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鸠摩智适才擒住慕容复后,不免想到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之德,是以明知他是个心腹大患,却也不将他立时处死,只是投入枯井,让他得留全尸。但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,心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,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,不由得怒发如狂,俯身井口,向下呼呼呼连发三掌。三掌击下,井中声息全无,显然此井极深,掌力无法及底。鸠摩智狂怒之下,凝运功力,猛力又击出一拳,这一拳不打倒也罢了,一打之下,内息更是奔腾鼓荡,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,偏生是处处碰壁,冲突不出。正自又惊又怒,突然间胸口一动,衣襟中有一物掉下,直落入井中。鸠摩智伸手一抄,已自不及,忙运起“擒龙手”凌空一抓,若在平时,一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,但这时内劲不受心力使唤,只是向外膨胀,却使不到掌心之中,只听得啪的一声响,那物落入了井底。鸠摩智暗叫:“不好!”伸手到怀中一探,果然察觉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“易筋经”。他早知自己内息运错,全是从“易筋经”而起,解铃还是系铃人,要免除遭煎熬之苦,自非从“易筋经”中钻研不可。这是关涉他生死要物,如何可以失落?他更不思索,纵身一跃,便向井底跳了下去。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,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,伺伏偷袭,双足未曾落地,便伸手向下拍出两掌,减低落下之势,左掌使一招“回风落叶”护住周身要害。殊不知内息既生重大变化,招数虽精,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,全无准绳。这两下掌击,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,反而将他身子一推,砰的一声,令他脑袋在井周内缘的砖头上重重一撞。
以鸠摩智本来的功力,虽不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,但脑袋在砖头上一撞,自身决无损伤,砖头必成碎粉,可是此刻百哀齐至,但觉眼前星星直冒,一阵天旋地转,俯地跌在井底。这口井无水已久,落叶败草,堆积甚厚,腐烂起来,都化成了软泥,数十年下来,井底软泥积了丈许。鸠摩智这一摔下,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,只觉身子慢慢向下沉落,要待挣扎著站起,手脚却用不出半点力道。正惊惶间,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:“国师,国师!”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。
鸠摩智道:“我在这里!”他一说话,烂泥立即涌入口中,哪里还发得出声来,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说话之声。一人说道:“国师不在这里,却不知哪里去了?”另一人道:“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,他老人家既然吩咐咱们用巨石压住井口,那便遵从办理好了。”又一人道:“正是!”鸠摩智大惊,心想数千斤的巨岩压住了井口,别说此刻的武功丧失,便在昔日,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巨岩出来,只想呼叫:“我在这里,快救我出来!”越是忙乱,烂泥入口越多,一个不留神,竟还吞了两口,腐臭难当,那也不用说了,只听得砰嘭,轰隆之声大作,那四名吐蕃武士将一块块的巨岩压上井口。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,国师有命,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,拣岩唯恐不巨,堆叠唯恐不实,片刻之间,将那井口牢牢封死,数百斤的大石,足足堆了十二三块。
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,呼啸而去,鸠摩智心想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,他武功佛学、智计才略,莫不雄长西域,冠冕当时,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。人孰无死?无如即此死法,实在太不光荣,想到悲伤之处,眼泪不禁夺眶而出。他满身泥泞,早已脏得不成模样,但习惯成自然,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,右手一抬,忽然在污泥旁摸到一物,顺手抓来,正是那本“易筋经”。霎时之间,鸠摩智不禁啼笑皆非,这经书是找回了,可是此刻还有何用?
