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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无忌听到鼓角之声,吃了一惊,一抬头,只见十一位宝树王各披灿烂生光的金甲,手执兵刃,跳上船来。谢逊和周芷若分执刀剑,架在平等王和妙风使的颈中,十一王见此情景,跳上船头之后,却也不敢便此逼近,环成半月形,虎视耽耽,伺机而动,周芷若、赵明等见这十一王形相狰狞,身形高大,心下都是暗暗害怕。
智慧王用华语说道:“尔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,饶尔等不死。这几个教友在吾人眼中,犹如猪狗一般,尔等用刀架在他们颈中,有什么用?尔等有胆,尽可将他们杀了。波斯圣教之中,这等人成千成万,杀一两个有何足惜?”赵明说道:“尔等不必口出大言,欺骗吾人。吾人知悉,这二人一个是平等宝树王,一个是妙风使。在尔等明教之中,地位甚高。尔等说他们犹如猪狗一般,尔言差矣,大大差矣!”那智慧王所说的华语,乃是从书本上学来,“尔等”“吾人”云云,大是不伦不类。赵明模仿他的声调用语,谢逊等听了,虽在危境之中,意也忍不住微笑。
智慧王眉头一皱,说道:“圣教之中,共有三百六十位宝树王,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。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,这妙风使武功平常,毫无用处,尔等快快将他们杀了。”赵明道:“很好,很好!手执刀剑的朋友,快快将这两个无用之人杀了。”谢逊道:“遵命!”举起屠龙刀,呼的一声便向平等王头顶横劈过去。众人惊呼声中,屠龙刀从他顶头掠过,距头盖不到半寸,大片头发切削下来,被海风一吹,飘浮空中。谢逊手臂一提,左一刀,右一刀,向平等王两肩砍落。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条臂膀,但刀锋将及肩头之际,于是手腕微微一偏,刀锋将他双臂衣袖切下了一片。这三下硬砍猛劈,部位竟是如此准确,别说是盲眼之人,便是双目完好,也是极为难能。平等王死里逃生,吓得几欲晕去。十一宝树王、风云二使目瞪口呆,挢舌不下。
赵明说道:“你等已见识了中土明教的武功。这位金毛狮王,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,尔等若是恃众取胜,中土明教日后必来报仇,扫荡尔等总坛,尔等必定抵挡不住,还及早两家言和的为是。”智慧王明知赵明所言不实,但一时却无计可施。那大圣宝树王忽然说了几句话,小昭叫道:“张公子,他们要凿船。”
无忌心中一凛,倘若座船沉了,诸人不识水性,那是非束手成擒不可,身形一晃,已欺到了大圣王身前。智慧王喝道:“尔等干什么?”两旁功德王和欢喜王手中的一鞭一锤,同时砸将下来。此时无忌早已熟识波斯派的武功,不躲不闪,双手伸出,已抓住了两王的喉咙,只听得当的一声响,功德王的铁鞭和欢喜王的八角锤相互一击,火花飞溅,两人已被无忌抓住咽喉要穴,横拖倒曳的拉了过来。混乱之中张无忌连环踢出四腿,两脚踢飞了齐心王和忍辱王手中的大砍刀,又两脚将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了水中。只见一个身形高廋的宝树王扑将过来,双手各执短剑刺向无忌胸口。
无忌引飞起一脚,踢他手腕。那人双手突然交叉,刺向无忌小腹。这一招变得灵动之极,无忌急忙跃起,方始避过。原来此人是常胜宝树王,波斯总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二。他一击不中,反手便刺向无忌背心,无忌捏闭了功德王和欢喜王的穴道,将两王抛入船舱,猱身而上,和常胜王手中双剑搏击。此人虽然同是十二宝树王之一,但武功之强,与余王大不相同。无忌攻三招,守三招,三进三退,心下暗暗喝采:“好一个了得的波斯胡人!”
