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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翠山咬牙道:“那六个恶贼,姑娘亲眼瞧见了?可恨都大锦蒙蒙瞳瞳,语焉不详,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。”那少女叹了口气道:“我不但见了,还跟他们交了手,可是我也蒙蒙瞳瞳,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。”她拿起茶杯,喝了一口,说道:“那是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迎下来,都大锦跟他们招呼,称之为『武当六侠』,那六人也居之不疑。我远远望着,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,心想此事已了,于是勒马道旁,让都大锦等一行人走过,但一瞥之下,却看出了一个老大破绽。小妹当时心想:『武当七侠是同门的师兄弟,情同骨肉,俞三侠身受重伤,他们该当一拥而上,立即看他伤势才是。但他们只有一人往大车中望了一眼,余人非但并不理会,反而颇有喜色,大声忽哨,赶车而去,这可不是人情之常。』”张翠山点头道:“姑娘心细,说得甚是。”
那少女道:“我越想越是不对,于是纵马追赶上去,喝问他们姓名。这六人眼力倒大是不弱,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。我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,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。三这两语,我便冲上去动手。六人中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,一个道士在旁掠阵,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。那瘦子手底下竟是极硬,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,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起,我只感臂上一麻,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。一中镖,手臂登时麻痒,那瘦子出言无礼,想要将我擒住,我还了他三枚金针,这才脱身。”说到这里,脸上微现红晕,想是那瘦子见她是孤身的美丽少女,竟有非礼之意。
张翠山沉吟道:“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,那比用右手发射又难得多,少林派的门下怎地出现了道人,莫非也是乔装的?”那少女微笑道:“道士扮和尚须得剃个光头,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,戴顶道冠便成了。”张翠山微微一笑。那少女道:“我心知此事不妙,但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,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,何况他们共有六人?这可没了计较。”张翠山张口欲言,但终于又忍住了。那少女道:“我猜你是想说:『干么不上武当来跟咱们说明?』是不是?我可不能上武当啊,倘若我自己能出面,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?我正自彷徨无计,一个儿在道门上闷走,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。你去找寻俞三侠,我便混在镖队之中,到了武当山上。大家惊骇悲痛之下,谁也没有细问,你们当我是镖局的,都大锦他们却又当我是武当山上的。”张翠山忽然想起,道:“那日你扮作一个车夫,帽檐儿压得低低的,是不是?”那少女笑道:“张五侠好厉害的眼力,倘若你不是有要事在身,只怕已被你揭破了。但我终究还是被宋大侠认了出来。”张翠山奇道:“我大师哥认了你出来?他可没说啊。”
那少女道:“宋大侠为人极是厚道,他一句话也不说,只在安排住宿之处时,单独给了我一间耳房。”张翠山道:“大师哥为人,正是如此。”那少女道:“后来我随同都大锦等一同下山,看到你迫他们将那二千两黄金吐出来救济灾民。张五侠,你倒很会慷他人之慨,这二千两黄金是我的啊。”张翠山笑道:“那我替灾民们谢谢你啦。”那少女道:“可是财入光棍之手,他怎肯尽数吐出来?总算张五侠威名太大,他不敢不吐,只藏下了三百两。回到了这里,我叫人一看这梅花镖,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,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,否则毒性难除。临安府中除了龙门镖局,还能有谁是少林派?于是我夜入镖局,逼迫他们取出解药,岂知他们不但不给,还埋伏下了人马,我一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。”
张翠山“嗯”了一声,沉吟道:“你却说故意安排,教他们认作是我?”那少女脸有靦腆之色,低下了头,轻轻的道:“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方巾,觉得穿戴起来很是——很是好看,于是我跟着也买了一套。”张翠山道:“这便是了。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,未免过于狠辣,镖局中的人又和你没有怨仇。”那少女登时沉下脸来,冷笑道:“你要教训我么?我活了一十九岁,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。张五侠大仁大义,这便请便吧,我这种心狠手辣之辈,原没盼望跟你结交。”
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,不由得满脸通红,霍地站起,待要出舱,但随即想起自己答应了助她治臂上之毒,于是说道:“请你卷起衣袖。”那少女峨眉微竖,说道:“你爱骂人,我不用你治了。”张翠山道:“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,再耽误下去只怕——只怕送了你的小命。”那少女恨恨的道:“送了性命最好,反正是你害的。”张翠山奇道:“咦,那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,跟我有什么相干?”那少女道:“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,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?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,我若是袖手旁观,臂上会中镖么?你倘是早到一步,助我一臂之力,我会中镖受伤么?”
