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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净强忍疼痛,半声也不哼,说道:“你爷爷天下为家,你管我是哪一座寺院中的和尚?我断了腿自己会治,谁要你假惺惺的来讨好?”萧峰道:“你自己会治,那是再好也没有了。在下姓萧名峰,你要报仇,到南京城找我便了。阿紫,咱们走。”阿紫向三净伸伸舌头,用手刮了刮脸,说道:“在下姓段名紫,你要报仇,到南京城来找我便了。”说著携了萧峰的手,扬长而去。
游坦之躲在草丛之中,见到适才这一幕,心下十分惊骇,见阿紫虽去,虽感宽慰,但不知怎地,竟是忽忽如有所失,尤其是她与萧峰携著手的亲密神情,更是胸头郁闷,只听得三净叫道:“水,水,我要喝水!”游坦之心想:“那冰蚕是我偷了去给姑娘的。累得这和尚如此伤心,腿又折断,好生过意不去!”听他苦求饮水,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,说道:“大师少待,我拿水给你。”
三净转过头来,见到他奇形怪状的铁头,吓了一跳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是什么东西?”游坦之苦笑不答,道:“我去取水。”走到溪边,双手掬了两掌水,快步走到他身前,慢慢灌入他口内。三净道:“不够,还要!”游坦之道:“好!”又去掬了一把水来给他饮了,说道:“大师,你行走不得,这里离悯忠寺不远,我负了你去吧!”三净睁著一双铜铃般的怪眼,骨溜溜的向著他转动,只是游坦之的脸蛋藏在铁罩之内,脸上神情无法见到,大声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悯忠寺的和尚?”
游坦之一窒,心道:“糟糕!别要露出马脚来!”说道:“这里附近只有悯忠寺一座大庙,想来大师自是那庙里的僧人了。”三净道:“嗯,你倒很是聪明,我也不用你背负,我在悯忠寺的菜园中有个葫芦,葫芦中有上好的治伤药酒,烦你给我去取了来。”游坦之奇道:“菜园中还有一个葫芦,那葫芦……”这“那葫芦”三字一出口,立即知道不妙,登时缩口,不知再说什么好。
三净道:“啊,我胡涂啦,那葫芦不见了。只好请你背负我去。”游坦之道:“很好!”从这溪畔望得见悯忠寺的屋角,背著他过去,也不过里许之地,于是蹲下身来,让三净伏在背上,拔步便行。
只走出七八步,突觉三净十根手指如钢抓般扼住了自己头颈,越收越紧,几乎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。游坦之大惊,用力想将他摔下地来,哪知三净的两个膝盖紧紧扣在他腰间。他用力一挣,腰间便是一阵剧烈的酸痛,只听三净道:“好啊,我那葫芦酒是你这小子偷去的,是不是?小贼,你偷了我酒喝,连我的葫芦也偷去了!”游坦之在他掌握之中,只得抵赖:“没有,我没有偷你的葫芦。”三净道:“你听说我菜园中,还有个葫芦,便觉奇怪,那么我这葫芦不是你偷的,又会是谁?”游坦之听他没提冰蚕,心想:“偷个葫芦,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反正这时已然无法再赖,便道:“好吧,就算是我偷的,我去拿来还你便是了。”三净哈哈大笑,突然间却又哭了起来,抽抽噎噎的说道:“小贼,你偷我葫芦之时,有没有看见我那宝贝孩子寒玉虫?”游坦之道:“没有啊,我只见地下有个圆圈,没见到什么虫儿。”三净道:“唉,他就不守本份,终于给人家打死了。小贼,向东走。”游坦之道:“向东去哪里?”三净双手使劲,在他喉头重重的一扼,道:“我叫你向东,便向东,多问什么?”游坦之给他扼得好生疼痛,只得负了他向东行走。
