只是记着旁人待他的好处,别人对他的欺压侮辱,事后他总是替那人找出些理由来解释一番,例如何太冲是为悍妻所逼、朱长龄是爱刀成狂、朱九真是对卫璧情有独钟等等,他心中早已一一原谅了他们。因之对于圆真当年的暗算,他也丝毫没有记恨。只听说不得又在催促劝说,便道:“说不得大师,请你教我一个法子,不用伤害这位和尚,而他也伤你不得,小可定然照办。”
说不得心想:“眼下已是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的局面。那里还能双方都可保全?不是圆真死,便是咱们亡。”正自沉吟未答,彭莹玉道:“小兄弟仁人心怀,至堪钦佩。那便请小兄弟伸出手指在那圆真胸口『玉堂穴』上轻轻一点。这一点对他并无损伤,只不过令他几个时辰内不能运引内力。咱们派人送他下光明顶去,决不损他一根毫毛。”张无忌深明医理,知道在“玉堂穴”上轻点一指,确能暂阻丹田中真气上行,但并不损伤身体。
却听得圆说道:“小施主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。你点我穴道固然不打紧,但他们内力一复,立时便来杀我,你又如何阻止得了?”周颠骂道:“放你的狗臭屁!咱们说过不伤你,自然不伤你,明教五散人说过的话,几时不算数了?”张无忌心想杨逍和五散人都不是出尔反尔之辈,只有韦一笑一人可虑,便问:“韦前辈,你说如何?”韦一笑颤声道:“我也暂不伤他便是,下次见面,大家再拚你死我活。”他说到你死我活这四个字时,已是声音微弱异常,上气不接下气。张无忌道:“这便是了,光明使者、青翼蝠王、五散人七位,个个是当世的英雄豪杰,岂能自毁诺言,失信于人?圆真大师,晚辈可要得罪了。”说着走向圆真身前。
那“玉堂穴”在人身胸口,位于“紫宫穴”下一寸六分、“膻中穴”上一寸六分,属于任脉。这穴道并非致命的大穴,但位当气脉必经的通道,若是一加阻塞,全身真气立受干挠。张无忌听着圆真的呼吸,待得离他二尺,说道:“圆真大师,晚辈是为了周全双方,你别见怪。”说着缓缓提起手来。圆真苦笑道:“此刻我全身动弹不得,只有任你小辈横行。”自从“蝶谷医仙”胡青牛一死,张无忌辨认穴道之技已是当世无匹,他与圆真之间虽然隔着一只布袋,但伸指出去便是点向“玉堂穴”,竟无厘毫之差。
猛听得杨逍、冷谦、说不得齐声叫道:“啊哟!快缩手!”张无忌只觉右手食指一震,一股冷气从手指尖直传过来,有如闪电一般,登时全身皆冷。只听周颠、铁冠道人等一齐破口大骂:“臭贼秃,胆敢如此使奸!”张无忌全身簌簌发抖,心里已然明白,那圆真虽然脚步不能移动,但勉力提起手指,放在自己“玉堂穴”之前。张无忌苦在隔着布袋,瞧不见他竟会使出这一步棋子,一指点去,两根指尖相碰,圆真的“一阴指”已隔着布袋直传到他的体内。
张无忌虽然受损,但圆真是将全身残存的精神内力尽数逼出在手指之上,双指一触之后,他全身瘫痪,脸如白蜡,便如僵尸。厅堂上本来有八个人受伤后不能够移动,这么一来,又多了一个张无忌。周颠最是暴躁,破口大骂少林贼秃奸诈无耻。杨逍等人却想,这倒也怪圆真不得,敌人要点他穴道,他伸手自卫,原无什么不当。圆真虽然一时之间疲累欲死,心中却自暗喜,心想这小子年纪不大,能有多少功夫,中了一阴指后,料他不到一日便即身死,自己散了的真气当可在一个时辰后慢慢凝聚,仍是任由自己为所欲为的局面。
当下厅堂之上,又回复了寂静无声,过了大半个时辰,四枝蜡烛逐一熄灭,厅中更是漆黑一片。杨逍等听着圆真的呼吸由断断续续而渐趋均匀,由粗重而逐步漫长,知他体内真气正自凝聚,但自己略一运功,那一阴指寒冰般的冷气,便即侵入丹田,忍不住的发抖。各人越来越失望,心中难受之极。反盼圆真早些回复功力,上来每人一拳,痛痛快快的将自己打死。胜于惨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。冷谦、周颠等人索性瞑目待死,倒也爽快,其中说不得和彭莹玉两人却甚是放心不下。原来五散人中,说不得和彭莹玉都是出家和尚,但偏偏是这两人最具雄心,最为关心世人的疾苦,立志要大大做一番事业。
