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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医仙毒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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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医仙毒仙

纪晓芙点点头,又道:“孩子,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,你跟他同住,也非善策,不如咱们一起走吧。”张无忌道:“嗯。他虽称医仙,但竟治不好我体内阴毒,说我活不过明年此日,十九也是不安好心。”纪晓芙沉吟道:“你太师父张真人言道:你若能习得『九阳真经』中所载神功,当可化解体内阴毒,那部九阳真经当年被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中窃出后,从此不知所终,当世只有武当、少林、峨嵋三派,分得其中若干秘要。我师父本来有意传我衣钵,到那时该会授我『峨嵋九阳功』,唉,只是我做下了这等不肖之事,那有脸面再去见我师父?衣钵真传云云,更是休得提起。”

张无忌见她神色凄然,安慰她道:“纪姑姑不必难过,胡先生说我只有一年之命,侄儿自己按脉运气,知他所言非虚。尊师便传了你峨嵋九阳功,那时候我也已来不及救我了。本来咱们这时便走,最是稳妥,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,我还有几处不明,须得再请教胡先生。”纪晓芙道:“他既在膳中下毒害我,那么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是故意不对。”张无忌道:“那又不然,胡先生教我的医术,却又是灵效如神,这中间的是非,我是分辨得明白的,奇就奇在这里。”

此时杨不悔第三顶花冠也已编好,三人头上各戴一顶,回到茅舍。

当天晚上,张无忌睁眼不睡,到得三更时分,果然又听得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,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。这般过了三日,纪晓芙因不服毒药,痊愈得极快,简捷、薛公远他们却好了又发,反反覆覆,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是大出怨言,说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。无忌也不理会,暗想过了今晚,便可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,自己阴毒难除,也不回到武当山去,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,找个荒僻的所在,静悄悄的一死便了。

这晚临睡之时,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,胡青牛虽然古怪,待自己究竟不错,这两年多来,授了自己不少医术,相处一场,临别也有些黯然之感,于是走到他的房外,问候了几句,又想起那金花恶婆早晚要来寻事,不知他何以抵御,一时好心,便道:“胡先生,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么久,难道不厌烦么?干么不到别的地方玩玩?”胡青牛一怔,道:“我有病在身,怎能行走?”无忌道:“套一辆骡车,不就可以走么?只要用布蒙住车门车窗,密不通风,也就是了。”胡青牛叹了口气道:“孩子,你倒好心。天下虽大,只可惜到处都是一样。你这几天胸口觉得怎样?丹田中寒气翻涌么?”无忌道:“寒气日甚一日,反正无药可治,那也任其自然吧。”

胡青牛顿了一顿,道:“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,用当归、远志、生地、独活、防风五味药,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,急服。”无忌吃了一惊,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毒绝无关连,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,以穿山甲作药引,更是不通,问道:“先生,这些药份量如何?”胡青牛怒道:“我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!”

张无忌一听大怒,他自在蝴蝶谷寄居以来,每日里跟胡青牛谈论医理药性,胡青牛当他是半徒半友,向来颇有礼貌,这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,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,心道:“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,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,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,难道我会上当么?”他躺在床上,脑海中思潮起伏,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,正要朦胧入睡,忽地想起:“当归,远志——有药名而无份量,天下无这般的药方,莫非他说当归,乃是『该当归去』之意?”

