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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怪伤奇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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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怪伤奇医

张无忌究竟年纪尚幼,不明世情,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,不免有些喜欢,说道:“名闻天下有什么好?胡先生既不肯动手,我也无法。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,这样吧,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是。”于是取出金创药来,要替各人止血减痛。

可是待得详察每人伤势,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,原来每人的伤势固是各各不同,而且伤法甚为奇特,均是胡青牛所授的伤科症状中从所未见的。有一人被仇敌逼着在肚里吞服了数十枚钢针。有一人肝脏被内力震伤,但医治肝伤的“行间”、“中封”、“阴包”、“五里”诸要穴上,却都被仇人先用尖刀戳烂,显然下手的那人也是精通医理,令人无从着手医治。有一人两块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,不断的咳嗽喀血。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,可又没伤到心肺。有一人双手被割,却被左手接在右臂上,右手接在左臂上,血肉相连,不伦不类。更有一人全身青肿,说是被蜈蚣、蝎子、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刺伤。

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,已是大皱眉头,心想:“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,我是一件都治不来的。这下手伤人的凶手,为何挖空心思,这般折磨人家?”忽地心念一动:“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,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内伤,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?”忙走进厢房,一搭纪晓芙的脉膊,更是一惊,但觉她手脉跳动忽强忽弱、时涩时滑,显是内脏有异,但为什么全变得这样,实在说不上来。

那十四人伤势甚奇,他也不放在心下,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,此时受这些怪罪,也算活该,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,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,低声道:“先生,你睡着了么?”只听胡青牛道:“什么事?不管他是谁,我都不治?”无忌道:“是。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,当真是奇怪得紧。”于是将各人的怪伤,一一说了。胡青牛隔着帘布,听得极是仔细,有不明白之处,叫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。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,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。

胡青牛口中不断“嗯,嗯”答应,显似在用心思索,过了良久良久,说道:“哼,这些伤势,也难我不倒——”无忌身后忽有一人接口道:“胡先生,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:『你枉称蝶谷医仙,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,料你一个也医不了』哈哈。果然你只有躲将起来,假装生病。”无忌回头,见说话之人正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。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无,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,后来才知是给那使金花之人在头上涂了烈性毒药,头发齐根烂掉,那毒药还在向内侵蚀,头皮越洗越痒,只怕数日之内,毒性入脑,非癫狂不可。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炼缚住,这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,否则如此奇痒难当,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。

胡青牛淡淡的道:“我医得了也好,医不了也好,总而言之,我是不会跟你治的。我瞧你尚有七八日的寿命,赶快回家,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,在这里啰里啰唆,究有何益?”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,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,手上的铁炼叮当急响,气喘喘的道:“胡先生,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,我看你也难得好死,大家联手,共抗强敌,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?”胡青牛道:“你们若是打得过他,早已杀了他啦!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,有什么用?”简捷哀求了一阵,胡青牛不再理睬。简捷暴跳如雷,喝道:“好,左右是个死,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,咱那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,做翻你这贼大夫,大伙儿一起送命。”

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,正是先前呕血而经张无忌以点穴法止住那人,他见简捷暴跳如狂,伸手入怀,手腕翻将出来,手中已多了一柄蛾眉钢刺,点在简捷胸口,冷冷的道:“你得罪胡前辈,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。你要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,好啊,我就先给你这么一下。”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,但他双手被铁炼绑住,无法招架,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眼,不住喘气。那姓薛的朗声道:“胡前辈,晚辈薛公远,是华山鲜于先生门下弟子,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!”说着跪了下去,咚咚咚咚,磕了四个响头。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,那胡青牛硬的不吃,这小子磕头软求,或者能成。薛公远行过大礼,又道:“胡前辈身有贵恙,那是咱们没福。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,还请胡前辈允可,让他治一治咱们的奇症怪伤。普天之下,除了蝶谷医仙的弟子,咱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伤,那是再也没人治得好的了。”胡青牛冷冷的道:“这孩子名叫张无忌,他是武当派的弟子,乃『银钩铁划』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,张三丰的再传弟子。我胡青牛是魔教中为人不齿的败类,跟他这种名门正派的高人子弟有什么干系?他自己身中阴毒,求我医治,可是我立过重誓,除非是明教中人,决不替人治伤疗毒。这姓张的小孩子不肯入我明教,我怎能救他性命?”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,初时只道张无忌是胡青牛弟子,那么他本领虽然不及师父,遇到疑难之处,胡青牛定肯指点,不料他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。

