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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刚说到这里,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,右手伸出一挥,噗的一声轻响,煽灭了神台上的腊烛,低声道:“有人来啦!”海东青德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,却没听见有何异声,正一迟疑间,只听得远处几声忽哨,有人相互传呼奔向庙来。德成惊道:“敌人追来啦,快些从庙后退走。”俞岱岩道:“庙后面也有人来。”德成道:“不会吧——”俞岱岩道:“德老丈,来的是海沙派人众,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。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,是祸是福,凭老丈自决。”
德成伸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,颤声道:“俞三侠,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,你万万不能!”俞岱岩只觉他五根手指寒冷如冰,紧紧嵌入了自己腕上肉里,手腕一翻,使半招“九转丹成”,转了一个圈子,登时将他五指甩落。德成指骨痛得如欲断折,但当此紧急关头,知道除了俞岱岩出手相救,自己决计无幸,若说将这件拚了性命夺到的武林至宝乖乖的双手奉上,却又比割了自己一块肉还要难受,当下双手一合,将俞岱岩牢牢的抱住了。
俞岱岩吃了一惊,双臂一振,待要将他手臂震开,那知德成竟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物件一般,说什么也不放手,只听得格格两响,骨骼作声,俞岱岩只须稍稍再加劲力,立时便将他双臂崩断了。他心下不忍,不再运力,喝道:“你还不放手?”
这时只听得一路脚步之声,直奔到庙外,跟着砰的一响,有人伸足踢开了庙门。这一腿腿力雄猛之极,那庙门呼的一声被他踢得飞起,直撞进来。俞岱岩吃了一惊:“此人大是了得,倒是不可轻敌。”心念甫动,鼻中微微闻到一股腥臭,有什么物事从黑暗中掷了过来。俞岱岩身子一缩,使个巧劲,如一条泥鳅般从德成双臂间溜了出来,这一下身法奇快,竟是抢在这一阵怪异暗器之前,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面。但听得德成“啊”的一声低哼,跟着刷刷数声,暗器打中了他的身上,接着又落在地下。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,竟是毫不停留的撤了进来,俞岱岩只闻到腥臭之气越来越浓,似乎几千百条死鱼堆积在一起。德成东闪西避,如醉汉一般跌来撞去,但这海神庙占地甚小,他又被暗器打得头昏脑胀,只是一阵阵的受击,避让不开。
俞岱岩听着暗器落地的声响,心想:“难道这是夺命毒砂?那么德成中了这许多,早该支持不住。”正寻思间,突然省悟:“啊,是了。这是海沙派的毒盐。”他空有一身武艺,只是听得风声呼呼,毒盐一把把的不绝从门中掷了进来,却那里敢向外硬冲?接着听得屋顶上喀啦、喀啦几声,有人跃上屋顶,揭开瓦片,又向下投掷毒盐。
这一下只把俞岱岩吓得心惊肉跳,心想:“我命休矣!想不到无缘无故,在这里遭此大祸。”他眼见到那锦袍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,长白三禽也还罢了,那锦袍显是武艺极高,但在屋外一沾毒盐,立即惨呼逃走,可见此物极是厉害。那毒盐在小庙中弥空飞扬,俞岱岩胸口烦恶欲呕,心知再过片刻,非沾上不可,情急之下,伸手喀的一掌,击破神像的背心,缩着身子一钻,溜进了神像肚腹之中,这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做衣服,毒盐虽多,却已奈何他不得。
