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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丐帮聚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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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丐帮聚会

无忌道:“义父,你想赵——赵明她—她会在这船上么?”谢逊道:“这小妖女若在船上,那倒好办了。咱们只须留心饮食,免再着了她的道儿。”无忌道:“不错,咱们把这儿收藏着的碱鱼、干果带上船去,决不吃喝船上的物事。”谢逊道:“我料想那赵明决计不在船上,她是欲师那些波斯人的故智,将咱们骗上船去,待航到大海之中,便有蒙古水师其余的般只出现,开炮将咱们的座船轰沉。”无忌背上出了一阵冷汗,颤声道:“难道她用心竟是如此毒辣?其实,她将咱们放逐在这小岛之上,让咱们自生自灭,永世不得回归中土,也就是了。咱三人又没什么事对不起她?”

谢逊冷笑道:“你将她囚在万法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齐放了出来,她焉有不记恨之理?再说,明教教主失踪,此刻教中上下人等,定在大举访寻,难保不寻到这荒岛上来。只有令咱们葬身海底,那才是斩草除根。”谢逊哈哈一笑,随即叹道:“无忌孩儿,这些执掌军国重任之人,焉会爱惜人命?像你这般心肠仁慈,蒙古人能横绝四海、扫荡百国么?自古以来,那一个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当机立断,要杀便杀?别说区区官兵,便是自己父母子女,也顾不得呢。”无忌呆了半晌,说道:“义父说得是。”他向来知道蒙古人对敌人极是残忍暴虐,但想对自己部下总须尽力爱惜,此刻听了谢逊之言,心中不禁呆了半截,自觉此番便算回归中土,统率中原豪杰驱除鞑子,但说到治国平天下,决非自己所能。

周芷若道:“义父,你说咱们该当如何?”谢逊道:“你有什么妙计?”芷若道:“那么咱们别上这船吧。跟那蒙古军官说,咱们在这儿住得很好,不想回中原去了。”谢逊笑道:“那真是傻丫头的傻主意。咱们不上船,敌人也决计放咱们不过啊。咱们把这艘船中的官兵都杀尽,他们不能再派十艘八艘来么?何况中原有多少大事,要无忌回去担当,怎能让他老死于这荒岛之上?”周芷若俊脸通红,低声道:“还是义父出个主意吧,咱们只听义父吩咐便是。”谢逊略一沉吟,道:“咱们须得如此如此。”无忌和周芷若一听,齐称妙计。

当下三人尽携山洞中积储的食物,搬回小船。无忌更到殷离墓前祷祝一番,洒泪而别,这才上了大船。无忌在舱前舱后察看一番,果然并无赵明在内,船上水手之中,也无特异碍眼的人物,看模样均是普通的蒙古官兵。

那船拔锚扬帆之后,只驶出数十丈,无忌反手一搭,已抓住了拔速台的右腕,另一手抽出他腰间佩刀,架在他的后颈,喝道:“你听我的号令,命梢公向东行驶!”拔速台大吃一惊,颤声道:“张公—公子,小—小人没敢得罪你啊。”无忌道:“你听我吩咐行事。稍有违抗,我便砍下你的脑袋。”拔速台道:“是,是!”喝令道:“梢—梢公!快向东—向东行驶。”梢公依言转舵,那船横掠小岛,向东驶去。

无忌喝道:“你蒙古人意欲谋害于我,我已识破你们诡计,快快招来!若有虚言,小人你的性命。”说着举起右掌,往船边上一拍,只见木屑纷飞,船边登时缺下一大块来。船上官兵见到,无不骇然。拔速台道:“公子明鉴:小人奉上司之命,迎接公子西归,此外更无别情。小人只盼立此功劳,得蒙上司升赏,实无半分歹意。”无忌见他说得诚恳,确非虚语,于是放开他的手腕,走到船头,左手提起一只铁锚,右手又提起一只铁锚,喝道:“众人看清楚了!”双手一扬,两只各重数百斤的大铁锚一齐飞向半空。众官兵“哗”的一声,齐声惊喊。