一想到“当归”或是“该当归去”之意,张无忌跟着便想:“远志”是叫我“志在远方”,“高飞远走”,“生地”和“独活”的意思明白不过,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,方能独活,那“防风”呢?嗯,是说“须防走漏风声”。又说“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,急服”,“穿山甲”,那是叫我穿山逃走,不可经由谷中大路而行,而且须二更时急走。”

这么一想,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、莫名其妙的方子,他登时豁然尽解,一惊之下,跳起身来,但转念又想:“胡先生必是知晓眼前便有大祸临头,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,可是此刻敌人未至,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跟我说,却要打这个哑谜?若是我揣摩不出,岂非误事?此刻二更已过,须得快走。”他年纪虽小,却是颇有侠义心肠,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隐,因是这些日子始终不走,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的巧妙机关,他虽叫我“防风”、“独活”,但纪姑姑母女却不能不救。

当下悄悄出房,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,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,低声道:“纪姑姑醒来。”纪晓芙翻身坐起,道:“是无忌么?”便在此时,无忌只觉背后风声微动,待要转身,猛地里肩头和腰里一麻,已被点中了穴道,翻身栽倒。那敌人出手快极,跟着便挡开纪晓芙拍来的一掌,顺手又点中了她的穴道。这一晚是月半,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来,张无忌见那敌人方巾蓝衫,青布蒙脸,正是胡青牛,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。

只见胡青牛手捏住纪晓芙的脸颊,逼得她张开嘴来,右手取出一颗药丸,便要喂入。纪晓芙一闻到这药丸,已感头晕脑胀,知是剧毒之物,但身子动弹不得,向睡得正沉的女儿望了一眼,凄然心道:“不儿,不儿,妈妈苦命,你也苦命。从今而后,妈妈再也不能照顾你了。”但见那人两根手指挟着药丸,正要塞入她的口中,忽见张无忌突然长身跃起,那人一惊回头,砰的一响,那人背上已被张无忌反手一掌,重重击中。

原来张无忌肩头和腰胁穴道虽然被点,但他自幼受谢逊之授,武功自成一家,穴道被点之后,片刻间即能运气通解,四肢能够转动后无暇多想,反手便是一招“神龙摆尾”,正击中在胡青牛背心的“筋缩穴”上。这招“神龙摆尾”乃“降龙十八掌”中的一招,这套掌法无忌虽只学得一知半解,仅得皮毛,但这一招“神龙摆尾”,他却使得威猛无俦。敌人武功虽高出他十倍,但一来万料不到他穴道被点之后,竟会立时自解,二来这一招掌法神奇奥妙,即是在全神贯注之时,化解也是不易,何况是出其不意的攻至?他“筋缩穴”一被击中,当即委顿在地。

他身子一软倒,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半边,无忌一看之下,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原来这人竟不是胡青牛,秀眉粉脸,竟是一个中年妇人。

无忌道:“你——你是谁?”那妇人背心中了这掌,疼得脸色惨白,说不出话来。无忌当即在纪晓芙肩上推拿一阵,解开她的穴道,说道:“纪姑姑,你用剑指住她胸口,不许她动弹,我瞧瞧胡先生去。”他心中大是焦虑,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,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,眼下虽然侥幸被自己一招得手,因而制住,但只要金花恶婆一到,自己和纪晓芙决计逃不出她的毒手。

当下提气直奔,跑到胡青牛卧室之外,砰的一声,推开房门,叫道:“先生,先生,你好么?”却不闻应声。无忌大急,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,点亮了蜡烛,只见床上被褥揭开,却已不见了胡青牛的人影。

张无忌奔进室中之时,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,已遭那妇人的毒手,这时见室中空空荡荡地无人在内,反而稍为安心,暗想:“先生既被对头掳去,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。”正要追出,忽听得床底有一阵粗重的呼吸之声,他弯腰举蜡烛一照,却见胡青牛手脚被绑,赫然正在床底。无忌大喜,忙道:“先生,我来救你。”忙将他拉出,只见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,是以不会说话。

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,想解开他的绑缚,却见引绑着他手脚的均是丝麻和着牛筋绞成的粗索,无法解开,只得取出小刀,要待用力割断。胡青牛道:“那女子呢?”无忌道:“她已被我制住,逃不了。”胡青牛道:“你别先解我绑缚,快带她来见我,快快,迟了就怕已来不及。”无忌奇道:“为什么?”胡青牛道:“快带她来,不,你先取三颗『牛黄血竭丹』给她服下,在第三个抽履中,快快。”他不住口的催促,神色极是惶极。无忌知道这『牛黄血竭丹』是解毒灵药,胡青牛配制时和入许多珍奇药物,只须一颗,已足化解剧毒,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,难道她已然中毒?