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:“你听,那些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,咱们却如何出去?”听说话声音,正是王玉燕。鸠摩智听到人声,精神为之一振,心想:“原来她没有死,却不知是跟谁说话?既有旁人,合数人之力,或可推开巨岩,得脱困境。”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:“只须我得能和你厮守,不能出去,又有何妨?你既在我身旁,臭泥井便是众香国。天堂乐土,也及不上此地了。”鸠摩智一听之下,微微一惊:“他居然也没有死?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,和我仇恨极深。此则我内力不能运使,他若是乘机报复,那便如何是好?”原来说话之人便是段誉。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之时已是昏晕过去,手足不劲,虽入污泥,反而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。待得王玉燕跃入井中时,偏生就有这么巧,她脑袋所落之处,正好是段誉胸口的“膻中穴”,一撞之下,段誉立即醒了转来。玉燕跌入他的怀中,非但丝毫没有受伤,连污泥也没有溅上多少。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,疑惑间,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:“表妹,你毕竟内心是深爱段公子,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妇,死而同穴,总算是得遂你的心愿。”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,段誉一听之下,不由得痴了,喃喃说道:“什么?不,不!我……我……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?”突然间他怀中那人说道:“段公子,我是个胡涂人,你一直待我这么好,我……我……”段誉惊得呆了,道:“你是王姑娘?”玉燕道:“正是!”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,心中不敢存丝毫亵渎之念,一听是她,惊喜之余,急忙站起身来,要将她放开。可是井底的地方既窄,又满是污泥,他身子站直,两脚便直入泥中,觉得若将玉燕放在泥中,却是大大不妥,只得将她身子抱著,连连道歉:“得罪,得罪!王姑娘,咱们身处泥中,只得从权了。”
玉燕叹了口气,心下感激。她两度从生到死,又从死到生,对于慕容复的心肠,实已瞧得清清楚楚,纵欲自欺,亦复不能,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,两相比较,更显得一个情深义重,一个自私凉薄。她从井口跃到井底,虽只一瞬之间,内心却是起了个大变化,当时是自伤身世,决意一死以报段誉,却不料段誉和自己都没有死,事出意外,当真是满心欢喜。她原是娴雅守礼的女子,但此刻倏经巨变,激动之下,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,说道:“段公子,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,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,实在又是伤心,又是后悔,幸好老天爷有眼,你安好无恙。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,你想必听见了?”她说到这一句话,不由得娇羞无限,满脸通红,将脸藏在段誉的颈边。突然之间,段誉全身飘飘荡荡地,如升云雾,如入梦境,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,蓦地里化为实事,他大喜之下,双足一软,一跤坐倒在污泥之中,背靠井栏,双手仍是搂著玉燕的身躯。不料玉燕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,段誉“啊嚏,啊嚏!”连打了几个喷嚏。玉燕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啦?受伤了么?”段誉道:“没……没有……啊嚏,啊嚏……我没有受伤,啊嚏……也不是伤风,是开心得过了头,王姑娘……啊嚏……我欢喜得险些晕了过去。”井中一片黑暗,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。玉燕微笑不语,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。她自幼痴恋表兄,始终得不到回报,直到此别,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。
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:“王姑娘,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什么话?我可没有听见。”王玉燕微笑道:“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,却原来也会使坏。你明明听见了,又要我亲口再说一遍。怪羞人的,我不说。”
段誉急道:“我……我确是没有听见,若教我听见了,老天爷罚我……”他正想罚个重誓,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,玉燕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,只听见玉燕说道:“不听见就不听见,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,却值得罚什么誓?”段誉大喜,自从识得王玉燕以来,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,说道:“那么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么话?”玉燕道:“我说……”突觉一阵腼腆,微笑道:“以后慢慢再说,日子长著呢,又何必急在一时?”
