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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过数日,已是四月中旬,天气渐热,离端阳节也是一天近似一天。无忌心想:“凭着我在香积厨下干这粗活,终难探知义父的所在,今晚须得冒险往各处查察。”他知道自己武功虽较少林寺中每一人都高,但寺中高手如云,倘是单凭一人之力,明抢硬夺,定然救不出谢逊,只有暗中下手,方能救人出险。这日晚上无忌睡到三更时分,悄悄出来,纵身上了屋顶,躲在屋脊之后,身形甫定,便见两条人影自南而北,轻飘飘的掠过,僧袍鼓风,戒刀映月,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。
无忌待那二僧过去,向前纵了数丈,但听得瓦面上脚步声响。又有二僧纵跃而过,但见此来彼去,穿梭相似,显是少林寺知道这几日中将有不少武林高手前来探寺,是以巡查之严,恐怕皇宫内院也有所不及。无忌见了这等情景?知道若再前往,定然被人识破,只得废然而返。
挨过三日,这一晚雷声大作,突然间下起倾盆大雨来。无忌大喜,暗道:“天助我也。”但见那雨越下越大,四下里一片漆黑,无忌闪身走向前殿,心想:“罗汉堂、达摩堂、藏经阁、方丈精舍四处,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,我逐一探将过去。”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,摸不到何处是罗汉堂、何处是藏经阁。他躲躲闪闪的信步而行,来到一道长廊,突觉这条长廊依稀相识,记起幼时随太师父来少林寺求“少林九阳功”,曾到过这条廊上,由此而左,通向成昆所居的小室。他微一沉吟,心道:“且探探这恶贼去,或者从他身上,能寻到义父的所在。”当下追忆旧日走过的路途,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,穿过一片竹林,果然到了成昆所居的小室之外。无忌心中砰砰跳动,深知成昆武功深湛,阴险奸猾,若是发见了他的踪迹,后果如何,实是难以逆料。这时他全身早已湿透,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手上,一滴滴的反弹出去,他一个箭步,欺到小舍的窗下,只听得里面有人正在说话。无忌只听得几个字,便知是方丈空闻大师的声音。
只听他说道:“为了这金毛狮王,一月来少林派已杀了二十三人,多造杀孽,实非我佛慈悲之意。明教光明左使杨逍、右使范遥,白眉鹰王殷天正、青翼蝠王韦一笑,先后遣使来寺,求我放了谢逊——”无忌听到此处,心下大是喜慰,暗道:“我外公和杨左使等也已得讯息,原来曾派托人来过。”只听空闻续道:“本寺虽加推托,但明教岂肯就此罢休,他张教主武功出神入化,始终不见现身,只怕暗中更有图谋。我和空智师弟蒙他相救,欠过人家的恩情,若是他亲自来求,我等如何对答?今日三位师叔细细盘问谢逊杀害空见师兄的详情,谢逊始终闭自不答。此事当真难处,师弟师侄,你二位有何高见?”只听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轻轻咳嗽一声,正是改名圆真的成昆,他说道:“方丈师叔忒也多虑,谢逊由三位太师叔看守,那是万无一失的了。英雄大会关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兴衰荣辱,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,方丈师叔不必挂怀。何况此事是魔教暗中勾结朝廷,来和六大门派为难,方丈师叔难道不知么?”
空闻奇道:“怎地是明教勾结朝廷?”圆真道:“明教张教主本要和蛾嵋派掌门人周姑娘结亲,成婚之日,汝阳王的郡主娘娘突然携同那姓张的小子出走,此事轰传江湖,方丈师叔必有所闻。”空闻道:“不错,听说有这一回事。”圆真道:“那郡主娘娘手下,有一个得力部属,叫做苦头陀,两位师叔在万法寺中想必会过。”空智忆及此事,犹有余愤,说道:“哼,此间大事一了,我倒接再上大都,找这头陀会会。”圆真道:“两位师叔可知这头陀是谁?”
