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 倚天屠龙记旧版

第三十八回 铁琴先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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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回 铁琴先生

张无忌和杨不悔并肩坐在大殿的蒲团上,朱元璋、徐达、汤和、邓愈等七手八脚捧出一盆一钵的牛肉来。吴良、吴祯兄弟提了一坛白酒,大伙儿便在菩萨面前,欢呼畅饮。无忌和不悔已饿了数日,此时有牛肉下肚,自是说不出的畅快。花云道:“徐大哥,咱们的教规什么都好,就是不许人吃肉,未免有点儿那个。”无忌心中一凛:“原来他们都是明教的。明教的规矩是食青菜,拜魔王,他们却在大吃牛肉。这当儿无米无菜,不吃肉难道饿死么?”邓愈拍手道:“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,吃啊,吃啊!”

正吃喝间,忽然门外脚步声响,跟著有人敲门,汤和跳起身来,叫道:“啊也!张员外家中寻牛来啦!”只听得庙门被人一把推开,走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,一人叫道:“好啊!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!”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。另一人道:“你这贱和尚,今儿贼赃俱在,还逃到那里去?明儿送你到府里,一顿板子打死你。”朱元璋笑道:“当真是胡说八道,你怎能胡赖咱们偷了员外的牯牛?出家人吃素念佛,你赖我吃肉,这不罪过么?”那豪杰指着盘钵中的牛肉,喝道:“这还不是牛肉?”朱元璋使个眼色,笑嘻嘻的道:“谁说是牛肉?”吴良、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杰身后,一声吆喝,抓住了两人手臂,登时令他们动弹不得。

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,笑道:“两位大哥,实不相瞒,咱们吃的不是牛肉,乃是人肉。今日既给你们见到,只好吃了两位灭口,以免泄漏。”嗤的一声,将一名豪仆胸口的衣服划破,刀尖刺得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。那豪仆大惊,双膝麻软,连叫:“饶——饶命——”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,分别塞在二人口中,喝道:“吞下去!”两人嚼也不敢嚼,便吞了下肚。朱元璋走到厨下,抓了一大把牛毛,又分别塞在二人口中,喝道:“快吞下!”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。朱元璋笑道:“你去跟员外说,是我偷宰了他的牯牛,咱们破肚开膛对质,瞧是谁吃了牛肉,连牛毛也没拔干净。”翻转刀子,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,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划过,吓得尖声大叫。

吴氏兄弟哈哈大笑,抬腿在两人屁股上用力一脚,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,众人放怀大吃,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,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,欺压乡人,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,决计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。无忌又是好笑,又是佩服,心道:“这姓朱的和尚容貌虽然难看,行事却是干净爽快,制得旁人半点动弹不得,手段好生厉害。”

汤和、邓愈等早听徐达说过,知道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,相救杨不悔,都喜爱他是个侠义少年,不以寻常儿童相待,敬酒敬肉,就当他是好朋友一般。饮到酣处,邓愈叹道:“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,受了一辈子的肮脏气,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,这种日子,如何再过得下去?”花云拍腿叫道:“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,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般,与其眼睁睁的饿死,不如跟鞑子拚一拚。”徐达朗声道:“今日人命贱于猪狗,这位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。普天之下,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?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,活着也是枉然。”汤和也道:“不错。咱们今日运气好,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,明日未必再偷得到。再说,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,难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贼?”各人越说越是气愤,破口大骂鞑子官兵害人。朱元璋道:“咱们在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,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发么?是有骨气的汉子,便杀鞑子去!”汤和、邓愈、花云、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:“去,去!”徐达道:“朱大哥,你这劳什子的和尚也不用当啦,你年纪最大,大伙儿都听你的话。”朱元璋也不推辞,说道:“今后咱们同生共死,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。”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,拔刀砍桌,豪气横飞。

