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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长龄不再多言,携着张无忌的手,回到石室,向姚清泉道:“那是奸贼,确然无疑。”姚清泉点了点头,手执匕首,走进密室,只听得那开碑手胡豹长声惨呼,已然了帐。姚清泉从密室中出来,关上了铁门,但见他匕首上鲜血殷然,顺手在鞋底拂拭。朱长龄道:“这贼子来此卧底,咱们的踪迹看来已经泄露,此地不可再居。”当下领着各人,从石洞中出来,行了二十余里,转过两座山峰,进了一个山谷,一棵大槐树旁筑着四五间小屋。此时天将黎明,各人进了小屋后,无忌见屋中放的都是犁头、镰刀之类农具,但锅灶粮食,一应俱全。看来朱长龄为防强仇,在宅第之旁,安排了不少避难的所在。朱长龄重伤之下,卧床不起。朱夫人取出土布长衫,以及草鞋、包头,给各人换上,霎时间,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,变成了农妇村女,虽然言谈举止不像,但只要不加近视,也不致露出马脚。
在农舍中住了数日,朱长龄因有祖传的云南伤药,服后痊愈很快,幸喜敌人也不再追来。张无忌闲中旁观,见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,朱夫人却率领弟子,收拾行李包裹,显有远行计。他知朱长龄是为了报恩避仇,决意举家前往海外冰火岛,心中极是欢喜。这一晚他睡在床上,想起日后到了冰火岛,如能天幸不死,终生得和这位美若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岛上厮守,不禁面红耳热,一颗心怦怦跳动,又想朱伯伯、姚二叔和义父见面之后,三人结成好友,在岛上无忧无虑的啸傲岁月,既不怕蒙古鞑子残杀欺压,也不必耽心武林强仇明攻暗袭,为人若斯,自也更无他求了。他想得喜欢,虽在黑暗之中,脸上也露着微笑,直到中夜,仍未睡着,正朦胧间,忽听得板门轻轻被人推开,一个人影闪进房来。无忌微感诧异,鼻中已闻到一阵淡淡幽香,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。他心中一动,突然间满脸通红,说不出的害羞。只见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,低声道:“无忌弟,你睡着了么?”无忌不敢回答,紧紧闭住双眼,假装睡熟。过了一会,忽有几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他眼皮上,要探知他是否真的睡着。
无忌又惊又喜,又羞又怕,只盼朱九真快快出房,须知他心中对朱九真敬重无比,只求每日能瞧她一眼,便已心满意足,稚弱的心灵之中,固然从无半分亵渎的念头,便是将来娶她为妻的盼望,也是从未有过。这时见她半夜里忽然走进自己房来,如何不令他手足无措?他忽然又想:“真姊难道有什么要紧事情,须得半夜里来跟我说么?”便在此时,突觉胸口“膻中穴”上一麻,接着肩贞、神藏、曲池、环跳诸穴上都一一被点。这一下大出无忌意料之外,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竟来点自己的穴道?不由得大是懊丧:“啊,真姊是来试探我睡着之后,是否警觉?明儿她解了我穴道,再来嘲笑我一番。早知如此,她进房时我便该跃起身来,吓她一跳,免得她明日说嘴。”
只见朱九真点了他穴道后,轻轻推开窗子,飞身而去。张无忌心道:“我快些解穴,跟在她身后,扮鬼吓她,倒也好玩。”于是即以谢逊所授的独门解穴之法,冲解穴道。不料朱九真家传的“一阳指”功夫厉害无比,无忌直用了大半个时辰,方始解开被点的诸穴,这也因一来朱九真功力不够,二来她不欲使无忌受到些微损伤,因而使力极轻,否则倘若是练就一阳指力的高手来点,无忌解穴之法再妙,却也冲不开。待得他站起身来,匆匆穿上衣服,跃出窗去时,空山寂寂,树影深深,那里还寻得着朱九真的芳踪?
