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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此时,潮声如雷,震耳欲聋,张翠山和殷素素所坐的船被抛了起来,说话声尽皆掩没。张翠山向窗外一看,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,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,这时都被掩没在惊涛之中了。殷素素走到后舱,关上了门,过了片刻出来,却又换上了女装,她打个手势,要张翠山除下长袍。张翠山不便再行峻拒,只得解了下来。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破裂之处,那知她提起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,打手势叫张翠山穿上,却将他的破袍收入了后舱。
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,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长袍穿上了。那件袍子本就宽大。张翠山虽然比她高大得大,却也不显得窄小,只闻到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,送入鼻端。张翠山心神一荡,不敢向她观看,恭恭敬敬的坐着,装作欣赏舱舱板壁上的书画,但心事如潮,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,却那里看得进去?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。船中本来点着腊烛,但一个巨浪涌来,船身一侧,烛火登时熄了。张翠山暗道:“不好!我二人孤男寡女,坐在船舱之中,虽说我不欺暗室,却只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。”于是推开后舱舱门,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,瞧着他稳稳的掌着舵柄,穿波越浪,顺流下驶。
一个多时辰之后,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,顺风顺水,舟行更速,破晓后已近王盘山岛。那王盘山在钱塘江的东海之中,是一个荒凉小岛,山石嶙峋,向无人居。两艘船驶近岛南,相距尚有数里,只听得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,两个人各举一面大黑旗、挥舞示意。座船渐渐驶近,张翠山见两面黑旗上镶以白边,心道:“黑旗白边,乃是金生水之意。常坛主说玄武坛坛主在岛上主持扬刀立威,北方玄武,壬癸亥子水,主黑。看来这白眉教中的人物精通五行变化之术,并非寻常愚民的邪教。”沉吟间座船驶得更加近了,只见黑旗上绣着一只飞龟之形。
两面大黑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,他朗声说道:“玄武坛白龟寿恭迎殷姑娘。”声音漫长,绵绵密密,虽不响亮,却是气韵醇厚之极。片刻间坐船靠岸,那老者亲自铺上跳板。殷素素请张翠山先行,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。白龟寿见殷素素神气间对张翠山极为重视,待听到他是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,更是心中一凛,说道:“久仰武当七侠的清名,今日幸得识荆,大是荣幸。”张翠山谦逊了几句。殷素素笑道:“你两个言不由衷,说话不大痛快。一个是心中在想:『啊哟,不好,武当派的人也来啦,多了一个争夺屠龙刀的辣手人物。』另一个心中却说:『你这种邪教邪派的人物,我才犯不着跟你亲近结交。』我说啊,你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,不用口是心非的。”白龟寿哈哈一笑,张翠山却道:“不敢!白坛主武功精湛,在下一听白坛主这份隔海传声的功夫,心下好生佩服。在下只是陪殷姑娘来瞧瞧热闹,绝无觊觎宝刀之心。”
殷素素听他这般说,面溢春花,好生喜欢。白龟寿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,从来不对任何人稍假词色,但这时对张翠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,知道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实是不轻,又听得他称赞自己内功,当下敌意尽消,说道:“殷姑娘,海沙派、巨鲸帮、神拳门的人物早就到啦,还有两个昆仑派的年青剑客。这两个小子飞扬跋扈,嚣张得紧。那如张五侠名扬天下,却这么谦光。可见有一分本事,便有一分修养——”他刚说到这里,忽听得山背后一人喝道:“背后鬼鬼祟祟的毁谤旁人,又算是什么大丈夫的行迳?”话声一歇,便转出两个人来。两人身材修长,一色的杏黄长袍,背上斜插长剑,都是二十八九岁年纪。
