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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三丰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,待要扶那虬髯大汉过船,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,一手抱着男孩的尸身,一手抱着女孩,轻轻一纵,便过了渡船。张三丰暗暗点头:“这人身受重伤,仍是如此忠于幼主,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,我这番出手虽然不免冒失,但这样的好汉子却也该救。”当下便也回到渡船,替那大汉和小女孩取下毒箭,敷上拔毒生肌之药,待得一切料理定当,渡船已过了汉水。
张三丰心想:“眼下无忌周身穴道闭塞,不能行走,若是到老河口投店,这汉子和那女孩都是钦犯,我一人照顾三人,只怕难以周全。”便一沉吟,取出三两银子交给梢公,说道:“梢公大哥,烦你顺水东下,过了仙人渡,送咱们到太平店投宿。”那梢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,心中早是万分敬畏,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,当下连声答应,摇着船沿江东去。
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,说道:“老道爷相救小主的大恩大德,常遇春粉身难报。”张三丰忙伸手扶起,道:“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。”一碰到手掌,但觉触手冰冷,心下微微一惊,问道:“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?”常遇春道:“小人从信阳护送两位小主南下,途中和鞑子派来追捕的鹰爪接战四次,胸口和背心被一个番僧打了两掌。”张三丰一搭他的脉博,但觉跳动极是微弱,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,更是骇然,但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,受伤着实不轻,若是换作旁人,早便支持不住,他千里奔波,力拒强敌,当真是英雄了得。当下命他不可说话,布舱中安卧静养。
这晚二更时分,才到太平店,张三丰到镇上药店里抓了药,煮了给各人分别服下,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,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,坐在哥哥的尸身之旁,一动也不动。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,问道:“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女孩站起身来说道:“我叫周芷若。不敢请教道长法号?”张三丰见她小小年纪,虽在丧乱之中,仍是态度雍容,行止有礼,不禁怜爱之心更甚,微笑道:“老道是张三丰。”
常遇春“啊”的一声,翻身坐起,大声道:“老道长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,难怪神功盖世。常遇春今日有幸,得遇仙长。”张三丰微笑道:“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,什么仙不仙的。常英雄快请卧倒,不可裂了箭创。”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,英风飒飒,周芷若明慧端丽,温顺文雅,心中对两人都很喜欢,但想到他二人是魔教中人,倘若深谈,说不定日后贻患无穷,便淡淡的道:“两位受伤不轻,不宜多谈。”
要知张三丰生性豁达,于邪正两途,原无多大偏见,当日曾对张翠山言道:“正邪两字,原来难分。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,便是邪徒;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,那便是正人君子。”又说白眉教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,行事乖僻,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,很可交交这个朋友。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身亡,他心伤爱徒之死,对白眉教不由得深恨极恶,心想三弟子愈岱岩终身残废,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,皆是由白眉教而起,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,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,于这“邪魔”二字,却是恨恶殊深。
那周子旺正是魔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。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。自立为帝,国号称“周”,但旋即为元军扑灭,周子旺被擒斩首。弥勒宗和白眉教虽非一派,但相互间渊源甚深,周子旺起事之时,殷天正曾在浙西为之声援。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和周芷若,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,兼之事先未明二人身份,实在是大违本愿,想到两个情若父子的弟子一死一伤,无忌又是毒深难治,不禁长叹了一声。
这时那梢公已煮好饭菜,开在舱中小几之上,鸡、肉、鱼、蔬,一共煮了四大碗。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,自己却给无忌喂食。常遇春问起原由,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,是以点了他各穴道,暂保性命。无忌心中难过,竟是食不下咽。张三丰再喂时,无忌摇摇头,不肯再吃了。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,道:“道长,你先吃饭吧,我来喂这位大哥。”无忌道:“我饱啦,不要吃了。”周芷若道:“张大哥,你若不吃,老道长心里不快,他也吃不下饭,岂不是害得他肚子饿了?”无忌一想不错,当周芷若将饭送到他嘴边时,便张口吃了。周芷若细细心心的将鱼骨鸡骨剔除,每一口饭中再加上肉汁,无忌竟吃得十分香甜,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。