待两只大铁锚落将下来,张无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,双手一掠一推,两只铁锚又飞了上去。如此连飞三次,无忌才轻轻接住,将两只铁锚放在船头。蒙古人从马上得天下,最佩服武勇之士,见了无忌如此惊人的武功,当真是如同天神一般,不由得一齐拜伏,说道:“张公子神勇,世所罕有,小人今日大开眼界。”无忌这么一显武功,将一干蒙古官兵收得服服贴贴,再也不敢稍起异心。

掌舵的梢公遵依无忌命令,驾船东驶,直航入大洋之中,一连三天,所见的唯有波涛接天。谢逊料得赵明所遣的炮船,必在闽粤一带海面守候巡视,现下座船航入大洋已远,决计不至和赵明的炮船相遇,到第五日上,才命梢公改道向北。这一向北,更是接连驶了二十余日,直到海中见有浮冰,已知来到北海,凭她赵明再聪明十倍,也难猜到此船的所在,于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,航返中土。这一个多月之中,无忌等不是取用自携的食物,便是捉捕海中鲜鱼为食,对船上饮食,竟是不沾唇。

这一日午间,遥见西方出现了陆地。蒙古官兵航海已久,眼见归来,尽皆欢呼。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,这一带海岸都是山石,海水甚深,大船可直泊靠岸。谢逊道:“无忌,你上岸去瞧瞧,这是什么地方。”无忌答应了,飞身上岸。

一路行来,只见四下里都是绿油油的森林,地下积雪初融,极是泥泞。走了一阵,树林更加荫深,一株参天古柏,都是数人方能合抱。无忌飞身上了一株高树,四下一望,但见树木无边无际,竟是到了林海之中,再无人迹。他想便再向前,也是如此,当下回向船来,尚未走到岸旁,忽听得一声惨呼,声音极是凄厉,正是从船上发出。无忌吃了一惊,展开轻身功夫,飞奔而回,扑上船头。只见满船横七竖八,尽是蒙古官兵的尸首,自拔速台以下,个个尸横船中,谢逊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着,却不见敌人的踪影。无忌惊问:“义父,芷若,你们没事吧?敌人到那里去了?”谢逊道:“什么敌人?你见到敌踪么?”无忌道:“不!这些蒙古人——”谢逊道:“是我和芷若杀的。”无忌更是惊奇,道:“想不到这些鞑子一回中土,便胆敢起意害人。”谢逊道:“他们没敢起意害人,是我要杀了灭口。这些人一死,赵明便不知咱们已回中土。从此她在明里,咱们在暗里,找她报仇容易得多了。”

无忌倒抽了口气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谢逊淡淡的道:“怎么?你怪我手段太辣么?鞑子官兵是咱们敌人,用得着以菩萨心肠相待么?”无忌不语,心想这些人对自己始终服侍唯谨,未有丝毫怠忽,虽说是敌人,但如此杀绝,总觉心中过意不去。谢逊道:“常言道得好: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。己不伤人,人便伤己。那赵明如此对待咱们,咱们便当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”无忌道:“义父说的是。”谢逊道:“你放一把火,将船烧了。芷若,搜了尸首身上的金银,捡三把兵刃防身。”两人依言而行,在船上放了火,分别跃上岸来。这船船身甚大,直烧到半夜,方始烟飞火灭,连众人尸首一齐化灰沉入海底,无忌见这么一来,干手净脚,再无半点痕迹,心想义父行事虽然厉害了些,究竟是老江湖,非己所及。

三人胡乱在岸旁睡了一觉,次晨穿林向南而行。走到第二日上,才遇到七八个采参的客人,一问之下,原来此地竟是关外辽东,距长白山已然不远。待得和那些采参客人分手,周芷若道:“义父,是否须得将他们杀了灭口?”无忌喝道:“芷若你说什么?这些采参客人又不知咱们是谁。难道咱们一路上见一个便杀一个么?”