杨不悔瞧着众人,不懂他们说些什么,心中暗暗害怕。张无忌却想:“太师父一再叮嘱,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交好。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,都是魔教中人,比之简捷、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,为人却好上万倍了。”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,然从自身的经历而言,却觉太师父对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见。虽然如此,仍想太师父的言语不可违拗。朱元璋道:“好汉子说做便做,这会儿吃得饱饱的,正好行事。张员外家今日宴请鞑子官兵,咱们先去揪来杀了。”花云道:“妙极!”提刀站了起来。徐达道:“且慢!”到厨下拿了一双篮子,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,交给张无忌,说道:“张兄弟,你年纪太小,不能跟咱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。咱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,身上没半分银子,只好送这几斤牛肉给你。若是咱们侥幸不死,日后相见,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。”无忌接过篮子,说道:“但盼各位建立大功,赶尽鞑子,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。”朱元璋、徐达汤和等听了他这几句话,都是心中一凛,说道:“张兄弟,你说得真对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说着各挺兵刃,出庙而去。

无忌心想:“他们此去是杀鞑子,若不是带着这个小妹子,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了。他们只有七个人,倘是寡不敌众,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前来追杀,这庙中是不能住了。”于是挽了一篮牛肉,和杨不悔出庙而去。黑暗中行了五六里,猛见北方火光冲天而起,火势甚烈,知是朱元璋、徐达等人得手,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,心中甚喜。当晚两人在山野间睡了半夜,次晨又向西行。

沿途风霜饥寒之苦,那也是说之不尽,幸好杨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学名家,在娘胎里时体质便极壮健,因此一个小小女孩长途跋涉,居然没有生病,便有轻微风寒,无忌采些草药,随手便给她治好了。但两个小孩,每日行行歇歇,最多也不过走上二十里地,行了十五六天,方到河南省境。那河南境内,和安徽也是无多分别,处处饥荒,遍地都是饿死的死尸。张无忌做了一副弓箭,仗着学过武艺,或射飞禽,或杀走兽,饱一天饿一天的,和杨不悔慢慢西行。幸好途中没遇到蒙古官兵,也没逢到江湖人物,至于寻常无赖奸徒,想打这两个孩子的主意,却那里是无忌的对手?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,问起昆仑山坐忘峰的所在,这老人双目圆睁,惊得呆了,说道:“小兄弟,昆仑山距此何止十万八千里,听说当年只有唐僧取经,这才去过。你们两个娃娃,不是发疯了么?你家里在那里,快快回家去吧!”

张无忌一听之下,不禁气沮,暗想:“昆仑山这么远,那是去不成的啦,只好到武当山见太师父再说。”但转念又想:“我受人重托,虽然路途艰险,怎能中途退缩?我寿命无多,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将不悔妹妹送到,多耽搁一天,便是对不起纪姑姑。”也不再跟那老人多说,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。如此又行了二十余天,两个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烂,面目憔悴,那也罢了,无忌最为烦恼的,却是杨不悔时时吵着要妈妈,找不到妈妈,往往便哭泣半天。张无忌多方譬喻开导,说这一路西去,便是去寻她妈妈,又说个故事,扮个鬼脸,逗她破涕为笑。这一日过了驻马河,其时已是秋末冬初,朔风吹来,两个孩子衣衫单薄,都是禁不住发抖。无忌除下自己一件破烂的外衫,给杨不悔穿上。杨不悔道:“无忌哥,你自己也冷,却把衣服给我穿。”这个小女孩斗然间说起大人话来,无忌不由得一怔。

便在此时,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声,跟着脚步声响,一个女子声音叫道:“恶贼,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,越是快跑,发作得越快!”无忌急拉杨不悔在道旁草丛中伏下,尚未藏好身子,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飞步奔来,数丈之后,一个手持双刀的女子追赶而至。那汉子脚步踉跄,突然间足下一软,滚倒在地。那女子追到身前,笑道:“恶贼,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!”那汉子蓦地一跃而起,双掌齐出,波的一声,击中那女子颈下的胸口。这一招是那汉子的救命绝招,力道奇猛,那女子中掌倒地,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。

