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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想了一会,白子不肯罢休,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,一时之间妙着纷纭,自北而南,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,但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,始终落在下风,到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个连环劫,白势已是岌岌可危,但他仍是要勉力支撑。郭襄在旁看得心焦,忍不住脱口叫道:“何不迳弃中原,反取西域?”
那人一凛,只见棋盘西边留着一大片空地,如果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先,即使弃了中腹,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。那人被郭襄一言提醒,仰天长笑,连说:“好,好!”跟着下了数子,突然想起有人在旁,忙将长剑在地下一掷,转身说道:“那一位高人承教,在下当真是感激不尽。”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。
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,廋骨棱棱,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,她向来脱略,也不理会男女之嫌,从花丛之中走了出来,笑道:“适才听得先生雅奏,空山鸟语,百禽来朝,实深钦佩。又见先生画地为局,仗剑书谱,忍不住多嘴,还祈见谅。”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,大以为奇,但听郭襄说到他的琴声,居然一丝不错,心下很是高兴,说道:“姑娘深通琴理,若蒙不弃,愿闻清音。”郭襄笑道:“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,但比起你的神乎奇技,却是差得远了,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,不回答一首,却有点说不过去。好吧,我弹便弹一曲,你却不许取笑。”那人道:“怎敢?”于是双手捧起瑶琴,送到郭襄面前。
郭襄见这琴古纹斑烂,显是年月已久,接过时着手甚轻,于是调了调琴弦,弹了起来,奏的是一曲“考槃”。郭襄的手法自没什么出奇,但那人却听得脸有惊喜之色,他顺着琴音,心中默想词句:“考槃在涧,硕人之宽,独寐寐言,永矢勿谖。”原来这调出自“诗经”,是一首隐士之歌,意思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,独往独来,虽然脸有憔悴之色,寂寞无侣,但志向高洁,永不改变。那人听郭襄的琴音正说中自己的心事,不禁大是感激,郭襄琴声已毕,他还是痴痴的站着。
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,转身走出松谷,纵声而歌:“考槃在陆,硕人之轴,独寐独宿,永矢勿告。”招来青驴骑上了,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。
郭襄在江湖上闯荡数年,所经异事甚多,那人琴韵集禽,画地自奕之事,在她也只是过眼云烟,风萍聚散,不着痕迹。又过两天,屈指算来已是他大闹少林寺的第十天,便是昆仑三圣约定和少林高僧较量武艺的日子,郭襄天没亮便起来,低头沉吟,一时可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,看看到底是谁高谁下,心道:“我虽是妈妈的女儿,但她偏偏这么机伶,什么事儿眼睛一转,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妙计,我却偏偏这么蠢,连一条计策也想不出来。好吧,不管怎样,我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,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,打得热闹,便忘了拦阻我进寺。”
这日早晨胡乱吃了些干粮,便骑着青驴,又往少林寺进发,行到离寺约有十里之处,忽听得马蹄声响,左侧山道上有三乘马连骑而来。三匹马一青一黄一白,都是腿长膘肥,步子甚是迅捷,转眼之间便从郭襄身前掠过,直上少林寺而去。马背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,身穿青布短衣,马鞍上都挂着盛兵刃的布囊。郭襄心念一动:“这三人均是身负武功,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,多半便是昆仑三圣了。我若是迟了一步,只怕瞧不到好戏。”于是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,青驴昂首一声嘶叫,泼刺刺的自后赶了上去。这青驴身形虽小,脚力却健,片刻间便追到了三乘马的身后。这时郭襄看清楚了那三个老者的身形,青马的乘客身材矮小,黄马的乘客中等身材,白马乘客却是极高极瘦,三人坐在马背上都不用马鞍。再细瞧那三头牲口时,只见三匹马均是鬣毛特长,小腿上也是长毛垂地,与中土一般马匹迥异。那三匹马登山越岭,如履平地,马上乘客一觉得郭襄纵驴追来,马鞭一挥,三乘马疾驰上山,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,再也追赶不上。只见青马和黄马上的乘客都回头望了一眼,见郭襄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孤身上山,似乎心中都感奇怪。
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,那三骑马已奔得影踪不见,青驴这一程快奔,却已是喷气连连,颇有些支持不住。郭襄叱道:“不中用的畜生,平时尽爱闹脾气,发蛮劲,姑娘当真要用你时,却又追不上人家。”眼见更催也是无用,索性便在道旁一个石亭中憩息片刻,让青驴在道旁的泉水中喝一个饱。过不多时,忽听得马蹄声响,那三乘马转过山坳,奔了回来。郭襄大奇:“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,难道当真是如此不堪一击?”