张无忌站在黑暗之中,颇是沮丧,但忽而转念:“真姊明儿要笑我无用,让她取笑便是,何必跟她争强斗胜?我平日想博她个欢喜,也是不易,今晚倘若追到了她,只怕她反而要着恼了。”想到此处,登时心安理得。这时已是初春,山谷间野花放出清香,良夜人静,无忌一时也睡不着,信步便顺着山谷中一条小溪走去。山坡上积雪初溶,雪水顺着小溪流去,偶尔挟着一些细小的冰块,相互撞击,铮铮有声。
无忌走了一会,忽听得左首树林中传出格格一声娇笑,正是朱九真的声音。无忌吃了一惊,心道:“真姊瞧见了我么?”却听得朱九真低声叱道:“表哥,不许胡闹,瞧我不老耳括子打你。”跟着是几声男子的爽朗笑声,不问可知便是卫璧。无忌心头一震,几乎要哭了出来,做了半天的美梦登时破灭,登时心中雪亮:“真姊点我穴道,那里是跟我闹着玩?她是半夜里跟她表哥相会,怕我知道。”霎时间手酸脚软,又想:“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小子,文才武功,人品相貌,那一样都远远不及卫相公。真姊和他是表兄妹之亲,跟他原是郎才女貌,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
自己宽解了一会,轻轻叹了口气,忽听得脚步声响,有人从后面走来,便在此时,朱九真和卫璧也低声笑语,手携手的并肩而来。张无忌不愿和他们碰面,忙闪身在一株大树后一躲,但听得两边脚步声渐渐凑近,朱九真叫道:“爹!你——你——”声音颤抖,似乎很是害怕,原来从另一边来的那人正是朱长龄,他对女儿深夜中和外甥私会一事,显得大为忿怒,鼻孔中哼了一声,道:“你们在这里干什么?”朱九真强作无所挂碍,笑道:“爹,表哥跟我这么久没见了,他今日难得来到这里,咱们随便谈谈。”朱长龄道:“你这小妮子忒也大胆,若是给无忌知觉——”朱九真忙接口道:“我轻轻点了他五处大穴,这时他正睡得香甜呢。待会去解开穴道,管教他决不知觉。”
无忌心道:“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欢真姊,为了我爹爹有恩于他,不肯令我伤心失望。其实我虽喜欢真姊,却是绝无他念。朱伯伯,你待我当真是太好了。”只听朱长龄道:“虽是如此,一切还当小心,不可功亏一篑,被他瞧出破绽。”朱九真笑道:“孩儿理会得。”卫璧道:“真妹,我也该回去了,只怕师父等我。”朱九真对他甚是依恋,道:“我送你去。”朱长龄道:“好,我也去再跟你师父谈一会,咱们此去北海冰火岛,大家须得万事齐备,不可稍有差失。”说着三人一齐向西。
无忌听得颇为奇怪,知道卫璧的师父叫做武烈,是武青婴的父亲,听朱长龄的口气,好像武家父女和卫璧都要到冰火岛去,怎么事先没听他说起?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,难保不泄漏风声,别要累及义父才好。他藏身树后,低头沉思,突然间想到了朱长龄的一句话:“别要被他瞧出了破绽。”破绽,破绽,有什么破绽?
想到“破绽”两字,脑海中一个糢糊的疑团,蓦地里鲜明异常的显现在眼前:那幅“张翠山恩德图”中,为什么人人相貌逼肖,却将他尖脸的父亲画作了方脸?他父亲的眉目很像,不错,那因为他父子俩眉目相似,可是他父亲是尖脸蛋,不像无忌自己,脸作长方。
听朱长龄说:这幅书是十余年前他亲笔所绘,就算他丹青之术不佳,也不该将大恩公画得面目全非。画上的张翠山,倒像是长大了的张无忌一般。“啊,另有节难解之处。爹爹所用铁笔形似毛笔,笔管极短,但画中爹爹所使兵刃,却是寻常的判官笔。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笔的大行家,什么都可画错,怎能将爹爹所用的判官笔也画错了?”