张三丰心中稍慰,但转念又想:“无忌这孩子命苦,自幼死了父母,如他这般病重,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。”只是常遇春不动鱼肉,只是将那碗青菜吃得干干净净,虽在重伤之下,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。张三丰虽是道士,却不忌荤腥,见常遇春食量甚豪,便劝他多吃鸡肉。常遇春道:“张真人,咱拜菩萨的不吃荤。”张三丰道:“啊,老道倒忘了。”
原来魔教中人规矩极严,每日只吃一顿晚餐,戒食荤腥,自唐朝以来,即是如此。北宋末年,魔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,当时官民均称之为“食菜事魔教”,食菜和奉事魔王,是魔教的两大规律,传之已达数百年。只是历朝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,武林中人也对之极是岐视,因此魔教教徒行事甚为隐秘,虽然吃素,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,不敢泄漏自己身份。
常遇春道:“张真人,你于我有救命之恩,何况你也早已知晓我的来历,自也不用瞒你。我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,朝廷官府固然当咱是十恶不赦之徒,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咱们不起,甚至是打家劫舍、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,也说咱们是妖魔鬼怪。可是你明知咱们的身份来历,还是出手相救,这番恩德,当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了。”原来魔教所事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,教中人称为“明尊”,称自己的教为“明教”,人却称为之为魔教。
张三丰道:“常英雄——”常遇春忙道:“老道爷,你不用英雄长、豪杰短啦,干脆叫我遇春得了。”张三丰道:“好!遇春,你今年多大岁数?”常遇春道:“我刚好二十岁。”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,但言谈举止之中,显然年纪甚轻,是以有此一问,于是点头道:“你不过刚长大成人,虽然投入魔教,但陷溺未深,及早回头,一点也没迟了。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,盼你不要见怪。”常遇春道:“老道长见教,自是金玉良言,我怎敢见怪?”张三丰道:“好!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,弃了邪教。你若是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,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。日后你行走江湖,扬眉吐气,谁也不敢轻贱于你。”
宋远桥是七侠之首,名震天下,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。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,但拣选甚严,若非根骨资质,品行性情无一不佳,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,常遇春出身魔教,常人一听早就皱起眉,竟蒙张三丰垂青,那自是极大的福缘了。
岂知常遇春朗声道:“遇春蒙张真人瞧得起,实是感激之极,但遇春身属明教,终身不敢背教。”张三丰又劝了几句,常遇春却坚决不从。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,不由得暗自叹息,于是将无忌抱在手里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咱们便此别过。”他不愿和魔教中人打交道,那“后会有期”四字也忍住了不说。
张三丰抱了无忌,便要出船上岸,常遇春又拜谢。周芷若向无忌道:“张家大哥,你要天天吃饱饭,免得老道爷操心。”无忌眼泪夺眶而出,哽咽道:“多谢你好心,可是——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。”张三丰心下黯然,举起袍袖,给他擦去腮上流下来的眼泪。周芷若惊道:“什么?你——你——”张三丰道:“小姑娘,你良心甚好,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,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?”周芷若道:“多谢老道教诲。”
常遇春忽道:“张真人,你老人家功行深厚,神通广大,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,总能化解吧?”张三丰道:“是!”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,却轻轻摇了两摇,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,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。常遇春见他摇手,吃了一惊,说道:“小人内伤不轻,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,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?”张三丰摇头道:“他奇经八脉已通,寒毒散入脏腑,非寻常药石可治,普天下再无一人医得”常遇春道:“可是那位神医却有起死人,肉白骨的能耐。”