除了最后两句话有些强辞夺理,另外的话也是合情合理,张翠山拱手道:“不错,在下助姑娘疗伤,那只是略报大德。”那少女侧头道:“那你认错了么?”张翠山道:“我认什么错?”那少女道:“你说我心狠手辣,这话是说错了。那些少林和尚、都大锦这干人、镖局中的,全都该杀。”张翠山摇了摇头,道:“姑娘虽然臂上中毒,但仍可有救。我三师哥身受重伤,也未毙命,即使当真不治,咱们也只找首恶,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,总是于理不合。”那少女秀眉一扬,道:“你说我杀错了人?难道用梅花镖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人吗?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么?”张翠山道:“少林派门徒布于天下,成千成万,姑娘只不过中三枚镖,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?”
那少女辩他不过,忽地举起右手,一掌在左臂上拍落,着掌之处,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,这一掌下去,三镖深入肉里,伤得可就更加重了。张翠山万料不到这少女脾气如此怪诞,一言不合,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,她对自身尚且如此,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意下了,待要阻挡,为势已是不及,急道:“你——你何苦如此?”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。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太重,她内力已阻止不住毒血上流,若不急救,立时便有性命之忧,当下一手探出,抓住了她的左臂,右手便去撕她衫袖。
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:“狂徒不得无礼!”呼的一声,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。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,事在紧急,不及细加分辩,反腿一脚,将那舟子踢出舱去。那少女道:“我不用你救,我自己爱死便死。”说着拍的一声,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。她出掌奇快,手法又极是怪异,这一下竟是令他闪避不及。张翠山一楞,放开了她的手臂。
那少女沉着脸道:“你上岸去吧,我再也不要见你啦!”张翠山给她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,道:“好!我倒没见过这般任性无礼的姑娘!”跨步走上船头。那少女冷笑道:“你没见过,今日便要给你见见。”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,待要抛在江中,踏板上岸,但转念一想:“我这一上去,她终究是性命不保。”当下强忍怒气,回进舱中,说道:“你打我一掌,我也不来跟你这种不讲理的姑娘计较,快卷起袖来。你,要性命不要?”
那少女嗔道:“我要不要性命,跟你有什么相干?”张翠山道:“你千里送我三哥,此恩不能不报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好啊,原来你不过是代三哥还债来着。倘若我没护送过你三哥,我受的伤再重,你也见死不救啦。”张翠山一怔,道:“那却也未必。”只见那少女忽地打个寒战,身子微微一颤,显是毒性上行,忙道:“快卷衣袖,你当真是拿自己性命来开玩笑。”那少女咬牙道:“你不认错,我便不要你救。”她脸色本是极白,这时娇嗔怯弱,更增楚楚可怜之态,张翠山叹了口气,道:“好,算我说错了,你杀人没有错。”那少女道:“那不成,错便是错,有什么算不算的。你为什么叹了口气再认错,显然不是诚心诚意的。”张翠山救命要紧,也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,大声道:“皇天在上,江神在下,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,向殷——殷——”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。
那少女道:“殷素素。”张翠山道:“嗯,向殷素素姑娘认错。”殷素素心下大喜,嫣然而笑,猛地里脚下一软,坐倒在椅上。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取出一粒“百草护心丹”给她服下,卷起她衣袖,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,那黑气正自迅速上行。张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,问道:“你觉得怎样?”殷素素道:“胸口闷得难受。谁教你不快认错?倘若我死了,那便是你害的。”张翠山当此情景,只能柔声安慰道:“不碍事的,你放心。你全身放松,一点也不要用力运气,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。”殷素素白了他一眼,道:“就当我已死了一般。”
张翠山心道:“在这当口,这姑娘还是如此横蛮刁恶,将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,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。”想到此处,不由得心中怦然而动,脸上登时发烧,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自己的念头,向她望了一眼。只见她双颊晕红,大是娇羞,不知也想到了什么。两人眼光一触,不约而同的转了开去,殷素素忽然低声道:“张五哥,我说话没有轻重,你别见怪。”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,把“张五侠”叫作“张五哥”,心中更是怦怦乱跳,当下吸一口气,收摄心神,一股暖气从自己丹田中升了上来,劲贯双臂。