两人脸罩寒霜,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。白龟寿笑道:“说起曹操,曹操便到,来来来,我跟你们引见引见。”那两个昆仑派的青年剑客本来就要发作,但斗然间见到殷素素容光照人,艳丽非凡,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动。一个人竟是目不转瞬的呆瞧着她,另一个看了她一眼,急忙转开了头,但随即又偷偷斜目看她。白龟寿指着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:“这位是高则成高大剑客。”指着另一人道:“这位是蒋涛蒋大剑客。两位都是昆仑派的武学高手。想昆仑派威震西域,武学上有不传之秘,天下武林,无不钦佩,高蒋两位更是昆仑派中出乎其类、拔乎其萃,矫矫不群的人物。这一次来到中原,定当大显身手,让咱们开一开眼界。”他这番话中显是颇含讥嘲,张翠山心想这二人若不立即动武,也必反唇相稽,那知高蒋二人只是唯唯否否,似乎没听见他说些什么。张翠山好生奇怪,再一看二人的神色,这才醒悟,原来他二人一见殷素素,一个傻瞪,一个偷瞧,竟是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。
张翠山暗暗好笑,心道:“昆仑派名播天下,号称是剑术通神,那知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下流。”其实高蒋二人虽然生性傲慢了些,却非下流好色之徒,只是殷素素实在容貌太美,教人的眼光一和她面容接触,犹如磁石引铁一般,竟然再也难以分开。何况高蒋二人都是青年子弟,喜爱美色亦是人情之常。他二人这般贪看,未必心中存了什么猥亵之念,只是情不自禁,难以自持。
白龟寿又道:“这位是武当派张翠山相公,这位是殷素素姑娘,这位是敝教的常金鹏坛主。”他说这三人姓名时都是轻描淡写,不加形容,对张翠山更是只称他一声“相公”,连“张五侠”的字眼也免了,那显是将他当作极亲近的自己人看待。殷素素心中甚喜,眼光在张翠山脸上一转,秋波流动,含情脉脉。
高则成性较卤莽,见殷素素对张翠山神态亲近,两人关系显是不同寻常,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丛怒火,竟是在胸头燃烧起来,狠狠的向张翠山怒目横了一眼,冷冷的道:“蒋师弟,咱们在西域之时,好像听说过,武当派算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啊。”蒋涛道:“不错,好像是听说过。”高则成道:“原来耳闻不如目见,道听途说之言,大不可信。”蒋涛道:“是吗?江湖上谣言甚多,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。高师哥说武当派怎么了?”高则成道:“名门正派的弟子,怎地和邪教的人物厮混在一起,这不是自甘堕落么?”他二人一吹一唱,竟指名道姓的向张翠山叫起阵来。他们可不知殷素素也是白眉教中人物,“邪教”二字,是指白常二人而言。
张翠山听他二人言语如此无礼,登时便要发作,但转念一想,自己这次上王盘山来,用意纯是在查察伤害俞岱岩的凶手,这两个昆仑弟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大,却是初出茅芦的无名之辈,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,何况白眉教行事确甚邪恶,观乎殷素素和常金鹏将杀人当作家常便饭一事可知,自己决不能跟他们牵缠在一起,于是微微一笑,说道:“在下跟白眉教的这几位也是初识,和两位仁兄没什么分别。”
这两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,白常两坛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,原来却是初识,殷素素心中恼怒,知道张翠山如此说,明是瞧不起白眉教之意,高蒋两人相视冷笑,心想:“这小子是个脓包,一听到昆仑派的名头,心里就怕了咱们啦。”
白龟寿道:“各位宾客都已到齐,只有巨鲸帮的麦少帮主,还没有来,咱们也不等他啦。现下各位到处随便逛逛,正午之时请到那边山谷中饮酒看刀。”
常金鹏笑道:“麦少帮主座船失事,是张相公命人救了起来,这时便在船中,待会请他赴宴便了。”张翠山虽见白常两位坛主对已执礼甚恭,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间更是柔情似水,但想跟这些人越是疏远越好,于是说道:“小弟想独自走走,各位请便。”也不待各人回答,一举手,便向东边一带树林走去。
这王盘山是个极小的岛屿,岛上除了山石树木,并无可观之处。东南角一个小小港湾,桅樯高耸,停舶着十来艘大船,想是巨鲸帮、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。张翠山沿着海边信步而行,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迳虽然大是不满,但说也奇怪,一颗心竟是念兹在兹的萦绕在她的身上,心想:“这位殷姑娘在白眉教中地位极是尊贵,白常两位坛主对她像公主一般侍候,但她显然不是教主,不知是什么来头?”又想:“白眉教要在这岛上扬刀立威,对方海沙派、神拳门、巨鲸帮等都是由最重要的人物赴会,白眉教却只派一位坛主主持,似乎没将这些对手放在心上。瞧那玄武坛白坛主的气派,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坛常坛主之上。看来白眉教将是武林中一个极大的隐忧,今日当多摸一下他们的底细,日后咱们武当七侠只怕要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。”正沉吟间,忽听得树林外叮叮当当,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。
张翠山好奇心起,循声过去,只见两株大树之间,昆仑派的两个剑客高则成和蒋涛各执长剑,正在练剑,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。张翠山心道:“师父平素说昆仑派的剑术大有独到之处,他老人家少年之时,还和一个号称『剑圣』的昆仑派名家交过手,这机缘倒是难得。”但武林之中,一派的师徒或师兄弟练习武功,极忌旁人偷看。张翠山是名门弟子,不愿贻人口实,虽然极想看个究竟,但终是守着武林规矩,只望了一眼,转身便欲退开。
