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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周芷若跟张三丰赴武当山,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,一切诸多不便,当下挥函转介,投入灭绝师太门下。她天资极是聪颖,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,刻苦学艺,进步神速,深得师父的钟爱,这八年之中,她没离开师父一步,灭绝师太的一言一动,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,心中从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,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,仓卒间无法细想,手起一剑,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。
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,丝毫没有闪避,一瞬之间,剑尖已到胸口,他一惊之下,待要躲让,却已不及。周芷若手腕发抖,心想:“难道我便刺死了他?”迷迷糊糊之中,长剑略偏,嗤的一声轻响,倚天剑已从张无忌的右胸透入。
周芷若一声惊叫,拔出长剑,只见剑尖殷红一片,张无忌右胸处鲜血有如泉涌,四围惊呼之声大作。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,身子摇晃,脸上神色极是古怪,似乎在问:“你真的要刺死我?”周芷若道:“我——,我——”想过去察看他的伤口,但终于不敢,掩面奔回。她这一剑竟然得手,谁都出于意料之外。小昭脸如土色,抢上前来,扶住了张无忌,道:“张公子,你——你——”这一剑幸好稍偏,没刺中心脏,但已重伤右边肺叶,张无忌对小昭道:“你为什么要杀我——”说了这几个字,肺中吸不进气,弯腰剧烈咳嗽,他重伤之下,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,鲜血泊泊流出,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。
旁观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、白眉教的人众,一时均是肃静无声。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,武功高强,胸襟宽博,不论是友是敌,无不暗暗敬仰,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被周芷若刺了一剑,心下均感不忿,眼见倚天剑透胸而入,伤势极重,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。
小昭扶着他缓缓坐下,朗声说道:“那一位有最好的金创药?”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,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,说道:“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。”伸手撕开无忌胸前衣服,只见那伤口深及数寸,忙将玉灵散敷上去时,鲜血涌出,将药粉都冲开了。空性大感束手无策,道:“怎么办?怎么办?”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更是焦急,他们只道已服下金蚕蛊毒,张无忌若是重伤而死,他们解毒无人,也是活不成了。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,急问:“金蚕蛊毒怎生解救,快说:快说啊。”
小昭哭道:“走开!你忙什么?张公子若是不活,大家左右是个死。”若在平时,何太冲是何等身份?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?但这时情急之下,仍是没口的急问:“金蚕蛊毒怎生解救?”空性怒道:“铁琴先生,你再不走开,老纳可要对你不客气了。”便在此时,张无忌睁开眼来,微一凝神,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,血流登时缓了。空性大喜,便即将玉灵散替他敷上。小昭撕下衣襟,替他裹好伤口,眼见张无忌脸白如纸,竟无半点血色,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。
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,暗运内息流转,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,心中只想:“我待教有一口气息尚在,不能让六大派将明教众人尽数杀死!”当下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,缓缓站起身来,说道:“峨嵋、武当两派若有那一位不服在下的调处,可请出来较量。”他此言一出,众人无不骇然,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他如此厉害,竟然兀自挑战。
灭绝师太冷冷的道:“峨嵋派今日已然落败,你若不死,日后再行算帐。咱们瞧武当派的吧!六大派此行的成败,全仗武当派裁决。”这几句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——。
