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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回 雪岭双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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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回 雪岭双姝

杨逍乍闻纪晓芙的死讯,昏晕过去,张无忌却是因肩头剧痛而跌倒。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,两人心意相通,双剑齐出,指住了杨逍眉心和咽喉。

原来杨逍是明教中的重要人物,和昆仑派怨仇甚深。当年昆仑派的前辈高人游龙子,就因和他比武不胜,因此活活气死。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,也是死在明教中人的手里,只是真凶是谁,不得而知,说不定就是杨逍,也是毫不奇怪。何氏夫妇跟他蓦地里狭路相逢,心中一直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,素知他武功精湛,虽是师门深仇,却也不敢贸然便和他动手,那知他竟然晕倒,当真是天赐良机,两柄长剑同时指住了他的要害。

班淑娴道:“斩断他双臂再说。”何太冲道:“是!”这时杨逍兀自未醒,张无忌疼得满头大汗,心中却始终清醒。杨逍虽然捏碎了他的肩骨,可是他天性不会对人记恨,眼见情势危难,足尖在杨逍头顶的“百会穴”上轻轻一点。那“百会穴”和脑府相关,这么一震,杨逍立时醒转,一睁开眼,但觉寒气森森,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,跟着青光一闪,又有一把长剑在自己左臂上斩落。杨逍待要出招挡架,为势已然不及,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进了他眉心要害,根本便动弹不得,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。何太冲的长剑斩到他左臂之上,突觉剑锋一滑,斜向一旁,剑刃竟是并不受力,宛如斩上了什么又光又韧的物件,但白袍的衣袖变红,还是斩伤了他。

便在此时,杨逍的身子猛然向前滑出丈余,好似有人用绳索缚住他头颈,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前拉扯一般。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的眉心,他身子向前急滑,剑尖便从眉心经过鼻子嘴巴胸膛,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,深入半寸。这一招实是险极,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了半寸,杨逍已是惨遭开膛破腹之祸。他身子滑出,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。这两下动作,全是决不可能,但见他膝不曲、腰不弯,陡然滑出,陡然站直,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,而身体之僵硬怪诡,又和僵尸无异。

杨逍身刚站起,双脚踏出,喀喀两响,将何氏夫妇手中长剑同时踏断。以何氏夫妇剑法上的造诣而论,杨逍武功再强,也决不能一招之间,便将他二人兵刃踏断,只是他招数怪异,左臂和脸上都受了重伤,却突然反击。何氏夫妇惊骇之下,不及收剑,以致落败。杨逍双足踢出,从两柄长剑上折断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,分向两人射去。何氏夫妇各以半截断剑挡格,但觉虎口一震,半身发热,虽将剑头格开,却已是吃惊不小,急忙抽身后退,一个在西北方,一个站在东南方,虽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,但阳剑指天,阴剑向地,两人双剑合壁,使的是昆仑派“两仪剑法”,气定神闲,凝若山岳,确是名家高手的气度。

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,是天下有名剑法之一,何氏夫妇同门学艺,从小练到大,精熟无比,这剑法施展起来更是威力倍增。杨逍和昆仑派数度大战,知道这剑法的厉害之处,虽然心中不惧,但知要击败二人,非在五六百招之后不可,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芙的生死,那有心情争斗?何况手臂和脸上的伤势均是不轻,若是流血不止,也是麻烦,于是冷冷的道:“昆仑派越来越不长进了,今日暂且罢手,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。”一手仍是抱着杨不悔,另一手拉起张无忌,也不见他提足抬腿,突然间倒退丈余,一转身,已在数丈之外。何氏夫妇相顾骇然,好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,却那里敢追?杨逍带着二小,一口气奔出数里,忽然停住脚步,问无忌道:“纪晓芙到底怎样了?”