那汉子不住喘气,从自己背上拔了一枚丧门钉出来,恨恨的道:“取解药来。”那女子道:“你杀了我吧!就是没解药。”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的咽喉,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寻,果然不见解药。那女子冷笑道:“这次师父派咱们出来捉你,只给喂毒暗器,不给解药。我既落在你手里,也不想活了,可是你也别想逃生。”那汉子怒极,提起那枚喂毒丧门钉用力一掷,钉在那女子肩头,喝道:“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,你昆仑派——”一句话没说完,背上毒性发作,软垂倒地。那女子想挣扎爬起,但胸口所受的掌力太重,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,又再坐倒。

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,呼吸粗重,不住喘气。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、薛公远而遭反噬之后,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,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,不敢出来。过了一会,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,仍是不知到底如何得罪了你昆仑派,当真是死不瞑目。詹姑娘,你好心跟我说了罢!”言语之中,已是没什么敌意。那女子姓詹名春,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毒性的厉害,眼见和他同归于尽,心中万念俱灰,幽幽的道:“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,这路『龙形一笔剑』,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,便是本门弟子偷瞧了,也要遭剜目之刑,何况你是外人?”苏习之“啊”的一声,说道:“他妈的,该死,该死!”詹春怒道:“你死到临头,还在骂我师父?”苏习之道:“我骂了便怎样?这不是冤枉么?我经过白牛山,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,觉得好奇,便瞧了一会。难道我又有这等聪明才智,瞧得片刻,便能将这路剑法的精义学去了?若是我真有这么好的本事,你们几名昆仑子弟又奈何得了我?詹姑娘,我跟你说,你师父铁琴先生太过小气,别说我没学到这『龙形一剑』的一招半式,就算学会了一些,也是罪不至死啊。”詹春默然不语,心中也颇怪师父小题大做,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练剑,便派出六名弟子,严令追杀,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,心想事到如今,这人也已不必说谎,他既说并未偷学到武功,自是不假。

苏习之又道:“他给你们喂毒暗器,却不给解药,武林中有这个规矩么?他妈的——”詹春柔声道:“苏大哥,小妹害了你,此刻心中好生后悔,好在我也陪你送命,这叫做命该如此。只是累了你家中大嫂,公子,小姐,实是过意不去。”

苏习之叹道:“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,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,明日他们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。”詹春道:“你府上尚有何人?有人照料这两个孩子么?”苏习之道:“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。我嫂子脾气暴躁,为人刁蛮,我在世时,她还忌我几分。唉!今后这两个娃娃,有得苦头吃。”詹春心肠甚软,垂下泪来,低声道:“都是我作的孽。”苏习之道:“那也怪你不得。你奉了师门严令,不得不遵,又不是跟我有什冤仇?其实,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,死了也就算了,何必再打你一掌,又用暗器伤你?否则我以实情相告,你为人仁善,必能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。”詹春苦笑道:“我是害死你的凶手,怎说得上为人仁善?”苏习之道:“我没有怪你,真的,没有怪你。”适才两人拚命恶斗,这时却相互慰藉起来。

张无忌听到这里,心想:“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,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儿。”想起自己和杨不悔身为孤儿之苦,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,说道:“詹姑娘,你丧门钉上喂的是什么毒药?”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,一个女孩,已是奇怪,听得无忌如此询问,更是惊讶。无忌道:“在下粗通医理,两位所中伤毒,未必无救。”詹春道:“是什么毒药,我可不知道。伤口上奇痒难当,却是一点不痛。我师父道,中这丧门钉后,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。”无忌道:“让我瞧瞧伤势。”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小,又是衣衫破烂,容颜憔悴,活脱是个小叫化子,那里信他能治伤毒?苏习之道:“咱二人命在顷刻,你快别在这儿啰嗦,给我走得远远的吧。”无忌不去睬他,从地上拾起丧门钉,拿到鼻中一闻,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清香。这些日来,他一有余暇,便翻读王难姑所遗的那部毒物大全,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药,莫不了然于胸,一闻到这阵香气,即知丧门钉上喂的是“青陀罗花”的毒汁。这种花汁原有一阵腥臭之气,本身并无毒性,便是喝上一碗,也丝毫无害于人体,但一经和鲜血混合,却生剧毒,同时腥臭转为幽香,说道:“这是喂了青陀罗花之毒。”詹春并不知那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,但师父的花圃之中种有这种怪花,她却知道的,奇道:“咦,你怎么知道?”要知青陀罗花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花,源出西域,为中土向来所无。无忌点了点头,说道:“我知道。”携了杨不悔的手,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詹春忙道:“小兄弟,你若知治法,请你好心救咱二人一救。”无忌原本有心相救,但突然想到简捷和薛公远要吃人肉的那些狞恶面貌,不由得又感踌躇。苏习之道:“小相公,是在下有眼不识高人,请你莫怪。”无忌道:“好吧!我试一试看。”伸指在詹春胸口“膻中穴”及肩旁左右“缺盆穴”点了几下,先止住她胸口掌伤的疼痛,说道:“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,入腹却是无碍。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,至血中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。”