那知他这么一探头,殷素素已看见了他,伸出纤纤素手,向他招了招,叫道:“张五哥,你过来。”张翠山这时若再避开,反落了个偷看的嫌疑,于是迈步走近,说道:“两位兄台在此练剑,咱们别惹人厌,到那边走走吧。”还没听殷素素回答,却见白光一闪,嗤的一响,蒋涛反剑掠上,高则成左臂中剑,鲜血冒出。张翠山吃了一惊,只道是蒋涛失手误伤。那知高则成哼也不哼一声,铁青着脸,刷刷刷三剑,招数巧妙狠辣,全是指向蒋涛的要害。张翠山这才看清,原来两人并不是练习剑法,竟是真打真斗,不禁大是讶异。殷素素笑道:“看来师哥不及师弟,还是蒋兄的剑法精妙些。”
高则成听了此言,一咬牙,翻身回剑,剑诀斜引,一招“百丈飞瀑”,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。张翠山忍不住喝采:“好剑法!”蒋涛缩身一躲,但高则成的剑势不到用老,中途变招,剑尖一抖,“嘿!”的一声呼喝,刺入了蒋涛左腿。殷素素拍手道:“原来做师兄的毕竟也有两手,蒋兄这一下可比下去啦。”蒋涛怒道:“也未见得。”剑招忽变,歪歪斜斜,使出昆仑派中的一套“雨打飞花”剑法来。这一路剑全是走的斜势,飘逸无伦,但七八招斜势之中,偶尔又挟着一招正势,教人极难捉摸。高则成对这路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,见招拆招,也毫不客气的还以击削劈刺。两人身上都已受伤,虽然中的均非要害,但剧斗中鲜血飞溅两人脸上、袍上、手上都是血点斑斑。师兄弟俩越斗越狠,到后来意似性命相扑一般。殷素素却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澜,赞几句高则成,又赞几句蒋涛,把两人激得兴发如狂,恨不得一剑将对方刺倒,好讨得殷素素的欢喜,显得自己剑法多强。
这时张翠山早已明白,他师兄俩忽然舍命恶斗,全是殷素素从中挑拨,而她所以要挑动两人相斗,当是因他们瞧不起白眉教而致。眼见两人越打越狠,初时还不过意欲取胜,到后来各人动了狂兴,竟是要致对方死命一般,再斗下去势非闯出大祸不可。看这二人的剑法果是极为精妙,只是变化不够灵动,内力也嫌薄弱,剑法中的威力只发挥得出一二成而已。殷素素拍手嬉笑,甚是高兴,说道:“张五哥,你瞧昆仑派的剑法怎样?”她听张翠山不答,一回头,见他眉头微皱,颇有厌恶之色,说道:“使来使去这几路,没什么看头,咱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吧!”说着拉了张翠山的左手,举步便行。
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,心中一动,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,却也不便挣脱,只得随着她走向海边。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,殷素素呆呆出了一会神,忽道:“『庄子』秋水篇中说道:『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。』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,只说:『吾在于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』庄子真是了不起,有这么博大的胸襟。”
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,引以为乐,心中本来甚是不满,忽然听到这几句话,不禁一怔。“庄子”一书,道家修真之士是一定要读的,张翠山在武当时,张三丰也常拿来和他们师兄弟讲解。但这个杀人不贬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慨,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,他一怔之下,说道:“是啊,『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』”殷素素听他也以“庄子秋水篇”中形容大海的话来回答,但脸上神气,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,说道:“你是想起了师父吗?”张翠山吃了一惊,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,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,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原来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、三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,读到“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”这两句话时,俞岱岩说道:“咱们跟师父学艺,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,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。用『庄子』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测、大不所穷的功夫,那才适当。”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称是。这时他想起庄子这两句话,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父。