杨逍奔得正急,那知他说停便停,疾奔时势若狂飙,陡止时静如渊停,张无忌收势不及,向前一冲,若非杨逍将他拉住,已是俯跌摔倒,听杨逍这般问,喘了几口气道:“纪姑姑已经死了,你相信也好,不相信也好,用不着捏碎我的肩骨。”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,随即又问:“她怎么会死?”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,虽是呕出了大半,在路上又服了解毒药,但毒质未曾去尽,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。他取出金冠血蛇,让他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,一面缓缓将如何识得纪晓芙,如何替她治病,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,待得说完,金冠蛇已吸尽了他体内的毒药。

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时的言语,垂泪道:“灭绝恶尼是逼她来害我,只要她肯答应,那便是替峨嵋派立下大功,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。唉,晓芙啊,晓芙,你宁死也不肯答应,其实,你只须假装答应,咱们不是便可相会,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的手下了么?”张无忌道:“纪姑姑为人正直,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,却不肯虚言欺骗恩师。”杨逍凄然苦笑,道:“你倒是晓芙的知己——岂知她恩师却能痛下毒手,取她性命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答应纪姑姑,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——”杨逍身子一颤道:“不悔妹妹?”转头向杨不悔道:“孩子,你姓什么?叫什么名字?”杨不悔道:“我姓杨,名叫不悔。”杨逍仰天长啸,只震得四下里高叶簌簌乱落,良久方绝,说道:“你果然姓杨。不悔,不悔,好!晓芙,我虽是强逼于你,你却并没懊悔。”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他二人之间的一场孽缘,这时眼见杨逍英俊潇洒,年纪虽然稍大,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,比之稚气犹存的殷利亨六叔,实是更易使女子倾倒。纪晓芙自被迫失身终至对他真心相恋,须也怪她不得。

张无忌左肩骨破碎,痛得大是难熬,接骨和止痛的草药一时找不到,只得先行理齐碎骨,摘些些消肿的草药敷上,折了两根树枝,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肩臂之上。杨逍见他小小年纪,单手接骨治伤,手法竟是十分熟练,心中微觉惊讶。

张无忌绑扎完毕,说道:“杨伯伯,我没负纪姑姑所托,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,咱们便此别过。”杨逍道:“你万里迢迢,将我女儿送来,我岂能无所报答?你要什么,尽管开口便是,我杨逍做不到的事,拿不到的东西,天下只怕不多。”张无忌哈哈一笑,道:“杨伯伯,你也把纪姑姑瞧得忒也低了,枉自叫她为你送了性命。”杨逍脸色大变,喝道:“你说什么?”张无忌道:“纪姑姑没将我瞧低,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。若是我有所求而来,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?”他心中在想:“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,我多少次以身相代?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,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?”只是他不喜表伐自己的功劳,途中的困厄一句也没提起,说了那几句话,躬身一揖。转身便走。杨逍道:“且慢!你帮了我这个大忙,杨逍自来有仇必报,有恩必报。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,我传你几件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。”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,武功之高,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,便是学到他的一招半式,也必大有好处,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,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,何况自己不过再有半年寿命,便是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,又有何用?当下说道:“多谢杨伯伯垂青,但晚辈是武当子弟,不敢来学别派高招。”杨逍“哦”的一声,道:“原来你是武当派中弟子!那殷利亨——殷六侠——”

张无忌道:“殷六侠是我师叔,自先父逝世,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。我受纪姑姑的嘱托,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,对殷六叔可不免——不免心中有愧了。”杨逍和他目光相接,自己也是心下惭愧,右手一摆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后会有期。”身形一晃,已在数丈之外。杨不悔大叫:“无忌哥哥,无忌哥哥!”但杨逍展开轻功,顷刻间已奔得甚远,那“无忌哥哥”的呼声渐远渐轻,终于叫声和人形俱杳。

无忌悄立半晌,他和杨不悔万里西来,形影相依,突然分手,心中甚感黯然。这时肩头碎骨处又疼痛起来,于是绕过山岭,尽拣荒僻处走去,想先找些接骨止痛的草药敷上再说,又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诸人碰面,只是往山深处行走。那昆仑山一带,花草树木和中原大异,胡青牛医书上所载的草药,竟是一项也寻不着。走了二十余里,无忌伤口加痛,于是坐在一堆乱石上休息,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犬吠之声,听声音共有十余头之多。犬吠声越来越近,似在追逐什么野兽。