海沙派的毒盐倚多为胜,毒性发作却缓,因此德成在庙中不住口的哇哇的怪叫,始终没有摔倒。海沙派众人忌惮俞岱岩了得,却也不敢贸然便攻进庙来,只是不住手的撒放毒盐,要将他二人毒倒,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进来擒拿,夺取屠龙刀。
一般金针、铁沙之类细小的喂毒暗器,均是打伤人体,毒性由血液流遍全身,厉害的见血封喉,立时毙命,这毒盐却是由皮肤传入,虽不能伤人见血,但毒性慢慢发作,终究也能致人死命。俞岱岩躲在神像之内,明知终非了局,可是一时实无善策,只有待海沙派稍一疏神,俟机从屋顶跃出。他取出两枚可解百毒的丹药,咽入腹内,一面屏息凝神,潜运内功,这样一来,胸口烦恶之意登消。
只听得屋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起来:“点子不出声,大概是晕倒了。”“那年轻的点子手脚很硬,再等一回,何必急在一时。”“这一次当真是大功一件,龙头大哥定是重重有赏。”只听得一人喝道:“喂,吃横梁的点子,乖乖出来投降吧,免得枉送了性命。”跟着一声号令,十余人涌进庙来,这些人身上均有解药,因此不怕毒盐。俞岱岩心想:“我跟他们海沙派无冤无仇,又不是贪图这把屠龙宝刀,不如跃将出去,跟他们两下善罢。”但转念又想:“我武当派威名震于天下,我这样出去,显是屈服投降,大损师门威望。”正迟疑间,忽听得庙外远处传来一声呼啸。这啸声细若游丝,但尖锐刺耳,震人心魄,俞岱岩只呆得一呆,倏忽之间,那啸声已到了庙外的岩石之下。这下来得好快,初听到啸声时显是尚在数里以外,但一转眼间,啸声即到跟前,天下除非是最快的飞鸟,方能片刻间飞行这么长的一段路程,否则即令是千里骏马,也不能这般的瞬息即至,然而这啸声明明是人声,并非飞鸟。
那啸声一止,忽听得德成大声怪叫,声音恐怖之极:“你—你也要屠龙——白眉——”一句话没说完,声音突然止歇,庙内庙外数十名海沙派人众,也是一声不出,四下里一片静寂,似乎人人突然之间僵化,变成了石头,又似猛地里见到什么可怕异常的物事,都吓得呆了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万籁无声之中,忽听得波的一声响,庙内有人受伤倒地,跟著有人颤声道:“是白——白眉——大伙儿快走——”话犹未毕,又是声音突然止歇,想是那令众人吓得心胆俱裂的怪物,已进了庙门,众人连逃走之念也不起了。
俞岱岩大是奇怪:“『白眉』是什么啊?难道是一种凶恶无比的猛兽,还是一个厉害之极的人物,竟令这些人吓得这般模样?”忽听得一人说道:“教主问你们,屠龙刀在那里,好好献出来,教主大发慈悲,你们的性命都饶了。”这声音甚是慈悲和亲切,决不致令人起惧怖之感,但语气之中,自有威严。
只听海沙派中一人道:“是他——他盗去了的,咱们正要追回来,教主——教主——”那慈和的声音道:“喂,那屠龙刀呢?”这句话显是对着德成说的了。德成却不答话,跟着噗的一声响,有人倒在地下,俞岱岩心道:“糟糕,德成遭了他们毒手。”他明知眼前事有蹊跷,自己孤身一人,只怕非对方之敌,但既插上了手,决不能袖手旁观,心想:“临事畏缩,非丈夫也。”正要跃将出去问个明白,忽听一人冷冷的道:“这人已吓死了,搜他身边。”
俞岱岩一惊:“怎么便吓死了?”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,又有人体翻转之声,那声音柔和的人道:“禀报教主,这人身边无甚异物。”过了半晌,海沙派中领头的人颤声道:“教——教主,明明是他盗去的,咱们决不敢隐瞒——”听他声音,那是在教主威吓的眼光之下,惊得心胆俱裂。这恐惧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入俞岱岩耳中,他虽艺高人胆大,但听着也不禁有不寒而栗之感,又想:“那宝刀明明是德成握在手中,怎地不见了?”