张无忌想到此节,心中隐隐感到恐惧,在他内心,已是有了一个答案,可是这答案实在太可怕,无论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,只是安慰自己:“千万别胡思乱想,朱伯伯如此待我,怎可瞎起疑心?我这就回去睡吧,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半夜中出来,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。”他想到“性命之忧”四字,全身为之一震,自己也解释不来,为什么无端端的会这样害怕。
他呆了半晌,不自禁向着朱长龄父女所去的方向逃去,只见树林中透出一星光,原来这树丛之中,另有房屋。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,放轻脚步,朝着火光悄悄前行,走到屋后,定了定神,探头从窗缝中向内一张,只见朱长龄父女和卫璧对窗而坐,在和人说话,有两个人背向无忌,看不见面目,但其中一个少女显是“雪岭双姝”之一的武青婴,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,倾听朱长龄述说如何假装客商,到山东一带出海,他一声不响的听着,不住点头。无忌心想:“我这人不是庸人自扰吗?这一位多半是武庄主,朱伯伯既然跟他交好,邀他同去冰火岛,本来也是人情之常,我又何必大惊小怪。”
只听得武青婴道:“爹,咱们都去冰火岛,要是茫茫大海之中,找不到那小岛,回又回不来,那可怎生是好?”无忌心想:“这位果然是她爹爹武庄主。”只听他说道:“你若是害怕,那就别去。天下之事,不经艰难困苦,那有安乐时光?”武青婴娇嗔道:“我不过问一问,又引得你来教训人家。”武烈哈哈的一笑,朗声说道:“这一下原是孤注一掷。要是运气好,咱们到了冰火岛上,想那谢逊武功再好,也只一人,何况双目失明,自不是咱们的敌手——”无忌听到此处,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冲了下来,全身打战,答答两响,牙齿互击出声。他用力咬紧牙关,只听武烈继续说道:“——那屠龙刀还不手到拿来?那时『号令天下,莫敢不从?』我和你朱伯伯并肩成为武林至尊。倘若人算不如天算,我们终于死在大海之中,哼,世上有那个人是不死的?”
卫璧说道:“听说金毛狮王谢逊武功卓绝,王盘山岛上一吼,将数十名江湖好手一齐震死,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被震成了白痴。依弟子之见,咱们到得岛上,不用跟他明枪交战,只须在食物中偷下毒药,别说他是盲人,便算他双目完好,瞧得清清楚楚,也决不会疑心他义儿会带人来害他啊。”朱长龄点头道:“璧儿此计甚妙。只是咱们朱武两家,上代都是名门正派的侠士,向来不碰毒药,便是暗器之上,也从不喂毒。到底要用什么毒药,使他服食时全不知觉,我可一窍不通了。”卫璧道:“我爹爹多在中原行走,定然知晓,请他购买齐备便是。”
武烈站起身来,拍了朱九真的肩头,笑道:“真儿——”这时他回过头来,张无忌看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吃了一惊。原来此人正是假扮他义父的“开碑手胡豹”,什么将朱长龄打得重伤吐血、被姚清泉一刀杀死等等,全是诳骗无忌的巧妙机关,为了这戏要演得逼真,一掌击出,碰到墙上是石屑纷飞,遇到桌椅是坚木破碎,所以要武功精强的武烈亲自出马。只听武烈对朱九真笑道:“所以啊,这场戏还有得唱呢,你一路得跟那小鬼假装亲热,直至送了谢逊的性命为止。可千万别露出马脚。”
朱九真道:“爹,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朱长龄道:“什么?”朱九真道:“你叫我侍候这小鬼,这些日子来,吃的苦头可真不小。要到那冰火岛,时候还长着呢,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。等你取到屠龙刀后,我可要这小鬼一刀杀死!”