“日子长著呢,又何必急在一时?”这句话钻入段誉的耳中,真如仙乐,那意思显然是说,玉燕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。段誉乍闻好音,兀自不信,问道:“你说,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?”玉燕伸臂搂著他的颈子,在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段郎,只须你不嫌我,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,我愿终身跟著你,再……再也不离开你。”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,问道:“那你表哥怎么样?你一直……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。”玉燕道:“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。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,这世界上是谁真的爱我、怜我,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。”段誉道:“你是说我?”玉燕垂泪说道:“对啦!我那表哥一生便是梦想终有一日要做大燕国皇帝,本来呢,这也难怪,他慕容氏世世代代,做的便是这个梦。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,传到他身上,怎又能盼望他醒觉?我表哥原不是坏人,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,什么事都搁在一旁了。”段誉听她言语之中,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辩之意,心中又焦急起来,道:“王姑娘,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,忽然又对你好了,那你……你……怎么样?”玉燕叹了口气道:“段郎,我虽是个愚蠢女子,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。今日我和你许下三生之约,若再三心两意,岂不是有亏名节?我如何对得起你对我这些时候来的深情厚意?”段誉心花怒放,抱著她身子一跃而起,“啊哈”一声叫,啪的一响,重又落入污泥中,伸嘴过去,便要吻她樱唇。玉燕宛转相就,四唇正欲相接,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,什么东西落将下来。
两人吃了一惊,忙向井拦边一靠,砰的一声响,一个人落入了井中。段誉问道:“是谁?”那人哼了一声,道:“是我!”却正是慕容复。原来段誉醒转之后,便得玉燕柔声相向,两人全副精神,都贯注在对方身上,两个人自己便是一个小天地,当时就算天崩地裂,也是置若罔闻,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,自然更是充耳不闻。蓦地里慕容复摔入了井中,二人都是吃了一惊,都道他是前来干预。
玉燕颤声道:“表哥,你……你又来干什么?我此生已属于段公子,你若要杀他,不如连我也杀了。”段誉大喜,他不担心慕容复加害自己,只怕玉燕见了她表哥之后,旧情复燃,又再回到表哥身畔,听她这么说,登时放心,又觉玉燕伸手出来,握住了自己双手,更是信心百倍,说道:“慕容公子,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,我非但不再劝阻,而且愿意玉成其事。你的表妹,却是我的了,你再也夺不去了。玉燕,你说是不是?”玉燕道:“不错,段郎是生是死,我都跟随著你。”
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,能听能言,便是不能动弹,听他二人这么说,寻思:“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,已然受制于人,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,怕我出手加害。如此甚好,我且施个缓兵之计。”当下说道:“表妹,你嫁段公子后,咱们已成一家人,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,我如何再会相害?”段誉宅心忠厚,王玉燕不通世务,两人一听之下,都是大喜过望,一个道:“多谢慕容兄。”一个道:“多谢表哥!”
慕容复道:“段兄弟,咱们既成一家人,我要去做西夏的驸马,你是不再从中作梗了?”段誉道:“这个自然。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,更无第二个心愿,便是做神仙,做菩萨,我也不愿。”王玉燕的身子轻轻倚到他的身旁,心中喜乐无限。慕容复暗自运气,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,一时无法冲开,却又不愿出言相求,心下暗自恚怒:“人道女子水性杨花,果然不错。若在平日,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,扶我起身,这时却睬也不睬。”他空自怪责旁人,偏忘了自己待人凉薄,逼得她投井自尽。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,二人相距其实甚近,玉燕只须跨出一步,便到了慕容复身畔,但她心存顾忌,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,加害段誉,又怕段誉多心,是以这一步却终是没跨将出去。
慕容复心神一乱,穴道更是不易解开,好容易静下心来,解开被封的穴道,刚刚手扶井拦站起身来,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,正是鸠摩智那部“易筋经”。黑暗中也不知是什么东西,慕容复自然而然的向旁一让,幸好这么一让,鸠摩智跃下时,才得不碰到他身上。鸠摩智在污泥中抄起了经书,突然间哈哈大笑。那井极深极窄,这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,只振得段誉等耳鼓中嗡嗡作响,甚是难受。鸠摩智一笑之下,竟是无法止歇,内息鼓胀,神智昏乱,便在这污泥中拳打足踢。一举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,有时力大无穷,打得砖块粉碎,有时却又全无气力。王玉燕十分害怕,紧紧靠在段誉身畔,低声道:“他疯了,他疯了!”段誉道:“他当真疯了!”
慕容复施展壁虎跳墙功,贴著井圈向上爬起,鸠摩智只是大笑,又不住的喘息,拳脚却是越打越快。玉燕鼓起勇气,劝道:“大师,你坐下,好好歇一歇,须得定一定神才是。”鸠摩智笑道:“我……我定你个头!”伸手便向她抓来。井圈之中,能有多少回旋余地?这一抓便抓到玉燕肩头。玉燕一声惊呼,急速避开。段誉斜身挡在她的身前,叫道:“你躲在我的后面。”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的咽喉,用力收紧,段誉顿时呼吸急促,说不出话来。玉燕大惊,忙伸手去扳他手臂,但这时鸠摩智疯狂之余,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,气力却是大得异乎寻常,玉燕的手扳将下去声宛如蜻蜒撼石柱,实不能动摇其分毫。玉燕惊惶之极,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,叫道:“表哥,表哥,你快来帮手,这和尚……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!”