这和尚虽矮,但十分肥胖,份量著实不轻,游坦之走出数里后,已是气喘嘘嘘,十分辛苦,道:“我走不动了,得坐下来歇歇!”三净怒道:“我又没叫你歇!快走快走!”一面说,一面双膝运劲,用力夹他腰间,竟如催逼坐骑一股。
游坦之在他催逼之下,无可奈何,只得勉力拖著脚步,一步步的向前挨去。又行了五六里,实在是再也走不劲了,身子向前一扑,口吐白沫,只是喘气。三净连叫:“快走!快走!”握拳打他背脊。游坦之道:“你便是打死我,也走不动了。”三净道:“你不走,我便杀了你!”一言甫毕,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:“三净,好大胆子,逃到了这里,方丈传下法旨,命我等擒你回去。”
游坦之侧头一看,只见身后大路上两个灰袍僧人如飞的赶来,当先一人正是那日在菜园中见过的中年和尚。三净求道:“师兄,我双腿给敌人打断了,这时难以行动,待我续上双腿之后,自当来寺向方丈请罪。”那中年僧人喝道:“有人负著你逃到了这里,自有人负你回寺,咦!这……这……这人好生古怪。”他见到游坦之的铁头,不禁大是诧异。另一个青年僧人道:“这等邪魔外道,古里古怪,一起擒回寺中去吧!”三净道:“两位师兄既是非要我回去不可,只得从命。”向游坦之喝道:“小贼,跟著这两位师兄前去。”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走不动啦,须得歇一会。”三净道:“不成!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回悯忠寺。”那中年僧人道:“是啊,快走,还歇些什么?”说著顺手在道旁拾了一根树枝,一棍便向游坦之肩头打来。游坦之吃痛,心想:“出家人也是这般暴躁,不可理喻。”只得挣扎著站了起来,负著三净一跌一撞的向原路回去。两个僧人在游坦之身后监视,见三净一双小腿的腿骨果已折断,两只脚飘飘荡荡的凌空悬挂,便不加提防。哪知四个人行到一处旁临深谷的山岭上,三净突然左手在游坦之背上一揿,身子飞起向那中年僧人撞了过去。那僧人骂道:“你作死吗?”不及抽出戒刀,一掌便向他拍去。三净右掌对准他掌心击出,双掌相交,啪的一声响,三净身子飞了起来,借势向那青年侩人撞去。那青年僧人退了一步,双掌并拢,向三净胸口打到。三净左掌在他掌上一借力,身子向上一提,右掌一记打中他的天灵盖,跟著一个倒翻跟斗,又回到游坦之的背上。
游坦之当他飞身而出迎敌之际,背上本是一轻,还没来得及决定乘机逃走还是留在原地不动,三净又已飞快的跃回,左手扣住了也的咽喉。只见那中年和那青年的两个僧人双膝软倒,身子慢慢坐了下去,蜷成一困,不住的抽搐。游坦之又惊又奇,心想:“这三净和尚用的是什么厉害功夫,只是轻轻一掌,便打得他们重伤如此?”只听得两个和尚口中荷荷而呼,抽搐得几下,便即死了。
三净伸出右掌,拿到游坦之眼前,得意洋洋的道:“你瞧清楚了!”游坦之向他掌心一看,只见他右手中指戴著一枚精铜戒指,戒指上突出了一枚极细的金针,针上有一点点的鲜血滴下来。游坦之一想,便即恍然:“原来他掌心中暗藏毒针,看来针上还涂有剧毒的药物,是以两掌之间,便击毙了两人。”三净将那金针向他铁罩的眼孔一下下的虚刺,喝道:“你若不听话,我便给你一针。”说著左手逐一提起那两个尸身,抛入了山谷之中,说道:“向东,向东!”