过了一会,张翠山头顶笼罩着一层氲氤白气,显是用出全力,汗气上蒸,殷素素心中感激,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,生恐分了他的心神,闭目不敢和他说话。忽听得波的一声,臂上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,跃出丈余,跟着一缕黑血,从伤口中激射而出。这黑血渐渐转红,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被张翠山的内力逼出。
便在此时,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呼道:“殷姑娘在这儿吗?朱雀坛坛主参见。”张翠山微觉怪异,但运力甚急,不去理会,那人又呼了一声,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:“有狂徒在此欲害殷姑娘,常坛主快来!”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:“狂徒不得无礼,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毫毛,叫你身受千刀万剐之惨。”这人声若洪钟,在江面上呼喝过来,大是威猛。
殷素素睁开眼来,向张翠山微微一笑,对这场误会似表歉意。那第三枚梅花镖给殷素素一拍之下,入肉甚深,张翠山连运了三遍力道,仍是逼不出来。但听得桨声甚急,那艘船飞也似的靠近,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,有人跃上船来,他只顾用力,却也不去理会。那人钻进船舱,但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,一时那里想得到他是在运劲疗伤,急怒之下,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后心拍去,同时喝道:“恶贼还不放手?”张翠山缓不出手来招架,吸一口气,挺背硬接了他这一掌,但听蓬的一声,这一掌力道奇猛,结结实实的打中了他的背心。
张翠山深得武当派内功的精要,全身不动,但借力卸力,将这沉重之极的掌力引到掌心,只听得波的一声响,第三枚梅花镖从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,钉在船舱板上,余势不衰,兀自颤动。发掌之人一招既出,第二招跟着便要击落,见了这等情景,第二掌拍到半路,硬生生的收回,叫道:“殷姑娘,你——你没受伤么?”但见她手臂的伤口中喷出毒血,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,知道打错了人,心下好生不安,暗忖自己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劲,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,只怕性命难保,忙从怀中取出伤药,想给张翠山服下。
张翠山摇了摇头,见殷素素伤口中出来的已是殷红的鲜血,于是放开手掌,回过头来,笑道:“你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。”那人大吃一惊,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,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的受了一掌,竟是没事人的一般,说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瞧了瞧张翠山的脸色,伸出三根手指去搭他的脉搏。张翠山心想:“索性便开开他的玩笑。”暗运内劲,腹膜上顶,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。要知内功精湛之人,不但能暂停呼吸,且能使心脏暂时停跳,中国的内功和天竺瑜伽之术,凡功夫练到深处,均有这等本事。那人一搭上他手腕,只觉他脉搏已绝,大惊之下伸手去摸他胸口,更是吓了一跳。张翠山笑道:“殷姑娘,这位是你朋友么?你没给咱们引见。”一面说,一面接过殷素素递来的手帕,替她包扎伤口。那人见他说话行事了无异状,但一颗心终是不跳,右掌按住了他胸口,竟是惊讶得放不下来。
殷素素脸一沉,道:“常坛主不得无礼,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。”那人缩手退开,施了一礼,说道:“原来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,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,小人常金鹏多多冒犯,请勿见怪。”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,一张马脸,嘴巴和额角相距极远,两只手掌伸开来便似两把蒲扇,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、盘根错节,显是有极深的外门功夫,倘若张翠山所练的内功不正是这种硬功夫的克星,那么适才这一掌真便要了他的性命。
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,随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礼去,殷素素却只大刺刺的点一点头,不怎么理会。张翠山心下暗暗纳罕,他背上受了常金鹏这掌,知道此人武功实非寻常,怎么殷素素对他这般无礼,而他却也受之若素,只听他又道:“玄武坛白坛主约了海沙派、巨鲸帮,和福建神拳门的人物,明日清晨在钱塘江口的王盘山岛上相会,扬刀立威。殷姑娘既然身子不适,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。王盘山岛的事,谅白坛主一人料理起来也绰绰有余。”殷素素哼了一声,道:“海沙派、巨鲸帮、神拳门——嗯,神拳门的掌门人,过三拳也去吗?”常金鹏道:“听说是他亲自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高手弟子,前去王盘山赴会。”殷素素冷笑道:“过三拳名气虽大,不足当白坛主的一击,还有什么好手?”