果见那三匹骏马奋鬣扬蹄,直奔进石亭中来,三个乘客翻身下马,让那马匹休息。郭襄瞧那三人时,见矮老者脸若朱砂,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,笑咪咪的神色颇为温和可亲;那竹竿般身裁的老者却是脸色铁青,苍白之中隐隐泛出一层绿气,倒似终年不见天日一般,这两人身形容貌,无一不是截然相反。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,只是脸色腊黄,微带病容。
郭襄好奇心起,问道:“三位老先生,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?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啦?”那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,似怪她乱说乱问,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:“姑娘怎知咱们是到少林寺去?”郭襄道:“从此上去,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?”那红脸老者点头道:“这话是不错。姑娘却又往何处去?”郭襄道:“你们去少林寺,我自然也去少林寺。”那青脸老者突然插口,说道:“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,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进寺。”他说话的语气甚是傲慢,他身形甚高,说话之时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,向她望也不望一眼。郭襄心下气恼,说道:“你们怎又携带兵刃?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,放的难道不是兵器?”
那青脸老者冷冷的道:“你怎能跟咱们相比?”郭襄冷笑一声道:“你们三个又怎样?难道便这般横?昆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了手么?谁胜谁败啊?”那三个老者听郭襄提到昆仑三圣四字,脸上都是神色微变,那红脸老者问道:“小姑娘,你怎会知道『昆仑三圣』的事?”郭襄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,厉声道:“你姓什么?是谁的门下?到少林寺来干什么?”郭襄俏脸一扬,道:“你管得着么?”那青脸老者脾气暴躁,又是数十年来到处受人尊崇,从未受过这般挺撞,手掌一扬,便想给她一个耳光,但跟着便想大欺小,男欺女甚不光采,自己是何等身份,怎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?当下身形一晃,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,这一下动作之快,实是难以形容,郭襄但觉凉风轻扬,人影闪动,自己的佩剑便给他抢了过去。
她猝不及防,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,倒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之事。其实以郭襄的武功阅历,若要在江湖间闯荡,原是大大不够,但武林之中,十之八九,都知她是郭靖的女儿,便是旁门左道之士,经过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后,几乎也是无人不晓,即使不碍着郭靖的面子,也碍着杨过的面子。兼之郭襄人既美丽,性格儿又是豪爽好客,即使市井中引车卖浆、屠狗负贩之徒,她也是一视同仁,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。因此江湖间虽然风波险恶,她竟是履险如夷,逢凶化吉,从来没吃过半点亏。这青脸老者蓦然夺了她的剑去,竟使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,若是上前相夺,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人家,但如就此罢休,心下又岂能甘?
那青脸老者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挟着短剑的剑鞘,冷冰冰的道:“你这把剑,我暂且扣下了。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,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,你去要他们来向我取剑,我会跟他们好好一说,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一点儿神。”这一番话真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,听这人话中之意,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有家教的顽童,心想:“好哇!你骂了我,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,你当真有通天本事,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?”她定了定神,强忍一口怒气,说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那青脸老者哼了一声,道:“什么『你叫什么名字』我教你,你该这么问:『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?』”郭襄怒道:“我偏要问你叫什么名字,你不说便不说,谁又希罕了?这把剑又值得什么?你为老不尊,偷人抢人的东西,我也不要了。”说着转过身子,便要走出石亭。忽然间眼前红影一闪,那个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,笑咪咪的道:“女孩儿家不可发这般大的脾气,将来嫁了婆家做媳妇儿,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?好,我便跟你说,咱们师兄弟三人,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——”郭襄小嘴一扁,道:“你不说我也知道。咱们神州中原,本是没你三个的字号。”
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,那红脸老者道:“请问姑娘,尊师是那一位?”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的名字,这时心下真的恼了,说道:“我爹爹姓郭,单名一个『靖』字。我妈妈姓黄,单名一个『蓉』字。我没有师父,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。”三个老者又相互望了一望,只听那青脸老者喃喃的道:“郭靖?黄蓉?他们是那一门那一派的?是谁的弟子?”郭襄这一气当真是非同小可,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,别说武林中人,便是寻常百姓,又有谁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?