犬吠声中,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,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。那猴儿奔到离无忌十余丈外,打了个滚,它股上中箭之后,不能窜高上树,这时筋力竭,再也爬不起来。无忌走过去一看,那猴儿目光中露出恐惧和乞怜的神色。无忌触动心事:“我被昆仑派众人追逐,正和你一般狼狈。”又想起儿时在冰火岛上时那只玉面火猴,于是将猴儿抱起,轻轻拔下短箭,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,给它敷在伤口。便在此时,犬吠声已响到近处,无忌拉开衣襟,将猴儿放在怀内,只听得汪汪汪几声狂吠,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团团将无忌围住。那些猎犬嗅到猴儿的气息,围着无忌,张牙舞爪的发威,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。无忌见了这些猎犬露出白森森的长牙,神能凶狠,心中大是害怕,知道只须将怀中的猴儿掷出,群犬自会去扑击猴儿,不再和自己为难。但他自幼受父母陶冶,天生的侠义心肠,虽对一只野兽,也不肯相负,于是提一口气,从群犬头顶飞跃而过,迈开步子急奔。群犬胡胡猛吠,在后追来。

那些猎犬奔跑时何等迅速,无忌只逃出十余丈,就被群犬追上,只觉腿上一痛,已被一头猛犬咬中,牢牢不放。他回身一掌,击在那猎犬头顶,这一掌使力极重,竟将那头猎犬打得翻了个觔斗,昏晕过去。其余的猎犬毫不畏惧,蜂涌而上,无忌拳打足踢,奋力与抗,他左肩骨碎,左臂不能转动,不久便被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,但见四面八方,群犬扑上乱咬,头脸肩背,到处被群犬的利齿咬中,昏乱之中,隐隐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之声,但这些声音好像很远很远,和他全没干系,他眼前一黑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他做了许多许多恶梦,看见无数豺狼虎豹,不住的在咬他身体,他要张口大叫,却又叫不出半点声音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这些野兽方才退去,只听得一个人的声音说道:“退了烧啦,或许死不了。”无忌睁开眼来,先看到一点淡黄的灯火,发觉自己是睡在一间小室之中,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。无忌道:“大——大叔——我怎——”只说了这几个字,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,这才慢慢想起,自己曾被一群恶犬围着狂咬。那汉子道:“小子,算你命大,死不了。怎样?肚饿么?”无忌道:“我——我在那里?”各处伤口同时剧痛,又昏晕了过去。

待得第二次醒来,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。无忌心想:“我明明活不长久了,何以又要受这许多折磨?”一低头,见自己胸前项颈,手臂大腿,到处都缚上了布带,一阵药草气息,甚是刺鼻,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。

张无忌闻到那药物的气息,即知替他敷药那人,对治伤一道,所知甚是肤浅。药物之中,显是有杏仁、马前子、防风、南星诸味药物,这些药若治疯犬咬伤,用以拔毒,原具灵效,但咬他的并非疯狗,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不是中毒,药不对症,反而多增痛楚。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,又无力起床,直挨到天明,那中年汉子才又来看他。

无忌道:“大叔,多谢你救我。”那汉子冷冷的道:“又不是我救你的,谢我什么?”无忌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是谁救我来的?”那汉子道:“这儿是红梅山庄,咱们小姐救你来的。你肚子饿了吧?喝几碗热汤提提神。”说着出去端了一碗热粥进来,粥碗上堆着一小堆肉松。无忌喝了几口,但觉胸口烦恶,头晕目眩,便吃不下了。

一直躺了八天,才勉强起床,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,他自知失血过多,看来一时不易复原。那汉子每日跟他送饭换药,虽然神色之间显得颇为厌烦,但无忌还是十分感激,只是见他不喜说话,心中纵有满腹疑团,却不敢多问。这天见他拿来的药物仍是防风南星之类捣烂的药糊,无忌忍不住说道:“大叔,这些药不大对症,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?”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,上上下下打量张无忌,隔了良久,才道:“老爷开的药方,还能错得了么?你说药不对症,怎地将你死人也治活了?真是的,小孩子家胡言乱语,咱们老爷虽然宽洪大量,就算听到了也不会见怪,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。”说着便将药糊在无忌伤口上敷了下去,无忌只有苦笑。那汉子道:“小兄弟,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,该得去向老爷、太太和小姐磕几个头,谢谢救命之恩。”无忌道:“那是该当的,大叔,请你领我去。”