张无忌明白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后,未经练习,立时便遭逢强敌,当下一面记忆思索,一面和常胜王搏斗。最初十余招间,仗着内力深厚,招数巧妙,保持个不胜不败之局,到得二十招后,圣火令上的秘诀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,越来越是得心应手。常胜王号称“常胜”,生平罕逢对手,今日被无忌克制得缚手缚脚,那是从所未有之事,又是惊异,又是害怕。斗到第三十招上,张无忌踏上一步,忽地甲板上一坐,抱住了常胜王的小腿。这招怪异的法门,原为圣火令上所记,但已是极高深的功夫,常胜王虽然知道,却是从不敢用。无忌一抱之下,十指扣住了他小腿上的“中都”“筑宾”两穴,那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。常胜王只觉下半身酸麻异常,长叹一声,束手就擒。
无忌忽起爱才之念,说道:“尔等武功甚佳。余保全尔的英名。快快回去吧!”说着只手放开。常胜王又是感激,又是羞惭,跃回自己座船。此时谢逊和周芷若已将功德王和欢喜王揪了出来,屠龙刀和倚天剑两柄利刃之一,均架有波斯明教的两位重要首领。大圣王见常胜王苦战落败,功德王和欢喜王又失陷敌手,就算将敌人座船凿沉,投鼠忌器,平等王等四人非丧命不可,当下一声号令,呼召众人,一齐回归座船。
赵明朗声说道:“尔等快快将黛绮丝送上船来,答应金毛狮王的三个条件。”只见余一的九位宝树王低声商议一阵,智慧王道:“要答应尔等条款,也无不可。这位青年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,彼从何处学得,吾人有点不明不白。”赵明忍住了笑,正色道:“尔等本来不明不白,不清不楚,不干不净,不三不四。这位青年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。他的七位师兄,七位师弟不久便到,那时候彼等七上八落,尔等便不亦乐乎,呜呼哀哉了。”智慧王为人本极聪明,但华语艰深,赵明的话他只懂得个六七成,情知赵明在大吹法螺,微一沉吟,便道:“好!将黛绮丝送过船去。”
两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绮丝,送到无忌船头。周芷若长剑一振,叮叮两声,登时将她手足上的铐镣切断。那两名波斯教徒见此剑如此锋利,吓得打个寒战,急忙跃回船去。岂知其中一人惊得脚都软了,竟没能跃上船头。噗通一声,跌在海中。
智慧王道:“尔等快快开船,回归中土。吾人只派小船,跟随尔等之后。”张无忌抱拳说道:“中土明教源出波斯,尔我情若兄弟,今日一场误会,敬盼各位不可介意。日后请上光明顶来,双方杯酒言欢。得罪之处,兄弟这里谢过了。”智慧王哈哈笑道:“尔武功很好,吾人极是佩服。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说乎?七上八落,不亦乐乎?”无忌等起初听他掉了两句书包,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,倒是不易,不料接下去竟是学着赵明说过的两句话,忍不住都大笑起来。赵明道:“尔的话说得很好,人之异于波斯人者,几希!祝尔等多福多寿,来格来飨,祸延先考,无疾而终。”智慧王懂得“多福多寿”四字,只道下面的均是祝寿之辞,笑吟吟连声说道:“多谢多谢!”
无忌心想赵明说得高兴上来,不知还有多少刁钻古怪的话要说,身居虎狼之群,夜长梦多,还是及早脱离险境为是,当下拔起铁锚,转过船舵,扯起风帆,将船缓缓驶了出去。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见他起锚扯帆,一个人做了十余名水手之事,神力惊人,尽皆喝采。只见一艘小船抛了一条船缆过来,无忌便将那缆缚在后梢,拖了那小船渐渐远去。只见小船中端坐二人,一男一女,正是流云使和辉月使。
张无忌稳稳掌着船舵,向西行驶,见波斯的各艘大船并不追来,驶出数里,远眺灵蛇岛旁的诸船已小不逾尺,仍是停着不动,这才放心。当下要小昭过来掌舵,到舱中察看殷离的伤势,见她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,虽然未见好转,病情却也并没更恶。黛绮丝站在船头,眼望大海,听到无忌走上甲板,却是并不回头。无忌见她背影曼妙,秀发飘拂,后颊肤若白玉,谢逊说她当年乃是武林人中第一美人,此言当真不虚,遥想碧水潭旁,紫衫如花,长剑胜雪,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。
这船航到傍晚,算来离灵蛇岛已有百里,向东望去,海面上并无片帆只影,波斯总教显是在要胁之下,不敢追来。无忌道:“义父,咱们可放了他们么?”谢逊道:“好吧!他们便是要追,也追不上了。”无忌于是解开平等、功德、欢喜三王及妙风使的穴道,连声致歉,放他们回入拖在船梢上的小船中。妙风使道:“这圣火六令是吾人掌管,失落后其罪非小,亦请一并赐还。”谢逊道:“圣火令是中土明教教主令符,今日物归原主,如何能再让你们携去。”妙风使絮絮不休,坚执要讨还。无忌心想今日须得折服其心,免得日后更多后患,说道:“我们便是交还于你,你本领太低,还是无法保有。与其被外人夺去,还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。”妙风使道:“外人怎能随便夺去?”无忌道:“你若不信,那就试试。”将六根圣火令交给了他。妙风使大喜,刚说得一声:“多谢!”张无忌左手一勾,右手一引,早已将六根圣火令一齐夺了过来。妙风使大吃一惊,怒道:“我尚未拿稳,这个不算。”无忌笑道:“再试不次,那也不妨。”又将圣火令还了给他。