只听那声音慈和的人道:“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,怎会不见?定是你们暗中收藏了起来。这样吧,谁先把真相说了出来,我饶他不死。你们这群人中,只留下一人不死,谁先说,谁便活命。”庙中寂静一片,隔了半晌,海沙派的首领:“启禀教主,咱们当真不知,不过咱们一定出力追查真相——”那声音冷冷的教主哼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那声音慈和的人却说:“谁先禀报真相,就留谁活命。”过了一会儿,海沙派中无一人说话,突然一人叫道:“咱们找寻宝刀,确是不见影踪,你既然一定不信,左右是个死,今日跟你拚了,瞧白眉教——”一句话没说完,蓦地止歇,竟是无声无息的便送了性命。
只听另一人道:“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,救了这老儿出来,那汉子轻功甚是了得,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,那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。”那教主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留下这人的命。”但听风声飒然,出了庙门,一声清啸,已起于数十丈之外。俞岱岩急道:“我在这里,不须多伤无辜性命。”他知道教主的部属便要对海沙派众人施展杀手,于是从神像腹中跃出。
但海神庙中了无声息,竟似没半个人影。俞岱岩四下一望,只见各人好端端的站着,只是一动也不动,显得十分的阴森诡异。俞岱岩大奇,再点燃神台上的灯烛,不禁吃了一惊,忍不住“啊”的一声,叫了出来。原来海沙派的二十余人一齐站着,显是被人点中了穴道,各人脸上神色个个显得极是可怖,烛光照射之下,饶是俞岱岩见识多广,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,暗想:“那白眉教的教主不知是如何三头六臂的人物,这些海沙派的人众看来个个都是桀惊悍猛的枭士,但一见这教主竟吓成这等模样。”于是伸手到身旁那人的“华盖穴”上一推,想替他解开穴道。
那知触手僵硬,竟是推之不动,再一探他鼻息,早已没了呼吸,原来已被点中了死穴。他逐一探察,只见海沙派的二十余条大汉,人人均已死于非命,只有一人委顿在地,不住喘气,自是最后那个说话之人,得蒙教主留下性命。俞岱岩惊疑不定:“我听那教主说『留下这人的命』,便知情形不对,立时挺身出来。这只是一转眼的时光,但对方竟能对二十余人施了毒手,手法之快,实是罕见罕闻。”他扶起那没死的海沙派盐枭来,问道:“白眉教是什么邪教?他们教主是谁?”连问了几句,那人只翻白眼,神色痴痴呆呆。俞岱岩一搭他手脉,发觉他脉息紊乱,看来性命虽然留下,却已给人使重手震断了几处脉络,变成了不会说话、不会转念的白痴。
这时俞岱岩不惊反怒,心想:“何物白眉教,下手竟是这般毒辣残酷?”但想对方武功极高,自己单骑匹马,实非其敌,心下略加盘算,决意先赶回武当山,请示师父,查明白眉教的来历,然后武当七侠连袂东下,和那白眉教斗上一斗。他想;白眉教再厉害,自己师兄弟七人联手,总可应付得了,总不须师父亲自出马。
但见海沙派众人一个个死于非命,心下惨然不忍,又见庙中白茫茫的一片,犹似堆絮积雪,到处都是毒盐,心想:“这群人不做好事,到头来恶人还有恶人磨,但尸横枯庙,只怕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,再遭祸殃。”于是捡起兵刃,在庙后的菜地挖了一个大坑,将尸首一一放入。他搬动尸首时小心翼翼,唯恐不小心沾上毒盐,或是将毒盐吸入肺中,搬了十余人后,再提起一人时,突然身上向前微微一俯。
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,但瞧他也只是普通身材,并非魁梧奇伟之辈,何以如此沉重?俞岱岩提起他身子一看,见他背上长长一条伤口,忙探手到伤口中一摸,着手冰凉,取出一把刀来。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来斤,正是许多人舍生忘死、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宝刀。原来海东青德成斗然间见到白眉教教主,心中向来震于他的威名,一惊之下,魂飞胆裂,竟尔吓死,那屠龙刀从手中跌将下来,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的后心。只因此刀既沉重,刀锋锐,一跌之下,直没入体。白眉教教主的下属搜索各人身边时,自是不能发觉,若非俞岱岩一念之善,埋葬被害各人的尸体,说不定这柄震撼武林的屠龙宝刀,就此湮没无闻了。
俞岱岩拄刀而立,四顾茫然,寻思:“此刀虽然是武林至宝,但我看来,实是不祥之物,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,个个为它枉送了性命。眼下只有拿去呈给师父,请他老人家发落。”