空智道:“这这苦头陀所知甚博,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,却看不出他的门道来。”圆真道:“苦头陀便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遥。”空闻和空智齐声惊道:“此话当真?”圆真道:“圆真焉敢欺瞒师叔?届时他若胆敢前来本寺,两位师叔一见便知。”空智沉吟道:“如此说来,张无忌和那郡主确是暗中勾结,由郡主出面、擒了六大门派中的首领人物,再中张无忌卖好救人。”圆真道:“十有八九,便是如此。”空闻却道:“我见那张教主忠厚侠义,似乎不是这等样人,咱们可不能怪错了好人。”圆真道:“方丈师叔明鉴,常言道:知人知面不知心。那谢逊是张无忌的义父,魔教自会不顾一切的图谋相救。到得屠狮大会之中,一切自有分晓。”接着三人商议如何接待宾客、如何抵挡敌人劫夺谢逊,又盘算各门派中有那些好手。无忌听着三人商议,圆真和空智力图挑动各派互斗,待得数败俱伤之后,少林派再出面收卞庄刺虎之利,压服各派,名正言顺的掌管屠龙刀,杀了谢逊祭奠空见。空闲则力持郑重,似乎对明教不敢轻侮。
空智道:“第一要紧之事,说来说去,还是如何迫使谢逊在端阳节前吐露屠龙刀所在,否则这次屠狮大会变得无声无臭,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。”空闻道:“师弟所言极是。咱们须得在会中扬刀立威,说道这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已归本派掌管,那时本派号令天下,那就莫敢不从了。”空智道:“好,就是如此,圆真,你再设法去跟谢逊谈谈,劝他交出宝刀,咱们便饶他一命。”圆真道:“是!谨遵两位师叔吩咐,包在圆真身上,端阳大会之前,定能取得宝刀。”脚步之声轻响,圆真走了出来。
无忌心下大喜,但知这三位少林僧武功高极,只要稍有响动,立时便被查觉,若是三人一齐出手,自己只怕难以取胜,最多不过是自谋脱身,要救义父却是千难万难了。当下屏息不动,见圆真瘦长的身形向北首走去,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,急雨打在伞上,浙沥作响。无忌待他走出十余丈,这才轻轻向前移步。跟随其后。大雨之下,寺顶和各处的巡查都松了许多,无忌以墙角、树干为掩蔽,一路追摄,雨声既大,他轻功又强,幸喜无人发觉。只见圆真跃过寺后围墙,迳向北去。无忌心想:“原来义父被囚在寺外,难怪寺中不着丝毫迹,始终探听不到头绪。”他不敢公然跃墙而出,将身子贴在墙边,慢慢游了上去,到得墙顶,等墙外巡查的僧人走过,这才跃下。一条条雨线之中,但见圆真的伞顶已在百丈之外,折而向左,走向一座小小的山峰,跟着便迅速异常的攀上峰去。
圆真是谢逊之师,此时已是个七十余岁的老人,但身手仍是矫捷无比,只见他上山时雨伞决不晃动,却是冉冉上升,宛如有人用长索将他吊上山去一般。无忌快步走近,到了山脚之下,正要跟着上峰,忽见山道旁树丛中白光一闪,有人执着兵刃埋伏。无忌急忙停步,只过得片刻,见树丛中先后窜出四人,三前一后,齐向峰顶奔去。无忌见那山峰上唯有几株苍松,并无房屋,不知谢逊被囚在何处,见四下更无旁人,当下展开轻功,跟着上峰,前面这四人的轻功大是不弱,当真登高山如履平地,但无忌吸一口气,加快脚步,追到离那四人只不过二十来丈。黑暗之中,只依稀看得出其中一个是女子,三个男子身穿俗家装束,显然并非少林寺中僧人。无忌寻思:“这四人多半也是来向我义父为虽的了,让他们先和圆真斗一个你死我活。我且不忙插手。”将到峰顶,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,无忌突然认出了其中二人身形:“啊,那是昆仑派的何太冲和班淑娴夫妇。”
猛听得圆其一声长啸,倏地转过身来,疾冲下山,原来他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人。无忌应变快极,黑暗中一见他转身下山,立时隐入道旁草丛,伏地爬行,向左移了数十丈,只听得兵刃相交,铿然声响,圆真已和来人动上了手。从那兵刃撞击的声音中听来,乃是二人对付圆真一人。无忌心下一动:“尚有二人不上前围攻,那是向峰顶找我义父去了。”当下从乱草丛中急攀上山。