张无忌听朱九真这么恶狠狠的说话,眼前一黑,几欲晕倒,隐隐约约听得朱长龄道:“咱们这般用巧计骗他,诱出金毛狮王的所在,说来已有些不该。这小子也不是坏人,咱们杀了谢逊,取得屠龙宝刀之后,将这小子双目刺瞎,留在冰火岛上,也就是了。”武烈赞道:“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,不失侠义家风。”朱长龄叹道:“咱们这一步棋子,实在也是情非得已。武二弟,咱们出海之后,你们座船远远跟在我们后面,倘若太近,会惹起那小子的疑心,过份远了,又怕失了连络,这梢公舟师,可得费神物色才是。”武烈道:“是,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。”
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:“我从没吐露自己身份,怎地会给他们瞧破?嗯,想是我全力和卫璧及朱武二女周旋之时,使出了武当心法和降龙十八掌中的功夫,朱伯伯见多识广,登时便识破了我的来历。”又道:“他知道我爹爹妈妈宁可自刎,也不吐露义父的所在,若是用强,决不能逼迫我泄露真相。于是假造图画、焚烧巨宅、再使苦肉计使我感动。他不须问我一句,却使我反求他带往冰火岛去。朱长龄啊朱长龄,你的奸计,可真是毒辣之至了。”
这时朱长龄和武烈兀自在商量东行的各种筹划。张无忌不敢再听,凝住气息,轻轻提脚,轻轻放下,每跨一步,要听得屋中并无动静,才敢再跨第二步。他知朱长龄、武烈两人武功强极,自己只要稍一不慎,踏断半条枝枯枝,立时便会给他们惊觉。这三十几步路,跨得其慢无比,直至离那小屋已在十余丈外,方才走得稍快。他慌不择路,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处走去,越攀越高,越走越快,到后来竟是发足狂奔,一个多时辰之中,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。他奔逃了半夜,到得天色明亮,只见自己处身在一个雪岭的丛林之内。他回头眺望,要瞧瞧朱长龄等是否追来,这么一望,不由得叫一声苦,只见一望无际的雪地之中,留着长长的一行足印。原来西域苦寒,这时虽然已是春天,但山岭间积雪未溶。他昨晚仓惶逃命,不敢在山谷和平地上逗留,竭力的攀登山岭,那知反而泄露了自己行藏。
便在此时,隐隐听得前面传来一阵狼嗥的声音,极是凄厉可怖,张无忌站在一块突出的悬崖之上,向前遥望,只见山谷中有七八条大灰狼仰起了头,向着他张牙舞爪的嗥叫。显是群狼腹饥,想要食之裹腹,只是和他站立之处隔着一条望不见底的万丈峡谷,无法过来。他回头再看,心中突的一跳,只见山坡上有五个黑影,慢慢向上移动。此时相隔尚远,似乎这五人走得不快,实则奔行如风,不用一个时辰,便能追到,那自是朱武两家一行人了。张无忌定了定神,打定了主意:“我宁可被饿狼分尸而食,也不能落入他们手中,苦受他们折磨。”想到自己对朱九真如此痴心敬重,那知她美艳绝伦的面貌之下,竟是藏着这样一副蛇蝎心肠,他又是惭愧,又是伤心,纵身便往密林中奔去。
树林中长草齐腰,虽然也有积雪,足迹却不易看得清楚。他奔了一阵,体中寒毒突然发作,双腿也已累得无法再动,便钻在一丛长草之中,从地下拾起一块尖角的石头,拿在手里,若是朱长龄等追到,发觉了自己藏身所在,那么便用尖石撞击太阳穴自杀。
他心意已决,灵台清明,回想这两个多月来,寄身朱家庄的种种经过,越想越是难受,心道:“少林寺的高僧害我,那也罢了。崆峒派、华山派、昆仑派这些人恩将仇报,我也不放在心上,可是我对真姊这般一片诚心,到头来才知内中真相原来如此——唉,唉,妈妈临死之时叮嘱我什么话?怎地我全然置之脑后?”
他的母亲素素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,清晰异常的在他耳边响了起来:“孩儿,你大了之后,要提防女人骗你,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会骗人。”张无忌热泪盈眶,眼前一片糢糊,心道:“妈妈跟我说这几句话之时,那柄匕首已插在她胸口。她忍着剧痛,如此叮嘱我,我却将她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。若不是我会冲解穴道之法,鬼使神差的听到了朱长龄的阴谋,以他们布置的周密,我非将他们带到冰火岛上,害了义父的性命不可。”他心中一静,对朱长龄父女所作所为的含意,登时瞧得明明白白。朱长龄一料到他是张翠山的之子,便出手击毙群犬,掌击女儿,使得张无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、仁义过人的侠士。至于将这些连绵数十里的华厦付之一炬,虽然有些可惜,但比之“武林至尊”的屠龙宝刀,却又是不值什么了。
张无忌又想:“我在岛上之时,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儿呆呆出神,十年之中,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的秘密。可是这朱长龄机智过人,计谋之深,远远胜我义父。我义父想不出,宝刀若是到了朱长龄手中,他却多半能想得出——”这时猛听得脚步声响,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丛林之中。
武烈低声道:“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,不会再逃往远处——”朱长龄急忙打断他的话题,说道:“唉,不知真儿说错了什么话,得罪了这位小兄弟。我真是担心,他小小年纪,若是在这大雪遍野的山岭中有甚失闪,我便是粉身碎骨,也对不起张恩公啊。”他这几句话说得忧心如捣,自责甚深,张无忌听在耳里,不由得毛骨悚然,暗想:“他心尚不死,还在想花言巧语的骗我。”只听得朱、武二人各持木杖,在长草丛中拍打,张无忌全身蜷缩,一动也不敢动,幸而那林中占地甚广,要每一处都拍打到,却是无法办到。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赶到了,五人在这丛林中搜索了半天,始终没找到张无忌,各人都感倦累,便石上坐下休息。其实五人所坐之处,和张无忌相隔不过两丈,只是林密草长,将无忌的身子掩蔽得极是严密。