于是将德成及众盐枭尸体抛入坑中,生怕庙中毒盐飞扬,为害人畜,索性放一把火,将那海神庙烧了。他将屠龙刀拂拭干净,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,但见那刀乌沉沉的,非金非铁,不知是何物所制,自刀头以至刀柄,隐隐有一道碧痕。他眼见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炼,但此刀竟是丝毫无损,实是异物,心下又想:“此刀如此沉重,临敌交手之时,如何施展得开?便说关王爷神力过人,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。”于是珍重包入包袱,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道:“德老丈,我并非觊觎此刀。但屠龙刀乃天下异物,如落入恶人手中,助纣为虐,贻祸人间。我师父至大至公,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。”
他将包袱背在背上,迈开步子,向北疾行。走不到半个时辰,已至江边,星月微光照映水面,点点闪闪,宛似满江繁星,放眼而望,四下里并无船只。俞岱岩沿江东下,又走一顿时分,只见前面灯火闪烁,有一只渔船,在离岸十余丈之处捕鱼。俞岱岩叫道:“打渔的大哥,费心送我过江,当有酬谢。”只是那渔船相距过远,船上的渔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声,竟不理睬。俞岱岩吸一口气,纵声而呼,他二十年的内力修为,这叫声远远传了出去。过不多时,只见上流一艘小船沿江而下,张着风帆,顺风驶到岸边,把舵的梢公说道:“客官要过江么?”俞岱岩喜道:“正是,相烦梢公大哥方便。”那梢公道:“单放一趟,须得一两银子。”俞岱岩虽觉稍贵,但急于赶路,也不来跟他计较,说道:“好罢,便是一两银子。”纵身一跃,跳到了船上,船头登时向下一沉。那梢公没有防备,吃了一惊,说道:“这般沉重,客官,你身上带着什么啊?”俞岱岩取出一锭银子,交了给他,笑道:“没什么,是我身子蠢重,快开船吧!”那梢公一脸怀疑之色,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背上包袱。
那船顺风顺水,斜向东北过江,行驶甚速。航出里许,忽听远处雷声隐隐,轰轰之声大作。俞岱岩道:“梢公,要下大雨了吧?”那梢公笑道:“这是钱塘江的夜潮,顺着潮水一送,转眼便到对岸,比什么都快。”俞岱岩放眼东望,只见天边一道白线,滚滚而至。潮声愈来愈响,所谓“十万军声夜半潮”,当真是如千军万马一般。他心想:“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,今日大开眼界,也不枉了辛苦这一遭。”只见江浪汹涌,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进。俞岱岩正瞧之际,不禁“咦”的一声,只见潮峰之顶,一艘帆船乘浪冲至,那船的白帆上绘着一只血色大手,伸开五指,似乎要迎面抓来,这情景诡异可怖,夜半斗然见到,令人不自禁的心中发毛。
俞岱岩目光锐利,虽在黑夜之中,亦能望见数十丈外白帆上的血手,那梢公却待对面帆船驶近,方才瞧见,但见那船乘潮直撞过来,忽地尖声惊叫:“血—血手帆——”叫声之中,充满了恐怖。俞岱岩道:“什么血手帆?”那梢公不答,猛地一跃,跳入江水。俞岱岩大吃一惊,眼见怒潮山立,再好的水性也支持不住,急忙抢过一枝长篙,伸到江中救人。那梢公在水中摇了摇手,满脸惶怖,便似见到了什么食人恶鬼一般,向下一沉,潜入江心潮中,霎时间不见了影踪。
那船无人掌舵,给潮水一冲,登时打起圈子来。俞岱岩忙抢到后梢去把舵,便在此时,那血手帆砰的一声,撞在船上。这血手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,一撞之下,俞岱岩所坐的小船登时破了一个大洞,潮水猛涌进来。俞岱岩又惊又怒:“是谁这般强横霸道?”眼见小船已不能乘坐,纵身一跃,落向血手帆船的船头。
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,将血手帆船一抛,凭空上升丈余。俞岱岩身在半空,帆船上升。他变成落到了船底,危急中提一口真气,双臂一振,施展“梯云纵”轻功,跟着又上窜丈余,终于落到了帆船的船头。
但见那船舱门紧闭,却看不见半个人影。俞岱岩叫道:“有人落水,快快施救。”他连说两遍,船中无人答话。俞岱岩怒气涌上,伸手去推舱门,触手冰凉,那舱门竟是钢铁铸成,一推之下,丝毫不动。俞岱岩劲贯双臂,大喝一声,双掌推出,喀喇一响,铁门仍是不开,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炼却给他掌力震落。那铁门摇晃了几下,只须再加一掌,便能击开。
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:“武当派梯云纵轻功,震山掌掌力,果然是名下无虚。俞三侠,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,咱们便送你过江去。”这声音温和亲厚,正是他在海神庙中所听见过的那个白眉教教主的下属,他想:“原来这血手帆船是白眉教之物,因此那梢公一见,宁可干犯大险,蹈着狂潮逃走,只是不知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姓名,又知这屠龙刀是在自己手中?”