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,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,又穿过两进厅堂,来到一座暖阁之中。这时已届隆冬,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,那暖阁中却是温暖如春,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,但见暖阁正中挂着一幅工笔仕女主轴,几上一只大胆瓶中斜插着几枝红梅,榻上椅上,都铺着锦缎软垫。无忌一生之中,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,自顾全身衣衫破烂寒蠢,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是大不相称,不由得大起自惭形秽之感。

暖阁中无人在内,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是恭谨,躬身禀道:“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,来向老爷太太磕头道谢。”说了这几句话后,垂手站着,连透气也不敢用劲。过了好一会,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,向无忌斜睨了一眼,发话道:“乔福,你也是的,怎么把他带到这里?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,那怎么算啊?”乔福应道:“是,是!”无忌本已局促不安,听了那少女这几句话,更是羞得满脸通红,要知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,并无替换衣服,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,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。但见她一张鹅蛋脸,颇为艳丽,乌丝垂肩,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绫罗绸缎,闪闪发光,腕上戴着一只精致异常的金镯,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,无忌也是从来没有见过,心想:“我被群犬围攻之时,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。那位乔福大叔又说,是他小姐救了我的。我理当叩谢才是。”于是跪下磕头,说道:“多谢小姐救我一命,张无忌终身不忘。”

那少女一愕,突然间格格娇笑起来,说道:“乔福,乔福,你怎么啦?你作弄这傻小子,是不是?”乔福笑道:“小凤姊姊,这傻小子就向你磕几个头,你也不是受不起啊。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,见了你当是小姐啦!”无忌吃了一惊,忙站起身来,心想:“糟糕!原来她是ㄚ鬟,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。”脸上又红又白,尴尬非常。

小凤忍着笑,向张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。他脸上污血未除,咬伤处裹满了布条,自知极是秽臭难看,恨不得地下有个洞便钻进去。小凤举袖掩鼻,道:“老爷太太正有事呢,不用磕头了,去见见小姐吧。”说着远远绕开无忌,当先领路,唯恐无忌身上的虱子臭虫,跳到了自己衣上。

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,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,个个衣饰华贵,所经屋宇楼阁,无不精致极丽。他十岁以前居住冰火岛上,此后数年,一半在武当山,一半在蝴蝶谷,饮食起居,均极简朴,当真是故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豪富的人家。

走了好一会,来到一座大厅之外,只见厅上匾额写着“狂犺居”三字。小凤先走进厅去,过了一会,出来招招手,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。无忌一走进厅门,心中便是一惊,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,分成三排,蹲在地上,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,手中执着一根鞭子,娇声喝道:“咽喉!”一头猛犬急纵而起,向着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。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,忍不住“啊哟”一声叫了出来,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,踞地大嚼。无忌定一定神,这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,周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。那少女又喝:“小腹!”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假人的小腹。看来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,应声咬人,部位丝毫不爽。无忌一怔之下,立时认出,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,便是这些恶犬,再一回想,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声音,就是这个身穿狐裘的女郎。

他心目中本来想这位小姐救了自己性命,是以要向她叩谢,此刻得知自己受了这般苦楚,全是出于这女郎所赐,忍不住怒气填胸,心想:“罢了,罢了!她有恶犬相助,我也奈何她不得。早知如此,宁可死在荒山之中,也不在她家养伤。”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,抛在地上,转身便走。乔福惊道:“喂,喂!你干什么呀?这位便是小姐,还不上前磕头?”无忌怒道:“呸!我多谢她?咬伤我的恶犬,不是她养的么?”