只听胡青牛又道:“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。哼哼,以为我便肯发善心么?你们问问这小孩,他赖在我家里有多久啦。”薛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,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,薛公远道:“二十天?”张无忌道:“整整两年另两个月。”简薛二人面面相觑,都透了一口冷气。胡青牛道:“他便是再赖十年,我也不能救他性命。只可惜一年之内,他五脏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发作,无论如何,活不过明年此日。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教祖立下重誓,便是生我的父亲,我自己的亲生儿女,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,我便不能用医道救他们的性命。”

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,正要走出,胡青牛忽道:“这位武当派的少年也懂一点医理,他武当派的医理虽然远不及我明教,但也还不致于整死人。他武当派肯救也好,见死不救也好,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。”薛公远一怔,听他话中之意,似是要张无忌动手,忙道:“胡前辈,这位张小侠若肯出手相救,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。”胡青牛道:“他救不救,关我屁事?无忌,你听着,在我胡青牛屋中,你不可妄使医术,除非出我家门,我才答应。”薛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,这时一听此言,又是呆了,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。

张无忌却比他们聪明得多,当即明白,说道:“胡先生有病在身,你们不可多打扰他,请跟我出来。”三人来到草堂,张无忌道:“各位,小可年幼识浅,各位的伤势又是大为怪异,是否医治得好,殊无把握。各位若是信得过的,便容小可尽力一试,生死各凭天命。”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痛或痒、或酸或麻,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,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,只要解得一时之苦,那也是甘之如饴,听了无忌的话,人人大喜应诺。张无忌道:“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中动手,以免治死了人累及『医仙』的令誉,请大家到门外吧。”众人听了这几句话,却又踌躇起来,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,能有什么本领?别给他乱搅一阵,伤上加伤,多受无谓的痛苦。简捷却大声道:“我头皮痒死了,小兄弟,请你先替我治。”

简捷说罢,叮叮当当拖着铁炼,便走出门去。张无忌沉吟半晌,到储药室中拣了南星、防风、白芷、天麻、羌活、白附子、花蕊石、紫苏等十余种药物,命僮儿在石臼中捣烂,和以热酒,调成药膏,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。药膏着头,简捷痛得惨叫一声,全身都跳了起来,只听他不住口的叫道:“好痛,啊,痛得命也没了,嗯,还是痛的好,比那麻痒可舒服多了。”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,在草地上来回疾走,连叫:“痛得好,他妈的,这小子真有点儿本领,不,张小侠,我姓简的得多谢你才成。”

众人见简捷的头痒立时见功,纷纷向张无忌求治。这时有一人抱着肚子,在地下不住打滚,原来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。那水蛭入胃不死,附在胃壁和肠壁之上吸血。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:水蛭遇蜜,化而为水。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,于是命僮儿取过一大碗蜜来,命那人服了下去。

如此一直忙到天明,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,见无忌忙得满头大汗,正替各人治伤。纪晓芙便帮着包扎伤口,传递药物。这一十五人本来个个是纵横湖海的豪客,这时却要伺候无忌的眼色行事,对他的一言一语,谁都不敢违拗。只有杨不悔无忧无虑,口中吃着梨枣,追扑蝴蝶为戏。