但瞧那三个老者的神色,却又不似假不知,郭襄心念一动,当即恍然:“这昆仑三圣远处西域,从来不履中土。以这般高的武功,爹爹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,那么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,也是不足为奇的了。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居,勤练武功,对那外事从来不闻不问。”想到这里,心下登时释然,怒气渐消,说道:“我姓郭名襄,便是襄阳城这个『襄』字。好啦,我都对你们说了,你们三位尊姓大名啊?”
那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:“是啊,小女娃儿一教便会,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。”他指着那黄脸老者道:“这位是咱们大师哥,他姓潘,名字叫天耕。我是二师兄,姓方,叫作天劳。”又指着青脸老者:“这位三师弟姓卫,名叫天望。咱师兄弟三个排行之中都有一个天字。”郭襄“嗯”了一声,心下默记一遍,说道:“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,你们跟那些和尚比过武艺么,却是谁的武功强些?”那青脸老者“咦”的一声,厉声道:“怎么你什么都知道?咱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,天下没有几人知晓,你怎么得知?快说,快说!”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,恶狠狠的瞪着她。
郭襄暗想:“我是什么人,岂能受你的威吓?本来跟你说了也不要紧,但你越是恶,我越是不说。”向着他也瞪了一眼,冷然道:“你这个名字不好,为什么不改作『天恶』?”卫天望怒道:“什么?”郭襄道:“如你这般凶神恶煞般的人物,我当真还是少见。偷了我抢了我的东西,还这么狠霸霸的,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?”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,发出犹似兽嘄般的响声。胸口突然间胀大了一倍,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。那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:“三弟,不可动怒!”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,将她扯在丈许之外,自己身子已隔在二人之间。郭襄见了卫天望这般暴怒的情景,知他若是猛然出手,其势定不可当,不由得心中也生惧意。
只见卫天望右手抓住短剑的剑柄,拔剑出鞘,左手两根手指平平挟住剑刃,劲透指节,喀的一声,剑刃又登时断为两截。他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,说道:“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短剑了?”郭襄见他手指上的劲力如此厉害,心下也自骇然,心想这虽然及不上外公的弹指神通功夫,却也是平生罕见的外门硬功,身上若是受了他手指的一戮,不死也受重伤。
卫天望见郭襄脸上变色,甚是得意,抬头哈哈大笑,这笑声刺入耳鼓,直震得石亭顶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。
蓦地里咯喇一声,石亭屋顶破裂,掉下一大块物事来。众人都吃了一惊,连卫天望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。他运足内力,发出笑声,方能震动屋瓦,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愉快之意,只不过是运功叫喊几声“哈哈,哈哈”而已。居然能震破屋顶,不由得惊喜交集。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,更是一惊,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,双手抱着一张瑶琴,躺在地下,兀自闭目沉睡。
郭襄喜道:“喂,你在这儿啊!”原来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所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奕的男子。
那人闭着眼睛幽幽吟道:“老冉冉其将至矣,恐修名之不立!”一睁眼见到郭襄,跳起身来,说道:“姑娘,我到处找你,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。”
郭襄道:“你找我干什么?”
那人道:“我忘了请教姑娘的高姓大名。”
郭襄道:“什么高姓大名?文绉绉,酸溜溜的,我最不爱听。”
那人一怔,笑道:“嗯,不错,不错!越是闹虚文、摆架子,越是没有真才实学,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,那是最妙不过。”说罢双眼瞪看卫天望,嘿嘿冷笑。
郭襄大喜,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,这般帮着自己。卫天望给他这么双眼一瞪,一张铁青的脸更加青了,冷冷的道:“尊驾是谁?”