妙风使先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,手中执了两根,见无忌出手来夺,左手一令往无忌手腕上砸将下来。无忌手腕一翻,已抓住他的右臂,拉着他手臂迎将上去,双令互击,铮的一声响,震得人心旌摇动。无忌浑厚内力从他手臂迎将过去,这一击之下,妙风使两臂酸痛,全身乏力,便如瘫痪,撤手将圣火令抛在甲板之上。无忌先从他怀中取出四枚圣火令,又拾起甲板上的两枚,说道:“如何?是否要再试一次?”妙风使脸如死灰,喃喃的道:“你不是人,你是魔鬼,你是魔鬼。”举步待要跃入小船,但一个踉跄,软瘫跌倒。流云使跃将上来,抱了他过去。只见小船上扯起风帆,功德王拉住船缆,双手一拉,拍的一响,船缆崩断,大小二船登时分开。无忌抱拳说道:“多多得罪,还祈各位见谅。”只见功德王等人眼中允满了怨毒之意,掉头不答。
大船乘风西去,两船渐距渐远,忽听得黛绮丝叱道:“贼子敢尔!”纵身而起,跃入海中。张无忌吃了一惊,急忙转舵。只见一股血水,从海中涌了上来,跟着不远之处,又涌上一股血水,顷刻间共有六股血水涌上。忽喇一响,黛绮丝从水中钻出,口中咬着一柄短刀,右手抓住一个波斯人的头发,踏水而来。无忌忙转舵将船迎去。但那船船身太大,顾得了转舵,顾不得落帆,一时在海中慢慢打转,紫衫龙王水性果然了得,但见她在海中捷若游鱼,不多时游到船旁,左手在船边铁锚的锚爪上一借力,身子飞起,连着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。众人见了这等情景,心下均已了然。原来波斯人暗藏祸心,待功德王等一干人过了小船,扯起风帆作为遮掩,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船之旁,意图凿沉无忌等的座船。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潜水人吐气的水泡,跃入海中,杀了六人,还擒得一名活口。正待审问那潜水胡人,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,黑烟弥漫——。
但觉得船只震荡,如中炮击,后梢上木片粉飞,张无忌等只感一阵炙热,忙一齐伏低。黛绮丝叫道:“这等人奸恶如此!”抢到后梢,只见船尾炸了一个大洞,船舵已飞得不知所终,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。赵明向无忌凄然望了一眼,心想:“敌船不久便即追上,我等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黛绮丝用波斯话向那被擒的波斯人问了几句,手一起掌,将他天灵盖击得粉碎,一足踢入海中,说道:“我只发觉他们凿船,没料到他们竟在咱们船尾上绑上了炸药。”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远了,黛绮丝水性再好,也已无法追上。
众人黯然相对,束手无策。那大海船船只甚大,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易沉没。忽然之间,黛绮丝叽哩咕噜,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,小昭也以波斯话回答,两人一问一答,脸上神色变幻不定。只见小昭向张无忌瞧了一眼,双颊晕红,甚是靦腆,黛绮丝却厉声追问。两人说了半天,似乎在争辩什么,后来黛绮丝似乎在力劝小昭答应什么事,小昭只是摇头不允,忽向无忌瞧了一眼,叹了口气,说了一个字。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,不住吻她,两人一齐泪流满面,小昭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,黛绮丝却柔声安慰。张无忌、赵明、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,全然不解。赵明在无忌耳边低声道:“你瞧,她二人相貌好像!”无忌一凛,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儿,高鼻雪肤,秋波流慧,眉目之间,当真有六七分相似,心中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的那两句话:“真像,真像!”原来所谓“真像”,乃是说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,那么子昭是黛绮丝的妹妹么?是她的女儿么?