六大派围攻光明顶,少林、崆峒、昆仑、华山、峨嵋五派的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,只余下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。这时他身受剑伤,死多活少,别说一流高手,只须是几个庸手跟他纠缠一番,他也是支持不住了,甚至无人和他对敌,只怕稍等片刻,他也会伤发而毙,武当五侠任谁一位上前,均可将他击死,然后照原来策划?诛灭明教。只是武当派自来极重“侠义”两宇,要他们出手对付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,未免于声名大有损害,恐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,但武当派若不出手,难道“六大派围攻光明顶”这一件轰传武林的大事,竟然闹一个锻羽而归?此后六大派在江湖上脸面何存?其中的抉择,可实在为难之极了。灭绝师太说哪几句话、意思说六大派今后是荣是辱,全凭武当派决定,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,损及个人的名望。
宋远桥、俞莲舟、张松溪,殷利亨、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,谁都拿不出主意。宋远桥的儿子宋青书突然说道:“爹,四位叔叔,让孩儿去料理了他。”武当五侠明白他的意思,他是武当派的晚辈,由他出手,胜于累及武当五侠的英名。俞莲舟道:“不成!咱们许你出手,跟咱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。”张松溪道:“依小兄之见,大局为重,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。”莫声谷道:“名声乃身外之物,只是如此对付一个重伤少年,良心难安。”一时议论难决,各人眼望宋远桥,听他示下。宋远桥见殷利亨始终不发一言,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,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,以致身死,实是生平奇耻大恨,若不一鼓将明教诛灭,扫尽奸恶淫徒,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,当下缓缓说道:“魔教作恶多端,除恶务尽,乃是我辈侠义道的大节。两者不能兼得之际,当取大者。青书,一切小心。”
宋青书躬身道:“是!”走到张无忌身前。朗声道,“曾小侠,你若非明教中人,尽可离开,自行下山养伤。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,与你无涉。”张无忌按住胸前伤口,轻轻的道:“大丈夫急人之难,死而后已。多谢宋兄好意,可是在下与明教共存共亡!”明教和白眉教人众纷纷高叫:“曾少侠,你待咱们已然情至义尽,到此地步,不必再斗。”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,说道:“姓宋的,老夫再接你的高招!”那知一口气提不上来,脚下一软,又摔倒在地。
宋青书眼望张无忌,说道:“曾兄,既然如此,小弟碍于大局,可要得罪了。”小昭挡在无忌身前,叫道:“那你先杀了我再说。”无忌低声道:“小昭?你别担心,这少年本领平常?我对付他绰绰有余。”小昭急得道:“张公子,你——身上有伤啊。”无忌微笑道:“不怕!”宋青书听他说“这少年本领平常,我对付他绰绰有余”这两句话,不禁大怒,厉声道:“好!在下本领平常,领教你的『绰绰有余』!”张无忌柔声向小昭道:“小昭!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?”小昭知道眼前的局面已无法挽回,霍地站起,凄然道:“反正我独个儿也不会活着。”张无忌向她凝视半晌,眼光中充满了无限的柔情蜜忆,心想:“就算我此时死了,也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。”
宋青书向小昭喝道:“你走开些!”张无忌道:“你对这位小姑娘粗声大气,忒也无礼!”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,将他推开数步,说道:“妖女邪男,那有什么好东西!快站起来,接招吧!”张无忌道:“你父亲乃是谦谦君子,阁下年少气盛,却是这等粗暴!跟你动手,还用得着我站起来么?”他嘴里这么说,实则内劲提不上来,自知决计无力站起。
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,许多人都瞧了出来,宋青书如何会不知道,只听俞莲舟朗声说道:“青书,点了他的穴道,令他动弹不得,也就是了,不必伤他性命。”宋青书道:“是!”左手虚引,右手倏出一招,往张无忌肩头点来。张无忌动也不动,待他手指点到肩上的“肩贞穴”时,劲力一卸,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,更无半点着力之处,只因出其不意,身子向前一冲,险险撞到张无忌身上,急忙站定,却已不免有点狼狈。
宋青书定了定神,飞起一脚,迳往他的胸口踢去,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。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的性命,但不知怎的,宋青书心中对无忌隐隐蓄着极深的恨意,这倒不是无忌说他武功平常之故,却是因见周芷若瞧看张无忌的眼光之中,一直含情脉脉,极是关怀。最后虽是奉了师父之命而刺他一剑,但显而易见,她心中难受异常。宋青书自见到周芷若后,一双眼光,极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,虽然常自强制自己,不可多看,以免被人认为是轻薄之徒,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、一颦一笑,无不被他瞧得清清楚楚,只是她刺剑之后,更是黛眉紧蹙,哀伤欲绝。宋青书隐隐知道:“这一剑刺了之后,不论张无忌这小子是死也好,活也好?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。”他明知自己倘若击死了张无忌,周芷若必定深责自己,可是心头妒火中烧,却又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。宋青书本来文武双全,乃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,人品也是端方正直,但一遇到这“情”之一关,竟是方寸大乱。
