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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春游浩荡,是年年寒食,梨花时节。白锦无纹香烂漫,玉树琼苞堆雪。静夜沉沉,浮光霭霭,冷浸溶溶月。人间天上,烂银霞照通彻。浑似姑射真人,天姿灵秀,意气殊高洁。万蕊参差谁信道,不与群芳同列。浩气清爽,仙才卓荦,下土难分别。瑶天归去,洞天方看清绝。”
看官,作这一首《无俗念》词的,乃是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,有道之士。此人姓丘,名处机,道号长春子,名列全真七子之一,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。《词品》评论此词道:“长春,世之所谓仙人也,而词之清拔如此。”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,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,说她“浑似姑射真人,天姿灵秀,意气殊高洁”又说她“浩气清英,仙才卓荦”,“不与群芳同列”。词中所诵这美女是谁?乃是古墓派传人小龙女。她一生爱穿白衣,当真如玉树临风,琼苞堆雪,兼之生性清冷,实是当得起“冷浸溶溶月”的形容,以“无俗念”三字赠之,可说最妙不过。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,当年一见,便写下这首词来。
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,而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。可是在河南少室山的山道之上,却另有一位少女,正在低低念诵此词。这少女约有十八九岁年纪,身穿淡黄衣衫,骑着一头瘦瘦的青驴,正沿着山道缓缓而上。她心中默想:“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,才配得上他。”这一个“他”字,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。她也不拉缰,任着那青驴信步而行,一路上山。过了良久,她又低声吟道:“欢乐趣,离别苦,就中更有痴儿女。君应有语,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”
这少女衣饰淡雅,腰间悬着一把短剑,脸上颇有风尘之色,显是远游已久,她正当诏华如花,喜乐之年,原该无忧无虑,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一层懊闷之意,可见闲愁袭人,眉间心上,实是无计回避。
这少女姓郭,单名一个襄字,乃是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,有一个外号叫作“小东邪”。她一驴一剑,只身漫游,原是想排遣心中愁闷,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是愁上加愁,而名山独游,一样的也是愁思徒增。这时她正沿着河南少室山的山道而上,山势颇为陡削,但山道却是一级级宽大的石级,规模宏伟,工程甚是不小。这山道是唐时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,共长八里。郭襄骑着青驴委折四回,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溅而下;高与云平,再俯视群山,已如蚁蛭。又转过一弯,遥遥望见黄墙碧瓦,好大一座寺院。
郭襄望着那连绵的屋宇,出了一会神,心想:“少林寺向来是天下武学之源,但是华山两次论剑,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的高僧?难道寺中的和尚自忖没有把握,生怕堕了威名,索性便不去与会?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,名心尽去,武功虽高,却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?”她下了青驴,缓步走到寺前,只见树木森森,荫盖着一片碑林。这些石碑大半已经毁破,字迹糢糊,不知写着些什么。郭襄心想:“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,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,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字,却是时间越久反而越加清晰?”一瞥眼间,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的是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钊,钊中对少林寺僧的立功平乱,颇为嘉许。
原来唐太宗为秦王时,带兵讨伐王世充,少林寺的和尚投军立功,最著者共有十三人。十三人中只有昙宗受封为大将军,其余十二人不愿为官,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。郭襄神驰想像,心道:“当隋唐之际,少林寺的武功已名驰天下,数百年精益求精,这寺中卧虎藏龙,不知住着多少好手。”
便在此时,忽听得碑林旁的树丛之后,传出一阵铁炼啷当之声,又听后一人诵念佛经道:“是时药叉共王立要,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,说胜妙伽他日: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;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——”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,心念一动,不由得痴了,心中默默念道:“由爱生忧,由爱故生怖;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”只听得那铁炼拖地和念佛之声,渐渐远去。
郭襄低声道:“我却要问他一问,如何能离于爱,如何能无忧无怖?”随手将青驴的缰绳在树上一绕,拨开树丛,追了过去。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的小径,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,口中念佛,缓缓往山上走去。郭襄快步跟上,到和那僧人相距十余丈处,不由得吃了一惊,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,每只铁桶都比平常的水桶大了三倍有余,而那僧人颈中、手上、脚上,更是绕满了粗大的铁炼,行走时铁炼拖地,不住发出声响。这对大铁桶本身便有数百斤,桶中装满了水,重量更是惊人。郭襄叫道:“大和尚,请留一步,小女子有一言请教。”