那女郎转过头来,见无忌大怒无已的模样,微微一笑,招手道:“小兄弟,你过来。”无忌回过头来,和她正面相对,胸口不知怎地,蓦然间突突的跳个不住,但见这女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,容颜娇媚万状,又白又腻,他美女子也见过不少,但生平从未像这一次般的动心,忙低下了头不看她,本来绝无血色的脸,但是涨得通红。那女郎笑道:“你过来啊。”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,但觉她的眼色勾人心魄,竟是无法拒绝,于是慢慢的走近。那女郎站起身来,握住了他双手。张无忌全身一颤,只觉她两只手掌柔嫩温滑,不由得又窘又急,只想挣脱,却又不舍得挣脱。

那女郎道:“小兄弟,你恼我了,是不是?”张无忌在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,如何不恼?但这时给她握住了双手,相距不过尺许,只觉她吹气如兰,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,几欲昏晕,那里还说得出这个“恼”字,当即摇头道:“没有!”那女郎道:“我姓朱,名叫九真,你呢?”无忌道:“我叫张无忌。”朱九真道:“无忌,无忌!嗯,这名字高雅得很啊,小兄弟想来是个世家弟子了。喏,你坐在这里。”说着指一指身旁的一张矮凳。张无忌出生以来,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的魔力,这朱九真便是叫他跳到火坑之中,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,听她叫自己坐在她的身畔,真是说不出的喜欢,当即依言乖乖的坐下。

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,都是大出意料之外。

朱九真又娇声喝道:“心口!”一只大狗纵身而出,向那假人咬去。可是那假人心口悬挂的肉块已先被咬去,那狗便撕落假人胁下的肉块,吃了起来。朱九真怒道:“馋嘴东西,你不听话么?”走过去提起鞭子,刷刷便是两下。那鞭上生满小刺,两鞭抽落,狗背上登时现出两条长长的血痕。那狗想是饿得久了,兀自不肯放下口中的肉食,反而呜呜发威。朱九真道:“你不听我话?”,长鞭挥动,打得那狗满地乱滚,遍身鲜血淋漓。她出鞭之际,手法极是灵动,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,始终逃不出长鞭挥去的圈子,到后来那猛犬伏在地下不动,低声哀鸣,朱九真仍不停手,直打得它奄奄一息,才道:“乔福,搭下去敷药。”乔福应道:“是,小姐!”将那猛犬抱出厅去,群犬见了这般情景,尽皆心惊胆战,一动也不敢动。

朱九真坐回椅中,又喝:“左腿!”“右臂!”“眼睛!”一头猛犬依声而咬,都没错了部位,朱九真笑道:“小兄弟,你瞧这些畜生贱么?不狠狠的给它们吃顿鞭子,怎会听话?”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,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,心下却也不禁恻然。朱九真见他不语,笑道:“你说过不恼我,怎么一句话也不说?你怎地会到西域来?你爹爹妈妈怎么了?”张无忌心想,自己如此落魄,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,徒然辱没了他们,便道:“我父母双亡,在中原难以存身,随处流浪,便到了这里。”朱九真笑道:“我射了那只猴儿,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?饿得慌了,想要吃猴肉,是不是?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。”张无忌胀红了脸,连连摇头,道:“我不是想吃猴儿肉。”朱九真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,娇笑道:“你在我面前啊,乘早别赖的好。”她忽然想起一事,道:“你学过什么武功?一掌把我的『左将军』打得头盖碎裂而死,掌力很不错啊。”

张无忌奇道:“左将军?”朱九真微微一笑,叫道:“前将军!”一头猛犬应声而出,伏在地下。她又叫:“车骑将军!”又有一头猛犬出来。原来她这数十头猛犬,都有将军封号,什么征东将军、折冲将军、平寇将军、威远将军等等,不一而足,她自己指挥若定,俨然是个大元帅了。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,心下甚是歉然,说道:“那时我心中慌乱,出手想是重了。我小时跟爹爹学过两三年拳脚,不懂什么叫做武功。”