直到午夜,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初步治了一治,出血者止血,疼痛者止痛,但每人的伤势均甚古怪复杂,单理外伤谨为治标。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,梦中听得门外呻吟之声大作,跳起身来,果见有几人固是略见痊可,但大半却是反见恶化。他束手无策,只得去说给胡青牛听。胡青牛冷冷的道:“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,死也好,活也好,我才不理呢。”无忌灵机一动,说道:“假如有一个明教弟子,体外无伤,但腹内瘀血胀壅,红肿暗青,昏闷欲死,你便如何治法?”胡青牛道:“倘若是明教弟子,我便用山甲、归尾、红花、生地、灵仙、血竭、桃仙、大黄、乳香、没药,以水酒煎好,再加童便,服后便泻出瘀血。”

无忌又道:“假若有一明教弟子,被人左耳灌入铅水,右耳灌入水银,眼中涂了生漆,疼痛难当,不能视物,那便如何?”胡青牛勃然怒道:“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?”无忌道:“那人果是歹毒,但我想总须先治好那明教弟子目耳之伤,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名踪迹。”胡青牛思索了片刻,说道:“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,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,铅块溶入水银,便随之流出。再以金针深入右耳,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,慢慢取出。至于生漆入眼,试以螃蟹捣汁化服,或能化解。”

如此这般,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,都假托为明教弟子受伤,向胡青牛请教,胡青牛便教以治法。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怪,无忌依法施为之后,有些法子不能见效,胡青牛便潜心思考,另拟别法。

这样过了五六日,各人的伤势均是日渐痊愈。纪晓芙所受内伤,原来乃是中毒,敌人掌力不但震伤她内脏,还以毒性传入,无忌诊断明白后,以生龙骨、苏木、土狗、五灵脂、千金子、蛤粉等药给她服下,解毒化瘀,再搭她脉膊,便觉脉细而缓,伤势日轻一日。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,地下铺了稻草,席地而卧。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一个小小茅舍,和女共住,那是无忌命各人合力所建,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,但从胡青牛处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药方和手法,也可说大有所获。这一天早晨起来,他一见纪晓芙的脸色,只见她眉心间隐隐有一层黑气,不禁吃了一惊。

张无忌见了纪晓芙这等脸色,似是伤势又有反覆,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来,忙一搭她脉膊,叫她再吐些口涎,调在“百合散”中一看,果是体内毒性转盛。张无忌苦思不解,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。胡青牛叹了口气,说了治法。张无忌依法施为,果有灵效。可是待得治好了纪晓芙,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,腐臭难当。这样过了数日,一十五个伤者都是忽好忽坏,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,但一晚之间,又是突然沉重。无忌不明其中理由,去问胡青牛时,胡青牛总道:“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,倘若一医便愈,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?”

这天晚上,张无忌睡在床上,潜心思索:“伤势反覆恶化,虽是常事,但不致于十五人个个如此,又何况一变再变,真是奇怪得紧。”直到三更过后,他想着这件事,仍是无法入睡。忽听得窗外有人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,有人放轻了脚步,悄悄走过。无忌好奇心起。湿破窗纸,向外一张,只见一个人的背影一闪,隐没在槐树之后,瞧这人的衣着,宛然便是胡青牛。

无忌大奇:“胡先生起来作甚?他的天花好了么?”但见胡青牛这般行走,显是不愿被人瞧见,过了一会,见胡青牛向纪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。无忌心中怦怦乱跳,父亲传下来的侠义心肠登起,暗道:“他是去欺侮纪姑姑么?我虽非他的敌手,这件事可不能不管。”纵身从窗中跳出,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后面,只见他身形一闪,进了茅舍。那茅舍是仓卒之间胡乱搭成,无墙无门,只求聊以遮蔽风雨而已,旁人自是进出自如。张无忌大急,快步走到茅舍背后,伏地向内一张,只见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,胡青牛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,投在纪晓芙的药碗之中,当即转身出外。无忌一瞥之下,见他脸上仍用青布蒙住,不知天花是否已愈,一刹那间,无忌心中恍然大悟,背上却出了一阵冷汗:“原来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来下毒,是以这些人的伤病终是不愈。”