这时局势已定,最后终于是非丧生在圆真的手下不可,各人生平壮志,尽付流水。说不得道:“彭和尚,咱们处心积虑,想要赶走蒙古鞑子,那知到头来还是一场空。唉,想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劫难未尽,还有得苦头吃呢。”
张无忌守住心口一股热气,和那一阴指的寒气相抗,但说不得的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,不禁奇怪:“他说要赶走蒙古鞑子?难道恶名远播的魔教,还真能为天下百姓着想么?”只听彭莹玉道:“说不得,我早就说过,单凭咱们明教之力,蒙古鞑子是赶不了的,总须联络普天下的英雄豪杰,一齐动手,才能成事。你师兄棒胡,我师弟周子旺,当年造反起事这等声势,终于一败涂地,不是为了没有外援么?——”张无忌心道:“周子旺?那不是周芷若姑娘的父亲么?”彭莹玉以后几句话,就没听进耳里。
忽听周颠大声道:“死到临头,你们两个贼秃还在争不清楚,一个说要以明教为主,一个说要联络正大门派。依我周颠看来,都是废话,都是放屁。咱们明教自己四分五裂,六神无主,还主他妈个屁!彭和尚要联络正大门派,更是放屁之至,屁中之尤,六大门派正在围剿咱们,咱们还跟他联络?”铁冠道人忽然插口道:“倘若杨教主在世,咱们将六大门派打得服服贴贴,何愁他们不听明教号令。”周颠哈哈大笑,道:“牛鼻子杂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当,杨教主倘若在世,自然一切都好办,这个谁不知道?要你多说——啊哟——啊哟——”他张口一笑,气息散涣,一阴指寒气直透到心肺之间,忍不住叫了出来。冷谦道:“住嘴!”他这两个字一出口,各人一齐静了下来。
张无忌心中思潮起伏:“看来明教这一教派,中间包藏着许多原委曲折,并不是单单专做坏事而已。”便道:“说不得大师,贵教宗旨到底是什么?可能见示否?”说不得道:“哈,你还没死么?小兄弟,你莫其妙的为明教送了性命,咱们很是过意不去。反正你已没几个时辰好活,本教的秘密就是跟你说了,也没干系。冷面先生,你说是么?”冷谦道:“说!”他说话当真是简洁之极,本该说“你对他说好了”,六个字却以一个“说”字来包括了。
说不得道:“小兄弟,我明教源于大食国,唐时传至中土。当时唐皇在各处勒建大云光明寺,即是我明教的寺院。我教教义是众生平等,若有金钱财物,须当救济贫众,不茹荤酒,崇拜明尊。只因历朝贪官污吏欺压我教,教中兄弟不忿,往往起事,自北宋方腊方教主以来,已是算不清有多少次了。”张无忌也听到过方腊的名头,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间的四大寇之一,和宋江、田虎等人齐名,便道:“原来方腊是贵教的教主?”说不得道:“是啊。到了南宋建炎年间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,绍兴年间有余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,理宗绍定年间有张三枪教主在江西、广东一带起事。只因本教素来和朝廷官府作对。朝廷便说咱们是『魔教』,严加禁止。咱们为了活命,行事不免隐隐秘诡怪,以避官府的耳目。正大门派和本派积怨成仇,更是势成水火。当然,本教教众之中,也不免偶有不自检点,为非作歹之徒,给正大门派抓住了把柄,于是本教之声誉,便如江河之日下了——”