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,心想:“这姓段的说要助我为西夏驸马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此人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,令慕容氏在江湖上声威扫地,今日有难,我何必出手救他?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,我远非其敌,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。我此刻插手下去,殊为不智。”当下手指穿入砖缝,贴身井圈,并不下来相救。玉燕叫得声嘶力竭,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。玉燕握拳在鸠摩智头上,背上乱打。鸠摩智又是气喘,又是大笑,用力扼段誉的喉咙。
且说巴天石、朱丹臣等次晨起身,不见了段誉,再到玉燕房门一叫,不闻应声,见她房门虚掩,敲了几下,便即推开,见房中亦是无人。巴朱二人暗暗叫苦,登时慌了手脚。朱丹臣道:“咱们这位小主便和王爷一模一样,到处留情,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,不知去向。”巴天石点头道:“小王爷风流潇洒,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。他钟情于王姑娘,那是人人有目皆睹之事,要他做西夏驸马……唉,这位小王爷不大听话,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,他说什么也不练,逼得急了,就一走了之。”朱丹臣道:“咱们只有分头去追,苦苦相劝。”巴天石双手一摊,唯有苦笑。
朱丹臣又道:“巴兄,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,好容易找到了他,哪知道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放低声音道:“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,两个人半夜里偷偷溜将出去,总算小弟运气不错,早就守在前面道上,这才能够交差。”巴天石一拍大腿,道:“唉,朱肾弟,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你既曾有此经历,怎地又来重蹈覆辙?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夜,紧紧看住他才是啊。”朱丹臣叹了口气,道:“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,不会撒手便走,哪知道……哪知道……”下面这“重色轻友”四个字的评语,一来以下犯上,不敢出口,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,却也是不忍出口。两人无法可施,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,各人分头出去找寻,整整找了一天,却是半点头绪也无。当晚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之中,纷纷议论。正发愁间,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馆,会见巴天石,说道次日八月十五,晚间皇上在西华宫设宴,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,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。巴天石有苦难言,只得唯唯称是。
那主事曾受过巴天石的贿赂,神态间十分亲热,告辞之时,巴天石送到门口,那主事附耳悄悄说道:“巴老兄,我透个消息给你。明日皇上赐宴,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止,宴会之后,说不定还有什么吟诗作对、射箭比武之类的玩艺儿,以便各位佳客一比高下。到底谁做驸马,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,这是一个大关键,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。”巴天石作揖称谢,又从袖中取出一大锭黄金,塞在他的手里。
巴天石回入宾馆,将情由向众人说了,又道:“镇南王千叮万嘱,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,咱兄弟俩有亏职守,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。”竹剑突然抿嘴一笑,道:“巴老爷,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?”巴天石道:“姊姊请说。”竹剑笑道:“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,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,西夏大理成为婚姻之因,互相有个依靠,是不是?”巴大石道:“不错。”菊剑道:“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,还是丑胜无盐,段王爷却是不放在心上了,是么?”