但见胡青牛又走到简捷、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中去,显然也是去偷投毒药,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出来,想是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各不同,不免多费时光。无忌悄悄钻进纪晓芙的茅舍,拿起药碗一闻,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“八仙汤”,要纪晓芙清晨一醒,立即服食,但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。便在此时,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地面,知是胡青牛回入卧室。

无忌放下药碗,钻出茅舍,轻声叫道:“纪姑姑,纪姑姑!”纪晓芙这等学武之人,本来耳目甚灵,虽在沉睡之中,只要稍有响动,便即惊觉,但无忌叫了数声,她终是不醒。无忌只得伸手轻摇她的肩头,摇了七八下,纪晓芙这才醒转,惊问:“是谁?”无忌低声道:“纪姑姑,是我,请你出来。”纪晓芙见他深夜到来,语声甚是紧迫,知道必有要事,便将手臂轻轻从杨不悔头颈下抽了出来,钻出茅舍。无忌道:“纪姑姑,你那碗药给人下了毒,不能再喝,你拿去倒在溪中,一切别动声色,明日跟你细谈。”纪晓芙点了点头,无忌生怕有人惊觉,回到自己卧室之外,仍从窗中爬进。

次日各人用过早餐,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,越追越远。纪晓芙知他用意,随后跟来。这几天无忌常带着杨不悔玩耍,别人见他三人走远,谁也没有在意。一直走出里许,到了一处山坡,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。纪晓芙对女儿道:“不儿,别追蝴蝶啦,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,咱们每个人戴一个。”杨不悔很是高兴,自去采花摘草。无忌道:“纪姑姑,那胡青牛跟你有何深仇大冤,为什么他要下毒害你?”

纪晓芙一怔,道:“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,直到今日,也是没见过他一面,那里谈得上『仇怨』两字?”微一沉吟,又道:“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,只称他医术如神,乃是当世第一高手,他们跟他也是并不相识。他、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?”张无忌于是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了,又道:“我闻到你那『八仙汤』中,有铁线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气味。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,但毒性甚烈,下的份量决不能重,尤其和八仙汤中的八种伤药均有冲撞,于你身子大有损害。虽不致命,可就缠绵难愈了。”纪晓芙道:“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,这事更加奇怪。就算我爹爹或是我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,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。”张无忌答道:“纪姑姑,这蝴蝶谷甚是隐僻,你怎地会找到这里?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?这些事跟我无关,我原是不该多问,但眼前之事甚是跷蹊,请你莫怪。”纪晓芙脸上微微一红,明白了无忌话中之意,他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,说起来令她尴尬,是以相处数日,他始终绝口不提,便道:“你救了我的性命,我还能瞒着你什么?何况你年纪虽小,待我和不儿却是很好,我满腔的苦处,除了对你之外,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吐露之人了。”说到这里,不禁流下泪来。

她取出手帕,拭了拭眼泪,道:“自从两年多前,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,我便不敢去见师父,也不敢回家——”张无忌道:“哼,那『毒手无盐丁敏君』坏死啦!姑姑,你也不用怕她。”纪晓芙奇道:“咦,你怎地知道?”无忌便将那晚他和常遇春躲在树林之中,见到她相救彭和尚的事说了。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,道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!天下人的耳目,又怎能瞒过?”张无忌道:“姑姑,殷六叔虽然为人很好,但你要是不喜欢他,不嫁给他又有什么要紧?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,请他不要逼你便是。”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,将天下事瞧得忒煞简单轻易,不禁苦笑了一下,道:“孩子,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,当时我是事出无奈,可是——可是我也没后悔——”