众人眼见宋青书这一腿踢去,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,只有出掌硬接,那知足尖将要踢到他的胸口,张无忌左手五指轻轻一拂,宋青书这一腿之力竟然转向,从他身侧斜了过去,相距不过三寸。但就是差了这么三寸,这一腿全然踢了个空,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,跟着跨了一步,左足足跟后撞,直攻张无忌的背心,这一招既快且狠,人所难料,原是极高明的招数,但张无忌手指一拂,又已将他的撞击卸开。
三招一过,旁观众人无不大奇。宋远桥叫道:“青书,他本身已无半点劲力,这是四个拨千斤之法。”究竟宋远桥眼光老辣,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,所用的功夫虽然叫做“乾坤大挪移”,其基本道理,却与中原武学中“四而拨千斤”的“借力打力”并无二致。宋青书被父亲一语提醒,招数忽变,双掌轻飘飘地,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,正是武当绝学之一的“绵掌”。要知“借力打力”,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,所谓“四两拨千斤”,须得对方出力千斤,方能借劲运劲,这时他所使的“绵掌”,本身的劲力就是在若有若无之间,叫张无忌想借力也无从借起。不料他绵掌一招招的打出,张无忌的“乾坤大挪移”神功已练到至高无上的第七层境界,别说绵掌虽轻,终究是有形之物,便是伤人于无形的毒气怪声,他也能随意化解,但见他闭目微笑,左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,忽挑忽捻,忽弹忽拨,上身半点不动,片刻间将宋青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。
宋青书心中大骇,偶一回头,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,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,不禁心中又酸又怒,知道她关怀的决不是自己,深深吸一口气,左手一掌猛击张无忌右颊,右手一指便点他在肩后的“魄户穴”,这一招叫做“花开并蒂”,名称好听,招数却是厉害,双手递招之后,跟着右手一掌击他左颊,左手食指却疾点他左肩后的“风户穴”。这两招“花开并蒂”并成一招,连续四式,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,势道之猛,手法之快,真是非同小可。众人见了这等声势,“啊”的齐声惊呼,不约而同的跨上一步。只听得拍拍两下清脆的响声,宋青书左手一掌打在自己左颊之上,右手一掌打在自己右颊之上,同时一指点中了自己“魄户穴”,另一指点中了自己“风户穴”。他这招“花开并蒂”四式齐中,却给张无忌以“乾坤大挪移”中最神妙的功夫,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。倘若宋青书出招稍慢,那么自己点中了“魄户穴”后,以后两式便即无力使出,偏生他四式连环,迅捷无伦,“魄户穴”虽被点中,手臂尚未麻木,直到使了第二套“花开并蒂”之后,这才手足酸软,砰的一声,仰天摔倒,挣扎了几下,却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宋远桥快步抢出,左手推拿几下,已解开了儿子的穴道,但见他两边面颊高高肿起,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,知他受伤虽轻,但这儿子心高气傲,今日当众受此大辱,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,当下一言不发,携了他手回归本派。
这时四周喝采之声,此起彼落,议论赞美的言语,嘈杂盈耳,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,喷出几口鲜血,按住伤口,又咳嗽起来。众人凝视看他,极为关怀,人人均想: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,虽然得胜,但内力损耗必大。有的人看看张无忌,又望望武当派众人,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,还是另行派人出斗。
宋远侨道:“今日之事,武当派已然尽力,想是魔教气数未尽,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来。若再缠斗不休?名门正派和魔教又有什么分别?”俞莲舟道:“大哥说得是。咱们即日回山,请师父指点。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,待这少年伤愈之后。再决胜负。”他这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,豪气逼入,今日虽然认输,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。张松溪和莫声谷齐道:“正该如此!”忽听得刷的一声,殷利亨长剑出鞘,双眼泪光莹莹,大踏步走出去,剑尖对看张无忌,说道:“姓曾的,我和你无冤无仇,此刻再来伤你,我殷利亨枉称这『侠义』两字。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,我是非杀他不可,你让开吧!”张无忌摇头道:“但教我有一口气在,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。”殷利亨道:“那我可先得杀了你!”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,神智昏迷,心情激荡,轻轻的道:“殷六叔,你动手吧!”