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、杨不悔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,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么小小一个少女竟然如此忌惮,似当大敌,他却又语焉不详,这时方始明白,原来杨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有相似之处,只是并无其他佐证,又见无忌对她加意回护,是以不便明言。至于小昭故意扭嘴歪鼻,苦心装成丑女模样,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。
突然之间,无忌想起了一事:“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什么?她怎么知晓秘道的入口,那一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,用意显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。她成我小婢,相伴几已两年,我从对她不加防备,这份心法她要抄录一通,当真是易如探囊取物。啊哟!我只道她是个天真澜漫的少女,那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计,我两年来如在梦中,从头至尾堕入她的壳中。张无忌啊张无忌,你一生信任旁人,事事受人之愚,竟栽在这小丫头的手中。”想到这里,不禁大是气恼。
便在此时,小昭的眼光正向他望了过来。无忌见她神色中柔情无限,实非作伪,心下又是怦然一动,想起光明顶上对战六大派时,她曾舍身相护自己,两年来她细心熨贴的服侍自己,决不能是事事相欺,莫非自己冤枉了她?正自迟疑不决,船身剧烈一震,又沉下了一大截。黛绮丝道:“张教主,你们各位不必惊慌!待会波斯人的船只到来,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。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,也知一人作事一身当,决不致连累各位。张教主和狮王谢兄待我义重如山。黛绮丝这里谢过了。”说着盈盈拜倒,无忌和谢逊急忙还礼,心中却想:“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,待会固会将你抓去烧死,也不会放过了咱们。”
那船渐渐下沉,舱中进水,无忌抱起殷离,周芷若抱起赵明,各人爬上桅杆。小昭忽向东方一指,哭出声来。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,只见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。过不多时,帆影渐大,正是十余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——。
张无忌心想:“倘若我是黛绮丝,与其遭焚身之苦,还不如跳在海中,自尽而死。”然而见她神色泰然,毫不惊惧,心下不禁佩服:“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,果不寻常。想当年鹰王、狮王、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长豪杰,她以一个妙龄少女,位在三王之上,决非仅因一日之功而得。”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,又想:“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,既然落入他们手中,也不盼望再能活命。只是如何想个法儿,护得义父和赵姑娘、周姑娘、表妹她们周全。那小昭,唉,宁可她对我不义,不可我待她不仁。”忽然间殷离身子一动,睁开眼来,见已身处于无忌怀中,吃了一惊,道:“阿牛哥哥,我——我在那里?你干什么?”无忌道:“你别惊慌身子觉得怎样?”殷离摇头道:“我——我一点力气也没有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上的炮口,一齐对准了桅杆,张无忌武功再高,以血肉之躯,终究难当大炮中轰出来的炸药铁弹。那些波斯船驶到离沉船百余丈处,便即落帆下锚,生怕驶得过近,被张无忌又抢上船来,擒去一两位宝树王,那么一番计谋,又成泡影。只听得智慧王哈哈大笑,得意非凡,叫道:“尔等降不降了?”张无忌朗声道:“中土义士,宁死不屈,岂有降理?是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。”智慧王笑道:“大丈夫斗智不斗力,快快束手待擒吧!”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,辞气极是严正。智慧王怔了一怔,也答以几句波斯话。两人一问一答,说了十几句话,那大圣王也接嘴相询。又说了几句,大船上放下一艘小船,八名水手划桨,驶了过来。
黛绮丝道:“张教主,我和小昭先行过去,你们稍待片刻。”谢逊厉声道:“韩夫人,中土明教待你不薄。本教的安危兴衰,系于无忌一人之身。你若出卖我们,谢某命不足惜。要是损及无忌毫发,谢某纵为厉鬼,也决不饶你。”黛绮丝冷笑道:“你义儿是心肝宝贝,我女儿便是瓦石泥尘么?”说着挽了小昭之手,轻轻一跃,落入了小船。八名水手挥桨如飞,划向波斯大舰去了。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,都是一怔。赵明道:“那小昭果然是她女儿。”
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,站在船头,和诸宝树王说话。那座船不住下沉,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。谢逊叹道:“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无忌孩儿,我识错了韩夫人,你识错了小昭。无忌,大丈夫能屈能伸,咱们暂忍一时之辱,再行俟机脱逃。你肩头挑着重担,中原千万百姓,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,驱除鞑子,一当时机到来,你自行脱身,决不可顾及旁人。你是一教之主,这中间的轻重大小,可要分辨清楚了。”无忌沉吟未答,赵明“呸”了一声道:“自己性命不保了,还什么鞑子不鞑子的。你说蒙古人好呢,还是波斯人好?”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,这时忽道:“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,决不致背叛于他。”赵明道:“你不见紫衫龙王一再逼迫她么?小昭先是不肯,最后被逼得紧了,终于肯了,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?”