她瞧着无忌天真纯洁的脸孔,心想:“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,这些男女情爱之事,还是别跟他说的好,何况眼前之事,也不见得与此有关。”说道:“我和丁师姊闹翻之后,从此不回峨嵋,带着不儿,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。两年多来,每日只和樵子乡农为伴,倒也逍遥安乐。半个月前,我带了不儿,到镇上去买布,想给不儿缝几件新衣,却在墙角上看到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。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,我看了之后,自是大为惊慌,沉吟良久,自忖虽然我和丁师姊反目失和,但曲不在我,我也没做任何欺师叛门之事,今日见到这讯号,说不定同门遇上了急难,不能不加援手。于是依据讯号所示,一直到了凤阳。”

“在凤阳城中,又看到了讯号,约我到临淮阁酒楼中聚会。我硬了头皮,和不儿一齐上临淮阁去,只见酒楼中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,崆峒派的圣手伽蓝简捷、华山派薛公远他们三师兄弟都在其内,可是并无峨嵋同门。我和简捷、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面,问起来时,原来他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,各自赶到这儿赴约,到底为了什么事,却是谁也不知。”

“这日等了一天,不见同门到来,后来却又陆续到了几人,有神拳门的,有南少林的,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,到临淮阁聚会。第二天又有几个人到来,但个个是受人之约,没一个是出面邀约的。大家一商量,都起了疑心:莫非是受了敌人的愚弄?”

纪晓芙续道:“可是咱们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,包括了九个门派。每个门派传讯的记号不但各各不同,而且均是严守秘密。若非本门中人,虽可见到,却决不知其中含意。倘若真有敌人暗中布下阴谋,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记么?我一来带着不儿,生怕真的遇上什么凶险;二来我也确是不愿和同门相见,既见并非同门遇上危难要我援手,当下带了不儿便想回家。我正要走下酒楼,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,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级上敲打,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,一个弓腰曲背,白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。她走几步,咳几声,显得极是辛苦,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神清骨秀,相貌美丽之极,年纪虽尚幼小,但我生平遇到过的女子之中,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姑娘,不由得向她多瞧了几眼。那老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杖,布衣荆钗,似是个贫家老妇,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却是金光灿烂,闪闪生光。我凝神一看,只见那串念珠的每一颗珠子,原来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朵梅花之形——”

张无忌听到这里,忍不住插口道:“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?”纪晓芙点头道:“不错!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?”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,正和张无忌曾拿去给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无异。无忌大奇,他这几天来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个“金花的主人”,料想他不知是一个多么狰狞可怖、凶恶厉害的人物,但听纪晓芙如此说,却是一个身患重病的老婆婆,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。

纪晓芙又道:“那老婆婆上得楼来,又是大咳了一阵。那小姑娘道:『婆婆,你服一颗药吧?』那老婆婆点头,小姑娘取出一个瓷瓶,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,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,接连说了几句『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』她一双老眼半开半闭,喃喃的道:『只有十五个,嗯,你问问他们,有昆仑和武当的人来了没有?』她走上酒楼之时,谁也没加留神,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两句话,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望着她,待得见到是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贫妇,都道是听错了话。那小姑娘朗声道:『喂,我婆婆问你们:昆仑派和武当派有人来了没有?』众人都是一呆,谁也没有回答。过了片刻,崆峒派的简捷才道:『小妹妹,你说什么?』那小姑娘道:『我婆婆问:为什么不见武当和昆仑的弟子?』简捷道:『你们是谁?』那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,突然之间,我只觉一股劲风直击向我胸口。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而来,却又来得迅捷无比,我忙伸掌一挡,登时胸口闭塞,体内热血翻涌,双腿站立不定,便即坐倒在楼板之上,吐出了几口鲜血。我在茫无所措之中,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,东按一掌,西击一拳,中间还夹着一声声的咳嗽,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。她出手如此突如其来,身法之快,力道之劲,不但我从所未见,却是听也没听见过,酒楼上的一十五人,竟是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,每个人不是穴道被点,便是受内力震伤了脏腑。那老婆婆左手一扬,十五朵金花从她念珠串上飞出,分击十五人的手臂,这一次她却不是志在伤人,因此每人被金花击中,却都不受什么损伤。她转过身来,扶着那小姑娘,说道:『阿弥陀佛!』便颤巍巍的走下酒楼去了。各人耳听得她拐杖着地,发出缓慢凝重的笃笃之声,一步步远去,偶尔还有一两声咳嗽,从楼下传来。”