那人竟不理他,对郭襄道:“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”
郭襄道:“我姓郭,单名一个襄字。”
那人鼓掌道:“啊,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,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。令尊郭靖郭大侠,令堂黄蓉黄女侠,除了无知无识之徒,不明好歹之辈,江湖上谁人不知,那个不晓?他二人文武双全,刀枪剑戟,拳掌气功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,无一不是凌驾古今,冠绝当时。哈哈,偏有一干妄人,竟尔不知他二位的名头。”
郭襄心中一乐:“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,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。看来你其实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,我行二,却叫我郭大姑娘,又说我爹爹会得琴棋书画、诗词歌赋,真是笑话奇谈了。”于是说道:“那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那人道:“我姓何,名字叫作『足道』。”
郭襄笑道:“何足道,何足道,这名字倒是谦逊得很。”
何足道道:“比之天什么、地什么的大言不惭、妄自尊大的小子,区区的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。”
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。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,显非等常,初时尚自忍耐,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什么来历,但他言语越来越是刻薄,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,反手便往何足道颊上一掌打去。
何足道头一低,从他手臂底下钻过。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,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。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,身法奇快,令人无法看清,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,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了过来,身法手势,均无什么特异之处。
卫天望一惊,抢步而上,出指如钩,便往何足道肩头抓到。何足道斜身略避,卫天望这一抓登时便落了空。
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,卫天望左拳右掌,风声呼呼,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,但何足道左闪右避,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。他手中捧着短剑,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,只是微微一侧身,卫天望的拳招便落了空。
郭襄限于年岁,武功虽不甚精,但她自幼所见所处,都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,见识是极高的,见何足道举重若轻,以极巧妙的身法,闪避极刚猛的敌招,这等武功身法又是另成一家,和中土各家各派成名的武学均自不同,不由得越看越奇。
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,兀自不能逼得他出手,喉头间猛地一声低嘄,拳法忽变,出招迟缓,但拳力却是凝重强劲。
郭襄站在亭中,渐觉拳风压体,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。
何足道不敢再行只闪扑而不还招,将短剑往腰间一插,双足一站,身子登时如渊停岳峙,喝道:“你会硬功,难道我便不会么?”待卫天望双掌推到,左手反臂一掌,以硬功对硬功,砰的一声,卫天望身子一晃,倒退了两步,何足道却是站在原地不动。
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,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,毫不借势取巧,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。他心中不服,吸一口气,大喝一声,又是双掌劈了过来。
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,反击一掌,喀喇喇响声过去,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。
卫天望退了四步,方始拿桩站住。他对了这两掌,头发蓬乱,双睛凸出,模样甚是可怖,双手抱着丹田,运了几口气,只见他胸口陷入,肚子胀起有如皮鼓,全身骨节格格乱响,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。
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,知他这一击之中,将显示毕生功力,却也不敢怠慢,调匀真气,以待敌势。
卫天望慢慢走到了离何足道身前四五尺之处,本该发招,可是他仍不停步,又向前走了两步,直到与何足道面对而立,几乎呼吸相接,这才双拳骤起,一掌击向敌人面门,另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。这一次他双掌错击,要令何足道力分而散,招势掌力,两臻绝妙。
何足道也是双掌齐出,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,右掌和他右掌相接,但掌力之中,却是分出一刚一柔。
卫天望但觉击向他小腹的一掌如着无物,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,心下甫觉不妙,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,推着他的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。
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对力,力弱者伤,中间实无丝毫回旋的余地,不论卫天望拿桩站定,或是一交摔倒,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,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,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。
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:“出掌!”两人相对着各推出一掌,两股掌力构成一道软墙,卫天望跌出来时背心在那掌力的气流上一靠,这才不致受伤,但五脏翻动,全身骨骼如欲碎裂,一口气缓不过来,登时委顿不堪。
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卫天望竟吃了这般大的苦头,心下暗自惊怒,但脸上仍是笑嘻嘻的说道:“阁下掌力之强,真乃世所少见,佩服佩服。”
郭襄心想:“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,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?你们这昆仑三圣僻处荒山,井底观天,夜郎自大,总有一日叫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。”她言念及此,心中蓦地一酸,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,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。只听方天劳又道:“小老儿不才,再来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。”
何足道道:“方兄对郭姑娘很是客气,在下可没怪你,咱们不用比了。”
郭襄一怔:“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,原来是为了他对我不客气?”
