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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友谅的话听来似乎是委屈了宋青书,其实许多话都在派掌棒龙头的不是,他说赵明“以龙头大哥之棒,荡开了宋兄弟之剑”,又说“龙头大哥德高望重,就算责备错你了,也当诚心受教”,丐帮中诸长老都听了出来。但陈友谅近年来是帮主跟前一个大大的红人,史火龙对他言听计从,众人也就没有什么话说。
只听史火龙道:“陈兄弟,适才前来捣乱的妖女,乃是汝阳王的亲生爱女。魔教是朝廷的对头,怎么咱们说到魔教的小魔头张无忌,这位郡主娘娘反而挺身出来给他出头?”陈友谅沉吟不答,掌钵龙头说道:“我见那郡主娘娘泪光莹莹,脸上神色十分气愤。陈兄弟咒是魔教教主,那郡主娘娘却像是听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,实是令人大惑不解。”宋青书道:“启禀帮主:此中情由我倒知道。”史火龙道:“宋兄弟请说。”宋青书道:“魔教虽是事事和朝廷作对,但这位明明郡主对张无忌痴心相恋,恨不得嫁了他才好,什么事都出力护得他。”
丐帮群豪听了此言,都是“啊”的一声,人人颇出意外。张无忌在巨鼓中听得清楚,心中也是怦怦乱跳,脑中只是响着:“那是真的么?那是真的么?”赵明转过头来,双目瞪视着他。鼓中虽然阴黑,但张无忌目光锐敏,藉着些微光,已见到她眼中流露出柔情无限。无忌胸口一热,抱着她的双臂紧了一紧,便想要往她樱唇上吻去,突然间想起殷离惨死之状,一番爱恋登时化作仇恨,右手抓着她的手臂,使劲的一捏。以无忌此时功力,这一捏虽非运出全部的内力,但赵明已是抵受不住,只觉眼前一黑,痛得几欲晕去,忍不住便要学殷离那样一句骂了出来:“你这狠心短命的小鬼。”总算她自制力强,口中没有出声,但泪水却簌簌的流了出来。这泪水一滴滴的都流在无忌手背之上,又沿着他手臂,流上了他的衣襟。无忌心下刚硬,对她毫不理睬。
但听得陈友谅问道:“你怎知道?当真有这等怪事么?”宋青书恨恨的道:“张无忌这小子相貌平平,并无半点英俊潇洒之处,只是学到了魔教的邪术,许多青年女子便都堕入他的壳中而不自觉。”执法长老点头道:“不错,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确有这种采花的法门。峨嵋派的女弟子纪晓芙,不就因受了魔教杨逍的邪术,因而闹得身败名裂么?张无忌的父亲张翠山,也是被白眉鹰王之女的妖法所困。那明明郡主,想必是中了这小魔头的采花邪法,因而失身于他,木已成舟,生米煮成熟饭,便自甘堕落而不能自拔了。”丐帮群豪一齐点头称是。传功长老义愤填膺,说道:“这等江湖上的败类,人人得而诛之,否则天下妇女的名节,不知更将有多少丧在这小淫贼的手中。”张无忌只气得混身发颤,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,但自峨嵋派绝灭师太起,不知有多少人骂他是淫贼,当真是有冤无处诉了。至于说赵明失身于已,木已成舟云云,更不知从何说起,想到此处,突然一惊:“赵姑娘和我相拥相抱,躲在此处,万万不能让他们发觉,否则更是证实了这不白之诬。”
只听那传功长老又道:“峨嵋派周芷若姑娘既落在这小淫贼手中,想必贞洁难保。宋兄弟,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,咱们必然助你夺回爱妻,决不能让纪晓芙之事,重见于今日。”执法长老道:“大哥此言甚是。武当派当年庇护不了殷利亨,今日自也庇护不了宋青书。宋兄弟投入本帮,咱们若不给他出这口气,不助他完成这番心愿,他好好的武当派未来掌门,何必到本帮来当一名六袋弟子?”丐帮群豪大声鼓噪,都说誓当宰了张无忌这淫贼,要助宋青书夺回妻子。赵明将嘴凑到无忌耳边,轻轻说道:“你这该死的小淫贼!”