游坦之不敢违拗,想到他杀死二僧的手段之毒,不由得心胆俱寒。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,双腿虽是吓得发颤,却是移动极快,大步向东方行去。
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,游坦之心想:“你双腿断了,一时未能接续,等你睡著了,我总有脱身逃走的机会。”哪知道天黑之后,三净命游坦之走进草丛,叫他躺了下来,自己缩成一个肉球,坐在游坦之的铁罩之上,不多时便即鼾声大鸣,竟然睡熟了。游坦之气苦之极,知道自己只须一动,立即便会将他惊醒,势必挨一顿饱打……
游坦之给这团肉球压在头上,真是苦不堪言,这铁罩乘热时戴在他的头上,已与他头皮脸面黏在一起,无法分开。三净坐在铁罩之上,只要一动,便扯得游坦之头脸剧痛。好容易挨到次日清晨,三净虽将自己断折的小腿接续上了,但看来若非经过五六十天,难以行走如常。游坦之想想也觉心惊:“难道这五六十日之中,时时刻刻要我背负著这个二百来斤的大肉球?”这日中午,两人行到一处市集,歇下来在一家面店中打尖。游坦之见有一个骡马贩子率著几匹骡马走过,便道:“师父,你雇一匹骡马乘坐,岂不是比我背负你行走快得多了?”三净喝道:“少胡说八道!乘坐骡马,哪有叫人背负方便?马儿能负看我入屋上床么?能负我到厕所出恭么?”游坦之一想不错,叹了口气,只好不言语了。三净为了让他行走时迅速有力,倒让他将面条馒头吃得饱饱的,下午折而向南,一路上三净忽然向他大谈佛理,说道天生万物,贵贱祸福,原是前生注定的,一个人前世作了孽,今生变牛变马,供人乘坐。像游坦之这样,虽然不变牛马,但作人奴隶,那也是前生孽重,只有今世好好的服侍旁人,多积阴德,来世才能享福。游坦之听得将信将疑,寻思:“你出手便连杀两个僧人,如此残忍,已往杀过的人一定不少,却还说什么积德修行?”只是在他钳制之下,不敢将心中言语说了出来。如此向东南方连行数日,天气渐暖,游坦之听得三净一路向人打听走向海滨的路径。他心下暗暗欢喜:“到海中去倒好,有船可乘,我便不须给他做牛做马了。”又行了数日,这日下午,二人坐在一座凉棚下喝茶。游坦之流了满身大汗,连尽数碗凉茶,兀自口渴未消,突然间呛啷一声,三净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下,跌得粉碎,低声叫道:“快走,快走!”声音极是惶急。游坦之还没放下茶碗,三净左手五指犹如钢钩,已抵入他的左肩,一借力处,一个大肉球已伏在他的背,喝道:“向西北角上走,越快越好!”游坦之站起身来,跃出凉棚,只听得“阿弥陀俤,阿弥陀佛!”四处都是口宣佛号之声。游坦之咽喉中被三净扼得紧紧地,顾不得理会旁人,发足便往西北角冲去。只见两名黄衣僧人手执禅杖,拦在身前。游坦之一斜身,欲往左侧冲出,又被两名黄衣僧人拦住。跟著右侧和身后各有两名僧人逼上,八个和尚手中各挺兵刃,指住了三净。
三净说道:“罢了,罢了!众位师弟、师侄,算你们本事大,终于找上我啦,咱们这就去吧!小贼,你跟著大伙见一起走。”游坦之心想:“原来是悯忠寺中大批和尚追下来,这一次,三净可不见得能将这八个僧人都杀了。”果然一路上三净绝无动静,那八名僧人也不跟他说一句话,但游坦之灾难不脱,每日仍是负了三挣行走,只是一路向南,却不回到悯忠寺去。
一行人朝行夜宿,长途跋涉,在道上一月有余,游坦之走得惯了,渐渐的不以为苦,初时还常常想著:“这一路向南,却到哪里去?”到得后来,浑浑噩噩的行走,当真便如一头骡马相似。自己将来命运如何,一行人要到哪里去,再也不关心半点。后来越走便越是山道崎岖,每天都在上山。这一日下午,终于到了一座大庙之前,游坦之抬头一看庙额,见匾上写著“敕建少林寺”五个大字。他从前当然曾听伯父、父亲说过,少林寺乃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,人人仰望之所,但他这一年中连受折磨,对身外之事已是丝毫不感兴趣,只求每天少走几里路,三净少打自己几下,那便心满意足。其实,就是多行路程,三净举拳毒打,他也是默不作声的忍受,多走少走,多打少打,到得后来,似乎也没什么分别了。