杨逍突然冷冷插口道:“说不得,你是说我么?”说不得道:“我的名字叫做『说不得』,凡是说不得之事,我是不说的。各人做事,各人自己明白,这叫做哑子吃馄饨,肚里有数。”杨逍哼了一声,不再言语。张无忌猛地一惊:“咦,怎地我身上不冷了?”原来他初中圆真的一阴指时,寒冷难当,但隔了这些时候,寒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须知张无忌在十岁那一年身中“玄冥神掌”的阴毒,直至十七岁那一年方才去净,七年之间,日日夜夜圴在与体内寒毒抗,运气御寒已和呼吸、霎眼一般,不须意念,自然而成。何况他长期服食血蛙,练成九阳神功,体内阳气充旺之极,过不多时,早已将阴毒驱除干净。
只听说不得道:“自从我大宋亡在蒙古鞑子手中,明教更成朝廷死敌,历代教主,均以联络江湖豪杰,驱除胡虏为已任。只可惜近年来明教群龙无首,教中诸高手为了争夺教主之位,闹得自相残杀。终于有些洁身自好,翩然归隐,有些另立支派,自任教主。教规一堕之后,与名门正派结的怨仇更深,才有眼前之事。圆真和尚,我说可没半句假话吧?”圆真哼了一声,道:“不假,不假!你们死到临头,为什么要说假话?”他一面说,一面缓缓站了起来,向前跨了一步杨逍和五散人一齐“啊”的一声,轻轻惊呼,各人虽明知他终于会比自己先复行动,却都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,中了青翼蝠王韦一笑的“寒冰绵掌”,竟能如此迅速提气运功。
只见他身形凝重,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,身子却半点没有摇晃。杨逍冷笑道:“空见神僧的高足,果然非同小可,可是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啊。难道此中颇有暧昧说不出口吗?”圆真哈哈一笑,又向前迈了一步,说道:“你若不知晓其中底细,当真是死不暝目。你问我怎能知道光明顶的秘道,何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山巅,好,我跟各位实说了,是贵教杨破天教主夫妇两人,亲自带我上来的。”
杨逍一凛,暗道:“以他身份,决不致会说谎话,但此事想来决不能够!”只听周颠已骂了起来:“放你的狗屁!这秘道是光明顶的大秘密,是本教的庄严圣境。杨左使虽是光明使者,韦大哥是护教法王,也从来没有走过,自来只有教主一人,才可行此秘道,杨教主怎会带你一个外人行此秘道?”圆真叹了一口气,出神半晌,幽幽的道:“你既非查根问底不可,我便将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隐事跟你说了。反正你们终不能活着下山,泄漏此事。唉!周颠,你说的不错,这秘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,历来只有教主一人,方能进入,否则,便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。可是杨破天的夫人是进去过的,杨破天犯了教规,私带杨夫人偷进秘道——(周颠这时插口骂道:“放屁!放屁!”彭莹玉喝道:“周颠,别吵!”)——杨夫人又私自带我走过秘道——(周颠插口大骂:“他妈的,呸,呸!胡说八道。”)——我不是明教中人,走进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规。唉,就算明教之徒,就算犯下重罪,我又怕什么了?”他说起这段往事之时,声音竟然甚是凄凉。铁冠道人问道:“杨夫人何以带你走进秘道?”圆真道:“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,老衲今日已是七十余岁的老人——少年时的事——好,一起跟你们说了。各位可知老衲是谁?杨破天是我师兄;杨夫人是我师妹,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,姓成名昆,外号『混元霹雳手』的便是!”