这一句话似嗔似怒,如诉如慕,无忌只听得心中一荡,霎时间意乱情迷,极是烦恼:“倘若她并非如此奸诈阴毒,害死我的表妹,我定当一生和她长相厮守,什么也不顾得了。”只听得巨鼓之外,宋青书含含糊糊的向群丐道谢。执法长老为人甚是精细,又问:“那淫贼如何迷奸明明郡主,你可知道么?”宋青书道:“这中间的细节,外人是无法知悉的了。兄弟只知当时明明郡主率领朝廷武士,来武当山擒拿我太师父,一见那淫贼之面,便即乖乖退去,武当派一场大祸,登时风平浪静。我三师叔俞岱岩二十余年前被人折断肢骨,也是明明郡主赠药于那淫贼,因而接续了断骨的。”执法长老道:“这就是了,想武当派自来是朝廷眼中之钉,那明明郡主若非迷恋淫贼,忘了本性,决不致反而赠药助敌。如此说来,那淫贼虽然人品不端,对于太师父和众师叔伯倒还颇有香火之情。”宋青书道:“嗯,我想他不致于全然忘本。”陈友谅道:“启禀帮主:兄弟听了宋兄弟之言,倒有一计在此,可制得那小淫贼服服贴贴,令魔教上下,尽数听令于本帮。”史火龙喜道:“陈兄弟竟然有此妙计,请快快说来。”陈友谅道:“此间耳目众多,虽然都是自家兄弟,仍恐泄漏了机密。”
大殿中语声稍停,只听得脚步声响,有十余人走出殿去,想是只剩下丐帮中最高的几位首领。只听陈友谅道:“此事千万不能透露半点风声,宋兄弟,两位龙头大哥,咱们前后搜查一遍,且看是否有人偷听。”只听得飕飕两声,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已上了屋顶,陈友谅和宋青书在殿前殿后仔细搜查,连未倒的神像之后,帷幕之旁,匾额之内,到处都察看过了。张无忌暗服赵明心思机敏,大殿中除了这巨鼓之外,确无其他更好的藏身处所。
四个人查察已毕,重回殿中。陈友谅低声道:“这事还须着落在宋兄弟的身上。”宋青书奇道:“我?”陈友谅道:“不错,掌钵龙头大哥,请你配几份『五毒失心散』交由宋兄弟带上武当山去,暗中下在张真人和武当诸侠的饮食之中。咱们在山下接应,得手之后,将张真人和武当诸侠一鼓擒来,那时以此要胁,何愁张无忌这小贼不听命于本帮?”史火龙首先便道:“妙计,妙计!”执法长老也道:“此计不错。本帮五毒失心散毒性厉害,要在张无忌的饮食之中下毒,他魔教防范周密,难得其便。宋兄弟是武当子弟,所谓家贼难防,当真是神不知,鬼不觉,手到擒来。”
宋青书踌躇道:“这个——这个——要兄弟毒害家父,那是万万不可。”陈友谅道:“这五毒失心散是本帮的灵药,不过令人暂时神智迷糊,并不伤身。令尊宋大侠仁侠重义,咱们素来是十分敬仰的,决不致伤他老人家一根毫毛。”宋青书仍是不肯答应,说道:“兄弟投效本帮,太师父和家父知道后已必重责,这等不孝犯上之事,兄弟万万不敢应承。”陈友谅道:“兄弟,你这事可想不通了。自来成大事者,不拘小节,古人大义灭亲,历朝均有,何况咱们的宗旨乃在对付魔教,擒拿武当诸侠,只不过是钳制张无忌那小淫贼的一种方策而已。”宋青书道:“兄弟若是做了此事,在江湖上被万人唾骂,有何面目更立于天地之间?”陈友谅道:“适才我为什么要八袋长老他们都退出殿去?为何要上下前后仔细搜查?那就是怕此泄漏出去啊。宋兄弟,你下药之后,自己也可假作昏迷,咱们将你缚住,和你太师父、尊大人,以及众师师叔关在一起,谁也不会疑心于你,除了咱们此间七人之外,世上更有何人得知?咱们只有佩服你是个能够担当大事的好汉子,谁会笑你?”