这时突然之间来到了少林寺,他心中不免一震,但随即便处之淡然,他如此大受折磨之余,即便进入皇宫内梡,只怕也引不起什么兴趣之情。
一行人进入一座大殿,殿内一名僧人说道:“送戒律院!”那八名僧人答应了,引著游坦之从侧门出去,沿著一条小径一路上山,来到一座阴森森的院落之中。院里出来一名老僧,声音干枯的说道:“奉戒律院首座法谕:三净未得许可,擅自下山,先打三百法棍,分十天责打。再行严查下山后之劣迹,按情治罪。”两名僧人抓住三净,将他提了起来,伏在地上。游坦之背上陡然间一松,大感畅决。
只见一名擒拿三净前来的僧人走到老僧身旁,低声说了几句话,又向游坦之指了一指。那老僧点了点头,说道:“游姓小贼相助三净逃走作恶,败坏佛法,先打一百法棍,再按情治罪。”一名僧人在游坦之背上一推,说道:“低头伏罪!”游坦之毫不抗拒,便即伏下,心想:“你们要我怎样,便怎样好了,你们说我有罪,我总是有罪的。”那老僧说了这几句话后,转身入内,戒律院中走出四名僧人来,将三净和游坦之横拖倒曳,搭入了一间大厅之中。几名僧人按住三净,大棍便打了下来,打满三十棍后,按住游坦之又打。游坦之觉得击打自己这三十棍,比之打三净的要重得多了,想是他们同门相护,下手之际大有轻重的分别。
这三十棍打得他皮开肉绽,下半身尽是鲜血。过得七日,棒疮尚未痊可,又被拖来第二次再打,直打了一百棍才罢。一名僧人向他宣示戒律院首座法谕:“游姓小贼著罚入菜园挑粪,痛自忏悔过往罪愆。”游坦之茫茫然的跟著那僧人来到菜园之中,向管理菜园的僧人叩见。管菜园的僧人法名叫做缘根,身形瘦小,容貌枯槁,落了两只门牙,说话关不住风。他见了游坦之头戴铁罩的怪状,大感兴趣,坐在长凳上架起一双二郎腿,盘问他的来历。游坦之心想伯父和父亲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,自己今日折堕至此,说出来岂不是辱没了游氏双雄和聚贤庄的威名?当下只说自己是个寻常的乡民,不幸被契丹官兵打草谷时掳去,以至苦受折磨。那缘根极爱说话,什么细节都要问得清清楚楚,决不许游坦之含糊过去,但游坦之决意不吐露自己身世遭际,除了说自己是个农家少年之外,什么也不提及。这一场盘问,直到天黑方罢,足足问了三个多时辰。缘根反来覆去的问了一次又一次,想要在游坦之的言语中找到什么破绽。游坦之并非十分聪明之人,若是说谎,早就给缘根捉到了岔子,但他只是将身世缩到了极度的简单平淡。“你父亲呢?”“死了!”“怎么死的?”“生病!”“生什么病?”“我不知道!”为什么你帮助三净?”“他捉到我的。”“你为什么不逃?”“他捉住了我,逃不脱。”到了晚饭时分,缘根捧著一大碗饭,一边吃,一边盘问,直到实在榨不出什么了,才道:“你去挑二十桶粪浇菜。咱们这里不能偷懒,刚才跟你说了半天话,功夫都耽搁了。”游坦之应道:“是!”他已然不会抗辩,说道:“是你叫我说话,又不是我想说话。”他肚子饿、棒疮痛,但还是去挑粪浇菜。
少林寺这菜园地面甚是广阔,几近二百亩地,在菜园中做工的僧人和长工、短工共有三四十人。游坦之既是新来,头上这铁罩又令他显得古怪诡异,人人都将他来欺骗取笑,最肮脏粗笨的功夫都推给他做。游坦之越来越是不会思想,是非之心固是日渐淡泊,连喜欢悲伤之别也是模模糊糊,逆来顺受,浑浑噩噩的打发著日子,只有在睡梦之中,才偶尔想起了阿紫。