张三丰一怔之下,猛地里想起了一人,说道:“你说的莫非是『蝶谷医仙』?”常遇春道:“正是他,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。”张三丰心下却好生踌躇:“素闻这『蝶谷医仙』胡青牛是魔教一派,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,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,只要魔教中人患病,他尽心竭力的医治,一文不收,教外之人求他,便是黄金万两堆在他的面前,他也不屑一顾。无忌宁可毒发身亡,我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。”要知那胡青牛以“青牛”两字为名,取意于“老子骑青牛出关而化胡”这句话,扣了这个“胡”字,那魔教原是由西域胡人传入中土,另一含意义是青牛吃草,兼有“食菜事魔”和“尝百草以治病”的意思,他我行我素,不加隐瞒,江湖上多知他是魔教中颇具身份的长老。
常遇春见他踌躇,明白他的心意,说道:“张真人,胡师伯虽是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,但张真人有相救周姑娘的大恩,胡师伯非破例不可。他若当真不肯动手,遇春决不和他干休。”张三丰道:“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,我是听到过的,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,实非寻常——”常遇春大声道:“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,最多治不好,左右也是个死,又有什么可想?”他性子爽直之极,心中想到什么,便说了出来。
张三丰听到“左右也是个死”六个字,心头一震,暗想:“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,眼看无忌最多不一月之命,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。”于是说:“如此便拜托你,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,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,倘若当真治好了,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。”他知道魔教中人行事诡秘,若是一纠缠上身,阴魂不散,不知道将有多少后患,张翠山弄到身败名裂,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。
常遇春昂然道:“张真人可把咱们明教中人,忒也瞧得小。”他转头向周芷若道:“周姑娘,你暂且跟张真人去,好不好?”周芷若尚未回答,张三丰愕然道:“什么?”常遇春:“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,这个是我知道的,自来邪正不并立,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,如何能去相求于邪魔外道?我胡师伯脾气古怪,若是见到张真人,说不定礼貌不周,双方反而弄僵。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,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。是以我请周姑娘到武当山暂住,待张兄弟身子安好了,我送他上山,再来接周姑娘回去。打开天窗说亮话,那便是将周姑娘作抵押。”
张三丰一生和人相交,肝胆相照,自来信人不疑,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,要他交在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,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。
张三丰一时踌躇未答,常遇春又道:“咱们周子旺大哥仁义过人,在信阳举事失败,满门二十三口,全死于鞑子之手,连周大哥七十八岁的老母,也是难免一刀。小人拚了性命,抢着他一子一女出来,岂知小公子又中鞑子的毒箭身亡。这位姑娘是周大哥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骨肉,周大哥身在明教,仇敌遍于天下,不但鞑子要追捕他女儿,他无数强仇若是知道讯息,非跟你张真人找麻烦不可。张真人,武当派虽然威震天下,但你还得小心。”
张三丰心下不禁哑然失笑,自己尚未答允收留周芷若,这个直心肠的汉子却已在谆谆叮嘱起来,要跟周芷若为难的人固多,江湖上要捉拿张无忌来加以逼问的人又岂是少了?只是无忌眼下毒入膏肓,当真“左右也是个死”,多大的凶险也顾不得了。他也无法多想,便道:“遇春,咱们一言为定,我替你好好照顾周姑娘,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。待他体内阴毒去尽,便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。”常遇春道:“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小人必当全力而为。”
他跳上岸去,在一棵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,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,这才埋葬,和周芷若两人跪在坟前,拜了几拜。周芷若痛哭了一场,常遇春却站着默不作声。要知“裸葬”乃明教的教规,教众以为每人出世时一丝不挂,离世时也当如此,张三丰不知其理,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。
次日天明,张三丰携同周芷若,与常遇春、无忌分手。无忌自父母死后,视张三丰如祖父一般,见他忽然离去,不由得泪如泉涌。张三丰温言道:“无忌,你病好之后,常大哥便带你来到武当,乖孩子,分别数月,不用悲伤。”无忌手足动弹不得,只点了点头,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。周芷若回上船去,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,替他抹去了眼泪,对他微微一笑,将手帕塞在他的衣襟之中,这才回到岸上。张三丰心中一动:“这小姑娘如此美丽,他年定是个绝色佳人。无忌若得伤愈,我决不容他二人再行相见,否则不幸二人互有情意,岂不是重蹈翠山的覆辙?”