这几句话一出口,杨逍等固然惊讶无比,布袋中的张无忌更是险些儿惊呼出声。冰火岛上那日晚间谢逊所说的故事,清清楚楚的显现在眼前;他师父成昆怎地杀了他父母妻子全家、怎地滥杀武林人士图逼成昆出面、怎地拳伤空见神僧那成昆却不守诺言现身——无忌猛地想起:“原来那时这恶贼成昆已拜空见神僧为师,神僧为要化解这场冤孽,才甘心受我义父那一十三记七伤拳。岂知成昆竟连他自己师父也欺骗了,累得空见神僧饮恨而终。”
张无忌想到此处,立时又记起那天晚上自己对义父许下的诺言:“义父,你眼睛看不见,等我大了,练好了武功,去替你报仇——义父,害你全家之人叫混元霹雳手成昆,无忌记在心中,将来一定替你报仇。”再想:“义父所以时常狂性发作、滥杀无辜,各家各派所以齐上武当,逼死我爹爹妈妈,推究这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,都是由于这成昆在从中作怪。”他心中愤怒无比,突然间全身燥热,有如火焚。说不得这乾坤一气袋密不通风。张无忌在袋中耽了这许多时候,本来早就气闷之极,仗着内功深湛,以绵绵龟息之法呼吸,需气极少,这才支持了下来。此时猛地里心神一乱,蕴蓄在丹田中的九阳真气失却主宰,茫然乱闯起来,霎时之间,便似身处洪炉,忍不住大声呻吟。
周颠喝道:“小兄弟,大家命在顷刻,谁都苦楚难当,是好汉子便莫示弱出声。”张无忌应道:“是!”以九阳真经中运功之法镇慑心神,调匀内息。平时只须依法施为,立时便心如止水,神游物外,这时却越是运功,四肢百骸越是难受,似乎每处大穴之中,同时有几百枚烧红了的小针在不住刺入。原来他修习九阳真经数年,虽然得窥天下最上乘武学的秘奥,但以未经明师指点,只是自己一人暗中摸索,体内积蓄的九阳真气越储越多,却不会导引运用。本来不加引发,倒也罢了,那圆真的一阴指却是武林中最为阴毒的功夫,一经加体,犹如在一桶火药上点燃了药引。偏生他又身处乾坤一气袋中,激发了的九阳真气无处宣泄,反过来又向他身子冲激。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中,张无忌正经历着修道练功之士一生最艰难最危险的关头,生死成败,悬于一线。周颠等那想到他竟会迟不迟、早不早,偏偏就在这时撞到三花聚顶、五气朝元、龙虎交会的大关头,只道他中了一阴指后垂死的呻唤。
张无忌竭力抵御热气的煎熬,圆真的话却仍是一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,听他说道:“我师妹和我两家乃是世交,两人从小便有婚姻之约,岂知杨破天暗中也在私恋我师妹,待他当上了明教教主,威震天下,我师妹的父母固是势利之辈,我师妹也心志不坚,竟尔嫁了他。可是她婚后并不见得快活,有时和我相会,不免要找一个极隐秘的所在。杨破天对我这师妹事事依从,绝无半点违拗,她要他带去看一看秘道,杨破天虽然极不愿意,但经不起她软求硬逼,终于带了她进去,自此之后,这光明顶的秘道,明教数百年来最神圣庄严的圣地,便成为我和教主夫人相会之地,哈哈,哈哈——我在这秘道中来来去去走过数十次,今日重上光明顶,还会费什么力气?”