苏习之和詹春都是颇觉不好意思,但这时性命要紧,所伤的又是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处,只得轮流着替对方吸出伤口中的毒血。张无忌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,嚼烂了替二人敷上伤口,说道:“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,咱们到前面市镇去,寻到药店,我再替你们配药疗毒。”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当之极,敷上草药,登觉清凉,同时四肢也不再麻软,当下不住口的称谢。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,撑着缓步而行。詹春问起张无忌的师承来历,无忌不愿细说,只说自幼便懂医理。行了一个多时辰,到了沙河店,四人投客店歇宿,无忌便开了药方,命店伴去抓药。

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,虽然蒙古官吏横暴残虐,和别的地方无甚分别,但老百姓总算还有口饭吃。沙河店镇上一切店铺开设如常。客店中店伴照药方抓了药来,张无忌用土罐把药煮好了,喂着苏习之和詹春服下。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,无忌每日变换药方,外敷内服,到第四日上,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全部驱除,二人自是大为感激。问起无忌和杨不悔要到何处,无忌说了昆仑山坐忘峰的地名。詹春道:“苏大哥,咱两人的性命,是蒙这位小兄弟救了,可是我那五位师兄,仍在到处寻你,这件事情还没了结。你随我上昆仑走一遭,好不好?”

苏习之吃了一惊,道:“上昆仑山?”詹春道:“不错。我同你去拜见家师,说明你确实并未学到『龙形一笔剑』的一招半式。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,日后总是祸患无穷。”苏习之心下着恼,说道:“你昆仑派忒也欺人太甚,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,累得险些进入鬼门关,也该放手了罢?”詹春柔声道:“苏大哥,你替小妹想一想这中间的难处。我跟师父去说,你没学到剑法,他是决计不信的。小妹受责,那也没有什么,但我那五位师兄倘若再失手伤你,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?”

他二人出死入生的共处数日,相互间已生情意,苏习之听她这般软语温存的说话,胸中的气登时消了,又想:“昆仑派人多势众,若是阴魂不散的缠上了我,最后终于还是送命在他们手里为止。”詹春见他沉吟,又道:“你先陪我走一遭。你什么要紧事,咱们去了昆仑之后,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?”苏习之大喜,道:“好,便是这么着。只不知尊师肯不肯信?”詹春道:“师父素来喜欢我,我苦苦相求,谅来不会对你为难。”苏习之听她这般说,显有以身相许之意,心中甜甜的受用,对无忌道:“小兄弟,咱们都到昆仑山去,大伙儿一起走,路上也有个伴儿。”詹春道:“昆仑山脉绵延千里,峰峦无数,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处,但慢慢打听,总能找到。”

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,让无忌和杨不悔乘坐,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。到了前面大镇上,詹春又去替无忌和杨不悔买了几套衣衫,把两人换得焕然一新。苏詹二人见这对孩儿洗沐换衣之后,男的英俊,女的秀美,都大声喝起采来。两个孩子直到此时,始免长途步行之苦,吃得好了,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。