殷利亨听到“殷六叔”三字,只觉语气极为熟悉,心念一动:“无忌幼小之时,常常这样叫我,这少年——”凝视他的面容,竟是越看越像,虽然分别了八年,张无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成长为壮健少年,加之胡须不剃。长发未理,相貌已是大异。但殷利亨心中先存下“难道他竟是无忌”这个念头,细看之下,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地显现出来,不禁颤声道,“你——你是无忌么?”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,自知去死不远,再也不必隐瞒。叫道:“殷六叔,我——我常常在想念你。”殷利亨自来是情感极为充沛之人,双目流泪,当的一声抛下长剑,俯身将他抱了起来,叫道:“你是无忌,你是无忌,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无忌!”宋远桥、俞莲舟、张松溪、莫声谷四人一齐围拢,各人又惊又喜,心头均是说不出的滋味。殷利亨这么一叫,旁边众人无不惊讶,那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,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。
殷利亨见无忌昏晕了过去,忙摸出一粒“天王护心丹”,塞入他的口中,将他交给俞莲舟抱着,抬起长剑,冲到杨逍身前,戟指骂道:“姓杨的,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,我——我——”喉头便住,再也骂不下去,一剑递出,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。杨逍丝毫不能动弹,微微一笑,闭目待毙。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,挡在杨逍身前,叫道:“休伤我爹爹!”
殷利亨凝剑不前,定睛一看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,全身冰冷,只见这少女长挑身材、秀眉大眼,一模一样是当年纪晓芙的形貌。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,每当练武有暇,心头甜甜的,总是想看未婚妻的俏丽倩影,及后得知纪跷芙为明教光明使者杨逍掳去,失身于他,更且因而毙命,心中之愤恨,自是难以言宣。此刻突然见到纪晓芙重新出现,身子一晃,失声叫道:“晓芙妹子,你——你——”那少女却是杨不悔,说道:“我姓杨,纪晓芙是我妈妈,她早已死了。”
殷利亨呆了一呆,这才明白,喃喃的道:“啊?是了,我真胡涂!你让开,我今日要替你妈报仇雪恨。”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:“好!殷叔叔,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。”殷利亨道:“为——为什么?”杨不悔道:“我妈是给这名贼尼一掌打死的。”殷利亨道:“胡说八道,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?”杨不悔冷冷的道:“那是在蝴蝶谷中,老贼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,我妈不肯,老贼尼就一掌将我妈打死了。我亲眼瞧见的,张无忌哥哥也是亲眼瞧见的。你再不信,不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。”当纪跷芙身死之时,杨不悔年幼,什么也不懂得,但后来年纪大了,慢慢回想,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。
殷利亨回过头去,望着灭绝师太,眼中露出疑问之色,道:“师太——她说——纪姑娘是——”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,说道:“不错,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,留在世上又有何用?她和杨逍是两厢情愿,宁肯背叛师门,不愿遵奉师命,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。殷六侠,为了顾全你的颜面,我始终隐忍不言。哼,这等无耻的女子,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?”殷利亨铁青着脸,大声道,“我不信,我不信!”灭绝师太道:“你问问这女孩子,他叫什么名字?”殷利亨的目光转到杨不悔脸上,泪眼模糊之中,瞧出来活脱便是一个纪晓芙,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的,说道:“我叫杨不悔。妈妈说: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。”当的一声,殷利亨掷下长剑,回过身来,双手掩面,疾冲下山。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:“六弟,六弟”但殷利亨既不答应,亦不回头,提气急奔,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,但爬起身来,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。他和纪晓芙之事江湖上多有知闻,眼见事隔十余年,他仍是如此伤心不由得都替他难过。要知以武当六侠殷利亨的武功,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跌?那自是心神大乱、魂不守舍之故了。