常金鹏迟疑了一下,道:“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青剑客,也赶来赴会,说要见识见识屠—屠——”说到这里,眼角向张翠山一掠,却不说下去了。殷素素冷冷的道:“他们要去瞧瞧屠龙刀吗?只怕是眼热起意——”张翠山听到“屠龙刀”三字,心中一凛,只听殷素素又道:“嗯,这几年武林中长江后浪推前浪,人才辈出,昆仑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。我臂上的轻伤算不了什么,这么着,咱们也去瞧瞧热闹,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助一臂之力。”她转头向张翠山道:“张五侠,咱们就此别过,我坐常坛主的船,你坐我的船回临去吧!你武当派犯不着牵涉在内。”
张翠山道:“我三师哥之伤,似与屠龙刀有关,详情如何,还请殷姑娘见示。”殷素素道:“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,我也不大了然,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吧!”张翠山见她不肯说,心知再问也是枉然,暗想:“伤我三哥之人,其意在于屠龙宝刀。常坛主说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,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,那些恶贼倘若得讯,定会赶去。”说道:“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道士,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上去呢?”殷素素抿嘴一笑,却不答他的问话,说道:“你定要去赶这份热闹,咱们便一块儿去吧!”她转面对常金鹏道:“常坛主,请你的船在前引路。”常金鹏应道:“是!”弯着腰退出船舱,便似仆役厮养对主人一般恭谨。殷素素只点了点头,张翠山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,站起身来,送到舱口。
殷素素向后梢招了招手,喝道:“过来!”后梢的舟子知道自己乱呼乱叫,闯出了祸,吓得脸上没半分血色,身子发颤,说道:“小——小人是无心之过,姑娘——姑娘饶命!”他见殷素素不动声色,更是害怕,转头向着张翠山,目光中露出哀求之色,似乎要恳他代为求情。张翠山心想这舟子误会自己侵犯殷素素,呼唤常金鹏来救,原是一片忠心,何必害怕成这个样子,只听殷素素道:“你有眼无珠、不生耳朵,要眼睛耳朵何用?”那舟子脸露喜色,知道殷素素说了这两句话,已是饶了自己的性命,当下屈膝说道:“多谢姑娘恩典!”刷的一下从里腿抽出一柄匕首,在自己双颊旁一挥,登时割下了两只耳朵,翻过匕首,便往自己左眼中刺落。
张翠山大吃一惊,探手长臂,其快如风,夹手将他的匕首抢了过来,说道:“殷姑娘,我斗胆说一个情!”殷素素幽幽的道:“好吧,你怎么说便怎么着。”向那舟子道:“还不谢过张五侠!”那舟子保全了一对眼睛,早忘了耳上疼痛,跪在船板上向着张翠山咚咚咚的连磕几个响头,又向殷素素磕头,退到了后梢。只听他精神十足的吆喝水手,升帆转舵,竟似死里逃生,遇到天大的喜事一般。
张翠山侧头瞧着殷素素,心想:“这位姑娘貌美如花,行事却恁地凶狠,她手下人对她这般畏惧,想见她平素之暴虐。我闯荡江湖,狠毒之辈也见了不少,却没遇到过这般厉害辣手的人物。”殷素素见他侧着身子,默然不语,望了望他长袍背心上被常金鹏一掌击破之处,说道:“你除下长袍,我给你补一补。”张翠山道:“不用了!”殷素素道:“你嫌我手工粗劣吗?”张翠山道:“不敢。”说了这两个字,又默不作声,想起她一晚之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,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,自己原该出手诛却,可是这时非但和她同舟而行,还助她起镖疗毒,虽说是要酬谢她护送师兄之德,但总嫌善恶不明,王盘山岛上的事务一了,须得速即和她分手,再也不愿和她相见了。
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,已猜中他的心意,冷冷的道:“不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,不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,还有慧风,也是我杀的。”张翠山道:“我早疑心是你,只是想不到你用什么手段。”殷素素道:“那有什么希奇?我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。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同,想要说出口来,我便发金针从他口中射入。你在路上、树上、草里寻我踪迹,却那里寻得着?”张翠山道:“这么一来,少林派便认定是我下的毒手了,殷姑娘,你当真好聪明,好手段。”他这几句话充满了愤激,殷素素假作不懂,盈盈站起,笑道:“不敢,张五侠谬赞了!”张翠山怒气填膺,大声喝道:“我姓张的跟你无怨无仇,你何苦这般陷害于我?”