朱丹臣道:“人家公主之尊,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,中人之姿总是有的。”竹剑道:“咱姊妹们倒有一个主意,只要把公主娶到大理,是否能及时找到段公子,倒是无关大局。”兰剑笑道:“他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,过得一年半载,两年三年,回到大理去,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,也自不迟。”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愁又喜,齐声道:“四位姑娘有此妙计,愿闻其详。”梅剑道:“让这位木姑娘穿了男奘,扮成一位俊俏书生,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?请她去赴明日之宴,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排,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?”兰剑道:“木姑娘是段公子的亲妹子,代哥哥去娶个嫂子,替国家立下大功,讨得爹爹的欢心,岂不是一举数得?”竹剑道:“木姑娘给挑上了驸马,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,那时想来总可找到段公子了。”菊剑道:“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,木姑娘代他拜堂,却又如何?”说著伸手按住了嘴巴,四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。四人一般的心思,一般的口音,四人说话,实和一人说话没有分别。
巴朱二人面面相觑,均觉这计策过于大胆,若被西夏国瞧破,亲家结不成,反而成了冤家,西夏皇帝要是一怒发兵,这祸可就闯得大了。梅剑猜中他们的心思,道:“其实段公子有萧大侠这位义兄,本来无须拉拢西夏,只不过镇南王有命,不得不从罢了。当真有什么万一之变,萧大伙是大辽南院大王,手握雄兵数十万,只须一句话,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寻衅生事。”
巴天石心思十分机敏,他是大理国三公之一,执掌政事,自是行事稳健。萧峰能作为大理国的强援,此节他自早在算中,只是自己不便亲口提出。听梅剑说了这番话后,萧峰这么一点头,威力直如雄兵百万,寻思:“这四个小姑娘的计谋,面上瞧来直如儿戏,但除此之外,确实更无良策,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险?”便道:“四位姑娘此议确是妙计,但行事之际,实在太过凶险,万一露出破绽,木姑娘有被擒之亏。何况天下才俊云集,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,若是较量武功,要技压群雄,却是难有把握。”
众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,要瞧她作何主张。木婉清道:“巴先生,你也不用激我,我这个哥哥,我这个哥哥……”说了两句“我这个哥哥”,突然间眼泪夺眶而出。她心情甚是矛盾,想到段誉和王玉燕私下离去,情景便如当年和自己深夜中携手同行一般,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长,料想他亦不会变心,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,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,自己却在这里冷冷清清,大理国的臣子反而要自己为他出力。她为人极是任性,想到悲愤之处,倏地一伸手,掀翻了面前的桌子,登时茶壶、茶杯乓乓乒乒的打得一地,跟著一跃而起出了房门。众人相顾愕然,都是十分扫兴。巴天石歉然道:“这是我的不是了,倘若善言以求,木姑娘最多不过不答应,可是我出言相激,惹得他生气。”次日日间,众人仍是分头去寻访段誉,但见街市之上,服饰锦绣的少年子弟穿插来去,想来大半是要去赴皇宫中秋之宴的,偶而也见到有入相骂殴斗,看来吐蕃国的众武士还在竭力减少和本国小王子竞争的敌手。到得傍晚,众人回到宾馆之中,萧峰道:“三弟既已离去,咱们大家都走了吧,不管是谁做了驸马,都不和咱们相干。”巴天石道:“萧大侠说的是,免得见到旁人做了驸马,反而心中有气。”钟灵忽道:“朱先生,你娶了妻子没有?段公子不愿做驸马,你为什么不去做?你娶了西夏公主,不也有助于大理么?”朱丹臣笑道:“钟姑娘取笑了,晚生早已有妻有妾,有儿有女。”钟灵伸了伸舌头。朱丹臣又道:“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娇,脸上又有酒涡,不像男子,否则由你出马,替你哥哥去娶……”钟灵道:“什么?替我哥哥?”朱丹臣知道失言,心想:“你是镇南王的私生女儿,此事未曾公开,不便乱说。”
忽听得门外一人道:“巴先生、朱先生,咱们这就去了吧?”门帘一掀,进来一个英气勃勃的俊雅少年,正是穿了书生衣巾的木婉清。众人又惊又喜,都道:“怎么?木姑娘肯去了?”木婉清道:“在下姓段名誉,乃大理国镇南王世子,诸位言辞之间,可得检点一二。”声音清朗,虽然雌音难免,但少年人语音尖锐,亦是不足为奇。众人见她学得甚像,都是哈哈大笑。