周芷若一呆,登时满脸胀得通红,无忌自和她相识以来,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的对她说话。谢逊道:“依我原意,也是要将这些采参客人杀了。教主既是不愿多伤人命,咱们快些设法换了衣服,免露痕迹。”当下三人快步而行,一直走了两日,才出森林。见到一家农家,无忌取出银两,向老农购买衣服。但那农家极是贫寒,仅有一件老羊皮袄可以出让。接连走了七八家人家,三人方凑齐了三套污秽不堪的衣衫。周芷若素来爱洁,闻到衣裤上陈年累积的臭气,几欲作呕。谢逊却十分欢喜,命二人用泥浆涂污。无忌在水中一照,只见自己活脱成了辽东一丐,赵明便是对面相逢,也未必相识。

三人一路南行,这日来到一处大镇甸上,那是进关的入经要道。三人走向镇上一处最大的酒楼,无忌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交在柜上,说道:“待咱们用过酒饭,再行结帐。”他是先怕自己衣衫褴褛,酒楼中不肯送上酒饭。岂知那掌柜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,双手将银两还给无忌,说道:“爷们光顾小店,区区酒水粗饭,算得什么?由小店作东便是。”无忌很是诧异,坐定后,低声问周芷若道:“咱们身上可露出什么破绽?怎地这掌柜的不肯收受银子?”周芷若细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,宛然是三个乞丐,那里有什么形迹显露?谢逊道:“我听那掌柜的语气之中,颇存惧意,咱们小心些便是。”

他刚说了这句话,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,走上七个人来,说也凑巧,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。这七人靠着窗口大模大样的坐定。只见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,口中“爷前爷后”,当他们是达官贵人一般。无忌见这些乞丐有的负着五只布袋,有的负着六只,都是丐帮中职司颇高的弟子。店小二将酒菜吩咐了下去,尚未送上,又有五六名丐帮子弟上来。片刻之间,这酒楼上络络绎绎来了三十余名丐帮帮众,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。无忌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丐帮今日在此聚会,酒楼掌柜误会他三人也是丐帮中人了。他低声向谢逊道:“义父,咱们还是避开了这里吧,免得多惹事端,看来丐帮今日所到的人不少。”正在此时,店小二送上一大盘牛肉,一只烧鸡,五斤白酒,谢逊腹中正饿,两个多月来从未好好的饱餐一顿,闻到烧鸡的香味,食指大动,说道:“咱们闷声不响的吃了酒肉便行,又碍他们什么事了?”说着端起碗来,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。天可怜见,谢逊流落海外二十余年,直至今日,方得重尝酒味,这白酒烈而不醇,乃是常酿,在他却是如饮醍醐,似喝琼浆。

他又是一口,将一碗白酒都喝干了,忽然低声道:“小心,两个大本领的人物来啦!丐帮中居然有这等人才!”无忌听到楼梯上的脚步之声,前面一人左足落脚重,右足落脚轻,后面一人却是一步重、一步轻。单是听他二人脚步之声,就知这两人武功极是奇特。那两人一走上楼梯顶口,哗喇喇一阵响,楼上群丐一齐站起。谢逊作个手势,三人也站起相迎。要知他三人坐在靠里的偏角上,和众人一齐坐着,那是极不惹眼,但当人人都站起身来,他三人倘若仍是大模大样的坐着,只怕当时便有乱子。

只见第一人中等身材,相貌清秀,三络长须,除了身穿乞丐服色,神情模样,竟似个不第秀才。后面那人满脸横肉,虬髯戟张,相貌十分凶猛,只须再黑三分,活像是关公身旁手执大刀的周仓。这二人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,髯子均已花白,背上各负九只小小的布袋。这九只袋子只是表明他们身份,其形体之小,很难装什么物事。

张无忌心下寻思:“百年前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声威赫赫的大帮会。听太师父言道,昔日丐帮帮主洪七公仁侠仗义,武功深湛,不论白道黑道,无不敬服。其后黄帮主、耶律帮主等也均是出类拔萃的人物,岂知数十年来主持非人,丐帮声望大非昔比。现在帮主史火龙从不在江湖上露面,不知其人如何。这二人背负九袋,在丐帮中除了帮主而外,当以他二人位份最尊,那日灵蛇岛上遣人夺我义父屠龙刀,不知和他二人亦有牵连否?”