到得峰顶,只见光秃秃地一片平地,只有三株苍松,作品字形排列,枝干插向天空。无忌暗暗奇怪:“难道义父并非囚在此处?”听得右首草丛中簌簌声响,有人爬动,跟着便听得班淑娴道:“咱们急速动手,萨师弟和南师弟未必绊得住这少林僧。”何太冲道:“不错。”两人长身而起,扑向三株松树。无忌生怕谢逊便在近处。遭了何太冲夫妇的毒手,不敢有半分大意,跟着便在草丛中爬行向前。突然之间,只听得何太冲“嘿”的一声,似乎已经受伤。无忌抬头一看,见何太冲夫妇身处三株松树之间,长剑挥舞,似在与人动手,但对敌之人却一个也瞧不见,偶尔传出拍拍拍几下闷响,似是长剑与什么古怪的兵刃相撞。无忌心下大奇,更爬前几步,凝目一看,不禁大吃一惊,原来斜对面两株松树树干都向内凹入一洞,刚好容纳一人,每一株树的凹洞中均坐着一名老僧,手舞黑色长索,攻向何太冲夫妇。一株松树背向无忌。他瞧不见树中情景,但树旁也有一根黑索挥出,想必树中亦有一僧。黑夜中漆黑一团,三根长索通体黝黑无光,舞动之时瞧不见半点影子。何太冲夫妇急舞长剑,严密守御,只因瞧不见敌人兵刃来路,绝无反击的余地。这三根长索似缓实急,却又无半点风声,滂陀大雨之下,黑夜孤峰之上,三名老僧行若鬼魅,说不羁的诡异。
何氏夫妇连声叫嚷,急欲脱出这品字形的三面包围,但每次向外冲击,总是被长索挡了回来。无忌暗暗惊讶,见黑索挥动时无声无息,这三名老僧的内功实已到了返照空明的境界,说到功力之纯,比自己远有过之,心想:“圆真说道,我义父交由他三位太师叔看守,看来这三位老僧便是空闻,空智的师叔。他每个人都身具七八十年的功力,我以一敌三,那是万难取胜。”正焦躁间,已听得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何太冲背上中了一索,从圈子中直摔出来,眼见得是不活了。班淑娴又惊又悲,一个疏神,三鞭齐下,只打得她脑浆迸裂,四肢齐折,不成人形。跟着一根黑索一抖,将班淑娴的尸身从圈子中抛出。
圆真边斗边退,叫道:“相好的,有种的便到这里领死。”那姓萨和姓南的两个壮汉,都是昆仑派中的健者,明知圆真是诱敌之计,却是毫不气馁的挺剑直上。圆真和这二人相斗,以武功论原是不输,但要一举格杀二人,却是有所不能,最多伤得一人,余下一人便会脱身逃走,当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树之间来。二人离松树尚有数丈,突然见到何太冲的尸身,一齐停步。突然间两根长索从脑后无声无息的圈到,各自绕住了一人的腰间,长索一抖,将二人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抛了下去。两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毙命,但身在中空时发住的惨呼,兀自缠绕数峰之间,回声不绝。
无忌伏在草中,见三名老僧在片刻间连毙昆仑派的四位绝顶高手,举重若轻,游刃有余,武功之高,实是生平罕见,比之鹿杖客和鹤笔翁,似乎犹有过之,纵不如太师父张三丰之深不可测,却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。少林派中居然尚有这等元老,只怕连张三丰和杨逍也均不知。无忌心中怦怦乱跳,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。
只见圆真接连两腿,将何太冲和班淑娴的尸身踢入了深谷之中。尸身坠下,过了好一阵才传上两响郁闷的声音。无忌暗想:“何太冲夫妇虽然对我以怨报德,又图害我义父,劫夺宝刀,但总是武学中的一派宗匠,不意落得如此下场,令人浩叹。”只听得圆真恭恭敬敬的道:“三位太师叔神功盖世,举手之间便毙了昆仑派的四大高手,圆真钦仰无已,不可言宣。”一名老僧哼了一声,并不回答。圆真又道:“圆真奉方丈师叔之命,谨来向三位太师叔请安,并有几句话要对那囚徒言讲。”一个枯槁的声音道:“空见师侄德高艺深,我三人最为眷爱,原期他发扬我少林一派武学,不幸命丧此奸人之手。我三人坐关数十年,早已不闻尘务,这次看在空见师侄面上,才到这山峰上来。这奸人既是死有余辜,一刀杀了便是,何必诸多啰唆,扰我三人清修?”