原来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,回到自己房中哭了一场,次日想了半天,觉得得罪了这许多人很是过意不去,再觉冒充段誉去娶西夏公主,此事倒是好玩得紧,内心中隐隐又觉得:“你想和王姑娘双宿双飞,过快活日子,我偏偏给你娶一个公主娘娘来,整日价打打闹闹,教你多些烦恼。”又忆及初进大理城时,段誉父母相见时尴尬异常,心想段誉若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,王玉燕便并不成他的夫人,自己不能嫁给段誉,可也不能让另外一个美貌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。她越想越是得意,当即便挺身而出,愿去冒充段誉。
巴天石等精神一振,忙即筹备诸事。木婉清道:“萧大哥、虚竹二哥你们两位最好肯和我同去赴宴,那我便什么都不怕了。否则真要动起手来,我怎打得过人家?皇宫之中,乱发毒箭杀人,总也不成体统。”
兰剑笑道:“对啦,段公子若是毒箭四射,西夏皇宫中尸积遍地,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给你了。”萧峰笑道:“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,自当尽力。”当下众人更衣打扮,齐去皇宫赴宴,萧峰和虚竹都扮作了大理国镇南王府的随从。钟灵和灵鹫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装,齐去瞧瞧热闹,但巴天石说道:“木姑娘一人乔装改扮,已怕人瞧出破绽,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,只怕定要露出机关。”钟灵等只得罢了。
一行人将出宾馆门口,巴天石忽道:“啊哟,险些误了大事!那慕容复也要去争为驸马,他是认得段公子的,这便如何是好?”萧峰微微一笑道:“巴兄不必多虑,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样,也已不别而行。适才我去探过,邓百川、包不同他们正是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相似。”众人大喜,都道:“这倒巧了。”朱丹臣赞道:“萧大侠思虑周全,居然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。”萧峰微笑道:“我倒不是思虑周全,我想慕容公子武艺高强,倒是木姑娘的劲敌,嘿嘿,嘿嘿!”巴天石笑道:“原来萧大侠是想去劝他今晚不必赴宴了。”钟灵睁大了眼睛,道:“他千里迢迢的赶来,为的是要做驸马,如何肯听你之劝?萧大侠,你和这个慕容公子交情很好么?”木婉清笑道:“萧大侠和这人交情也不怎么样,只不过萧大侠拳脚上的口才很好很好,他是非听劝不可。”钟灵这才明白,笑道:“出到拳脚去好言相劝,人家自须听从了。”
当下木婉清、萧峰、虚竹、巴天石、朱丹臣五人来到皇宫门外。巴天石递入手本,西夏国礼部尚书亲自迎进宫去,来到中和殿上,只见赴宴的诸少年已到了一百余人,散坐各席。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绣金龙的黄缎,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,东西两席都铺紫缎。只见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,身材魁梧,披著一袭大红袍子,袍上绣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,形貌甚是威武,身后站著八名武士。巴天石等一见,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。
礼部尚书将木婉清让到西首席上,不与旁人共座。显然这次前来求亲的诸少年中,以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份最尊,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。其余的贵族大官,便与一股民间俊彦散座同席。众人络绎进来,纷纷就座。各席坐满后,两名值殿将军喝道:“嘉宾齐至,闭门。”鼓乐声中,两扇厚厚的殿门由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。殿门一关上,偏廊中兵甲铿锵,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,戟头在烛火下闪耀生光。跟著鼓乐又响,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,手中都捧著一只白玉香炉,炉中青烟袅袅。众人都知是皇帝要出来了,凝气屏息,不作一声。
最后四名内侍身穿锦袍,手中空无一物,分往御座两旁一位。萧峰见这四人太阳穴高高鼓起,心知是皇帝贴身侍卫,武功甚高。一名内侍朗声唱道:“万岁到,迎驾!”众人便都跪了下去。但听得履声橐橐,一人自内而出,在御椅上坐下。那内侍又唱道:“平身!”众人站起身来。那内侍道:“万岁赐座!”萧峰向那皇帝瞧去,只见他身形并不甚高,脸上颇有英悍之气,倒似是个草莽中的英雄人物。
那礼部尚书站在御座之旁,展开一个卷轴,朗声的诵道:“法天应道,广圣神武西夏皇帝敕曰:诸君应召远来,朕甚嘉许,其赐旨酒,钦哉!”众人离座谢恩。那皇帝举起杯来,往唇间作个模样,便即离座,转进内堂去了。一众内侍跟随在后,霎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。众人相顾愕然,没料想这位皇帝一句话不说,一口酒不饮,便算陪过了众人。各人寻思:“我们相貌如何,他显然一个也没有看清,这女婿却又如何挑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