这日黄昏,他浇罢了粪,已累得全身筋骨酸痛,耳听得饭钟声响,当即站起身来,到小饭堂中去吃饭,忽听得缘根叫道:“阿游,这碗饭你送到那边竹林小屋中去,给一位师父吃,他生了病,起不了身。”游坦之应道:“是!”接过那碗白米饭,沿著小径走向竹林之中。那竹林极大,走了好一会仍未出林,只见绿荫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,游坦之走到屋前,叫道:“师父,师父,给你送饭来啦。”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应了一声。游坦之伸手推门,那板门应手而开。他捧著这大碗饭走了进去,见屋里地下的席上一人向里而卧,屋中无床、无桌、无凳,只一张草席,席边放著一只瓦钵,钵中有半钵清水。游坦之又道:“师父给你送饭来啦!”那人道:“我不饿,不吃饭,你拿回去吧。”说话的口音含混不清,始终不转过身来。游坦之听他说不饿,不要吃饭,便将这碗饭捧回小饭厅中,回报了缘根。次日午间,缘根又叫他送饭去,那人仍是不吃。一连四日,游坦之每日送两次饭去,那人一直不转过身来,也始终不吃饭。游坦之已无好奇之心,此事虽然颇不寻常,他却也漠不关心。这人到底是谁?为什么不要吃饭?一直不吃饭岂不饿死?他全不放在心上。缘根叫他送饭,他便送去,那人不吃,他就拿了回来。到得第五日中午,他又送了一碗饭去。那人仍是说道:“我不饿,不吃饭,你拿回去吧。”游坦之平平淡淡的道:“好!”转身便走。那人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,一把抓住游坦之的手臂,骂道:“你这人全无心肝……”刚说得这几个字不禁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见到他头上的铁罩,大感诧异。游坦之见这僧人又瘦又黑,凹眼高鼻,模样不是中土的和尚,脸上一条条的皱纹,也不知他已有多大年纪。
那僧人问道:“你头上罩的是什么东西?”游坦之道:“铁罩。”那僧人问道:“谁给你罩的?”游坦之道:“契丹人。”那僧人又问:“干么不除下来?”游坦之道:“除不下。”那僧人道:“我接连四天不吃饭,你置之不理,也不叫寺里的知客来看我一次,不叫人整药医治,是何道理?”他虽是西域胡僧,华语却说得甚是流利。游坦之道:“你死也好,活也好,关我什么事?”那胡僧大怒,手一伸,抓住了他的肩头。游坦之只觉肩头剧痛,有如刀剜,但他忍痛忍惯了,既不挣扎,也不呻吟,处之泰然。那胡僧奇道:“你痛不痛?”游坦之淡淡然道:“痛也好,不痛也好,有什么相干?”那胡僧更是奇了,道:“怎叫作‘有什么相干?’难道这肩头不是你的,我再使些力气,将你的肩头捏碎了!”他一面说,一面手上运劲。游坦之只觉痛彻心肺,这肩头真是便要给他捏得粉碎,但他身上虽痛,心情却已麻木,既不抗辩,更不讨饶,心想:“我若是命中注定肩头要给人捏碎,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。”那胡僧见他耐力如此之强,倒也十分佩服,说道:“很好,少林寺中,连一个小小的火工也有这般修为。你去吧!”游坦之捧了那碗饭出来,没走出竹林,忽然撞到缘根守在路旁。缘根阴恻恻的走到他身前,冷笑道:“阿游,辽国悯忠寺的事发了,到戒律院去吧。”游坦之听到“悯忠寺的事发了”几个字,心想:“想必是三净查到我偷了他的冰蚕,这种事终究赖不掉,那就听天由命吧。”当下跟著缘根来到戒律院中。
他第一日来到戒律院遇过到的那个老僧,这时他仍是站在院前,淡淡的道:“游坦之,三净说道,辽国悯忠寺的那些罪大恶极之事,是你干的,是也不是?”游坦之应道:“是,是我干的。”
那老僧听他一口认罪,倒是颇感诧异,说道:“你既自己认罪,我也不来难为你,那五百记杀威棍,便给你免了。你到忏悔房,自己好好的思量,再来跟我说话。”缘根带著游坦之,来到戒律院之后,一块空地上。只见四根方形石柱,并排竖立。缘根在一根石柱上一拉,开了一道门,原来是一间小小的石室,推开室门,命他入内,便关上了门。这忏悔房说是一间房间,其实倒似是个竖起的石头棺材。游坦之一走了进去,别说坐下,便转身也是十分为难。石室项上镂有两个小孔,作透气之用,四面石壁紧紧迫著他的身子。游坦之心道:“我有什么事好思量?有什么东西可忏悔的?”便在此时,只听得一个人杀猪也似的大声叫喊,那声音从石室顶上的小孔传了进来,正是三净的口音。只听得叫道:“不行,不行,我这身体,怎么进得忏悔室?”戒律院的老僧道:“本寺千年的规矩,僧徒犯了大罪,须得入忏悔室反省,你进去吧。”三净急道:“我这样胖,说什么也挤不进去。”