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,焦急之极,当下不敢多问,取了牛黄血竭丹,奔进纪晓芙的茅棚,喝道:“快服下了!”那女子骂道:“滚开,谁要你这小贼好心。”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,已知是解毒之药。张无忌道:“是胡先生给你服的!”那女子道:“走开,走开!”只是她被无忌一掌击伤之后,说话声音是微弱。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,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,中了他的喂毒暗器,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,询问敌情,常下伸手在“肩贞穴”上点了两指,使她不能抗拒,然后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的口中。

一番扰攘,杨不悔已然醒来,睁着大大的眼睛,好奇地望着那个女子。无忌道:“姑姑,咱们去交给胡先生,请他发落。”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,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。

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,一见那女子进来,忙问:“服下药了么?”张无忌道:“服了。”胡青牛道:“很好,很好!”颇为喜慰。无忌于是割断他的绑缚。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,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,察看眼脸内的血色,又搭了搭她的脉搏,惊道:“你——你怎地又受了外伤?谁打伤你的?”语气中又是惊惶,又是怜惜,那女子扁了扁嘴,哼了一声,道:“问你的好徒弟啊。”胡青牛转过身来,问无忌道:“是你打伤他的么?”无忌道:“不错,她正要——”第六个字还没出口,胡青牛拍拍两下,重重的打了他两个耳光。

这两掌沉重之极,来得又是大是出意料之外,无忌丝毫没有防备,竟没闪避,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,几欲昏晕。纪晓芙长剑挺出,喝道:“你干什么?”胡青牛对这青光闪闪的利器竟是全不理会,问那女子道:“你胸口觉得怎样?嗯,我定能治好你。”但见他态度殷勤,与他平时“见死不救”的情状大异其趣,那女子却是冷冷的爱理不理。张无忌抚着高高肿起的双颊,越想越是胡涂。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,按摩手足,取过几味药物,细心的喂在她口中,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,轻轻替她盖上棉被。这般温柔熨贴,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?

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,向那女子凝视半晌,轻声道:“这番你毒上加伤,若是我能给你治好,咱俩永远不再比试了吧?”那女子笑道:“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。可是我服的是什么毒药,你怎能知道?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,我便服你。就只怕医仙的本事,未必及得上毒仙吧?”

她说了这几句话,微微一笑,脸上娇媚无限,张无忌虽是不懂男女之情,但也瞧得出两人实在感情极佳,相互间眉梢眼角之中,蕴藏着缠绵的爱意。只听胡青牛道:“十年之前,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,你偏偏不肯信。唉,什么都好比试,怎能作践自己。这一次我却盼医仙胜过毒仙了。否则的话,我也不能一个人独活。”那女子轻轻笑道:“我若是去毒了别人,你仍会让我,假装不及我的本事。哈哈,我毒了自己,你非得出尽八宝不可了吧。”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,叹道:“我可实在担心得紧。快别多说话,闭着眼睛。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,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。”那女子微笑道:“我才不会这样下作。”说着便闭了双眼,嘴角边仍带甜笑。

两人这番对话,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。胡青牛转过身来,向无忌深深一揖,说道:“小兄弟,是我一时情急,多有得罪,还请原谅。”无忌愤愤的道:“我可半点也不明白,不知你在捣什么鬼。”胡青牛提起手掌拍拍两响,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,说道:“小兄弟,你于我有救命之恩,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,适才冒犯于你。”无忌奇道:“她——她是你的夫人?”胡青牛点头道:“正是拙荆。”他平素端严庄重,无忌对他颇为敬畏,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,可见确是诚心致歉,又听得这女子竟是他的妻子,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。