圆真躬身道:“太师叔吩咐得是。只因方丈师叔言道,我恩师虽是为此奸人谋害,但我恩师何等功夫,岂是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?将他囚在此间,烦劳三位太师叔坐守,一来引得这奸人的同党来救,好将当年害我恩师的仇人逐一除去,不使漏网。二来要他交出屠龙宝刀,以免该刀落入别派手中,篡窃武林至尊的名头,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。”无忌听到这里,不由得暗暗切齿,心道:“圆真这恶贼当真是千刀万剐,难抵其罪,一番花言巧语,请出这三位数十年不问世事的高僧来,假他三人之手,屠戮武林中的高手。”只听得一名老僧哼了一声,道:“你跟他讲吧。”
此时大雨兀自未止,雷声隆隆,愈增威势,只见圆真走到三株松树之间,跪在地下,对着地面说道:“谢逊,你想清楚了吗?只须你说出收藏屠龙刀的所在,我立时便放你走路。”无忌大是奇怪:“怎地他对着地面说话,难道此处有中地牢,我义父囚在其中?”忽听得一个声音清越的老僧怒道:“圆真,出家人不打诳语,你何以骗他?他若是说出藏刀的所在,难道你真放了他么?”圆真道:“太师叔明鉴:弟子心想,恩师之仇虽深,但两者相权,还是以本派威望为重。只须他说出藏刀之处,本派得了宝刀,咱们便放他逃生,三年之后,弟子再去找他为恩师报仇。”那老僧道:“这也罢了。武林中仁义为先,言出如箭,纵对大奸大恶,咱们少林子弟也不能失信于人。”圆真躬身道:“谨奉太师叔教诲。”
无忌越听越觉这三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绝,且是有德的高僧,只是堕入了圆真的奸计而不自觉。只听圆真又向地下喝道:“谢逊,我太师叔的话,你可听见了么?三位老人家答应放你逃生。”忽听得地底下传上来一个声音道:“成昆,你还有脸来跟我说话么?”无忌一听到这声音雄浑苍凉,正是义父的口音,不由得心中大震,恨不得立时扑上前去,一掌击毙成昆,将谢逊救了出来。但想到三位少林高僧鬼神莫测的奇技,知道自己一现身,三条黑索便招呼过来,即使成昆不出手,自己也不是这三位高僧联手之敌,当下强自克制,寻思:“待那圆真恶僧走后,我上前拜见三僧,说明这中间的原委曲折。他三位佛法精深,不能不明是非。”
反听得圆真叹道:“谢逊,你我年纪都大了,往日的恩恩怨怨,又何必苦苦挂在心头?不到二十年,你我同归黄土。我有亏待你之处,也有过对你不错的日子。从前的事,一笔勾销了吧。”谢逊听他絮絮而语,并不理睬,待他停口,便道:“成昆,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?”圆真说了半天,见只他是这一句话,不由得怒气上冲,喝道:“我念着昔日的恩义,对你始终没下毒手,哼,你还记得我的『万蚁攒心指』么?”