宋青书沉吟半晌,嗫嚅道:“帮主和陈大哥有命,小弟原不敢辞。再说小弟新投本帮,自当乘机立功,纵然赴汤蹈火,也当尽心竭力。只是人生于世,孝义为本,要小弟算计家父,那是万万不可。”丐帮中向来传统,于“孝”之一字,原是极为尊祟,群丐听他如此说,倒是不便如何相强。陈友谅忽地冷笑一声,说道:“以下犯上,那是我辈武林中人的大忌,不用宋兄弟说,这个我也明白。但不知莫声谷莫七侠和宋兄弟如何称呼?是他辈份高,还是你辈份高?”宋青书不语,隔了良久,忽道:“好,既是如此,小弟应命就是。但各位须得应承,既不能损伤家父半分,也不能丝毫折辱于他。否则小弟宁可身败名裂,也不能干此不孝的勾当。”史十龙、陈友谅等无不大喜,齐声说道:“这个咱们自是应承得。宋兄弟跟咱们兄弟相称,宋大侠便是咱们的尊长,宋兄弟便是不说,咱们也当对他老人家尽子侄之礼。”
张无忌心下起疑:“宋师哥一直不肯答允,何以陈友谅一提莫七叔,宋师哥便不敢再行推辞,此中定有跷蹊。看来只有当面问过莫七叔,方知端详。”只听执法长老和陈友谅等低声商议,当张三丰、宋远桥等人中毒之后,丐帮群豪怎生上山接应。每逢陈友谅如何说,史火龙总是道:“甚好,甚好!”当钵龙头道:“此时方当隆冬,五毒均蛰伏土下,小弟须得走长白山脚上挖掘,多则一月,少则二十日,当可合成五毒失心散。从冰雪之下掘出来的毒物,毒性不显,服食时不易知觉,对付这等第一流的高手,倒是这等毒物最好。”执法长老道:“陈兄弟、宋兄弟两位,陪同掌钵龙头赴长白山配药,咱们先行南下。一个月后,在老河口聚齐。今日是十二月初八,准定年后正月初八相会便了。”又道:“那韩林儿落在咱们手中,甚是有用,请掌棒龙头加意看守,以防魔教截夺。咱们分批而行,免入敌人的耳目。”当下众人纷纷向帮主告辞,掌钵龙头和陈友谅、宋青书三人先向北行。片刻之间,弥勒庙前前后后的丐帮人众散了个干净。
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,庙中再无半点声响,于是从鼓中跃了出来。赵明跟着跃出,理一理身上衣衫,似喜似嗔的横了无忌一眼。无忌怒道:“哼,亏你还有脸来见我?”赵明俏脸儿一沉,道:“怎么啦?我什么地方得罪大教主啦?”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,喝道:“你要盗那倚天剑和屠龙刀,我不怪你!你将我抛在荒岛之上,我也不怪你!可是殷姑娘已然身受重伤,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!这等狠毒的女子,当真是天下少见。”说到此处,怒火上冲,跨上一步,左右开弓,便是四个耳光。赵明欲待闪避,但在无忌掌力笼罩之下,如何闪避得了?拍拍拍拍四声响过,她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。
赵明又痛又怒,珠泪滚滚而下,哽咽道:“你说我盗了倚天剑和屠龙刀,是谁见来?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,你叫她来跟我对质。”张无忌愈加愤怒,大声道:“好!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。”左手一圈,右手一扣,已叉住了她的粉颈,双手使劲,赵明呼吸不得,右手一指戳向无忌胸口。但无忌有九阳神功护体,这一指戳到,如中败絮,指上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霎时之间,赵明满脸紫胀,晕了过去。无忌记着殷离之仇,本待将她扼死,但见了她这等神情,急地心软,放松了双手,赵明往后便倒。咚的一声,后脑撞在大殿的青石板上。
过了好一阵,赵明才悠悠醒转,见无忌双目凝望着她,满脸是担心的神色,见她睁眼,这才吁了口气。赵明问道:“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?”无忌怒气又生,喝道:“被你这么斩了十七八剑,她——她难道还活得成么?”