正沉吟不答,那人又道:“俞三侠,你心中奇怪,何以咱们知道你姓名,是不是?其实一点也不希奇,这梯云纵的轻功和震山掌的掌力,除了武当派的高手,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?俞三侠未踏入咱们浙江境内,三天前咱们已有消息,只是沿途没有接待招呼,你可得多多担代啊。”俞岱岩听了这番言语,仍是不知如何回答才是,只道:“别的事慢慢再说不迟,眼前先救那落水的梢公要紧。”那人哈哈一笑,说道:“这梢公有个外号,叫作讨债水鬼,在这钱塘江上不知己害了多少人命。俞三侠仁义过人,好心想救他,其实他早已瞧中你包袱中的银两,想要跟你讨前世欠了他的债呢。哈哈,哈哈。”
俞岱岩瞧那梢公的神气鬼鬼祟祟,心中早便犯疑,听那人一说,果是如此,于是说道:“尊驾高姓大名,便请现身一见。”那人道:“咱们白眉教跟贵派无亲无故、没冤没仇,还是不见的好,俞三侠请将屠龙刀放在船头,咱们这便送你过江。”俞岱岩一听之下,气往上冲,说道:“这屠龙刀是贵教所有的吗?”那人道:“这倒不是。此刀是武林至尊,天下武学之士,那一个不想据而有之。”俞岱岩道:“这便是了。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,在下须得交到武当山上,听凭师尊发落。在下年轻识浅,自己可作不得主。”那人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,声音低微,如蚊子一般,俞岱岩听不清楚,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船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,声音更加低了,俞岱岩只听到什么“俞三侠——屠龙刀——”几个字,他走上两步,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这时一个浪头打来,将帆船直抛了上去,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,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口。其时正当春初,本该没有蚊蚋,但他也不在意,顺手在被叮处拍了两下,朗声说道:“贵教为了一刀,杀人不少,海神庙中遗尸数十,未免下手太过毒辣。”舱中那人道:“白眉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,对恶人下手重,对好人下手轻。俞三侠侠名震于江湖,咱们也不能害你性命,你将屠龙刀留下,在下便将蚊须针的解药奉上。”俞岱岩听到“蚊须针”三字,一震之下,忙伸手到胸腹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,只觉微微麻痒,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觉,但越想越是不对,这时候那里来的蚊虫?又何况是在大江之上,再转念一想,登时省悟:“他适才说话声音故意糊糢细微,引我走近,于是将这极细小的暗器射入我身中。”想起海东青德成、海沙派众盐枭、讨债水鬼各人对白眉教如此畏若蛇蝎,他这暗器之毒,定是可怕无比,眼下只有先擒住他,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,当下低哼一声,左掌护面,右掌护胸,纵身便往船舱中冲了进去。
人未落地,黑暗中劲风扑面,舱中人也是一掌拍出。俞岱岩盛怒之下,这一掌使了十成力。两人双掌相交,砰的一声,各自震退数步,俞岱岩没在舱中着地,跟着便被推回到了船头,但觉手掌之下,剧痛澈骨透心。原来适才交了这掌,又已着了人家道儿,对方掌心暗藏尖刺同时穿入他肉掌之中。那人的掌力和俞岱岩似在伯仲之间,即使不使诡计,武功也不在他之下。
只听那人斯斯文文的道:“我这掌心七星钉,毒性另有一功,俞三侠掌力惊人,果是不凡,佩服啊佩服。”俞岱岩狂怒之下,一抖包裹,取出屠龙宝刀,双手持柄,呼的一声,横扫过去,但听得擦的一下轻响,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,这刀看上去貌不惊人,但果然是锋锐绝伦。俞岱岩砍得兴起,横七竖八,连斩七八刀,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,便似纸糊草搭一般,登时摧枯拉杇,一片片掉入江中。舱中那人藏身不住,纵身往后梢一跃,叫道:“你连中二毒,还发什么威?”俞岱岩舞刀窜前,拦腰斩去。
那人见他势盛,顺手提起一只大铁锚一挡,又是擦的一声轻响,铁锚拦腰斩断。那人向旁跃开,叫道:“要性命还是要宝刀?”俞岱岩道:“好!你给我解药,我给你宝刀。”这时他腿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,料知毒性已经发作,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,自己本不如何重视,舍之决不可惜,于是将刀呛啷一声,掷在舱面。
那人大喜,俯身拾起,不住的拂拭摩挲,爱惜无比。那人背着月光,面貌瞧不清楚,但见他只是看刀,却不去取解药。过了良久,俞岱岩觉得手中疼痛加剧。说道:“我以刀换药,解药呢?”那人哈哈大笑,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说话。俞岱岩怒道:“我问你要解药,有什么好笑?”那人伸出左手食指,指着他脸,笑道:“嘻嘻,嘻嘻!你这人怎地这般傻,不等我你给你解药,却先将宝刀给了我?”俞岱岩怒道:“男儿一言,快马一鞭,我答应以刀换药,难道还抵赖不成?先给迟给不是一般?”那人笑道:“你手中有刀,我终是忌你三分。便说你打我不过,将刀往江中一抛,未必再捞得到。现下宝刀既入我手,你还想我用解药救你吗?”俞岱岩一听,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,自忖武当派和白眉教无冤无仇,这人武功不低,也当是颇有身份之人,既取了屠龙刀,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?