无忌一听到“万蚁攒心指”五字,不由怒火上冲,他曾听谢逊说过,那是一种最为阴狠毒辣的武功,中此指者,有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在五脏六腑一齐咬啮,搔不着摸不到,却是痛痒虽当,直至自己将全身肌肉一块块撕烂,仍是不得气绝。他心意已决,倘若圆真要向谢逊下此毒手,那时须顾不到三僧难敌,非舍命相救义父不可。只听谢逊在地牢中仍是这句话:“成昆,你还有脸跟我说话么?”
圆真冷冷的道:“我且容你再想三天,三天之后,若再不说出屠龙刀的所在。你仔细捉摸万蚁攒心的滋味吧。”说着站起身来,向三僧礼拜,走下山去。
无忌待他走远,正欲长身向三僧诉说,突觉身周气流略有异状,这一下袭击事先竟无半点朕兆,无忌一惊之下,着地滚开,只觉两条长长的物事,从脸上横掠而过,相距不逾半尺,去势奇急,即是绝无劲风,正是三高僧的两条黑索。无忌只滚出丈余,又是一条黑索向他胸口点到,这一次那黑索如长矛、如白杆,化成一条笔直的兵刃,疾刺而至,同时另外两条黑索,也是从身后缠了过来。无忌初时见昆仑派四大高手转瞬间便命丧三条黑索之下,已知这三位少林林僧的武功奇幻难测,此刻身当其难,更是千钧一发,性命悬於呼吸之间。他左手一翻,抓住当胸点来的那条黑索,正想从旁甩去,突觉那条长索一抖,一股排山倒海的内劲向胸口撞到,这内劲只要中得实了,当场便是肋骨断折,五脏齐碎。好张无忌,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,右手后挥,拨开了从身后袭至的两条黑索,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着九阳神功,一提一送,身随劲起,飕的一声,身子直冲上天。
正在此时,天空中白光耀眼,三四道闪电齐亮,只听得一位高僧“嗯”的一声,对无忌的功夫颇感惊异。这几道闪电照亮了无忌身形。三位高僧抬头上望,见这身具绝顶神功的高手竟是一个面目污秽的乡下少年,更是惊讶。三条黑索便如三头张牙舞爪的墨龙相似,从下面急升而上,长及五丈,分从三面卷向无忌身子。无忌藉着电光,一瞥间已看清了三僧的容貌,坐在东北角那僧脸色漆黑,有如生铁;西北角那僧枯黄如槁木;正南方那僧却是脸色惨白如纸。三僧均是面颊深陷,瘦得全无肌肉,黄脸的僧人眇了一目,三个僧人五道目光映着闪电,更显得灿然有神。
眼见三根黑索将卷上身来,无忌一拨一带,一卷一缠,借着三人的劲力,将三根黑索卷在一起。这一招手势,却是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太极心法,劲成浑圆,三根黑索上所带的内劲立时被牵引得绞成一团。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响喨,三个霹雳连续而至,这天地雷电之威,直是惊心动魄。无忌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,左足在一株松树的枝干上一勾,身子已然定住,叫道:“后学晚辈,明教教主张无忌,拜见三位高僧。”说着一足站在松干,一足凌空,躬身行礼。那松树的枝干随着他这一拜之势,犹似波浪般上下起伏,无忌却见稳稳站住,姿势极是美妙。他虽躬身行礼,但居高临下,不落半点下风。
三高僧一觉黑索被他内劲带动,相互缠绕,反手一抖,三索便即分开。三僧适才三招九式,每一式中都隐藏数十招变化,数十下杀手,那知无忌将这三招九式一一化开,尽管化解时每一式都是险到了极处,稍有厘毫之差,便是筋折骨断、丧生殒命之祸,仍是显得挥洒自若,履险如夷。三高僧一生之中,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敌手,不禁一齐心下骇然。他们却不知无忌化解这三招九式,实已竭尽生平全力,正借着松树枝干的高低起伏,暗自调匀丹田中已乱成一团的真气。