胡青牛搬过椅子,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,说道:“今日之事,两位定觉奇怪,此事也不便相瞒。拙荆姓王,闺名叫做难姑,和我是同门师兄妹。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,除了修习武功,我专攻医道,她学的却是毒术。她说一人所以学武,乃是为了杀人,毒术也是杀人之用,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。只要精通毒术,那么武功便等于强了一倍。但医道却是治病救人之术,和武术背道而驰。我想拙荆之言也不错,只是我素心所好,也是勉强不来。”

“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,情感却好,师父给我二人作主,结成夫妇,慢慢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。有人叫我『医仙』,便叫拙荆为『毒仙』。她使毒之术,神妙无方,不但举世无匹,而且青出于蓝,已远胜于我师父,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『仙』字,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。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,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,中毒的人向我求医,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。当时我还自鸣得意,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。『毒仙』手下所伤之人,『医仙』居然能将他治好,那不是自以为『医仙』强过『毒仙』么?”

纪晓芙只听得暗暗摇头,心中大不以为然,只听胡青牛又道:“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,情深义重,普天下女子之中,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,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负心薄幸、逞强好胜之举,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,内人便是泥人,也会有个土性儿啊。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,便立下重誓,凡是她下了毒之人,我决计不再恃技医治,日积月累,我那『见死不救』的外号传了开来。拙荆见我知过能改,尚有救药,也就既往不咎,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,便发生我妹子的事。”

“我妹子受了华山派鲜于通这贼子的欺辱,终于死在他的手里。但我妹子到死还是爱他,要我答应一生照料这个贼子。我见她死不瞑目,只得答应。那知拙荆早已在鲜于通身上下了极厉害的毒药,要他全身肌肉慢慢腐烂,苦受三年折磨方死。这鲜于通知道我答应过妹子救他,一见情形不对,便即上门求救。这可不是令我左右为难么?若是救他,那是对不起拙荆,倘若不救,却又违了我在舍妹临终时答应她的言语。

纪晓芙道:“那鲜于通现任华山掌门,武功很强,江湖上也颇具侠名,那知竟是个卑鄙小人。令妹既是害于他手,胡先生也不必救他了,何况令妹已死,也不会再知此事。”张无忌道:“不,不!人死之后,世上的事他还是知道的。”他时常思念父母,是以盼望父母泉下有知,将来自己死后,终于能再和父母相会。

胡青牛叹道:“幽冥之事,咱们虽然无法知晓,但我想对不起拙荆,日后尚可补过,对不起妹子——唉,她一生可怜,我怎能对不起她?于是我费尽心力,终于将鲜于通那贼子治好了。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,只说:『好!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通神,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,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,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,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。』我竭诚道歉,她自是不加理睬。”

“此后数年之中,她潜心钻研毒术,在好几个江湖人物身上下了剧毒,却又指点他们来向我求医。一来她毒术神妙,我的医术有时而穷;二来我也不愿使她生气,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,便此罢手。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,说我瞧她不起,故意让她,不和她出全力比试,一怒之下,便此离开蝴蝶谷,说什么也不肯回来。她在外边伤了人,总是叫他们来向我求医,而且下毒手段甚是巧妙,不露出是她的手笔,有时我查察不出,一时胡涂,便将来人治好了。这么一来,拙荆和我的嫌隙,便越结越深。唉,我胡青牛该当改名为“蠢牛”才对。像难姑这般的女子,肯委身下嫁,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,我却不会服侍她、体贴她,常常惹她生气,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,浪迹天涯,受那风霜之苦。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,在所多有,她孤身一个弱女子,怎叫我放心得下?”说到这里,自怨自艾之情,见于颜色。

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,心想:“这位胡夫人号称『毒仙』,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?她不去毒人,已是上上大吉了,又有谁敢来毒她?这胡先生畏妻如虎,也当真令人好笑。”