殷素素道:“你脸上的神情,不是心中想起父母,便想起极敬重的师长,但『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』云云,当世除了张三丰道长,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。”张翠山甚喜,道:“你真是聪明。”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双手,脸上一红,缓缓放开。殷素素道:“尊师的武功,到底是怎般的出神入化,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?”张翠山沉吟半晌,道:“武功只是小道,他老人家所学远不止于武功,唉,博大精深,不知从何说起。”殷素素微笑道:“『夫子步亦步,夫子趋亦趋,夫子驰亦驰;夫子奔逸绝尘,而回膛若乎后矣。』”张翠山听她引用“庄子”书中颜回称赞孔子的话,而自己心中,对师父确是有这种五体投地的感觉,说道:“我师父不用奔逸纵尘,他老人家趋一趋,驰一驰,我就跟不上啦。”
殷素素聪明伶俐,有意要讨好他,自是谈得十分投机,久而忘倦。两人并肩坐在石上,不知时光很快的过去,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极是沉重,有人咳了几声,说道:“张相公、殷姑娘,午时已到,请去入席吧。”张翠山回过头来,只见常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,虽然神色庄敬,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。
他神情之中,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,大感赞叹欢喜。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,傲不为礼,这时却脸含羞涩,低下头去。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,但见了两人神色,禁不住脸上一红。常金鹏极是识趣,转过身来,当先领路。殷素素低声道:“我先去,你别跟着我一起。”张翠山微微一怔,心道:“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来啦?”便点了点头。殷素素抢上几步,和常金鹏并肩而行,只听她笑着问道:“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样啦?”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,似愁非愁,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树后隐没,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。
进得谷口,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,除了东首第一席外,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。常金鹏见他走近,站起身来,大声道:“武当派张五侠驾到!”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,山谷鸣响。他一说完,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,每人身后跟随着本坛的五位香主,十二人在谷口一站,并列两旁,躬身相迎。白龟寿道:“白眉教殷教主属下,玄武坛白龟寿、朱雀坛常金鹏,恭迎张五侠大驾。”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,却也起立避席。
张翠山听到“殷教主”三字,心头一震,暗想:“那教主果然姓殷!”当下作揖说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举步走进谷中,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,心下微感不解,却也不去理会。原来海沙派、巨鲸帮、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之时,白眉教只派坛下的一名香主引导入座,决不似对张翠山这般恭敬有礼,相形之下,显是意含轻视。这一节张翠山并不知道。
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,肃请入座。这一张桌旁只摆着一张椅子,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。张翠山一瞥眼,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,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蒋涛二人。他朗声辞道:“在下末学后进,不敢居此首席。请白兄移到下座去吧。”白龟寿道:“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张五侠威震天下,若不坐此首席,在座的无人敢坐。”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“宁静谦仰”之训,心想:“若是师父或大师哥在此,这首座自可坐得,我却是不配。”坚意辞让。