无忌适才所使武功,包括九阳神功、乾坤大挪移、太极拳,而最后半空中十个筋斗,却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心法。那三位少林高僧虽然各是身怀绝技,但坐关数十年,不闻世事,于无忌这四种功夫竟是一种也没见过,只是隐约觉得,他的内劲和少林九阳功似是一路,但雄浑精微之处,远较少林派神功为胜。待得听他自行通名,竟是明教教主,三僧心中的钦佩和惊讶之情,登时化为满腔怒火。那脸色惨白的老僧森然道:“老纳还道是何方高人降临,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。老衲师兄弟三人坐关数十年,远离少林寺数百里之遥,不但不理俗务,连本寺大事,也是素来不加闻问。不意今日得与魔教教主相逢,实是生平之幸。”
张无忌听他左一句“魔头”,右一句“魔教”,显是对本教恶感极深,不由得大是踌躇,不知如何开口申述才是。只听那黄脸眇目的老僧说道:“杨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。”那黄脸老僧“啊”的一声,不再说话,这一声惊呼之中,蕴藏着无限的伤心和失望。无忌心想:“他听到杨教主逝世的讯息,极是难过,想来他当年和杨教主定是交情甚深。义父是杨教主的旧部,我一面动以故人之情,一面再说出杨教主为圆真气死的原由,且看如何?”便道:“大师想必识得杨教主了?”黄脸老僧道:“自然识得。老纳若非识得大英雄杨破天,何致成为独眼之人?咱师兄弟三人,又何必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?”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,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,却是既深且巨。无忌心中暗叫:“糟糕,糟糕。”从他言语中听来,这老僧的一只眼睛,便是坏在杨破天手中,而他师兄弟三人坐枯禅一坐三十余年,痛下苦功,就是为了要找杨破天报仇。这时听得杨破天已死,自是不免大失所望了。
忽然间那黄脸老僧一声清啸,说道:“杨破天既死,咱三人的深仇大怨,只好着落在现任教主身上。张教主,老纳法名渡厄,这位白脸师弟,法名渡劫,这位黑脸师弟,法名渡难。空见、空闻、空智、空性,都是咱们师侄。空见、空性二人,都是死在贵教手下。到底魔教使了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,咱们也不想追究。贵教主既然来到此地,自是有恃无恐。数十年来恩恩怨怨,咱们武功上一作了断便是。”
无忌道;“晚辈此来,只在营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,与贵派并无梁子。空见神僧虽为我义父失手所伤,这中间颇有曲折。至于空性神僧之死,与敝派却是全无瓜葛。三位不可专听一面之辞,须得明辨是非才好。”白脸老僧渡劫道:“依你说来,空性为何人所害?”无忌皱眉道;“据晚辈所知,空性神僧是死于朝廷汝阳王府的武士手下。”渡劫道:“汝阳王府的众武士为何人率领?”无忌道:“汝阳王之女,汉名赵明。”渡劫道:“我听圆真言道,此女已然和贵教联手作了一路,她叛君叛父,投诚明教,此言是真是假?”这渡劫的辞锋咄咄逼人,一步紧于一步,张无忌不擅说谎,只得道:“不错,她——她现下——现下弃暗投明。”渡劫朗声道:“杀空见的,是魔教的金毛狮王谢逊,杀空性的是贵教的赵明。这个赵明更攻破少林寺。将我合寺弟子,一鼓擒去,最不可恕者,竟在本寺祖师达摩老祖面壁参禅的石像之上,刻以侮辱之言。再加上我师兄的一只眼珠,咱三人合起来一百年的枯禅,张教主,这笔帐不跟你算,却跟谁算去?”
无忌长叹一声,心想自己既是承认收容赵明,她以往的过恶,只有一古脑儿的承揽在自己身上,至于杨破天和谢逊昔日给下的仇恕,时至今日、渡劫之言不错:我若不担当,谁来担当?