周颠、杨逍等听了他这番言语,人人哑口无言,周颠只骂了一个放字,下面这屁字便接不下去。每个人胸中愤怒如要炸裂,对于明教的侮辱,再没比这一件事更为重大的了。而今日明教覆灭,更由这秘道而起。众人虽然听得眼中如欲喷出火来,却都知圆真的话并非虚假。圆真又道:“你们气恼什么?我好好的姻缘被杨破天活生生拆散,明明是我爱妻,只因杨破天当上了魔教的大头子,便将我爱妻占了去。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。杨破天和我师妹成婚之日,我曾去道贺,喝着喜酒之时,我心中立下重誓:成昆只教有一口气在,定当杀了杨破天,定当覆灭魔教。我立下此誓已有五十余年,今日方见大功告成,哈哈,我成昆心愿已了,死亦暝目。”
杨逍冷冷的道:“多谢你点破了我心中的一个大疑团,杨教主突然暴毙,死因不明,原来是你下的手。”
圆真森然道:“当年杨师兄武功高出我甚多,咱们同门学艺,谁的功夫如何,大家心中明白——”周颠接口道:“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杨教主了,不是下毒,便是如这一次般忽施偷袭。”圆真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不是。我师妹怕我偷下毒手,不断的向告诫,倘若杨破天被我害死,她决计饶不过我。她说她和我暗中私会,已是万分对不起丈夫,要再起下毒心,那是天理不容。杨师兄,唉,杨师兄,他——他是自己死的。”
杨逍、彭莹玉等都“啊”了一声。圆真续道:“假如杨破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,我倒饶了你们明教啦——”他声音渐转低沉,回忆着数十年前的往事,缓缓的道:“那一天晚间,我又和我师妹在秘道中相会,突然之间,听到左首传过来一阵极重浊的呼吸声音。这是从来没有的事,这秘道构造隐秘之极,外人决计无法找到入口,而明教中人,却又谁也不敢进入。咱俩听到这呼吸声音,当时大吃一惊,便即悄悄过去察看,只见杨师兄坐在一间斗室之中,手里执着一张羊皮,满脸通红。他已见到了我们,说道:『你们两个,很好很好,对得我住啊!』说了这几句话,忽然间满脸铁青,但脸上这铁青之色一显即隐,立即又变成血红之色,忽铁忽红,在瞬息之间,接连变换了三次。杨左使,你知道这种功夫吧?”
杨逍道:“这是本教的『乾坤大挪移』神功。”周颠道:“杨逍,你也已练会了,是不是?”杨逍道:“『练会』两字,如何能说?当年杨教主看得起我,曾传过我一些这神功的粗浅入门功夫。我练了十多年,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。再练下去,便即全身真气如欲破脑而出,不论如何,总是无法克制。杨教主能于瞬息间变脸三次,那是练到第五层了。他曾说,本教历代众位教主之中,以第八代钟教主武功最高,据说能将『乾坤大挪移』神功练到第六层,但便在练成的当天,走火入魔身亡,自此之后,从未有人练到第五层的。”周颠道:“这么难?”铁冠道人道:“倘若不这么难,那能说得上是明教的护教神功?”
这些明教中的武学高手,对这“乾坤大挪移”神功都是耳闻已久,因此一经提及,虽然身处危境,仍是忍不住要谈上几句。彭莹玉道:“杨左使,杨教主将这神功练到第五层,何以要变换脸色?”原来彭莹玉极工心计,这时询问这种题外文章,却是另有深意,他知圆真只要再走上几步,各人便即一一丧生在他手底,好容易引得他谈论往事,该当尽量拖延时间,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复行动,便可和他抵挡一阵,纵然不敌,事机或有变化,总胜于眼前这般束手待毙。
杨逍也是个极聪明之人,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意?说道:“『乾坤大挪移』神功的主旨,乃在颠倒一刚一柔、一阴一阳的乾坤二气,脸上出现青色红色,便是体内血液沉降,真气变换之象。据说练至第六层时,全身都能忽红忽青,但到第七层时,阴阳二气转换于不知不觉之间,外形上便半点也瞧不出表征了。”彭莹玉生怕圆真不耐烦,便问他道:“圆真大师,我们杨教主到底是何因归天?”
圆真冷笑道:“你们中了我一阴指后,当世只有四般人能够解救。武当、少林、峨嵋三派的九阳神功,再加上当年一灯大师传下云南大理一派的一阳指。得有这四种神功之一相助,各位或能暂且恢复行动之力,若想拖延时候,自行运气解救,老实跟位说,那是绝无用处。各位都是武学高手,便是受了再厉害的重伤,运了这么久的内息,也该有些好转了。却怎么全身越来越僵呢?”