这时宋远桥、俞莲舟、张松溪、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,各出一掌,抵在张无忌胸、腹、背、腰四处大穴之上,齐运内力?给他疗伤。四人内力甫施,立时觉得无忌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,源源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。四人一齐大惊,暗想如此不住吸去,只须一两个时辰,自己内力便致耗竭无存,但无忌生死未卜,那便如何是好?正没做理会处,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,“啊”了一声。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,觉得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,反传过来,竟是无忌的九阳神功起了应和,转将内力反输到四人体内,宋远桥叫道:“使不得!你自己静养要紧。”四个人急忙撤掌而起,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,舒适无比,显是无忌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四人,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荡,反而帮助四人增强了内功的修为。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觑,暗自震骇,眼见他重伤垂死,那知内力竟是如此强劲浑厚,沛不可当。
此刻张无忌外伤尚重,内息却已运转自如,慢慢站起身来,说道:“宋大伯、俞二伯、张四伯。莫七叔,恕侄儿无礼!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。”
宋逮桥道:“师父他老人家安好!无忌,你——你长得这么大了——”说了这句话,心头虽有千言万语,却再也说不下去了。白眉鹰王殷天正见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竟是自己外孙,高兴得呵呵大笑,却终究站不起身。
灭绝师太铁青着脸,将手一挥,峨嵋群弟子跟看她向山下走去。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步,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一望,张无忌却也正目送着她离去。两人目光相接,周芷若苍白的脸颊上飞上一阵红晕,眼光中似乎是说:“我刺得你如此重伤?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,你可要好好保重。”张无忌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,微微点了点头。周芷若秀眉上扬,心中十分喜欢,随即回过头去,加快脚步,远远去了。这一切全瞧在宋青书的眼中,他目光中闪耀着几星刻毒的恨意,但一瞬即过,谁也没有见到。
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,再加峨嵋派这一去,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,崆峒和华山两派跟著作别。何太冲走近身来,说道:“小兄弟,恭喜你们亲人相认啊——”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,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、去秽恶的寻常药丸,递了给他,说道:“请贤夫妇各服一丸,金蚕蛊毒便可消解。”何太冲拿看这两粒药丸,但见黑黝黝的毫不起眼,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。张无忌道:“在下既说消解得,便是消解得。”他说话声音虽然微弱,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,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威严,不由得何太冲不信。他心想:“即使他骗我?所给的药不能消解蛊毒,当着武当四侠之前,我也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于我。何况少林派的那几个贼秃似乎也有回护这小贼之意。今日只好认命罢喇。”当下苦笑着说声:“多谢”微一稽首,和班淑娴分别将药丸服下,指挥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,告辞下山。