自从明教的圣火令数十年前为丐帮中夺去之后,明教和丐帮即是势同水火。明教曾一再企图夺回圣火令,双方仇杀数次。中原武林人物向来认为明教为邪魔外道,每逢争斗,总是群相出手协助丐帮,是以明教每一回均告失败。这一次屠龙刀和倚天剑为赵明盗去,那六根圣火令却仍是藏在张无忌怀中,没有失落。想是赵明忌惮无忌太强,生怕他中了十香软筋散之后仍有出奇的本领,因此不敢到他怀中搜索。张无忌眼见酒楼上丐帮人多势众,丝毫不敢大意,伸手怀中摸了摸那六根圣火令,心想杨破天教主的遗书谆谆以夺回圣火令相嘱,莫要一个不小心,又被丐帮夺了回去。

只见那两名九袋长老走到中间一张大桌旁坐下。那周仓模样的长老从布袋中摸出一长约四尺的竹棒来,放在桌上。群丐中登时有一半人拜伏在地,说道:“污衣派弟子参见掌棒龙头。”张无忌因丐帮是本教大敌,曾听杨逍详细说过丐帮中的情形,知道丐帮历来分为污衣、净衣两派。这时见拜伏的群丐个个衣衫极是污秽,心知那掌棒龙头便是污衣派的首领。又见那秀才模样的长老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缺口破钵,双手捧着放在桌上。其余衣衫干净的群丐便各拜倒,说道:“净衣派弟子参见掌钵龙头。”两个龙头右手一挥,说道:“起来吧!”群丐这才纷纷归座。无忌手中捏了一把汗,要知站起来迎接丐帮长老,那也罢了,要他们跪地拜伏,却是万万不可。幸好酒楼上乱糟糟一团,他三人又坐在僻处,两名龙头长老四只眼睛望着屋顶,对群丐傲不理睬,因此也没见到他三人并未拜伏。

群丐虽是在酒楼之中饮食,却也不脱乞儿的习气,伸手抓菜,捧碗喝汤,吃得狼籍一团。无忌和谢逊留神倾听,想听那两个龙头长老说此什么。不料他二人尽是饮酒吃菜,除了说些“你来一碗!”“这牛肉很香!”之类,一言不涉正事。两旁群丐更是吆喝猜拳,闹酒抢菜,嘻嘻哈哈的嚷成一片。待得两名龙头长老食毕下楼,群丐也是酒醉饭饱,登时争先恐后的一哄而散。

谢逊待群丐散尽,低声道:“无忌,你瞧如何?”无忌道:“丐帮这许多人物在此聚会,决不能是大吃大喝一顿便算。我猜晚间在什么僻静之处,定然再行聚集,商量正事。”谢逊点头道:“依我之见,亦必如此。丐帮是本教大敌,此事既教咱们撞见了,不能便此放过。须得打探明白,瞧他们是否另有图谋本教的奸计。”当下三人下楼到柜面付帐,掌柜的甚是讶异,说什么也不肯收。无忌心想:“看来丐帮闹得这里的茶馆酒楼都吓怕了,吃喝不用付钱。只此一端,已可知他们平素的横行不法。”

三人在僻静处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。镇上丐帮帮众虽多,但依照向例,无一住店,因此在这客店中倒是不虞撞到丐帮人物。谢逊道:“无忌,我眼不见物,这种打探讯息的事,干起来诸多不便,芷若武功不高,陪着你去也帮不了忙,还是偏劳你一人吧。”无忌道:“正好如此。”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,便即出门。一走到街上,自南端直走到北端,竟没见到一名丐帮弟子。