只听那人又道:“俞三侠,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,在下这蚊须针倒还罢了,这七星针中的毒性却当真有点儿厉害。十二个时辰之内,你全身肌肉要片片跌落,耳鼻手足,无一得全,除了本教独有的解药之外,纵然是大罗金仙下凡,也是无法相救。但就算给了本教的解药给你,也只能救得不死,你俞三侠一身天下知闻的绝世武功,可就此永不能复了。”这番话说得宛转亲切,娓娓动听,便似是至交好友良言相劝一般。
俞岱岩沉住了气,说道:“大丈夫生死有命,我俞岱岩一生行事光明磊落,无愧于天地,纵然命丧小人之手,有何足惧?”那人大拇指一翘,赞道:“好,好!武当七侠果然是名下无虚,中了我这七星钉、蚊须针的英雄好汉,世间不计其数,但不是哀哀求告,便是放声大哭,就算是最有骨气的,也只是破口大骂,如俞三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,镇定如恒的,在下实不多见。”俞岱岩哼的一声,道:“尊驾高姓大名,可能见告否?”那人笑道:“在下只是白眉教中的一个无名小卒,武当派若要找白眉教报仇,自有教主出面。再说,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,贵派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,也未能真知俞三侠是死于白眉教之手。”他这般说法,竟如算定俞岱岩此时非死不可。俞岱岩只觉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,痛痒难当,暗暗伸手抓住了半截断锚,心想:“我今日便是不活,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。”
但听那人唠唠叼叼,正自说得高兴,俞岱岩猛里一声大喝,纵起身来,左手挥起断锚,右手推出一掌,往那人面门胸口,同时击了过去。他自知已然无幸,但决计不肯出声求讨解药,这一下是临死之前的一击,威力何等惊人,那人啊哟一声,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,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屠龙刀沉重异常,寻常刀剑十余把加在一起也没它重,他顺手一挥,只挥出半尺,手腕忽地一沉。以他武功,原非使不动这把屠龙刀,只是运力之际,没估量到这兵刃竟是如此沉重,因此力道用得歪了,那刀直坠下去,斫向他的膝盖。那人吃了一惊,臂上使力,待要将刀挺举起来,只觉劲风扑风,半截断锚直击过来。这一下威猛凌厉,他武功虽强,却也无法抵挡,只暗叫一声:“我命休矣!”只好束手待毙,岂知便在这时,怒潮中一个大浪如山般推到,那帆船一颠一抛,断锚扫去的准头登时歪了,那人双足一使劲,一个筋斗,倒翻入江。
他虽然避开了断锚的横扫,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终于没有让过,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,但觉五脏六腑一齐翻转,噗通一声跌入潮水之中,已是人事不知。俞岱岩吁了一口长气,见他虽然中掌,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龙宝刀不放,冷笑一声,心道:“你便是抢得了宝刀,终于葬身江底。”
蓦地里白光一闪,一道白练斜入江心,卷住那人的头颈,扯了上来。俞岱岩吃了一惊,顺着白练的去路瞧去,只见一艘小船的船头站着一个白衫瘦子,手中持着那条白练,连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。俞岱岩中毒钉后全神贯注于那人身上,竟没觉察他暗中到了后援,这小船驶近,事前也没留心。
船头的白衫瘦子一声呼叱,所乘小船靠到了帆船之旁,那瘦子身形一起,如一只白燕般跃上了来。这时俞岱岩身上毒性发作,全身瘫痪,倒在船梢,眼见敌人上来,想要挥掌迎敌,却连站立也有所不能,心中一急,眼前一黑,登时昏迷了过去。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睁开眼来时,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,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