渐行渐西,天气一天冷似一天,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个武林人物照看,一路平安无事。到得西域后,昆仑派势力雄厚,更无丝毫阻拦,只是黄沙扑面,寒风透骨,那是无可奈何的了。不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,进了山坳,只见遍地绿草如锦,果树香花,苏习之和张无忌都万想不到这荒寒之处竟是别有天地。原来那三圣坳四周都是高山,挡住了寒气。昆仑派自“昆仑三圣”何足道以来,七八十年中花了极大力气,整顿这个山坳,派遣弟子东至江南,西至天竺,搬移奇花异树,到这三圣坳中种植。

詹春带着三人来到铁琴先生何太冲所居的铁琴居,一进门,只见师兄弟们脸上神色严重,和她微一点头,便不再说话。詹春心中嘀咕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拉住一个师妹,问道:“师父在家吧?”那女弟子尚未答话,只听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:“都是饭桶,饭桶!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,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。要你们这些弟子何用?”只听得拍桌之声,震天价响。詹春向苏习之低声道:“师父在发脾气,咱们别去找钉子碰,明儿再来。”何太冲突然叫道:“是春儿么?回来了干什么不来见我?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话?那姓苏小贼的首级呢?”

詹春脸上变色,抢步进了内堂,跪下磕头,说道:“弟子拜见师父。”何太冲道:“我差你去办的事怎么啦?那姓苏的小贼呢?”詹春道:“那姓苏之人现在外面,来向师父请罪。他说他资质愚鲁,虽是不该看师父演练剑法,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,他看过之后,莫名其妙,半点也领会不到。”詹春跟随师父日久,知他武功上极为自负,因此故意说苏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,何太冲一高兴,说不定便饶了他。若在平时,这顶高帽何太冲必轻轻受落,但今日他心境大是烦燥,哼了一声,说道:“这事你办得好!去把那姓苏的关在后山石室中,慢慢发落。”詹春见他正在气冲头上,不敢出口相求,应道:“是!”又问道:“师母们都好?我到后面磕头去。”

原来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,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,詹春为了求师父饶恕苏习之,便想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。那知何太冲脸上忽现凄恻之色,长叹了一声,道:“你去瞧瞧五姑也好,她病得很重,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。”詹春吃了一惊,道:“五姑不舒服么?不知是什么病?”何太冲叹道:“知道是什么病就好了,已请了七个算是有名的大夫来看过,都是不知她生了什么病。全身浮肿,一个如花如玉的人儿,肿得——唉,不用说起。——”说着连连摇头,又道:“我收了这许多徒弟,没一个管用。叫他们到长白山去找老山人参,去了快两个月啦,没一个回来,要他们去找雪莲、首乌等救命之物,个个空手而归。”詹春心想:“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,那能去了即回?便是到了长白山,也未必能找到老山人参啊。至于雪莲、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,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,一时三刻,那能要有便有?”但想师父对这个小妾爱如性命,眼见她病重不治,自不免迁怒于人。

何太冲又道:“我以内力试她经脉,却是一点异状也没有,哼哼,五姑若是性命不保,我杀尽天下庸医。”詹春道:“我去望望她。”何太冲道:“好,我陪你去。”

师徒俩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之中,詹春一进门,扑鼻便是一股药气,揭开帐子,只见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,双眼深陷肉里,几乎睁不开来,喘气甚急,像是扯着风箱。这五姑本是个极美的佳人,否则何太冲也不致为她这般着迷,这时一病之下,变成如此丑陋,詹春也不禁大为叹息。

何太冲道:“叫那些庸医再来瞧瞧。”在房中服侍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,过了良久,只听得铁炼声响,七个穿着长衫的医生走了进来。这七个人脚上被铁炼锁在一起,形容憔悴,神色极是苦恼。原来这七人都是四川、云南、甘肃一带最有名的医生,被何太冲派弟子半请半拿的捉了来。但七位名医看法各各不同,有的说是水肿,有的说是中邪,所开的药方试服之后,没一张管用,五姑的身子仍是一日肿胀一日。何太冲一怒之下,将七位名医都锁了,说道五姑若是不治病逝,七个庸医(这时“名医”的名称已被改为“庸医”)一齐进入坟中殉葬。