殷素素微笑道:“我也不是想陷害你,只是少林、武当,号称武学的两大宗派,我想要你们两派斗上一斗,且看到底是谁强谁弱?”张翠山听了这几句话,心下悚然而惊,满腔怒火暗自潜息,却大增戒惧之意,心道:“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,不只是陷害我一人那么轻易。倘若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,势必两败俱伤,成为天下武林中的一场浩劫。”
殷素素折扇轻挥,神色自若,说道:“张五侠,你扇上的书画,可否供我开开眼界?”张翠山尚未回答,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:“是巨鲸帮的船吗?那一位在船上?”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:“巨鲸帮少帮主,到王盘山岛上赴会。”常金鹏船上那人叫道:“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,贵船退在后面吧!”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的道:“若是白眉教殷教主驾临,咱们自当退让,旁的人,那是不必了。”张翠山听了“白眉教殷教主”六个字,心中一动:“白眉教?那是什么邪教?怎地没听师父说过,眼见他们这等声势,力量可当真不小啊。想是此教崛起未久,近年来师父在山上清修,少到江南一带走动,是以不知。”推开船窗向外一望,只见右首那船雕成一头巨鲸之状,船头上白光闪闪,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,船身弯弯,船尾高翘,便似鲸鱼的尾巴。这艘巨鲸船帆大船轻,行驶时比常金鹏那艘船快得多。
原来巨鲸帮是苏浙闽三省沿海的一个海盗帮会,杀人越货,无恶不作,所乘船只构造特殊,行驶极快,官军的海船无法追上,而抢劫商船时却又极为便利,横行东海已历数十年。
常金鹏亲自站到船头,叫道:“麦少帮主,殷姑娘在这儿,你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?”只见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,冷笑道:“陆地上以你们白眉教为尊,海面上该算是咱们巨鲸帮了吧?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你们先行?”张翠山心想:“江面这般阔,数十艘船也可并行,何必定要他们让道,这白眉教也未免太横。”
这时巨鲸船上,又加了一道风帆,抢得更加快了,两船越离越远,再也无法追上。常金鹏“哼”的一声,说道:“巨鲸帮——屠龙刀——也——屠龙刀——”大江之上,风急浪高,两船相隔又远,不知他说些什么。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“屠龙刀”,只道事关重大,命水手侧过船身,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,大声问道:“常坛主你说什么?”常金鹏道:“麦少帮主——咱们玄武坛白坛主——那屠龙刀——”张翠山微觉奇怪:“怎么他说话断断续续?”眼见那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,猛听得呼的一声响,常金鹏提起船头的巨锚掷了出去,锚上的铁炼声呛啷啷连响,对面船上的两个水手长声惨叫,那只大铁锚已钩在巨鲸船上。
麦少帮主喝道:“你干什么?”常金鹏手脚快极,提起左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。两只铁锚击毙了巨鲸帮船上三名水手,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。那麦少帮主抢到船边,伸手去拔铁锚,常金鹏也不理他,右手一挥,一个碧绿的大西瓜飞了出去,砰的一声猛响,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。原来这大西瓜乃是常金鹏所用的兵器,精钢铸成,瓜上漆成绿黑间条之色,共有一对,系之金链,使动时和流星锤一般无异,只是两个西瓜特大特重,左手的九十五斤,右手的一百零五斤,若非双臂有千斤之力,如何使他得动?