胡青牛又道:“七年之前,有一对老年夫妇身中剧毒,到蝴蝶谷求医。这对老夫妇是东海灵蛇岛的主人,武功自成一家,原是老一辈的人物,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数十年前威震天下,谁都忌惮三分。我不敢直率拒医,但你想,我既已迷途知返,岂能一错再错?当下搭了搭脉,便说岛主银叶先生无药可治,老夫人金花婆婆中毒不深,可凭本身内力自疗。我一问起下毒之人,知道是西域白驼派一位极厉害的人物所为,和拙荆原无干系,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,外人一概不治,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。那位老夫人许下我极重的报酬,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。想那灵蛇岛主人金花银叶夫妇在武林中是如何身份,居然出口向我求恳,那自是我极大的面子,但我顾念夫妻之情,还是袖手不顾。这对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,两人知道无望,便即黯然而去。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,江湖上已结下了不少梁子,惹下了无数对头。但我夫妻情深,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,你们说是不是啊。”

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,心中颇不以他这种“见死不救”的主张为然。胡青牛又道:“最近常遇春来到蝴蝶谷,说途中遇到一位老婆婆,命他来告知我,银叶先生果然如我所料,已毒发身亡。遇春走后不久,拙荆突然回家,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,便先用药将无忌迷倒了一晚。”张无忌恍然大悟:“那一晚自己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,原来是中了王难姑的迷药,自己却还道生病。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,果是厉害无比。”

胡青牛续道:“我见拙荆突然回来,自是欢喜得紧。她跟我说,她也得悉了灵蛇岛金花婆婆重返中土的讯息,因此心下虽然恼我,还是回来向我告知。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,不见外人,两人守在房中,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。这位前辈异人武功太高,要逃走是万万逃不了的。但她有个古怪脾气,她若想杀你,出手以三下为限,只要你躲得过这三下不死,便饶了你性命。没过几天,薛公远、简捷以及纪姑娘你等一十五人陆续来了。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,便知金花婆婆是有意试我,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,除了明教子弟之外,果然决不替外人治疗伤病。一十五人身上,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,我姓胡的嗜医如命,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,也是忍不住要试一试自己的手段,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?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,只要我治好了一人,她加在我身上的惨毒报复,那就会厉害百倍,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,还是袖手不顾。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,我才说了出来。但我特加说明,无忌是武当弟子,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。”

“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,施治竟是颇见灵效,心中又不快起来,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饮食药物之中,加上毒药,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,这一十五人个个都是武学的好手,她走到各人身旁下毒,众人如何不会惊觉?原来是她先将各人迷倒,然后从容自若,分别施用奇妙的毒术。”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,这才明白,为何无忌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,要用力推开她肩头,方得使她醒觉。

胡青牛续道:“那几日来,纪姑娘的病情痊愈得甚快,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。她一加查察,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,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。唉,常言道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。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,但昨晚无忌来劝我出游,以避大祸,我心肠一软,还是开了一张药方,写了什么当归、远志、防风、独活几味药,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的身旁,我是不便明言的。”

“可是难姑聪明绝顶,又懂药性,一听那药方开得不合常理,一加琢磨,便识破了其中机关。她将我绑缚起来,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,说道:『师哥,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海枯石烂,此情不渝。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术,不论我下什么毒,你总是救得活。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毒,你再救得活我,我才真的服了你。』我大惊失色,连声服输,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,教我说不出话来。此后的事,你们知道了。唉,无忌,你实在太对不起我,恩将仇报,我教你逃命,你却将我爱妻打得重伤。”说着连连摇头。