赵明颤声道:“谁——谁说我斩了她十七八剑?是周姑娘说的,是不是?”无忌道:“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,她没亲见,不会诬陷于你。”赵明道:“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了?”无忌大声道:“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。那荒岛之上,只有咱们五人,难道是义父斩的?是我斩的?是殷姑娘自己斩的?哼,我知道你的心思,你是怕我跟我表妹结为夫妇,是以下此毒手。我跟你说,她死也好,活也好,我都当她是我妻子。”赵明低头不语,沉思半晌,又问:“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?”无忌冷笑道:“那倒多蒙你的好心了,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在下,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,咱们才不堕入你的奸计之中。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,要开炮轰沉咱们座船,这番心计却是白用了。”
赵明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,怔怔的瞧着无忌,眼光中忽然露出怜爱的神色,长长的叹了口气。无忌生怕自己心动,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,将头转了开去,突然一登足说道:“我曾立誓替表妹报仇,算我懦弱无用,今日下不了手。你作恶多端,终须有日再撞在我的手里!”说着大踏步走出庙门。
他走出十余丈,听得赵明追了出来,叫道:“张无忌,你往那里去?”无忌道:“这跟你有什么相干?”赵明道:“我有话要问谢大侠和周姑娘,请你带我去见见他二人。”无忌道:“我义父下手不容情,你还不是去送死?”赵明冷笑道:“你义父心狠手辣,可不似你这等胡涂。再说,谢大侠杀了我,你是报了表妹之仇,不是了结一件心事?”无忌道:“我胡涂什么?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。”赵明微笑道:“张无忌,你这胡涂小子,你心中实在舍不得我,不肯让我被谢大侠杀了,是也不是?”无忌被她说中了心事,脸上一红,喝道:“你别啰唆!我叫你多行不义必自毙。你最好离得咱们远远的,别叫我管不住自己,送了你的性命。”赵明一步步走近身去,说道:“我这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娘不可,我不敢在背后说旁人坏话,当面却须说个明白。”无忌起了好奇之心,道:“你有什么话问他们?”赵明道:“待会你自然知道。我不怕干冒危险,你反而害怕么?”
无忌略一迟疑,道:“这是你自己要去的,我义父若下毒手,我须救不得你。”赵明道:“不用你替我担心。”无忌怒道:“我替你担心?哼!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。”赵明笑道:“那你快动手啊。”无忌呸了一声,不去理她,快步向镇甸走去。赵明跟在后面。两人将到镇甸,无忌停步转身,说道:“赵姑娘,我曾答应过你,替你做三件事。第一件是替你找屠龙刀,这件事算是做到了。还有两件未做,你若跟我去见义父,那是非死不可,你还是走吧,待我替你干了那两件事,再去会我义父不迟。”赵明嫣然一笑,说道:“你是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原因,我知道你心中是舍不得我。”无忌怒道:“就算是我不忍心,那又怎样?”赵明道:“我很喜欢啊。我一直不知道,你是不是真心待我,现下可知道了。”无忌叹了口气,道:“赵姑娘,我求求你,你自个儿去吧。”赵明摇头道:“我非见谢大侠不可。”
无忌拗她不过,只得举步走向客店,到了谢逊房门之外,在门上敲了两下,叫道:“义父!”口中叫门,身子挡在赵明之前。那知叫了两声,房中无人回答。无忌一推门,房门却关着,他心下起疑。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,自己到了门边,他便在睡梦之中,也必惊醒,若说出外,何以房门却又闩了?当下手上微微一使劲,拍的一声门闩绷断,房门开处,只见谢逊果不在内。
但见一扇窗子却开了一半,想是谢逊从窗中去了。无忌走到周芷若房外,叫了两声:“芷若!”不听答应,推门进去时,见周芷若也不在内,但炕上衣包,仍是端端正正的放着。无忌道:“莫非是遇上了敌人?”叫店伴来一问,那店伴说道,不见他二人出去,也没听到什么争吵打架的声音。无忌心下稍慰:“料想是他二人听到什么响动,追寻敌踪去了。”又想谢逊双目虽盲,然武功之强,当世罕有其匹,何况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,当不致出什么岔子。他从谢逊窗中跃出去,四下察看一遍,并无异状,于是又回到房中。