纪晓芙说到这里,杨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,笑嘻嘻的走来,道:“妈,这个花冠给你戴。”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。纪晓芙笑了笑,继续说道:“当时酒楼之中,一十五人个个软瘫在楼板上,有的还能呻吟几声,有的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——”杨不悔道:“妈,你在说那个恶婆婆的事么?别说,别说,我怕得很。”纪晓芙道:“乖孩子,你再去采花儿编个花冠,给无忌哥哥戴。”杨不悔望着无忌,问道:“你喜欢什么颜色的。”无忌道:“要红色的,嗯,还要些白色的,越大越好。”杨不悔张开双手,道:“这样大么?”无忌道:“好,就是这么大。”杨不悔拍手走开,说道:“我编好了你可不许不戴。”纪晓芙续道:“我在昏昏沉沉之中,只见十多人走了过来,都是酒楼中的酒保、掌柜的、厨子等等,将咱们抬到厨房之中。不儿这时吓得只有大哭的份儿,跟在我的身旁。那掌柜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:『在他头上涂这个药膏。』便有个酒保将事先预备定当的一盒药膏,涂在简捷头上。那掌柜看看单子,指着一人道:『砍下他的右臂,接在他左脚上。』两名厨师取过利刃,依言施行。他说到我的时候,幸好还没什么古怪的苦刑,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。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,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,如何能够反抗?咱们一十五人给他们古古怪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,那掌柜的说道:『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,没一个能活得过十天半月,但金花的主人说道,她跟你们原本无冤无仇,瞧你们可怜见儿的,便大发慈悲,指点一条生路,你们赶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,哀求一位号称『蝶谷医仙』的胡青牛施医。如果他肯出手,那么每个人都有活命之望,否则当世没一人能救你们姓命。这个胡青牛又有一个外号,叫作『见死不救』,你们倘若不是死磨死缠,他是决计不肯动手的。你们跟胡青牛说,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,叫他及早预备后事吧!』他说完之后,便给咱们套车叫马,指明路径,大伙儿便到了这里。”

张无忌越听越奇,道:“纪姑姑,如此说来,那临淮阁中的掌柜、厨师、酒保等一干人,都是那恶婆婆的一伙了?”纪晓芙道:“看来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,那掌柜的按照恶婆婆单子上书明的法子,对咱们施这种酷刑。直到今天,我还是半点也不明白,为什么那恶婆婆要干这种令人猜想不透的事?她若是跟我们有仇,要取我们性命原是举手之劳。倘是存心要我们多吃些苦头,想出这种恶毒的法儿来对我们痛加折磨,那为什么又送我们来向胡先生求医?又说她不久便来找胡先生寻仇,难道用这种希奇古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顿,不过是试一试胡先生的医道么?”

张无忌沉吟半晌道:“我听常遇春老大哥说,胡先生有一个对头,日内便要来寻他的晦气,那自是这个金花婆婆了。按理说,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,齐心合力,共御大敌。否则是他口说不肯施治,为什么又教了我各种解救的药方和针术。这些方术施用起来,确是甚具灵效,这么说,那是他明里不救,暗中假手于我来救人了。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,半夜里却又偷偷前来下毒,令你们死不死,活不活的。其中的跷蹊,当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
两人商量了良久,想不出半点缘由。杨不悔却已编了一个极大极大的花冠,给无忌戴在头上。无忌道:“纪姑姑,以后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,你千万不可服用。晚上你手边要放好兵刃,以防有人加害。眼前你还不能便去,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,内伤无碍之后,乘早带了不儿逃走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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