那僧人回过头来,两人相对,都是一愕。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,三年以前,郭襄在华山绝顶曾和他有一面之缘。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,但内功深湛,不在当世任何一位最强的高手之下,当下说道:“我道是谁,原来觉远大师。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?”觉远点了点头,脸上微微一笑,双手合什行礼,并不答话,转身便走。郭襄叫道:“觉远大师,你不认得我了么?我是郭襄啊。”觉远又是回首一笑,点了点头,这次更不停步。郭襄又道:“是谁用铁炼绑住了你?如何这般虐待你?”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,示意她不必再问。
郭襄好奇心起,见了这等怪事,如何肯不弄个明白?当下飞步追赶,想抢在他面前拦住,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炼,又挑着一对大铁桶,不论郭襄如何快步追赶,始终追不到他身前。郭襄童心大起,施展开家传轻功,双足一点,身子便如燕子般飞起,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。眼见这一抓必能抓中,不料落手之时,终究还是差了两寸。郭襄叫道:“大和尚,这般好本事,我非追上你不可。”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,铁炼声当啷当啷,有如乐音,越走越高,直至后山,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,仍是和他身子相距丈余,不由得心中佩服:“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,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,当时我还不大相信,今日这么一试,这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。”
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,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。郭襄大奇,说道:“大和尚,你莫非疯了,挑水倒在井中干么?”觉远神色平和,只摇了摇头。郭襄忽有所悟,笑道:“啊,你是在练一种高深的武功。”觉远摇了摇头。郭襄心中着恼,道:“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吟经,又不是哑了,怎地不答我的话?”觉远合什行礼,脸上似有歉意,可是仍旧一言不发,挑了两只铁桶,便下山去。郭襄探头到井口一望,只见井水清澈,隐隐冒上来一股寒气,也无什么特异之处,怔怔的望着觉远的背影,心头充满了疑云。
她适才这一阵追赶,微感心浮气躁,于是坐在井栏之上,观看四下里的风景,这时置身之处,已高于少林寺中所有的屋宇,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,横若列屏,崖下风烟飘渺,只听得寺中钟声自下面随风送了上来,令人一洗烦俗之气。郭襄心想:“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里,和尚既不肯说,我问那个少年便了。”当下信步落山,想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一问。走了一程,忽听得铁炼声响,觉远又挑了水走上山来。郭襄闪身在树后一躲,心想:“他明着不肯说,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什么鬼?”
但听得铁炼之声渐近,只见觉远肩头仍是挑着那一对铁桶,手中却拿着一本书,一面走,一面看得津津有味。郭襄待他走到身边,猛地里一跃而出,叫道:“大和尚,你看什么书?”觉远失声叫道:“啊哟,吓了我一跳,原来是你。”郭襄笑道:“你装哑巴装不成了吧,怎么说话了?”觉远微有惊色,向左右一望,摇了摇手。郭襄道:“你怕什么?”觉远还未回答,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黄衣僧人,当先一人喝道:“觉远,不守戒法,擅自开口说话,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,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?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。”觉远垂头丧气,点了点头,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后。
郭襄大为惊怒,喝道:“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?我自识得这位大师,我自跟他说话,干你们何事?”那身材较高的黄衣僧人白眼一翻,说道:“千年以来,少林寺向不许女流之辈擅入。姑娘请下山去吧,免得自讨没趣。”郭襄心中更怒,说道:“女流之辈便怎样?难道女子便不及男子了?你们为何难为这位觉远大师?既用铁炼捆绑他,又不许他说话?”那僧人冷冷的道:“本寺之事,便是皇帝也管不着,何劳姑娘多问。”郭襄怒道:“我知道这位大师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,你们欺他仁善,便这般折磨于他,哼哼,天鸣禅师呢?无色和尚、无相和尚在那里?你去叫他们出来,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。”
那两个僧人听了,心中都是一惊,原来天鸣禅师是少林寺的方丈,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,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,三人在寺中,位望尊崇,寺中僧侣向来只称“老方丈”、“罗汉堂座师”、“达摩堂座师”而不敢直呼法名,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,直斥其名。那瘦长的僧人法名弘明,是戒律堂首座的大弟子,奉了座主之命,和师弟弘缘一同监视觉远,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,喝道:“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,可恕小佛无礼了。”郭襄道:“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?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炼除去,那便算了,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。”