赵明道:“你见谢大侠不在,为什么反而欣慰?”无忌道:“你又来胡说八道,我几时欣慰了?”赵明微笑道:“难道我不会瞧你的脸色么?你一推开房门,怔了一怔,绷起的脸皮便放松了。”无忌不去睬她,自行斜倚在谢逊的炕上。赵明笑吟吟的坐在椅中,说道:“我知道你是怕谢大侠杀我,幸好他不在,倒免得你为难。我知道你心中是不舍得我?”无忌怒道:“不舍得你便怎样?”赵明笑道:“我很开心啊。”无忌恨恨的道:“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的来害我?你心中倒舍得我?”赵明突然间粉脸飞红,轻轻的道:“不错,从前我确是想杀了你,但自从绿柳庄上一会之后,我若再起害你之心,我明明特穆尔身遭天诛地灭,万劫不得超生。”无忌听她起誓的言语甚是郑重,便道:“那为什么你为了一刀一剑,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?”赵明道:“你既认定如此,我是百口难辩,只有等谢大侠、周姑娘回来,咱们四人对质明白。”无忌道:“你满口花言巧语,只骗得我一人,须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。”赵明笑道:“为什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?因为你心中喜欢了我,是不是?”无忌忿忿的道:“是便怎样?”赵明道:“我很开心啊。”
无忌见她笑语如花,直是动人,转过了头不去看她。赵明道:“我在树上枕了半日,肚里好饿。”大声叫店伴进来,取出一小锭黄金,命他快去烹煮一席上等酒菜。那店伴见到黄金,服侍得极是周到,水果点心,流水般送将上来,不一会送上酒菜。无忌道:“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。”赵明道:“谢大侠一到,我性命不保,还是先吃个饱,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。”无忌见她话是如此说,但神情举止之间,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。赵明又道:“我这里金子有的是,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。”无忌冷冷的道:“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,谁知你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。”赵明脸一沉,说道:“你不吃就不吃,你肚子饿,我管得着么?”说罢自己吃了起来。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,离得赵明远远的,自行坐在炕上大嚼。赵明席上是炙羊烤鸡、炸肉脍鱼,菜式极是丰盛,无忌自管自己吃他的面饼。赵明吃了一会,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,勉强又吃了几口,抛下筷子,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。
她哭了一会,抹干眼泪,似乎心下轻快了许多,望望窗外说道:“再过一个时辰,天就黑了,那韩林儿不知解向何处,若是失了他的踪迹,倒是不易相救。”无忌一凛,站起身来,道:“正是,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。”赵明道:“也不怕丑,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,谁要你接口?”无忌见她忽嗔忽羞,忽喜忽愁,心下又是恨,又是爱,当真不知如何才好,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,便走出房去。赵明道:“我和你同去。”无忌道:“我不要你跟着我。”赵明道:“为什么?”无忌道:“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,我岂能和仇人同行?”赵明道:“好,你去吧!”无忌走出了房门,忽又回身道:“那你在这里干么?”
赵明道:“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,跟他说知你去救韩林儿去了。”无忌道:“我义父嫉恶如仇,焉能饶你性命?”赵明叹了口气,道:“那也是我命苦,有什么法子?”无忌沉吟半晌,道:“你还是避一避的好,等我回来再说。”赵明摇头道:“我也没什么地方好避。”无忌道:“好吧!你跟着我一起去救韩林儿,再一起回来对质。”赵明笑道:“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,可不是我死缠着你,非跟你去不可。”无忌道:“你是我命中的魔星,撞到了你,算是我倒霉。”赵明嫣然一笑,说道:“你等我片刻。”顺手带上了门。过了好一会,赵明又打开房门,只见她已换上了女装,貂皮斗篷,大红锦衣,装束极是华丽,无忌没想到她随身的包裹之中,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,心想:“此女诡计多端,行事在在出人意表。”赵明道:“你呆呆的瞧着我干么?我这里服好看么?”张无忌道:“颜如桃李,心似蛇蝎。”赵明哈哈一笑说道:“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评语。张教主,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吧。”无忌愠道:“我从小穿着破破烂烂,你若是嫌我衣衫褴褛,尽可不和我同行。”赵明道:“你别多心。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,是怎生一副模样。无忌哥哥,你在这儿少待,我去给你买衣。反正那些化子们走的是入关的大道,咱们脚下快一些,不怕追他们不上。”也不等无忌回答,自己翩然出门。无忌坐在炕上,心下自责,自己总是不能刚硬,被这个小女子玩弄于掌股之上,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,仍是这般对她有说有笑,张无忌啊张无忌,你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?有什么脸来做明教教主,号令群雄?