朱长龄凝思片刻,突然大声喝道:“真儿,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,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别?”朱九真一怔,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。张无忌伏在草丛,却将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。朱九真会意,便大声道:“我跟他开玩笑,点了他的穴道,不知怎样,这位小兄弟却当了真。”说着提高嗓子,纵声叫道:“无忌弟弟,无忌弟弟,你快出来,真姊跟你陪不是啦。”声音虽响,却仍是娇媚婉转,充满了诱惑之意。她叫了一会,见无动静,忽然哭了起来,说道:“爹,你别打我,别打我。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弟啊。”朱长龄大声怒喝,朱九真不住口的惨叫,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。张无忌眼见他父女俩做戏,可是听着这声音,仍是心下恻然,暗道:“幸而我瞧见你们的神情,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,明知于我不利,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。”
朱氏父女知道张无忌是藏身在这树林之内,一个怒骂,一个哀唤,声音越来越是凄厉,张无忌双手掩耳,那声音还是一阵阵传入耳中。他再也忍耐不住,把心一横,纵身跃出,叫道:“你们捣什么鬼,难道还骗倒我么?”朱长龄等五人齐声欢呼:“在这里了!”张无忌道:“真姊,你好!”穿林而北,发足狂奔。朱长龄和武烈便如两头大鸟般向他身后扑去。张无忌死志早决,更无犹疑,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,可是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,待他奔到峡谷边上,朱长龄已追到他的身后,伸手往他背心抓去。
张无忌只觉背心奇痛彻骨,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,就在此时,他足底踏空,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。他左足跟着跨出,全身向前一扑。朱长龄万没料到他宁可投崖而死,也不愿落入他的手里,被他一带,跟着向前倾出。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,若是立时放手反跃,自可保住性命,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,那“武林至尊”的屠龙刀,便永远再无到手的机会,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、成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,尽数随着这五根手指的一松而付诸东流。
当真是时迟那时快,他策一犹豫,张无忌下跌之势却是决不稍缓,朱长龄叫道:“不好!”反探左手来和自后驰到接应的武烈相握时,却是差了尺许。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,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,直摔向足底的万丈深渊,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声自头顶传来,一霎间便听不到了,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坠。
朱长龄心知这一摔下去,自必变成肉泥,但他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风浪,临危不乱,只觉身旁风声虎虎,不住的向下摔落,却是仍未着地。这峡谷两边相距并不甚宽,偶尔见到峭壁上有树枝伸出,朱长龄左手去抓,但几次都是差数尺,没能抓到,最后一次是抓到了,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,那枝树枝吃不住力,喀喇一声,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。但就是这么缓得一缓,朱长龄身子已有借力之处,双足一绞,使招“乌龙绞柱”,牢牢的抱住那株松树,提起无忌,将他放在树上,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,抓住他手臂不放。
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的掌握,灰心沮丧已极,恨恨的道:“朱伯伯,不论你如何折磨我,若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,那是一万个休想。”朱长龄翻转身子,在树枝上坐稳了,抬头一望,上面的峭壁相距极远极远,朱九真等人固然见不到,呼声也已听不到了,饶是他大胆厉害,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,也自不禁心悸,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。他定了定神,笑道:“小兄弟,你说什么?我一点儿也不懂,别胡思乱想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的奸谋既被我识破,那是无用的了。便是逼着我带去冰火岛,我东南西北的乱指一通,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,你当我不敢么?”朱长龄心想这话倒是实情,眼前不能跟他破脸,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,另图妙策。当下气凝丹田,纵声叫道:“咱们都好好儿的,放心好啦!”