原来郭襄自和杨过、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,三年来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。她心中长自记挂,于是禀明父母,说要出来游山玩水,实则却是到处打听杨过的消息。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,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,心中也便满足了。偏生一别之后,他夫妇俩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,不知到了何处隐居,郭襄自北而南,又从东至西,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,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六字。这一日她到了河南,想起杨过昔日曾说和少林寺的方丈等人相识,心想说不定那方丈会知道他的踪迹,这才上少林寺来。不料未进山门,先碰到觉远这件怪事。
弘明、弘缘两人见郭襄腰悬短剑,心下更是恼怒。弘缘沉着嗓子道:“你把腰间兵刃留下,咱们也不跟你一般见识,快快下山去吧。”
郭襄听弘缘竟要她将兵刃留下,怒气更增,从腰间解下短剑,双手托起,冷笑道:“好吧,谨遵台命。”弘缘自幼在少林寺出家,十多年来总是听师伯、师叔、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,又听说不论是名望多大、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,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的山门。此刻郭襄虽然未入寺门,但已是在少林寺的范围之内。弘缘眼见她只是个年轻姑娘,那将她放在心上,只道她真是怕了自己,乘乖地交出短剑,于是袍袖一拂,罩住自己双手,便去按郭襄的短剑。
他手指刚碰到剑鞘,突然间手臂一震,如中电掣,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,推着他向后一仰,立足不定,登时摔倒。他身在斜坡之上,一经摔倒,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十余丈,好容易抓住小路旁的一棵小树,这才不再滚动。弘明又惊又怒,喝道:“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,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!”转过身来,踏上一步,右手一拳击出,左掌跟着在右拳背上一搭,双掌下劈,正是“闯少林”第二十八势“翻身劈击”。郭襄见他出拳有风,武功显是比弘缘强了许多,于是握住剑柄,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了下去。弘明沉肩回掌,来抓剑鞘。觉远在旁瞧得惶急,大叫:“别动手,别动手!有话好说。”便在此时,弘明一把已抓住剑鞘,正欲运劲里夺,猛觉手心一震,双臂隐隐酸麻,只叫得一声:“不好!”郭襄一腿横扫,将他踢了下去。弘明所受的这一招却比弘缘重得多,一直滚了二十余丈,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,这才停住。
郭襄心道:“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,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,当真好没来由。”一瞥眼,只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,当即抽出短剑,便往他手脚上的铁炼削去。她这短剑虽不是稀世奇珍,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,只听当啷啷几声响,铁炼断了三条。觉远连呼:“使不得,使不得!”郭襄道:“什么使不得?”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弘明弘缘二人说道:“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去报讯,咱们快走。你那个姓张的小和尚呢?带了他一起走吧!”觉远只是摇手,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:“多谢姑娘关怀,小的在这儿。”
郭襄回过头来,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粗眉大眼,身材魁伟,脸上却犹带稚气,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。比之当日,他身形已高了许多,但容貌却无甚改变。郭襄大喜,说道:“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,咱们远远的走了吧。”张君宝摇头道:“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。”郭襄指着觉远道:“那两个恶和尚用铁炼绑着你师父,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,这还不是欺侮?”觉远苦笑摇头,指了指山下,示意郭襄及早脱身,免惹事端。
这小东邪郭襄却是天生的侠义心肠,她明知少林寺武功胜过她的人真是车载斗量,不计其数,但既看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,决不能便此撤手不顾,可是一面却又担心寺中好手出手截拦,当下一手拉了觉远,一手拉了张君宝,顿足道:“快走快走,有什么事下山去慢慢说不好么?”
一言甫毕,忽见山坡下黄墙的边门中涌出七八个僧人,手中都提着齐眉木棍,吆喝道:“那里来的野婆娘,胆敢至少林寺中撤野?”张君宝提起嗓子道:“各位师父不得无礼,这位是——”郭襄忙道:“别说我名字。”她想今日祸事看来闯得不小,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,一人做事一人当,别牵累到了爹爹妈妈,于是又补上一句:“咱们翻山走吧!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。”忽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,又涌出七八个僧人。
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,秀眉深蹙,急道:“你们这两个人婆婆妈妈!没点男子汉气概,到底走是不走?”张君宝道:“师父,郭姑娘是一片好意——”便在此时,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个黄衣僧人,飕飕飕的奔上坡去,手中虽都没持兵器,但身法迅捷,衣襟带风,武功大是不凡。郭襄见这般情势,便是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,索性凝气卓立,静观待变。当先一个僧人奔到离郭襄四丈之处朗声说道:“罗汉堂首座师尊传谕,着来人放下兵刃,在山下立雪亭中陈明详情,听由法谕。”郭襄冷笑道:“少林寺的大和尚们官派十足,官腔打得倒好听,请问各位大和尚,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,还是做的蒙古皇帝的官?”