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在岸上西去,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,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,这才不见。无忌霎时之间,只觉孤单凄凉,难当无比,忍不住又哭了起来。常遇春皱眉道:“张兄弟,你今年几岁?”无忌哽咽道:“十二岁。”常遇春道:“好啊,十二岁的人,又不是小孩子了,哭哭啼啼的,不怕丑么?我在十二岁上,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,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。男子汉大丈夫,只流鲜血不流泪。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,我可要拔拳打你了。”
无忌见他形相凶猛,心中好生害怕,暗想:“我太师父刚去,你便对我如此狠恶,日后不知要吃你多少苦头?”口中朗声道:“我是不舍得太师父才哭,人家打我,我才不哭呢。你敢打我便打好了,你今日打我一拳,他日我打还你十拳。”常遇春笑道:“今日我打了你,他日你与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,这武当派的神拳,我可挨得起十拳吗?”无忌波的一声,笑了出来,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,倒也不是坏人。
当下常遇春取出银两、雇了一艘江船,直航汉口。到了汉口后,另换长江江船,沿江东下,原来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蝶谷,是在皖北的女山湖畔。
长江自汉口到九江,流向东南,直到九江后,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。两年之前,无忌曾乘船溯江而上,但其时有父母相伴,又有俞莲舟同行,旅途中何等快活,今日父母双亡,自己全身穴道封闭,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,其间苦乐,实有天壤之别。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,心中虽然伤感,却也不敢流泪。每日子午两时,体内寒毒发作,每一次均有大半个时辰的痛楚难当,无忌咬牙强忍,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,而且阴寒侵袭,一日甚于一日。
好容易到得集庆(即今之南京)下游的瓜埠,常遇春舍舟起旱,雇了一辆大车,向北进发,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。常遇春知道这位胡青牛胡师伯脾气古怪,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,待大车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,便命大车转头,自己将无忌负在背上,大踏步而行。
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至,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,内伤着实不轻,只走出里许,便是全身筋骨酸痛,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。无忌好生过意不去,道:“常大哥,咱们慢慢走吧。你别累坏了身子。”常遇春焦躁起来,怒道:“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,也半点不累,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,便叫我寸步难行?”他睹气加快脚步,奋力而行,但一个身有内伤之人,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,只走出数十丈,几乎四肢百骸骨节一齐都要散开一般。他兀自不服气,不肯坐下休息,一步步的向前挨去。
这般走法,那就慢得紧了,行到天黑,尚未走得一半,而且山路崎岖,越来越是难走,总算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,常遇春将无忌放下地来,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。他怀中带着些给无忌吃的糖果糕饼,两人分着吃了。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,又要赶路,无忌极力相劝,说在林中安睡一晚,待天明了再走。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,半夜三更的去惊吵胡青牛,说不定他一怒之下,反而不肯医治,只得依了无忌,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。
睡到半夜,无忌身上寒毒又发作起来,剧颤不止。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,一声不响,强自忍耐,便在此时,忽听得远远有兵刃相交之声,又有人吆喝道:“往那里走?”“堵住东边,逼他到树林中去。”“这一次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。”跟着脚步声响,几个人快速异常的奔向树林中来。常遇春一惊而醒,一手拔出单刀,一手抱起无忌,以备且战且走。无忌低声道:“常大哥,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。”常遇春点了点头,心中已是打好了主意,宁可力战而死,也要保护无忌周全,只是自己受伤后武功全失,不由得大是焦急。