高则成和蒋涛使个眼色,蒋涛忽地提起自己的座椅,凌空掷了过来。他这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,但他这一掷劲力甚强,只听呼的一声响,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的头顶,在第一席边落了下来,端端正正摆好,与原有的一张椅子相距尺许,这一手巧劲,确是有独到的造诣。蒋涛一掷出椅子,高则成便大声说道:“嘿嘿,泰山北斗,不知是谁封的泰山北斗?姓张的不敢坐,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。”两人身法如风,抢到椅旁。
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,说想学几招昆仑派的剑法,准拟向剑法高明些的人求教。二人见到殷素素容颜娇丽绝伦,早已迷迷糊糊,听她求恳试练几式,当下毫不退辞的便拔剑喂招。初时不过想胜过对方,但越打越狠,收不住手,殷素素又在旁推波助澜,大加挑拨,两人竟致一齐受伤。待见她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,才知道上了她的当,两人收剑裹伤,心中又羞愤,又是妒忌,却又不敢向殷素素发作,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,想激他出手,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。
常金鹏伸手拦住,说道:“且慢!”高则成伸指作势,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,张翠山却道:“两位坐此一席,最是合适不过。小弟便坐那边吧!”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。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,道:“张五哥,到这里来。”
张翠山不知她有什么话说,便走近身去。殷素素随手拉过一张椅子,放在自己身边,微笑道:“你坐这里吧。”张翠山万料不她竟会如此脱略形迹,在群豪注目之下,颇觉踌躇,若是跟她并肩同席,未免过于亲密,倘不依言就坐,又令人面上无光,简直要使她无地自容。殷素素低声道:“我还有话跟你说呢!”张翠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,不忍推辞,便在椅上坐了下去。殷素素心花怒放,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。
这边高则成和蒋涛虽然抢到了首席,但见了这等情景,只有恼怒愈增。白龟寿挥动衣袖,在椅子上拂了几拂,扫去灰尘,笑道:“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,那也不错啊,请坐请坐!”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香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。高则成和蒋涛心中均想:“这脓包不敢坐此首席,武当派的威风显是被昆仑派压了下去。”两人对望一眼,大剌剌的坐下。
只听得喀喇、喀喇两声,椅脚断折,两人一齐向后摔跌。总算两人武功不弱,不待背心着地,伸手在地下一撑,已自跃起,但饶是如此,神情已是异常狼狈,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来。高则成心知是白龟寿适才用衣袖拂椅,暗中作下了手脚,暗想这份阴劲实是厉害,自己还没有这份功力。他本来十分自负,把白眉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,丝毫没瞧在眼里,这才在王盘山如此飞扬跋扈,这时见到白龟寿衣袖轻拂之下,显示了如此功力,不由得锐气大挫。却听白龟寿冷冷的道:“昆仑派的武功,大家都知道是高的,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。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功夫,在座的诸君没有一位不会吧?”说着将手一挥,指着坐在末席的十名香主,道:“你们也练一练吧!”但听得喀喇喇几声响,十张椅子一齐破裂。那十名香主有备而发,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着,神定气闲,可比高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。
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,多数瞧出是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,只是这情景确实有趣,大伙儿都放声大笑。笑声中只见白眉教的两名香主各抱了一块巨石,走到第一席之旁,伸足踢去破椅,说道:“木椅单薄,无力承当两位贵体,请坐在这石头上吧!”原来这两人是白眉教中出名的大力士,武功平平,但身躯粗壮,天生神力,每个人所抱的巨石都有七百来斤,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,要他们接住。高蒋二人剑法精妙,但要接住这般巨大的岩石却万万不能。须知白眉教以已之长攻敌之短,有心要这昆仑二剑献丑。高则成皱眉道:“放下吧!”两名大力香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,双双挺直,将巨石高举过顶,说道:“接住吧!”