七个医生用尽了全身本事,减不了五姑的一丝病情,自知性命不保,但每次会诊,总是大声争论不休,攻击其余六人名医生,说五姑所以病重,全是他们所害,与自己无涉。这一次七人进来,诊脉之后,三言两语,又争执起来。何太冲又急又怒,大声怒骂,才将七个不知是名医还是庸医的声音压了下去。

詹春心念一动,说道:“师父,我从河南带来了一位医生,年纪虽小,本领却比他们高些。”何太冲大喜道:“你何不早说,快请,快请。”每一位名医初到,他对之都十分恭敬,但“名医”一变成“庸医”,他可一点也不客气了。

詹春走到厅上,将张无忌带了进去,无忌一见何太冲,认得当年在武当山逼死父母的人中,便有此人在内,不禁心下极是恼怒。但何太冲却不识得无忌,要知隔了这四五年,无忌相貌身材均已大变,但见他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见了自己竟不磕头行礼,侧目斜视,神色间甚是冷峭,也不理会,问詹春道:“你说的那位医生呢?”詹春道:“这位小兄弟便是了。他的医道精湛得很,只怕还胜过许多名医。”何太冲哼了一声,心下那里相信。詹春道:“弟子中了青陀罗花之毒,便是蒙这位小兄弟治好的。”何太冲一惊,心想:“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,中后必死,这小子居然能够治好,那倒有些邪门。”向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会,说道:“少年,你真会治病么?”

无忌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,本来对何太冲极是憎恶,可是他天性仁善,素来不易记仇,否则何以会肯给纪晓芙、简捷等人治病?他明知父母之死,昆仑派也脱不了干系,但他难以见死不救,终于伸手治了詹春和苏习之的伤毒,这时听何太冲如此不客气的询问,心中虽是不快,还是点了点头。

他一进房,便闻到一股古怪的气息,过了片刻,更觉这气息忽浓忽淡,甚是奇特,于是走到五姑床前,瞧了瞧她脸色,按了她双手脉息,突然取出一根金针,从她肿得如同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。何太冲大吃一惊,喝道:“你干什么?”待要伸手去抓无忌,见他已拔出金针,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。何太冲五根手指离无忌背心不及半尺,硬生生的停住,只见无忌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,点了点头。何太冲心中露出一丝指望,道:“小——小兄弟,这病有救么?”以他一派之尊,居然叫张无忌一声“小兄弟”,那是算得客气之极了。

张无忌不答,突然爬到五姑床底,仔细瞧了一会,又打开窗子,向窗外的花圃细看,忽地从窗中跳出,却去观赏花圃的各种鲜花。何太冲因宠爱五姑,她窗外的花圃之中,所种的均是极名贵的花卉,这时见无忌行动怪异,自己指望他治好五姑的怪病,他却自得其乐的赏玩起花卉来,却教他如何不怒?只见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,点点头,若有所悟,回进房来,说道:“病是能治的,可是我不想治。詹姑娘,我要去了。”詹春道:“张兄弟,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,咱们昆仑派上下,齐感你的大德,一定要请你治一治。”张无忌指着何太冲道:“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,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。我为什么要救他亲人的性命?”

何太冲又是一惊,问道:“小兄弟,你贵姓,今尊令堂是谁?”张无忌道:“我姓张,先父是武当派第五弟子。”何太冲一凛:“原来这少年是张翠山的儿子。”当下深深一揖,说道:“张兄弟,令尊在世之时,在下和他甚是交好,他自刎身亡,我痛惜不止——”其实他是为了救爱妾的性命,在那里信口胡吹,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,说道:“令尊令堂死后,家师痛哭了几场,常跟咱们说,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。”张无忌半信半疑,但他生性不易记恨,便道:“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,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。”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:“金银血蛇?”这名称他们可从来没听见过。

张无忌道:“不错,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,但夫人脸颊肿胀,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。何先生,请你瞧一瞧夫的十根足趾,趾尖上可有细小的齿痕。”何太冲忙掀开五姑身上的锦被,一看她足趾,果见每根足趾尖端都有一个齿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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