这时那桅杆离海面已不过丈余,海中浪涛泼了上来,溅得各人头脸皆湿。赵明忽然笑道:“张公子,咱们和你死在一起,倒也干净。小昭阴险狡狯,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。”这几句话虽以玩笑的口吻出之,但含意情致缠绵,无忌听得甚是感动,心道:“我不能同时娶她们为妻,但得和她们同时毕命,也不枉了。”看看赵明,看看周芷若,又看看怀中的殷离。只是殷离又已昏迷不醒,赵周二女均是双颊酡红,脸上溅着点点水珠,犹似晓露中的鲜花,赵女粲若玫瑰,周女秀似芝兰,无忌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却教我如何报答?”
忽听得十余艘大船上的波斯人一齐高声呼叫,呐喊声和海上波涛相互冲击。无忌等吃了一惊,凝目向诸船望去。只见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齐拜伏在甲板之上,向着大舰行礼。大舰上诸宝树王也是伏在船头,中间椅上端坐一人,倒似是小昭模样,只是隔得远了,瞧不清楚。无忌等大是奇怪,思疑不定,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什么鬼。
但听得群胡呼喊了一阵,站起身来,仍是不断的叫喊什么,听那喊声之中,显是充满欢愉,倒似是遭逢什么喜庆之事一般。只见那艘小船又划了过来,划到近处,小船中赫然坐的是是小昭。她招手说道:“张公子,各位请同到大舰之上,波斯明教,决计不敢加害。”赵明问道:“为什么?”小昭道:“各位请过去便知。若有相害之意,小昭如何对得起张公子?”谢逊忽道:“小昭,你是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?”小昭低眉垂首,并不回答,过了片刻,大大的眼睛之中,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眼泪。霎时之间,张无忌耳中嗡的一响,一切前因后果,已是猜到了七八成,心下又是难过,又是感激,说道:“小昭,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!”小昭侧开头,不敢和他的目光相对。
谢逊叹道:“黛绮丝有女如此,不负了紫衫龙王一世英名。无忌,咱们过去吧。”说着跃向小船之中。接着周芷若抱了赵明,跳了过去,终于无忌也抱着殷离跳入小船。八名水手掉过船头,划向大舰。那小船离大舰尚有二十余丈,舰上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迎接教主。紫衫龙王虽是小昭的母亲,却也不废教中的尊卑之礼。众人登上大舰,小昭吩咐了几句,早有人恭恭敬敬送上面巾、食物,分别带着各人入舱换去湿了的衣服。
张无忌见他所处那间房舱极是宽敞,房中珠光宝气,陈设着不少珍物,刚抹干身上沾湿的海水,呀的一声,房门推开,进来一人,正是小昭。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,一件长袍,说道:“公子,我服侍你换衣。”无忌心中一酸,说道:“小昭,今日你已是总教的教主,说来我还是你的属下,如何可再作此事?”小昭求道:“公子,这是最后的一次。此后咱们东西相隔万里,会见无日,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,也是不能的了。”无忌黯然神伤,只得任她和平时一般,助他换上衣衫,帮他扣上衣钮,结上衣带,又取出梳子,替他梳好头发,无忌见她泪珠盈盈,突然间心中激动,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。小昭“嘤”的一声,身子微微颤动。无忌在她樱唇上深深印了一吻,说道:“小昭,初时我还怪你欺骗于我,没想到你竟待我这么好。”
小昭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之上,低声道:“公子,我从前确是骗过你的。我妈本是总教三位圣处女之一,奉派前来中土,积立功德,以便回归波斯,继任教主。不料她和我爹爹相见后,情难自己,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。我是爹爹的遗腹女儿,终身从未见过爹爹一面。我妈自知罪重,将圣处女的铁戒指传了给我,命我混上光明顶,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。公子,这件事我是一直在骗你。可是在心中,我却没对你不起。因为我决不愿做波斯明教的教主,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,一生一世的服侍你,永远不离开你。我是跟你说过的,是不是?你也答应过我的,是不是?”无忌点了点头,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,又吻了吻她。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,又是甜蜜,又是苦涩。小昭又道:“我记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,决不是存心背叛于你。若非今日山穷水尽,我决计不会泄露此事——”