张无忌寻思:“不到半个时辰之间,镇上丐帮帮众突然人影全无,料想走得不远。”当下走向一间南货店,瞪起双眼,伸拳在柜台一击,喝道:“喂,掌柜的,我那许多兄弟走向那里去啦?”柜面上的店伴见到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,只道是丐帮中的一个恶丐,个个心惊肉跳,内中一人胆大子较大,指着北方,陪笑道:“贵帮朋友们络绎都向北去了。大爷喝茶么?”无忌唱道:“不喝!喝什么他妈的臭茶!”转身大踏步向北,肚中暗暗好笑。

他快步走出镇甸不远,只见左首路旁长草中,人影一闪,一名丐帮弟子站了起来,瞧模样是要上前喝问。张无忌脚下加快,身子如箭离弦,倏忽而过。那丐帮弟子擦了擦眼睛,还疑心自己眼花,怎地忽然似乎有人,忽然不知去向,无忌心想丐帮沿途布了卡子,好不戒备森严,当下展开轻功,向北疾驰,他眼光何等敏锐,丐帮布在树丛草中、山间石边的卡子,一一落入他的目中,反倒成为指引的路标。奔出四五里路,但见三步一岗,五步一卡,哨位越来越密。这些人虽和无忌的武功相差极远,但青天白日,要尽数避过他们的眼光,却也着实不易,到了后来,只好避过了大路,曲曲折折的绕道而行。眼见一条山道,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庙,无忌料知群丐必在庙中聚会,一提气,奔向东北角上,再折而向西,绕过群丐的卡子,直欺到庙侧。只见庙前一块大匾上写着“弥勒神庙”四个大字,庙貌庄严,起得甚是雄伟。无忌暗想:“瞧这模样,见大帮中重要人物到得不少。我若是混在人丛之中,难免被他们发觉。”四下一打量,见大殿前的庭中左边一株古松,右边一株古柏。双树苍挺立,高出殿顶甚多,那松树更是枝叶密茂,倒可藏身其间。于是绕到庙后,飞身上了屋顶,低伏着身子,走到檐角,轻轻一纵,如一溜烟般落到了松树之顶,从一根大枝干后望将出去,心中暗叫一声:“侥幸!”殿中风光,尽收眼底。

只见大雄宝殿的地下,两旁黑压压的坐满了丐帮帮众,少说也有三百来人。这些人一齐朝内,是以无忌跃上松树,人影一晃,竟然无人知觉。殿中放着五个蒲团,虚座以待,显是在等什么人到来,殿中虽是聚了三四百人,竟无半点声息,和酒楼上乱糟糟地抢菜争食的情景浑不相同。无忌心想:“丐帮享名数百年,近世虽然中衰,昔日典型,究未尽去。那酒楼中的混乱模样,是平日的神情。由此而观,帮中长老部勒帮众,执法实极严谨。”

大雄宝殿居中坐着一尊弥勒佛,袒腰露出了一个大肚子,张大了笑口,显得甚是慈祥。无忌正打量间,忽听得壁后一人喝道:“当钵龙头到!”殿中群丐霍地站起,垂手而立。那秀才模样的掌钵龙头手捧破钵,缓步而出,站在右首。那人大喝:“掌棒龙头到!”那周仓般的九袋长老双手高举一根竹棒,大踏步走了出来,站在左首。那人喝道:“执法长老到!”只见一个萎靡不振,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来,手中持着一根破竹片。此人脚下轻捷,走动时片尘不起。无忌心道:“此人好高的轻功,可和本教布袋和尚说不得不相上下,只较韦蝠王稍逊半筹。”又听那声音喝道:“传功长老到!”这次出来的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丐,一根根如银丝般的须发随风晃动,脸上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,说不出古怪诡异,这老丐空着双手,从他身形步法之中,却看不出武功的深浅。这四人将四个蒲团移向下首,只留下中间一个蒲团,然后弯腰躬身,齐声说道:“有请帮主大驾!”无忌心中一凛“只听得丐帮现任帮主名叫『金银掌』史火龙,武林中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,却不知是何等的人物?”