他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,只见影影绰绰,七八个人围着一人相斗。黑暗中看不清各人的身形,不知双方各是些什么人物,但见中间那人赤手空拳,双掌飞舞,却逼得敌人无法欺近身去,斗了一阵,众人身形移动,一步步打近,常遇春和无忌藏身处的大树旁来。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,清光泻地,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,是个五十来岁的高瘦僧人。围攻他的众人中却是有僧有道,有俗家打扮的汉子,还有两个女子。常遇春凝神观斗,越看越是心惊,见围攻的人个个武功精奇。两个和尚一执禅杖,一持戒刀,禅杖横扫,戒刀斜劈之际,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。一个道人手持长剑,身形变动奇快,忽而在左,忽而在右,长剑抖动,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。一个矮小的汉子双手各握一柄单刀,在地下滚来滚去,以地堂刀法进攻那僧人的下盘。
两个女子身形苗条,各执长剑,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。酣斗中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,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,无忌险些失声而呼:“纪姑娘!”原来这女子正是殷利亨的未婚妻子纪晓芙。无忌初时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,觉得以多欺少,甚不公平,心中盼望那和尚能突围而走,但这时认出纪晓芙后,心想那和尚既和纪姑姑为敌,自是个坏人,一颗心便去帮在纪晓芙一边了。
常遇春低声的自言自语:“八个人打一个,太不要脸,不知都是些什么人?”无忌低声道:“两个女子是峨嵋派的,嗯,两个和尚都是少林派的。他『大漠飞沙』使得多狠,正是昆仑派的绝招。这使地堂刀的汉子却不知是什么门派。”常遇春道:“是崆峒的吧。”无忌摇头道:“不是崆峒派的地堂刀法,右手用刀、左手使拐,这两人却使双刀。”常遇春心下暗自佩服:“当真名门子弟,见识毕竟不凡。”他那知无忌的武功却主要学自谢逊,此人武学博大精深,因一心和各家各派为敌,各家各派的武功便无所不窥。无忌日受亲炙,虽谈不上通晓,但见识却是不差。无忌见纪晓芙等久斗那和尚不下,越看越是钦佩那和尚武功了得,但见他掌力雄浑,忽快忽慢,虚虚实实,打到快时,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,别说捉摸他的招数门派了,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:“用暗青子招呼!”当即一名汉子和一个道人分向左右跃开,跟着便是嗤嗤声响,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和尚射去。这么一来,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。那使剑的道人喝道:“彭和尚,咱们又不是要你性命,你拚命干么?你把白龟寿交了出来,大家一笑而散,岂不是妙?”常遇春吃了一惊,低声道:“这位便是彭和尚?”
无忌在江船之中,听父母和俞莲舟说起在王盘山扬刀立威大会,以及白眉教和各帮会结仇的来由时,知道白龟寿是白眉教在王盘山仅得生还的玄武坛坛主。昆仑派虽也有两人侥幸不死,但已被谢逊的吼声震成了白痴,因此十多年来各门各派和白眉教斗争不休,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。无忌心道:“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?”却听彭和尚朗声道:“那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,我彭和尚莫说他日后均是白眉教中人,便是毫无干连,也不能见死不救。”那道人道:“什么见死不救?咱们又不是取他性命?只是跟他打听一个人。”彭和尚道:“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,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?”围攻他的一个少林僧叫了起来:“这是白眉教妖女殷素素嫁祸少林的奸计,谁能信得?”无忌听那少林僧提到亡母的名字,又是骄傲,又是伤心,暗想:“我妈虽已逝去两年,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。”但见彭和尚和众人一问一答,手下却是丝毫没缓。那道人想引得他说话分心,便可乘虚而入,岂知彭和尚武功固强,心智也是高人一等,这等小小玄虚,焉能骗得了他?只是围攻他的人是集中了数派的精英人物,竟无一个庸手,他数次想突围而逃,却也不能。猛听得站在外围放射暗器的道人叫道:“啊哟,不好!暗器打光了!”六个人一听叫声,同时伏地,但见白光闪动,五柄飞刀,激射而至。原来他“暗器打光了”这句话是个暗号,叫围攻的众人伏地相避。这五把飞刀劲道威猛之极,成梅花之形,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。若在寻常之时,彭和尚只须低头弯腰,或是向前扑跌,要不然便使铁板桥仰身,使飞刀在胸前掠过,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,封住了他下三路,却如何能矮身闪躲?