久等赵明不归,眼见天色将黑,心想:“我干么定要等她?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。”但又寻思:倘若赵明买了衣衫回来,正好撞上谢逊,被他一掌击在天灵盖上,脑浆迸裂,死于非命,衣衫冠履散了一地,想到这等情状,却又不自禁的不寒而栗。如此坐下又站起,只是胡思乱想,直听到脚步细碎,幽香袭人,赵明捧了两个包裹,走进房来。
无忌道:“等了你这么久!不用换了,快去追敌人吧。”赵明微笑道:“已等了这许多时候,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。我已买了两匹坐骑,连夜可以赶路。”说着解开包裹,将衣裤鞋袜,一件件的取将出来,说道:“小地方没好东西买,将就着穿,咱们到了大都,再买过貂皮的袍子。”无忌心中一凛,正色道:“赵姑娘,你想要我贪图富贵,归附朝廷,可乘早死了这个心。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,便是裂土封王,也决不能投降蒙古。”赵明叹了口气,说道:“张大教主,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,还是汉人的服色?”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。无忌见她所购衣衫都是汉人的装束,于是点了点头。赵明转了个身,说道:“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,还是一个平常的汉家女子?”无忌心中怦然一动,先前只见她衣饰华贵,没想到蒙汉之分,此时经她提醒,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。只见她双颊晕红,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,无忌突然之间,明白了她的用意,说道:“你—你—”赵明低声道:“你心中舍不得我,我什么都够了。管他什么元人汉人,我才不在乎呢。你是汉人,我也就是汉人,你是蒙古人,我也是蒙古人。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,华夷之分,什么兴亡盛衰、权胜威名,无忌哥哥,我心想的,可就只是一个你,你是好人也罢,坏人也罢,是皇帝也罢,乞儿也罢,对我都完全一样。”
无忌心下感动,听到她这番柔情无限的言语,不自禁的颇为意乱情迷,隔了半晌,才道:“你所以害死我表妹,是为了妒忌吗?是怕我娶她为妻么?”赵明大声道:“殷姑娘不是我害的。你相信也好!不信也好,我便是这句话。”无忌叹了口气,道:“赵姑娘,你对我一番情意,我人非木石,岂有不知?但到了今日这等田地,你又何必再来骗我?”赵明道:“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,处处可占上风,那知世事难料。无忌哥哥,今天咱们不走了,你在这儿等谢大侠,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。”无忌奇道:“为什么?”赵明道:“你不用问为什么。韩林儿的事你不用担心,我担保一定救他出来便是。”说着翩然出门,走到周芷若房中,关上了房门。
无忌一时捉摸不透她用意何在,斜倚在炕上,苦苦思索,突然想起:“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,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够,又想用计再害芷若?莫非那玄冥二老离开弥勒庙之后,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?”他一想到玄冥二老,心下登时好生惊恐,须知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,谢逊纵然眼睛不盲,也未必能和任何人一打个平手。他跳起身来,走到赵明房外,说道:“赵姑娘,你手下的玄冥二老到何处去了?”赵明隔着房门道:“他二人多半以为我脱身回去关内,向南追下去了。”无忌道:“你此话可真?”赵明冷笑道:“你既不信我的话,又何必问我?”无忌无言可对,呆立在门外。赵明又道:“假若我跟你说,我派了玄冥二老,来这客店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,你信不信?”
这两句话说中了无忌的心事,他飞起一足,踼开房门,额头青筋暴露,颤声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赵明见他这等模样,心中也害怕起来,后悔适才说了这几句言语,忙道:“我这是吓吓你的,你可别当真。”无忌凝视着,缓缓说道:“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父,口口声声要和他们对质,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,现下已经死了?已经不在这世上了?”说着走上两步,和赵明相距不过三尺,只须手起一掌,立即便能将她毙于掌下。
赵明凝视他的双眼,正色道:“张无忌,我跟你说,世上之事,除非亲眼目睹,不可轻信,不可妄听人言,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。你要杀我,此刻便可动手,待会等你义父回来,你心中怎样?”无忌定了定神,暗自有些惭愧,说道:“我义父平安无事,那自是上上大吉。我不许你拿我义父的生死安危来随口说笑。”赵明点头道:“我不该说这些话,是我对你不起,你别见怪。”无忌听她柔声认错,心下倒也软了,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也忒以莽撞,得罪了你。”说着回到了谢逊房中。
但这晚等了一夜,天明睡醒,仍是不见谢逊和周芷若回来。无忌更加担心起来,胡乱用了些早点,便和赵明商量,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。赵明皱眉道:“这也当真奇了。我想此间一带,这些日子中除了丐帮聚会,并无其他江湖人众出没。不如咱们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,再行设法探听。”无忌点头道:“也只有如此。”当下结算店帐出房,交代掌柜,当谢逊、周芷若回来,请他们在店中等候。店伴牵过两匹粟色的骏马来。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,腿高体长,是关外极名贵的良驹,不禁喝了声采。赵明微微一笑,翻身上了马背。两骑马泼剌剌的驰出了镇甸,向南疾驰而去。旁人但见双骏如龙,马上一男一女衣饰华贵,相貌俊美,还道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,并骑踏青。
两人驰了一日,这天行了二百余里,途中宿了一宵,次晨又再赶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