杨逍彭莹玉等早已想到了这一层,但只教有一口气在,总是不肯死心,只听圆真又道:“那时我见杨师兄脸色变幻,心下也不免惊慌,我师妹知他武功极高,一出手便能致我们于死地,说道:『大师哥,这一切都是我不好,你放成师哥下山,任何责罚,我甘心领受。』杨师兄听了她的话,缓缓说道:『我娶得你的人,却娶不得你的心。』只见他双目瞪视,忽然眼中流下两行鲜血,全身僵直,一动也不动了。我师妹大惊,叫道:『大师哥,大师哥!破天,破天!你怎么了?』”圆真叫着这几句话时,声音虽然不响,但各人在静夜之中听来,又想到杨破天双目流血的可怖形象,无不心中为之一震。
只听圆真续道:“她叫了好几声,杨师兄仍是毫不动弹,我叫师妹大著胆子去拉一拉他的手,早已僵硬,再探他鼻息,原来已是气绝多时。我知她心下过意不去,安慰她道:『看来大师哥是在练一种极难的武功,突然走火,真气逆胸,以致无法挽救。』我师妹道:『不错,他是在练明教的不世奇功『乾坤大挪移』,正在要紧关头,陡然间发见了我和你私下相会的秘密。虽然不是我亲手杀他,可是他却因我而死。』我正想说些什么话来开导劝解,她忽然指着我身后,喝道:『什么人?』我急忙回头,不见半个人影,再回过头来时,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,已是自杀身死。”
“嘿嘿,杨破天说道:『我娶得你的人,却娶不得你的心。』我得到了师妹的心,却终于得不到她的人。她是我生平至敬至爱之人,如果不是杨破天从中捣乱,我们的美满姻缘,何至有如此悲惨下场?如果不是杨破天当上魔教的教主,我师妹也决计不会嫁给这个大上她二十多岁的师兄。杨破天是死了,我奈何他不得,但魔教还是在世上横行。当时我指着师兄、师妹两人的尸身,说道:『我成昆立誓要竭尽所能,覆灭明教。大功告成之日,当来两位之前自刎相谢。』哈哈,杨逍、韦一笑你们马上便要死了,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长,只不过我是心愿完成,欣然自刎,好于你们万倍了。”
“这些年来,我没一刻不是在筹思摧毁魔教。唉,我成昆一生不幸,爱妻为人所夺,唯一的爱徒,却又视我若仇——”张无忌听他提到谢逊,更是凝神注意,可是心志一集中,体内的九阳神功真气越加充沛,竟似四肢百骸,无一处不是胀得要爆裂开来,每一根头发都好像胀大了几倍。只听圆真续道:“我下了光明顶后,回到中原,去探访我多年不见的爱徒谢逊。那知一谈之下,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护教法王之一,并且还竭力游说,劝我也加入魔教,说什么戮力同心,驱除胡虏。我这一气之下,自是非同小可,但我转念又想:魔教源远流长,根深蒂固,教中高手如云,以我一人之力,那是决计毁它不了的。别说是我一人,便是天下武林豪杰联手和它作对,也未必毁它得了。只有从中挑拨,叫它内部自相残杀,那才有毁了它的机会。”
杨逍等人听到这里,都不禁惕然心惊,这些年来,个个都如睡在墓里,不知有大敌窥视在旁,处心积虑的要毁灭明教,各人偏生为了争夺教主之位,闹得混乱不堪,圆真这番话真如暮鼓晨钟,发人猛省。只听他又道:“当下我不动声色,只说兹事体大,须得从长计议。过了几天,我忽然假装酒醉,意欲逼奸我徒儿谢逊的妻子,乘机便杀了他父母妻儿全家。我知道这么一来,他恨我入骨,必定找我报仇。倘若找我不到,更会不顾一切的胡作非为。哈哈,知子莫若父,知徒莫若师。谢逊这孩儿什么都好,便是易于愤激,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后果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