俞莲舟道:“无忌,你伤重不能行走下山,只好在此调养,咱们可又不能在此陪你,盼你痊愈之后,来武当一行,也好让师父见了你喜欢。”张无忌含泪点头。各人有许多事想问、有许多话想说,但见无忌神情委顿,均知多说一句话便是加重他一分伤势,只有忍住不言。猛听得少林派中一人大声叫了起来:“圆真师兄的尸首呢?”另一人道:“咦,怎么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体?”莫声谷好奇心起,抢步过去一看,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尸,可是单单少了圆真的一具尸体。
圆音指着明教教众,大声喝遭:“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,莫惹得和尚无名火起,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。”周颠笑道:“哈哈,哈哈!真是笑话奇谈!你这活贼咱们也不要,要这死和尚干么?拿他当猪当羊,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?”少林人众一想倒也不错,当下十余个僧人四出搜索,却那里有圆真的尸身。众人虽觉奇怪,但想多半是华山、崆峒各派收取本门死者的尸身之时,误将圆真的尸身收了去。当下少林、武当两派人众连袂下山,张无忌上前几步,躬身相送。宋远桥道:“无忌孩儿,今日一战,你是名扬天下,对明教更是恩重如山。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,总当使明教改邪归正,少作些坏事。”无忌道:“孩儿遵奉师伯教诲,自当尽力而为。”张松溪道:“你一切小心在意,事事提防奸恶小人!”无忌又应道:“是!”他和宋远桥等久别重逢,又即分离,十分的依依不舍。
杨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,两人对望一眼,齐声说道:“明教和白眉教全体教众,叩谢张大侠护教救命的大恩!”顷刻之间,黑压压的人众跪满了一地。
张无忌见人人行此大礼,不由得慌了手脚,何况其中尚有外公、舅舅诸人在内,急忙跪下还礼,那知他这一急跪,胸口剑伤破裂,几口鲜血喷出,登时晕了过去。小昭抢上扶起,明教中两个没有受伤的头目抬过一张软床,扶他睡在床上。杨逍皱了眉头,说道:“快扶张大侠到我房中静养,这几天中,谁也不能去惊动于他。”那两名头目躬身答应,将张无忌抬入杨逍房中。小昭跟随在后。经过杨不悔身前时,杨不悔冷冷的道:“小昭!你装得真像,我早知你必有古怪,只是没料到这么一个丑八怪竟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。”小昭低头不语,叮叮当当的拖着铁链,紧跟在张无忌身后。
这几天中,明教教众救死扶伤,忙碌不堪。经过这场从地狱边逃回来的大战,各人心中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残杀、以致召来外侮的不该。人人关怀着张无忌的伤势,谁也不提旧怨,安安静静的耽在光明顶上养伤。张无忌九阳神功已成,周芷若刺他这一剑虽然厉害。但只因剑尖透入时偏了数寸,只伤及肺叶,未中心脏,因此静养了七八天,伤口渐渐愈合。殷天正、杨逍、韦一笑、说不得等人躺在软床之中,每天由人抬进房来探视,见他一天好似一天,都是极为欣慰。
到第八天上。张无忌已可坐起。那天晚上,杨逍和韦一笑又来房中探病,张无忌道:“两位身中一阴指后,这几天觉得怎样?”杨韦二人每日都要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,伤势只有越来越重,但怕无忌挂怀,都道:“好得多了!”张无忌见二人脸上黑气笼罩,说话也是有气无力,说道:“我内力已回复了六七成,便替两位治一治看。”杨逍忙道:“不,不!张大侠何必忙在一时?待你贵体痊愈?再替咱们医治不迟。此刻用力早了,伤势若有反覆,咱们心中何安?”韦一笑道:“早医晚医,那也不争在这几日。张大侠静养贵体要紧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义父当年和两位平辈论交,两位都是我的长辈,再称『大侠』什么,侄儿可实在不敢答应。”杨逍微笑道,“将来咱们都是你的属下,在你跟前,连坐也不敢坐,还说什么长辈平辈?”张无忌一怔,问道:“杨伯伯你说什么?”韦一笑道:“张大侠,这明教教主的重任,除了你来承当之外,那里还有旁人?”
张无忌双手乱摇,道:“此事万万不可!万万不可!”便在此时,忽听得东面远远传来一阵阵尖利的哨子之声,正是光明顶山下有警的讯号。杨逍和韦一笑微微一怔,心中均想:“难道六大派输得不服,去而复返么?”但两人都是第一流的高手,脸上丝毫不动声色。杨逍又道:“昨天吃的人参还好么?小昭,你再到药室去取些,给张大侠煎汤喝。”只听西面、南面同时哨子声大作。张无忌道:“是有外敌来攻么?”韦一笑道:“本教和白眉教不乏好手,张大侠不必挂心,谅小小几个毛贼,何足道哉!”
可是片刻之间,哨子声已在半山间响起。那敌人来得好快,显然不是小小毛贼。杨逍笑道:“我出去安排一下,韦兄便在这里陪着张大侠。嘿嘿,明教难道一蹶不振?变成人人可欺的脓包了。”他虽伤得动弹不得,但言语中仍是充满着豪气。张无忌暗自寻思:“少林、武当这些名门正派,决不会不顾信义,重来寻仇。来者只怕多半是残忍奸恶之辈。光明顶上所有高手人人重伤,这七八天中,没一人能将伤势养好,不论外敌是强是弱,咱们都无法抵挡。倘若强自出战,只有人人送命。”突然间门外脚步声急,一个人闯了进来,满脸血污,胸口插看一柄短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