无忌心头一惊,只见彭和尚身形突然纵起,跃高丈许,五柄刀一齐从他脚底飞过,飞刀虽是避过,但少林僧的禅杖戒刀、昆仑派道人的长剑一齐向他腿上击到。彭和尚身在半空,迫得使用险招,左掌拍出,波的一响,击在一名少林僧的光头之上,跟着右手一勾,已抢过了他手中的戒刀,顺势在禅杖上一格,借着这股力道,身子已飞出数丈。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,立时毙命。余人怒叫追去,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,险险摔倒,七个人又将他重重围住。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,一柄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,叫道:“彭和尚,你杀了我师弟,我跟你拚了。”那昆仑派的道人道:“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,转眼便要毒发身亡。”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,掌叉已见散乱。常遇春急道:“他—他是我周大哥的师父啊,怎生救他一救才好?”无忌知他热肠过人,虽是自己身负重伤仍要冲出去救人,除了徒然送命之外,殊无半点补益,心念一动。低声道:“常大哥,你想去救彭和尚,是不是?”常遇春道:“不救不行的,他中了喂毒的暗器,可是我—我——”无忌道:“我教你个法儿,可使你恢复原来神力支持得半个时辰,只是不免损耗元气。”常遇春适才听他指明各派的武功,信得过他既是张三丰的传人,必有特殊本事,喜道:“好兄弟,快说。救人要紧,耗些元气怕什么?”无忌道:“你找块尖角石子来。”常遇春在地下一摸便摸到了,道:“这块成么?”
无忌点头道:“很好。你在自己腰下两旁,双腿之侧的一个地方,用尖角石子猛力击一下。”常遇春指着腿旁,道:“是这里么?”无忌道:“再下一点儿,对啦,还要偏左半寸,好,用力击下去。”常遇春依言一击,只觉右腿登时酸麻,无忌道:“这是提神打穴法,再打左腿。”常遇春有些迟疑,但他虽未学过点穴打穴之法,却知武学中确有这一门功夫,心想武当名震天下,打穴之法决计差不了,于是又在左腿上用石子猛力一击。
不料击了这两下之后,下半身登时麻痹,双腿再也作不了半分主,只见彭和尚一跃数丈,摔倒在地,常遇春大急之下,便要冲出去相救,但两只脚那里动得了?惊道:“张兄弟,怎——怎么了?”无忌心下暗笑:“我骗得你自己打了『环跳』双穴,这『环跳穴』一下,自是动不得了。”口中却假作惊惶:“啊哟,你不会打穴,只怕力道使得不对。再等一会儿,多半便行。”常遇春并非蠢笨之人,一转念间,已知着了这刁钻古怪的小兄弟的道儿,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,不由得又惊又急,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。
只见彭和尚倒在地下,似已毒发身亡,那七人却也不敢走近身去。昆仑派的道人道:“许师弟,你放他两柄飞刀试试。”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,拍拍两响,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,一柄射入他的左腿。彭和尚毫不动弹,显已死去。那昆仑道人道:“可惜,可惜,已经死了,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?”七个人围了上去察看。
忽听得砰砰砰砰砰,五声急响,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,彭和尚已威风凛凛的站立起身,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,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,知道难以支持,便装假死,诱得敌人近身,以连发的“五行拳”,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。却放过了纪晓芙和另一个峨嵋女弟子。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一惊之下,急忙跃开,看那五个同伴时,个个口喷鲜血,两名汉子功力较逊,已是跪倒在地。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,也已摇摇欲坠,站立不定。那昆仑道人叫道:“丁纪两位姑娘,快用剑刺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