张无忌身子挺直,劲贯足尖,那条起伏不已的枝干突然定住。纹丝不动,朗声说道:“三位老禅师既如此说,晚辈无可逃责,一切罪愆,便由晚辈一人承当便是,但我义父伤及空见神僧,内中实有无数苦衷,还请三位老禅师恕过。”渡厄道:“你凭着什么,敢来替谢逊说情?难道我师兄弟三人,便杀你不得么?”无忌心想事已至此,只有奋力一拚,便道:“晚辈以一敌三,万万不是三位的对手,请那一位老禅师赐教?”白脸老僧渡劫道:“咱们单打独斗,并无胜你把握。这等血海深仇,说不上江湖规矩,好魔头,你下来领死吧,阿弥陀佛!”他口中一宣佛号,渡厄、渡难二僧齐声应道:“我佛慈悲!”三根黑索倏挥飞起,疾向无忌身上卷来。
无忌身子一沉,从三条黑索间窜了下来,双足尚未着地,半空中一变身形,向渡难扑了过去。渡难左掌一立,猛地翻出,一股极猛的劲风向无忌小腹击出。无忌转身卸劲,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他劲力化解了开去,便在此时,渡厄和渡劫的两根黑索同时卷到。无忌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,堪堪避开。渡劫双拳猛挥。无声无息的打了过来。无忌在三株松树之间,见招拆招,蓦地里一掌劈出,将数百类黄豆大的雨点挟着一股劲风向渡厄飞了过去。渡厄侧头一让,还是有数十颗打在脸上,竟是隐隐作痛,他喝了一声:“好小子!”黑索一抖,转成两个圆圈,从半空中往无忌头顶套下。无忌身如箭飞,既避索圈,又攻向渡劫。他越斗越是心惊,只觉身周的气流在三条黑索和三股掌风激荡之下,竟似渐渐凝聚成胶一般。他自习成武功以来,从未遇到过如此高强的对手,三僧不但招数精巧,内劲更是雄厚无比。无忌初时七成守御,尚有三成攻势,但斗到二百余招时,渐感体内真气不纯,唯有只守不攻,以图自保。
他的九阳神功本来用之不尽,愈使愈强,但其时在三僧联攻之下,每一招均须耗费极大的内力,慢慢感到了后劲不继,这又是他自临敌以来从未经历过之事。再拆数十招,他暗自寻思:“再斗下去,只有徒自送命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今日且自脱身、待去约得外公、扬左使、范右使、韦蝠王,咱们五人合力,定可胜得三僧,那时再来营救义父。”当下向渡厄急攻三招,待要抢出圈子,不料三条黑索所组成的圈子已如铜墙铁壁相似,无忌数次冲击,均被拦了回来。非但无法脱身,反而被渡难的黑索在腰间扫了一下,拉去了一大片皮肉。这黑索不知是用何种物事制成,柔若游丝却又坚逾钢铁。无忌心下大惊:“原来三僧联手,有如一体,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,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么?”他那知渡厄、渡劫、渡难三僧坐这三十余年的枯禅,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“心意相通”之上,一人动念,其余二人立即意会,此种心灵感应说来甚是玄妙,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对三十余年,专心致志以练感应,心意有如一体,亦非奇事,他又想:“由此观之,纵然我约得外公等数位高手同来,亦未必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组成的坚壁。难道我义父终于是无法救出,我今日要死在此地?”
他心中一急,精神略散,肩头登时被渡劫五指扫中,痛入骨髓,无忌一动念间,心道:“我死不足惜,义父的冤屈却须代他申雪。义父一生高傲,既是落入人手,决不肯以一言半语为自己辩解。”当下朗声说道:“三位老禅师,晚辈今日被困,性命难保,大丈夫死则死耳,何足道哉?有一事却须言明——”呼呼两声,两条黑索分从左右袭到,张无忌左拨右带,化开来劲,继续说道:“那圆真俗家姓名,叫作成昆,外号混元霹雳手,乃是我义父的业师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