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,不禁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这对夫妇如此古怪,当真天下少见,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,那也罢了,王难姑却是说什么也要压倒丈夫,到最后竟是不惜以身试毒。只听胡青牛又道:“你们想,我有什么法子?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治好,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,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。倘若治她不好,她可是一命归西了。唉!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,将我一拐杖打死,也免得难姑烦恼了。”无忌心念一动,低声问道:“师母服的是什么毒药?如何解法?”说着连打手势,叫胡青牛别说。胡青牛向着脸朝里床的妻子望了一眼,明白无忌的意思,说道:“近几年起她下毒的本领大进,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什么毒药,如何解救,更是无从说起。”

张无忌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道:“请写给我看。”口中却说:“如此说来,师母中此剧毒,那是无药可治了。”胡青牛道:“拙荆自己,定知解毒之法,可是我知道她的性儿,她是宁死不说。”嘴里这般说,手指却在桌上写道:“三虫三草之毒,虫为蜈蚣、蝮蛇、毒蛛、草为七步草、断肠草、锁喉菌。”跟着写了一张药方。无忌写道:“你也服此三虫三草之毒,我来救活你。”胡青牛微一沉吟,已知其意,心想:“此法虽然凶险,但为解救眼前困境,只有舍命一试。”只听张无忌道:“先生,你医术通神,难道师母服了什么毒也诊视不出。”胡青牛道:“我猜想是三虫三草的剧毒。但你想三种毒虫性阴,三种毒草性阳,单是服了其中一项,已是极其难治,何况共服六种?若是药物化解毒虫的毒性。阴衰阳盛,势必加强毒草的毒性,反之亦然,六大剧毒交攻,人是血肉之躯,如何抵抗得住?”说到这里,挥手道:“你们出去吧,若是难姑死了,我也决计不能独生。”

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:“还请保重,多多劝劝师母。”胡青牛道:“她若是听劝,早就没有今日之事了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已大是哽咽。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。胡青牛反手一指,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,说道:“师妹,你丈夫无能,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,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,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。”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,取出几包药末,果然不出所料,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。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,嘴里却还能言语,叫道:“师哥,你不可服毒。”胡青牛不加理会,将这包五色斑烂的毒粉,倒在口中,和津液咽入肚里。王难姑大惊失色,叫道:“你怎能服这么多?这许多毒粉,三个人也毒死了。”胡青牛淡淡一笑,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,片刻之间,只觉肚中犹似千百刀子在一齐乱扎。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,再过片时,其余三种毒物的毒性陆续发作,那时的疼痛难熬,非人所能堪。

王难姑叫道:“师哥,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。”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,牙关上下击打,摇头道:“我——我不信——我——我就要死了。”王难姑叫道:“快服玉龙苏合散,再用针炙散毒。”胡青牛道:“那有什么用?”,王难姑笑道:“我服的毒药粉量轻,你服的太多了,快快救治,否则便来不及了。”胡青牛道:“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,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,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,宁可死了,倒是一了百了——哎哟——哎哟——”这几声呻吟,确非假装,其时蝮蛇和蛛蜘之毒已分攻心肺,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,终于人事不知。

无忌在房外听得清清楚楚,只听王难姑大声哭叫:“师哥,师哥,都是我不好,你决不能死——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。”原来他夫妻二人情深爱重,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,互相却极是关切。王难姑自己死了觉得并不打紧,待得丈夫服毒自尽,却是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,张无忌抢到房中,问道:“师母,怎地相救师父?”王难姑见无忌进来,正是见到了救星,忙道:“快给他服玉龙苏合散,用金针刺他的『涌泉穴』、『鸠尾穴』——”便在此时,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,静夜之中,这几下咳嗽的声音清晰异常。纪晓芙抢进房中,脸如白纸,说道:“金花婆婆——金花——”下面“婆婆”两字尚未说出,门帘无风自动,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姑娘,已站在室中,正是灵蛇岛主夫人金花婆婆,却不知她二人如何进来。她见胡青牛手抱肚腹满脸黑气,呼吸极是微弱,转眼便要毙命,不由得一怔,问道:“他干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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