这一声叫了上去,只震得山谷鸣响,“放心好啦——放心好啦——放心好啦——”朱长龄猛地里想起:“啊哟,不好!这雪山之中,可不能如此呼叫。”只见山壁上白雪滚滚而下,幸好这一带积雪不厚,并未造成雪崩,但朱长龄却也不敢再叫,一瞧四下的情势,向上攀援决不可能,脚下仍是深不见底,便算到了谷底,十九也无出路。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,慢慢爬行出去,于是向张无忌道:“小兄弟,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,总而言之,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,若有此事,教我姓朱的万箭攒身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他立这个誓,并非虚言,实则他明知便是逼迫,也决计无用,只有诱得他心甘情厚的带去,才有指望。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,心下稍宽。朱长龄道:“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,你不能再往下跳,知道么?”张无忌道:“你既不逼我,我何必自己寻死?”朱长龄点点头,取出短刀,剥下树皮,搓成了一条绳子,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无忌腰里,两人沿着雪山斜坡,手脚着地,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。
至于这般爬将出去,到底是步出生天,还是陷入绝境,朱长龄却也无法逆料,眼前之计,也只有走得一步算一步。那峭壁本就极陡,加上冻结的冰雪,更是滑溜无比,张无忌两度滑跌,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,才不跌入下面的深谷。无忌心中并不感激,暗想:“你不过是想得屠龙宝刀,那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?”
两人爬了半天,手肘膝盖都已被坚冰割得鲜血淋漓,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,两人站起身来,一步步的向前挣扎而行,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石,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,不知高低。原来眼前茫茫云海,更无去路,却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,当真是死路一条。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,既无树木,更无野兽,那里有可吃的东西?
张无忌反而高兴,笑道:“朱伯伯,你花尽心机,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。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,你拿着它却又如何?”朱长龄叱道:“你别胡说八道!”盘膝坐下,吃了两口雪,运气休息半晌,心想:“此时虽然疲累,精力尚在,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,只怕再也难以脱困了。”于是站起身来,说道:“这里既是前路已断,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找出路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却觉得这儿很是好玩,又何必回去?”朱长龄怒道:“这儿什么也没得吃的,呆在这儿干么?”张无忌笑道:“不食人间烟火更好,便于修仙练道啊。”朱长龄心下大怒,但知若是逼得紧了,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,便道:“好,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,我找到了出路,再来接你。别太走近崖边,小心摔了下去。”张无忌笑道:“我生死存亡,何劳你如此挂怀,你这时候还在妄想我带你到冰火岛去,劝你别操这份心了吧。”
朱长龄不答,迳自从原路回去,到了那棵大松树旁,向左首探路而前。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,只是不须顾到张无忌,他行得反而更快,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,来到一处悬崖之上。眼前再无去路。朱长龄临崖浩叹,怔怔的呆了良久,才没精打采的回到平台。张无忌不用询问,一看他的脸色,便知没找到出路,心想:“我身中玄冥神掌之后,阴毒难除,屈指计来,原是寿元将尽,不论死在那里,都是一样,只是这朱伯伯好端端的有福不会享,贪心一起,竟陪着我在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,可叹可怜!”
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,坠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,这时眼见生路已绝,朱长龄垂头丧气,心下反而怜悯他起来,温言说道:“朱伯伯,你年纪已大,什么荣华快活都享过了,此刻便是与世长逝,又有何憾?不用难过吧。”
朱长龄将张无忌一直容让三分,只不过不肯死心,盼望最后终能骗动了他。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去,这时眼见生路已断,心想所以陷入这个绝境,全是为了这个小子,一口怨气那里消得下去?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,恶狠狠的瞪视着他。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,陡然间如同变成了一头野兽,不由得大是害怕,一声惊叫,站起来便逃。朱长龄喝道:“这儿还有路逃么?”伸手向他背后抓去,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,使他死不死、活不活的受尽痛楚,这才将他弄死。
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,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,更不思索,便钻了进去,嗤的一声,裤管被朱长龄的手爪撕去了一块,大腿也已抓破。张无忌舍命向前爬行,同时反手一掌,拍出一招“神龙摆尾”。他与朱长龄武功相差悬殊,可是朱长龄对这一招“神龙摆尾”却也颇为忌惮,不敢过于逼近,但仍是弯着腰,一步步的追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