这么一来,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,只怕两个大力士有一个力气不继,稍有失闪,那七百斤的大石压将下来,岂不被他压得粉身碎骨?他二人心中虽气,却又不敢出手袭击这两个大力士,巨石横空,谁也不敢靠近去自履险地。
白龟寿朗声道:“两位昆仑剑客不敢坐首席啦,还是请张相公坐吧!”张翠山坐在殷素素之身旁,香泽微闻,心中甜甜的,不禁神魂飘荡,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,登时警觉:“我千万不能自堕孽障,和这邪教女魔头有什情缘牵缠。”当即站起身来,走了过去。白龟寿听常金鹏极口夸赞张翠山本事,他却不曾亲眼得见,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,向两个手托巨石的大力香主使个眼色。两个香主会意,待张翠山走近,齐声喝道:“张相公小心,请接住了!”喝声一停,两人身子一矮,双臂下缩,随即长身展臂,大叫声中,两块巨石一齐向张翠山头顶压了下去。
群豪见了这等声势,情不自禁的一齐站起身来。白龟寿本意只是要试一试张翠山的武功到底如何,绝无恶意,一来“武当七侠”的名头在江湖上太响,今日一见,不过是个温文蕴籍的青年书生,颇有些出于意料之外,二来这位殷素素姑娘向来没把谁瞧在眼里,但对这位张五哥却是倾心无已,此人居然能引动殷姑娘的芳心,日后与白眉教必有极大的干连。但他一见这两个神力香主莽莽撞撞的将巨石掷了过去,心下登时好生后悔,暗叫:“糟糕,糟糕!”心想张翠山是名门子弟,当然不致为巨石所伤,但纵跃闪避之际,情景也必狼狈,倘若不幸竟尔小小的出了些丑,不但张翠山见怪,殷姑娘更要大为恚怒。他这人深沉毒辣,心下早已打定主意,若是情势不妙,立时便要加祸在那两个香主头上,宁可将两个香主毙于掌底,也不能得罪了殷姑娘。
张翠山忽见巨石凌空压到,也是吃了一惊,如果跳后避开,那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般无异,未免堕了师门的威望,这时候也不容细想,练武之人到了紧迫关头,本身蓄积着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会发生出来,当下左手使一招“武”字诀中的右钩,带动左方压下来的巨石,右手使一招“刀”字诀中的左撇,带动右方压下来的巨石。那两大块巨石本身已有七百来斤,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,每一块都有千斤以上的力道。张翠山并不以膂力见长,要他空手去托这两块巨石,那是一块也举不起的。可是张三丰这一套以书法中化出来的拳招,实有夺造化之功的神奇。要知武当一派的武功,原不求力大,亦不求招快。后世武当名家王宗岳著有太极拳经,论到一般拳术时说道:“斯技旁门甚多,虽势有区别,概不外乎壮欺弱、慢让快耳。有力打无力,手慢让手快,是皆先天自然之能,非关学力而有也。”白眉教这两名香主膂力过人,那是有生俱来的先天自然之能,但张翠山的功夫却是从学力得来的。正如王宗岳拳经中所云:“察四两能拨千斤,类非力胜!观耄耄能禁众人,快何能为?”只要力道运用得法,四两尚可拨动千斤。张翠山使出师门所授最精深的功夫,借着那两个香主的一掷之势,带着两块巨石直飞上天。
这两块巨石飞掷之力,其实出自两个香主,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拨动,变了方向。他长袖飞舞,手掌隐在袖中,旁人看来,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,掷向天空一般。群豪惊慌之下,连喝采也都忘了。只见两块巨石一高一低,先后跌落,张翠山轻飘飘的纵身而起,盘膝坐在较高的那块石上。但听得腾的一响,地面震动,一块巨石落了下来,一大半深陷泥中。第二块跟着落下,平平稳稳的击在第一块巨石之上,两石相碰,火花四溅,只震得每一席碗碟叮叮当当的乱响。张翠山不动声色的坐在石上,笑道:“两位香主神力惊人,佩服佩服!”那两名香主却惊得目瞪口呆,呆呆的站在当地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片刻之间,山谷中寂静无声,隔了片晌,才暴出轰雷价一声采来,殷素素向白龟寿瞪了一眼,得意之情见于颜色。白龟寿大喜,知道自己险险做下错事,幸好张翠山武功惊人,却将这件事变成了自己讨好殷姑娘之举,于是走到首席之旁,斟了一杯酒朗声说道:“咱们久闻武当七侠的威名,今日得见张五侠的神功,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小人敬张五侠一杯。”说着一饮而尽。张翠山道:“不敢!”陪了一杯。
巨鲸帮的一席之上,突然一个黄衫汉子站起身来,大声道:“张五侠武功神妙,当在其次,最令人敬服的却是仁心侠骨,可不同那些奸诈阴恶、鬼计多端的小人。在下也敬张五侠一杯。”说着也举杯喝干,杯底朝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