大雄宝殿上群丐一齐躬身,过了良久,只听得屏风后脚步声响,大踏步走出一条大汉来。但见他身高七尺,魁梧之极,红光满面,竟似一个大官员、大豪绅一般的模样,右手中呛啷啷的不住响动,搓弄着两枚大铁胆。他身上衣衫虽非富丽,却也决不是乞儿模样。他走到殿中一站,群丐齐声说道:“座下弟子,参见帮主大驾。”丐帮帮主史火龙手一挥,说道:“罢了!小子们都好啊?”群丐道:“帮主安好。”待丈火龙在中间的蒲团上坐下,各人才分别坐地。

史火龙转头向那掌钵龙头道:“林兄弟,你把金毛狮王和屠龙刀的事,向大伙儿说说。”无忌听到“金毛狮王和屠龙刀”这几个字,更是全神灌注的倾听。那掌钵龙头站起身来,向帮主打了一躬,转身说道:“众家兄弟:魔教和本帮争斗了六十年,代代成仇。自从魔教教主的令符圣火令落入本帮手中之后,魔教始终处于下风。近来魔教立了一个新教主,名叫张无忌,本帮有人参与围攻光明顶之役,曾见到此人是个无知少年。谅这等乳臭未干、黄毛未褪的小儿,成得什么大事?焉能与本帮史帮主的雄才伟略相抗?”群丐欢声雷动,一齐鼓掌,史火龙脸上颇现得意的神色。

那掌钵龙头又道:“只是魔教立了新教主后,本来四分五裂、自相残杀的局面,登时改观,倒成了本帮的心腹大患。近一年来,魔教的魔头们在各路起事,淮泗一带有韩山童、朱元璋,两湖一带有徐寿辉,连败元兵,占了不少地方,可说颇成气候。倘若真给他们成了大事,逐出鞑子,那时候本帮数十万兄弟们,可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。”群丐大怒吆喝:“决不能让他们成事!”“丐帮誓与魔教死拚到底。”“魔教倘占了天下,本帮兄弟们还有活命吗?”一时弥勒庙中群丐愤慨激昂,大声叫嚷。无忌躲在松树的针叶丛后,寻思:“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数月,弟兄们倒是大有所成。丐帮这番顾虑,也非无因,丐帮人数众多,不可轻侮,若得他们携手拒元,大事更易成功。该当如何,方得和他们尽释前嫌,化敌为友?”

掌钵龙头待群丐骚嚷稍静,说道:“史帮主向来在吹箫山庄静养,长久不涉江湖,但遇上了这等大事,非得亲自主持不可。也是天祐我帮,八袋长老陈友谅结识了一位武当子弟,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讯息。”他提高声音说道:“陈长老,请陪宋少侠出来和众兄弟见见。”壁后有人应道:“是!”两个人携手而出。一个三十来岁年纪,精神奕奕,正是灵蛇岛上谢逊饶了他一命的陈友谅。另一个二十七八岁,相貌俊美,腰悬长剑。无忌一见,不禁吃了一惊,原来此人竟是宋远桥之子宋青书。当时他被赵明囚禁在万法寺中,得范遥和张无忌救出,那料到竟会和丐帮混在一起。

两人走到殿中,先向史火龙行礼,再向传功、执法二长老,掌棒、掌钵二龙头作了一揖,然后向群丐团团抱拳。掌钵龙头说道:“陈长老,你将此事的前因后果,跟众兄弟说说。”陈友谅携着宋青书的手,说道:“众家兄弟,我帮得蒙宋少侠相助,当真是天大的机缘。这位宋青书宋少侠,乃是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的公子,日后武当派的掌门,非他莫属。那魔教教主张无忌,可说是宋少侠的师弟,因此魔教中的种种情由,宋少侠可说了如指掌。数月之前,宋少侠和我说起,魔教的大魔头金毛狮王谢逊,已到了东海灵蛇岛上——”那执法长老忽然插嘴道:“武林中找寻金毛狮王,当真无所不用其极,数十年来始终不知他的下落,宋少侠却何忽然得知?老夫想要请教。”