右手的铁西瓜击出,巨鲸船的主桅喀啦啦响了两声,从中断为两截。巨鲸船上众海盗纷纷惊叫呼喝,常金鹏双瓜齐飞,同时击在后桅之上,后桅较细,一击便断。
那麦少帮主实在殊非庸手,只是他平素惯使分水蛾眉刺,那是一种尺许来长的兵器,于水底交锋之际,转折回旋极是利便,这时两船相隔数丈,眼睁睁的瞧着两根桅杆一一击断,竟是无法可施,只有高声怒骂。常金鹏双瓜倏地收回,喝道:“有白眉教在此,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称雄!”但见右臂扬处,铁瓜又是呼的一声飞出,这一次却击在巨鲸船的船舷之上,砰的一声,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,海水涌入,船上众水手大声叫起来。
麦少帮主抽出蛾眉刺,双足一点,纵身跃起,便往常金鹏的船头扑来,常金鹏待他跃到最高之时,左手铁瓜飞出,迳朝他迎面击去,这一招甚是毒辣,铁瓜到时,正是他人在半空,一跃之力将衰未衰。麦少帮主叫声:“啊哟!”伸蛾眉双刺在铁瓜上一挡,便欲借力翻回。若是换作了张翠山,他轻功了得,只须施展“梯云纵”绝技,不但能避开铁瓜,还能就势进击,但麦少帮主的轻功虽然也不算弱,总是不能和武当子弟相提并论,那铁瓜本身已重达百斤,再加上常金鹏一送之力,麦少帮主但觉胸口气塞,眼前一黑,翻身跌回船中。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,霎时之间在巨鲸船上击了七八个大洞,跟着提起锚炼,运劲回拉。喀喇喇几声响,巨鲸船船板碎裂,两只铁锚拉回了船头。白眉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主吩咐,扬帆转舵,向前直驶。
张翠山在窗后见了常金鹏击破敌船的这等威猛声势,不禁暗自心惊:“我若非得恩师传授,学会了这借力卸力之法,他那巨灵般的一掌击在我背心,如何经受得起?这人瞬间诱敌破敌,不但武功惊人,而且阴险毒辣,十分的工于心计,可说是邪教中一个极厉害的人物。”回眼看殷素素时,只见她神色自若,似乎这种事司空见惯,丝毫没放在心上。
只听得雷声隐隐,钱塘江中夜潮将至。巨鲸帮的帮众虽然人人精通水性,但遇到波涛山立的怒潮,却也是经受不起,何况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,江面阔达数十里,距离南北两岸均甚遥远。帮众一听到潮声,忍不住大叫呼救,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,毫不理会。张翠山探头到窗外一望,只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一小半,待得潮水一冲,登时便要粉身碎骨。张翠山听得帮众惨叫呼救之声,心下甚是不忍,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都是心狠手辣之辈,若要他们停船相救,徒然自讨没趣,只得默然不语。殷素素瞧了他神色,微微一笑,忽然纵声叫道:“常坛主,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,你把巨鲸帮船中那些家伙救起来吧!”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,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:“谨遵贵客之命!”船身侧过,斜抢着向上游驶去。常金鹏大声叫道:“巨鲸帮的帮众们听着,武当派张五侠救你们性命,要命的快游上来吧!”诸帮众顺流游下,常金鹏的座船逆流迎上,抢在潮水的头里,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下,救起了十之八九,但终于有六七名水手已葬身在波涛之中。张翠山道:“多谢你啦!”殷素素冷冷的道:“巨鲸帮杀人越货,那船中没一个人的手上不是染满了血腥,你救他们干么?”张翠山茫然若失,一时答不出话来。要知巨鲸帮恶名素着,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,他早闻其名,却不道今日反予相救。只听殷素素道:“若不将们救上船来,张五侠心中更要骂我啦;『哼!这年轻姑娘心肠狠毒,甚于蛇蝎,我张翠山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!』”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,他脸上一红,只得笑道:“你伶牙俐齿,我那里说得过你?救了那些人,是你自己积的功德,可不跟我相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