这时淮水以北,大宋的国土均已沦陷,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归蒙古该管,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,忙于调兵遣将,也无余力来理会少林寺观的事,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,与从前并无不同。那僧人听郭襄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,不由得脸上一红,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,有些不妥,于是语转和缓,合什说道:“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,且请放下兵刃,赴山下立雪亭中奉茶说话。”郭襄道:“你们不让我进寺,我便希罕了,哼,难道少林寺中有宝,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?”她见情势不佳,便想乘此收篷,跟着又向张君宝使了眼色,低声道:“到底走不走?”张君宝摇了摇头,嘴角向觉远一努,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。
郭襄朗声道:“好,我不管啦,我走了。”拔步便下坡去。第一个黄衣僧侧身让开,第二个和第三个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,齐声道:“且慢,将兵刃放下了。”郭襄眉毛一扬,手按剑柄。第一个僧人道:“咱们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,还请包涵。”郭襄听他言语彬彬有礼,心下倒是颇费踌躇:“倘若不留短剑,势必有一场争斗,自己孤身一人,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?但若竟将短剑留下,岂不是将爹爹、妈妈、外公、姊姊、姊夫、大哥哥、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?”
她一时沉吟未决,蓦地里眼前黄影一晃,一个声音喝道:“到少林寺来既带剑又伤人,世上焉有是理?”跟着劲风飒然,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了下来。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,郭襄一番迟疑之后,多半便会将短剑留下。须知她和乃姊郭芙大不相同,虽然豪爽,却不鲁莽,眼前处境既是极度不利,她便会暂忍一时之气,日后再去和外公、爹妈商量,回头找这场子。但那僧人突然恃强伸手夺剑,郭襄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将剑夺去?
这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,一抓住剑鞘,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,一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,实在大是不雅,当下运劲向左斜推,跟着抓而向右。郭襄被他这么一推一抓,果然已拿不牢剑鞘,危急中握住剑柄往外一抽,刷的一声,寒光出匣。那僧人右手将剑鞘夺了过去,左手的五根手指却被短剑一齐割断,剧痛之下,举剑鞘往郭襄脸上便点,郭襄斜剑一迎,当的一响,将剑鞘斩为两截。那僧人这时也已支持不住,脸色雪白,往旁退开。
众僧人见同门身受重伤,无不惊恐,挥杖舞棍,一齐攻来。郭襄心想:“一不做二不休,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罢。”当下使出家传的“落英剑法”,便往山下冲去。众僧人排成三列,仰头挡住。
那“落英剑法”乃是黄药师从“落英掌法”的路子中演化而来,虽不若“玉箫剑法”的精妙,却也是桃花岛的一绝,但见青光激荡,剑花点点,便似落英缤纷,四散而下,霎时间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。但郭襄虽然略占上风,背后的僧人却又抢到,居高临下的夹攻。只见边门中僧人一个又一个的涌出,愈战愈多。按理说郭襄早已抵挡不住,只是少林僧众慈悲为本,不能在山上伤她性命,是以所出招法都不是杀手,只求将她打倒,好好训诫一番,扣下她的兵刃,这便将她逐下山去。可是郭襄剑光错落,要攻近她的身子,却也不易。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少龄女郎,还不轻易打发?待见她剑法精奇,始知她若不是名门之女,便是名师之徒,只恐得罪不得,一面出招时更有分寸,一面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。
互斗之间,只见一个身材高瘦,便似一条竹竿般的老年僧人缓步走近,双手笼在袖中,微笑着旁观众人相斗,不时有两个僧人走到他的身前,低声禀告几句。郭襄已打得剑法微见凌乱,大声喝道:“说什么天下武学之源,原来是几个大和尚一拥而上,倚多为胜。”无色禅师说道:“各人住手!”众僧人一听,立时罢斗跳开。无色禅师道:“姑娘尊姓,令尊和尊师是谁?光临少林寺,不知有何贵干?”郭襄心道:“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你。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,这事也不能在众人之前说了出来。今日之事已闹成这等模样,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,定要怪我,不如悄悄的溜了吧。”于是说道:“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,我不过见山上风景优美,这便上来游览玩耍。原来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要厉害,动不动便要扣留人家兵刃。请问大师,我走进了少林寺的山门没有?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武艺,想来也不过教众僧强身健体,便于精进修为,想不到少林寺的名头越来越大,武功越来越高,倚众逞强的名头也是越来越响。好,你们要扣我兵刃,这便留下,除非你们将我杀了,否则今日之事,江湖上不会无人知晓。”
她本来便伶牙俐齿,这一件事原来也非全是她的过错,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。郭襄也想:“这一番胡闹,我固然是怕人知晓,看来少林寺更是不愿张扬。数十个和尚围斗一个年轻姑娘,说出去有什么好听?”当下“哼”的一声,将短剑往地下一掷,举步便行。
无色禅师斜步上前,袍袖一拂,已将短剑卷起,只见地下鲜血斑斑,有数人在短剑之下受伤,但剑锋上却是无半点血渍,于是双手托起剑身,说道:“姑娘既不愿见示家门师承,这口宝剑还请收回,老衲恭送下山。”郭襄嫣然一笑,道:“还是老和尚通达情理,这才是名家风范呢。”她既占到便宜,随口便赞了无色一句,当下伸手拿剑,一提之下,不禁吃了一惊!