朱九真点了点头,对小凤道:“你带他去洗个澡,换些像样的衣服。”小凤抿嘴笑道:“是!”领了无忌出去。无忌对这位小姐恋恋不舍,走到厅门时,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。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他,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,嫣然一笑。无忌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,魂不守舍,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,脚下一绊,登时跌了个狗吃屎。他全身都是伤处,这一跌,着地之处,同时剧痛。但他不敢哼出声来,撑持着慢慢爬起,小凤吃吃笑道:“见了我家小姐啊,谁都要神魂颠倒。可是你这么小,也不老实吗?”张无忌大窘,抢先便行,走了一会,小凤笑道:“你到太太书房去么?咱们是从这儿来的么?”无忌站定一会,但见前面垂着绣金的软帘,确是从来没有见过,原来自己慌慌乱乱的又走错了路。小凤这ㄚ头却是狡狯,先又不说,直等到他错到了家,这才出言讥刺。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。小凤道:“你叫我声小凤姊姊,求求我,我才带你出去。”无忌道:“小凤姊姊——”小凤右手的一根食指指着面颊,一本正经的道:“嗯,干什么啊。”

张无忌道:“求求你,带我出去。”小凤笑道:“这才是了。”带着他回到那间小室之外,对乔福道:“小姐吩咐了,给他洗个澡,换上件干净衣衫。”乔福道:“是,是!”答应得很是恭敬,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,但身份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。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,你一声“小凤姊姊”,我一声“小凤姊姊”,小凤却爱理不理的,突然向无忌福了一福。无忌愕然道:“怎——怎么?”小凤笑道:“先前你向我磕头,这时跟你还礼啊。”说着翩然入内。乔福将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跪下磕头的事说了,说时加油添酱,形容得十分不堪,群仆哄堂大笑。无忌低头入房。却不生气,只是将小姐一笑一嗔,一言一语,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。

一会儿洗过澡,见乔福拿来给他换的衣衫,青布直身,竟是僮仆装束。无忌怔了良久,心想:“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,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?”当下有心不穿,仍是穿回自己原来的破衣,却见肌肤都从群犬咬烂的破洞中露了出来,又想:“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,见我仍是穿着这等肮脏的破衫,定然不喜。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,又有什么不好?”这么一想,登时心中坦然,便换上了僮仆的直身。

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,接连十多天,连小凤也没有见到一面,更不用说小姐了。张无忌痴痴呆呆,只是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,但觉世上女子之中,再无一人比她更为可爱的了。有心想到后院,远远瞧瞧小姐一眼也好,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,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,若非主人呼唤,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,否则必为猛犬所噬。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,虽是满腔渴慕,终于不敢走到后院。

又过一月有余,他被群犬咬伤之处已然痊愈。但脸上手上,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,无忌可毫不着恼,每当想起这是小姐爱犬所伤,心中反而有一些甜甜之感。这些日中,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七日便发作一次,每发一回,便厉害一回。这一日,寒毒又作,他躺在床上,将棉被裹得紧紧的,牙关不住打战。乔福走进房来,他见得惯了,也不以为异,说道:“待会好些,喝碗腊八粥吧!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。”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。

无忌直熬过半夜,寒毒才慢慢减弱。他打开包裹一看,见是一套新缝的皮衣,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,心中也自喜欢,只是那皮衣似是裁作仆僮装束,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是奴仆了。无忌生来性情温和,处之泰然,也不以为侮,只想:“想不到在这里一住月余,转眼便要过年。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,这一过年,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了。”

富家大宅之中,一到年尽岁尾,便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,众人忙忙碌碌,刷墙漆门、杀猪宰羊都是好不兴头。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,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,心想给老爷、太太、小姐磕头拜年,定可见到小姐,只要再见她一次,我便悄然远去,到深山中自觅死所,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僮仆为伍。

好容易爆竹声中,盼到了元旦,无忌跟着总管,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。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中年夫妇,七八十个僮仆跪了一地,主人夫妇一时也瞧不明白。只见那对夫妇笑嘻嘻的道:“大家都辛苦了!”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,无忌也得到了四两银子。他不见小姐,心中十分失望,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,忽听得又娇又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:“表哥,你今年来得好早啊。”正是朱九真的声音。一个男子声音笑道:“跟舅舅、舅母拜年,敢来得迟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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