张无忌心中本来一直存着一个疑团:“谢逊从极北的冰火岛南来灵蛇岛,此事该当十分隐秘,何以竟会让丐帮得知讯息?”这时听那执法长老问起,自是加倍的留神倾听。只听陈友谅道:“托帮主洪福,一切机缘十分凑巧。东海有一位金花婆婆,不知如何,竟会得知了谢逊的所在。这老婆婆生长海上,精熟航海之事,居然给她找到了谢逊所居的极北荒岛,将他接到灵蛇岛。那灵蛇岛上囚禁着一对年青夫妇,男的名叫卫璧,女的叫作武青婴,均是大理的一派武学的传人。乘着金花婆婆前赴中原,他二人杀了看守之人,逃了出来,在山东遇到危难,幸蒙宋少侠搭救,说起各种前因,宋少侠方知金毛狮王是到了灵蛇岛。”那执法长老点头道:“嗯,原来如此。”张无忌心中,也是这样说道:“嗯,原来如此。”又想:“卫璧和武青婴均非正人,当年他们苦心设下巧计,从我口中骗出义父的所在。但幸而如此,紫衫龙王方能获知义父的下落。当今之世,说到水性和航海之术,只怕很少有人能胜得过紫衫龙王,若不是由她出马,茫茫北海之中,又有谁能有此能耐,能找寻到这冰火岛?纵令是我爹爹妈妈复生,也未必能够,可见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。”

陈友谅又道:“兄弟和宋少侠乃是生死之交,得悉了这个讯息之后,即行会同季郑二位八袋长老,率同五名七袋弟子,前赴灵蛇岛,意欲生擒谢逊,夺获屠龙宝刀,献给帮主。不料魔教大帮人马,也于此时前赴灵蛇岛。兄弟们虽然竭力死战,终于寡不敌众,季长老和四名七袋弟子为帮殉难。灵蛇岛上的战况,请郑长老向帮主禀报。”只见那肢体残断的郑长老从人丛中站起身来,叙述灵蛇岛上明教和丐帮之战。他不说丐帮众人围攻谢逊,却说明教如何人多势众,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御敌,最后说到陈友谅舍身救他性命的仗义之处,更是慷慨激昂,口沬横飞,说谢逊等为陈友谅的正气折服,终于不敢动手。

大殿上群丐只听得耸然动容,齐声喝采。那传功长老说道:“陈兄弟智勇双全,而如此义气,更是难得。”陈友谅躬身道:“做兄弟的承帮主和长老哥哥们的教诲,本帮大义所在,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这区区小事,倒劳郑长老的称赞,做兄弟的好生不安。”群丐见他如此谦逊,毫不居功,更是大赞不已。张无忌在树上越听越气,心想世上卑鄙无耻,竟至如此,明明是卖友求生,却变成了仗义救人,只是他做得天衣无缝,连郑长老也瞧不出破绽,可说是个大大的奸雄。言念及此,心下忽地黯然:“这奸人的诡计,当时义父被他骗过,我也被他骗过,只是骗不过赵姑娘。唉,赵姑娘聪明多才,人品却是这般——”

只见那执法长老站起身来,冷冷的道:“本帮又有这许多兄弟,为魔教的魔头们所害,这层血海深仇,咱们便此罢了不成?”群丐大声鼓噪:“咱们非替季长老报仇不可!”“踏平光明顶!扫荡魔教!”“宰了张无忌,宰了谢逊!”“本帮和魔教势不两立,见一个杀一个,见两个杀一双!”“帮主快下号令,天下丐帮弟子,齐向魔教攻杀!”

执法长老向史火龙道:“启禀帮主:本帮弟子如此群情愤激。报仇雪恨之举,如何行事,便待帮主示下。”史火龙皱眉头道:“这个嘛,这是本帮的大事,嗯,嗯,须得从长计议。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帮众,暂且退出,咱们好好的商量商量。”执法长老应道:“是!”转身喝道:“奉帮主号令: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,在庙外相候。”群丐轰然答应,向史火龙等躬身行礼,顷刻间一齐退出庙门,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长老以上的诸首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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