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,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,刷的一响,拔剑出鞘,伸指在剑身上一弹,嗡嗡之声,良久不绝。他一剑在手,笑容忽敛,左手捏个剑诀,平推而出,诀指上仰,右手剑朝天不动,正是那一招“仙人指路”。
何足道道:“师兄既要逼我动手,就拿郭姑娘这柄短剑跟你试几招。”说着抽出半截短剑。那短剑本不过二尺来长,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,剑刃只余下七八寸,而且平头无锋。连匕首也不像。他左手仍旧拿着剑鞘,右手举起半截断剑,斗然抢攻。这一下出招快极,方天劳眼前白影一闪,何足道已连攻三招,虽因断剑太短,伤不着他,但方天劳已自暗暗心惊,心想:“这三招来得好快,真是教人猝不及防,那是什么剑法?他手中拿的若是长剑,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。”
何足道三招一过,向旁窜开,凝立不动,方天劳当即展开剑法,半守半攻,如游龙般抢到。何足道闪身相避,只不还手。突然百忙中又快攻三招,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,他却又已纵身跃开。
方天劳怒气渐增,一柄剑使将开来,白光闪闪,莫瞧他身材矮小,这剑法上的造诣却果真不低。
郭襄心道:“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,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条路子,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,却更加厉害些——”正想到此处,忽听得何足道喝道:“小心了!”一个“了!”字刚脱口,但见他左手剑鞘一举,快逾电光石火,扑的一声轻响,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,右手断剑跟着递出,直指他的咽喉。
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,无法回剑招架,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,只得撇下长剑,就地一滚,才闪开了这一招。
方天劳滚在一旁,尚未跃起,但见人影一闪,潘天耕已纵身过来,抓住长剑剑柄,一抖一抽,脱出剑鞘,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了声采:“好身法!”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,想不到武功竟是三人之首。何足道道:“阁下好功夫,在下甚是佩服。”回头向郭襄道:“郭姑娘,自从日前闻你雅奏,我作了一套曲子,想请你品评品评。”郭襄道:“什么曲子啊?”何足道盘膝坐下,将瑶琴放在膝上,理弦调韵,便要弹琴。潘天耕道:“阁下连败我两位师弟,姓潘的还欲请教。”何足道摇手道:“武功比试过了,没有什么余味。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,这是一首新曲,你们三位爱听,便请坐着,若是不懂,尚请自便。”于是左手按节捻弦,右手弹了起来。
郭襄只听了几节,不由得又惊又喜,她自听瑶琴以来,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曲子。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“考槃”,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“蒹葮”之诗,两个截然不同的调子,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,一应一答,说不出的奇妙动听,但听那琴韵中奏着:“考槃在涧,硕人之宽。蒹葮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天一方——硕人之宽,硕人之宽——朔回从之,道阻且长,朔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——独寐寤言,永矢勿谖,永矢勿谖——”郭襄听到这里,心中蓦地一动:“他琴中说的『伊人』,难道是我么?这琴曲何以如此缠绵,充满了思慕之情?”想到此处,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。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,“考槃”和“蒹葮”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,相互参差应答,却大大的丰富华美起来。
潘天耕等三人却听得半点不懂,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,性格中带着三分书呆子的痴气,既编了一首新曲,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,何况这曲子也确实是为她而编,于是将眼前的大事也抛在脑后。但见他凝神弹琴,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,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,此可忍孰不可忍?潘天耕长剑一指,点向何足道左肩,喝道:“快站起来,我跟你比划比划。”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,当真是神游物外,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,远远望见水中小岛间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。于是不辞山远水长,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——。
忽然间左肩上一痛,他登时惊觉,抬头一看,原来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,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,如再不招架,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,但这一曲尚未弹完,俗人在旁相扰,实在大煞风景,当下抽出半截断剑,当的一声,将潘天耕的长剑架开,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。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,他一手弹琴,一手使剑,无法再行按弦,于是对着第五根琴弦运气一吹,那琴弦便低陷下去,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,右手弹奏,琴声中自也分出宫商角徵羽五音,高下低昂,无不宛转如意。
潘天耕急攻数招,何足道顺手应架,双眼只是凝视琴弦,紧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,乱了琴韵。潘天耕愈怒,剑招越攻越急,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,总是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。郭襄听着琴声,心中乐音流动,对潘天耕的仗剑也没在意,只是双剑相交当当之声,扰乱了琴声。她双手轻轻击掌,打着节拍,皱眉对潘天耕道:“你出剑忽徐忽疾,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?喏,你听着这节拍出剑,一拍一剑,那么夹着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。”潘天耕如何理她。眼见敌人坐在地下,单掌持着半截断剑,眼光向自己瞧也不瞧,但自己兀自奈何不了他,更是焦躁起来,斗然间剑法一变,一轮快攻,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,登时便如密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