原来无色禅师掌心生出一股吸力,郭襄虽然抓住剑柄,却不能提起剑身。她连运三下劲,始终无法取过短剑,说道:“好啊,你是显功夫来着。”突然间左手斜挥,轻轻一拂,拂向他左颈的“天鼎”“巨骨”两穴。无色心下一凛,斜身闪避,气劲便此一松,郭襄应手提起短剑。无色道:“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!姑娘跟桃花岛主是怎生称呼?”郭襄笑道:“桃花岛主吗?我便叫他作老东邪。”原来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,乃是郭襄的外公。他性子怪僻,向来不遵礼法。他叫外孙女为“小东邪”,郭襄便叫他老东邪,黄药师非但不以为忤,反而很是喜欢。这一层无色禅师却那里知道,听了郭襄这句话,心想黄药师定然和她并无渊源,否则她岂敢如此无礼乱说?这么一来,倒是少了一层顾忌。
无色禅师少年时出身绿林,虽然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,佛学精湛,但往日豪气,仍是不减,郭襄不肯说出师承来历,他偏偏要试她出来,当下朗声笑道:“小姑娘接我十招,瞧老和尚眼力如何,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。”郭襄道:“十招中瞧不出,那便如何?”无色禅师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,那还有什么说的,自是唯命是听。”郭襄指着觉远道:“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,要代他求一个情。倘若十招中你说不出我的师父是谁,你须得答应我,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。”无色甚是奇怪,心想觉远迂腐腾腾!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,从来不与外人交往,怎会识得这个女郎?于是说道:“咱们本就没难为他啊。本寺僧众犯了戒律,均须受罚,那也不算是什么难为。”郭襄小嘴一扁,冷笑道:“哼,说来说去,你还混赖。”无色双掌一击,道:“好,依你依你。老衲若是输了,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八担水。姑娘小心,我要出招了。”
郭襄跟他说话之时,心下早已计议定当,寻思:“这老和尚气凝如山,武功定是十分了得,倘若由他出招,我竭力抵御,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。不如我占了机先,连发十招。”听他说到“姑娘小心,我要出招了”这两句话,不待他出拳抬腿,嗤的一声,短剑当胸刺过去,用的仍是桃花岛“落英剑法”中的一招,叫作“万紫千红”,剑尖刺出时不住颤动,使敌人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。无色知道厉害,不敢对攻,当即斜身闪开。
郭襄喝道:“第二招来了!”短剑回转,自下而上倒刺,却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“天绅倒悬”。无色道:“好,是全真剑法。”郭襄道:“那也未必。”短剑一刺不中,眼见无色反守为攻,伸指来拿自己手腕,暗吃一惊:“这老和尚果然了得,在这如此凶险的剑招之下,居然赤手空拳的还能抢攻。”眼见他手指伸到面门,短剑幌了幌,使的竟是“打狗棒法”中的一招“恶犬拦路”,乃属“封”字诀。原来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鲁有脚交好,喝酒猜拳之余,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。丐帮中虽有规矩,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,非帮主不传,但鲁有脚使动之际,郭襄终于偷学了一招半式。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,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,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不少,纵然不明其中诀窍,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来,却也是骇人耳目。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的手腕,突然白光闪动,剑锋的来势神妙无方,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,总算他武功卓绝,变招快速,百忙中硬生生的倒退两步,但嗤嗤声响,袍袖上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。无色禅师变色斜睨,背上惊出了一阵冷汗。
郭襄大是得意,笑道:“这是什么剑术?”其实天下根本无此剑术,她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,用在剑招之中,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奥妙,郭襄虽然使得似对非对,却也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吓得满腹疑团瞠目不知所对。郭襄心想;“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,非杀得这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,只可惜除了这一下子,我再也不会了。”不待无色缓过气来,短剑轻扬飘身而进,姿态飘飘若仙,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,却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“凌波微步”。
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,不但剑招凌厉,而且讲究丰神脱绝,姿式娴雅,以郭襄这么一位美貌少女使将出来,当真令人瞧得心旷神怡。众僧人从所未见,无不又惊又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