无忌轻声道:“现下我都知道了。”小昭幽幽的道:“我幼年之时,便见妈妈日夜不安,心惊胆战,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,化装成一个丑样的老太婆。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,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,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。这时候我才明白,她为什么干冒大险,要和我爹爹成婚。公子,咱们今天若非这样,别说做教主,便是做波斯的女皇,我也不愿。”说到这里,她双颊红晕如火,无忌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,心中正自一动,忽听得黛绮丝的声音在门外说道:“小昭,你克制不了情欲,那便送了公子的性命。”
小昭身子一颤,跳了起来,说道:“公子,你以后莫再记着我。殷姑娘随我母多年,你一往情深,是你良配。”无忌低声道:“小昭,咱们杀将出去,擒得一两位宝树王,再要胁他们送回灵蛇岛去。”小昭凄然摇头,道:“这次他们已学了乖,谢大侠,殷姑娘他们身上,此刻均有波斯的刀剑相加。咱们稍有异动,立时便送了他们性命。”说着打开了舱门。只见黛绮丝站在门口,两名波斯人手挺长剑,抵住她的背心。那两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礼,但手中长剑的剑尖,却始终不离黛绮丝的背心。
小昭昂然直至甲板,无忌跟随其后,果见谢逊等人身后,均有波斯武士挺剑相胁。小昭说道:“公子,这里有波斯治伤的灵药,请你替殷姑娘敷治。”说着用波斯语吩咐了几句,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药,交给无忌。小昭又道:“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,咱们就此别过。小昭身在波斯,日日祝公子福体康宁,诸事顺遂。”说着声音又哽咽了。无忌道:“你身居虎狼之域,一切小心。”小昭点了点头,吩咐下属准备船。谢逊殷离赵明周芷若等一一过了船去。小昭将屠龙刀倚天剑六枚圣火令都交了给无忌,凄然一笑,举手作别。无忌不知说什么话好,呆立片刻,跃入对船。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,两船一齐扬帆,渐离渐远。但见小昭俏立船头,怔怔向无忌的座船望着。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,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,终于海上一片漆黑,长风掠动船帆,犹带呜咽之声。
殷离敷了波斯的治伤膏之后,伤势好得极慢,发烧不退,呓语不止。原来她在海上数日,病中受了风寒,那伤药只能医治金创外伤,体内风邪,却非用他药治之不可。无忌人心焦急,第三日上遥遥望见东首海上有一小岛,无忌吩咐舵工向岛驶去。那舵工甚是不愿,叽哩咕噜的争辩,意思似是,教主只命我送你们回归中原大陆,却没叫我中途去什么荒岛。无忌比划手势,向他解释,去荒岛乃是采寻草药,救人性命。那舵工言语不通,只是摇头。无忌焦躁起来,抢过船舵,掉过船头东航。
到得岛旁,已将在海上多日,波涛激荡,虽然身负武功,却也不免头晕,此刻上得岛来,精神却是为之一振。那岛方圆不过数里,一眼可望到尽头,但因地气温暖,岛上长满了树木花草。无忌请周芷若看护殷离、赵明,一路分花拂草,寻觅草药。
那岛上花草虽众,但要采集治病合用的草药,却也不易。无忌越寻越远,直到昏黑,仍只找到一味,只得回到原处。周芷若已用枯枝烧起了一堆火,四下里花香浮动,草木清新,比之船舱中的气闷局促,另有一番光景。殷离的精神也好了一些,说道:“阿牛哥哥,今晚咱们睡在这儿,不回船去了。”此议一出,人人赞妙。眼见小岛上山温水软,也无凶禽猛兽,各人放心安睡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
次晨醒转,无忌揉了揉眼睛,只见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处。他吃了一惊,奔到海边四下一望,仍是不见那船的踪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