游坦之虽在难中,听了这句话后,想起三净那大皮球一般的身子,却也忍不住好笑。只听那老僧冷冷的道:“将他推进去,把石门关上了!”隐隐约约听到有好几个人撑持之声,三净大声呼喊,但那老僧毫不宽容,非执行寺规不可。三净叫道:“我去禀告方丈,你虐待同门,你拘泥不化,怎么将我这胖和尚硬塞进这……这间……哎唷……不得了……不成……不成!”那老僧道:“大家再加一把劲,用力,用力!”另一名僧人道:“好臭,他的屎尿也挤出来了!”老僧道:“嗯,塞进了一大半,还有一小半,用力推啊!”搞了半天,终于将三净一个肥大如球的身子,硬塞进了这座窄小的石室。三净早已没了抗辩的力气,呜呜咽咽、抽抽噎噎的哭泣。游坦之心想:“这样狭窄的一间石室,连我也转身不灵,居然能将这个大肉球塞了进去,倒也是稀奇之极。”突然之间,三净叫道:“放我出来,放我出来,我什么都说了,不敢抵赖。”那老僧道:“你先说了,再放你!”三净道:“我……我在辽国悯忠寺中,偷了三十三两银子,去买酒喝,杀了三条狗,又杀了七个和尚,四个俗家人……我……我在辽国有个女子相好……又去赌场赌钱。”那老僧道:“你说这些事都是那个铁头人干的?”三净道:“是,是,都是他干的。我忘记了。”老僧道:“你还没想得清楚,在这里想上一天一夜,多半便可想清楚了。”三净大叫:“再过一个时辰,就把我挤死了。我一切招认,都是我干的。”那老僧道:“那么那个铁头人干了什么坏事?”三净道:“他……他偷我的葫芦,偷我的酒喝。”那老僧道:“还有呢?”三净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快……快放我出来。”那老僧冷言道:“你倒会冤枉人,去把那铁头人放出来。”执事僧人应了,打开石室的石门,将游坦之拉了出来,游坦之见旁边那座石室的门缝中,三净的肥肉迸了出来,倘若这不是石室而是木室,那势非胀裂不可。
那老僧向游坦之道:“悯忠寺的事,三净自己已招认了,怎么你不言明真相?”游坦之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那老僧道:“到底你有没有做过错事?”游坦之道:“我这生多灾多难,想必是前世造的孽很重,前世一定做了许多坏事。”那老僧听他这么说,很是喜欢,适才冤枉了他,也觉有些过意不去,向缘根道:“这铁头人本性倒很纯良,那胡僧波罗星有病,你叫铁头人专门服侍他,这几天不用在菜园中做工了。”缘根道,“是。”
三净叫道:“我不成啦,快放我出来!”只听得咯咯之声不绝,犹似爆豆一般,原来三净全身骨骼受到挤迫,相互摩擦发声。
游坦之心想:“看来三净身上的肋骨已断了许多根。”只听三净又叫:“我一切都已招认了,怎么还不放我出来?这……这不是骗人么?”绿根向游坦之道:“快拜谢执法大师的慈悲,委派了你一件轻巧的功夫。”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吃苦头之后,对任何外国人都无好感,不以为服侍那胡僧波罗星有什么好处,但缘根既这么说,他也就跪地拜谢。绿根带著他来到竹林中波罗星的屋中,波罗星向墙而卧,对二人毫不理睬。到得用膳时分,游坦之送饭去给他,波罗星道:“不吃饭!”再也不去睬他。如此两日,波罗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衰弱,寺中知客得到讯息,前来探望。哪知客探病之后,十余位老僧络绎前来慰问。游坦之站在一旁,听到那知客向波罗星传报各老僧的身份,都是什么罗汉堂首座、达摩院副座、戒律院首座等等职司甚高之人。他心想:“这胡僧似是颇有来头的人物,一生病,竟有这许多人来探望。”
波罗星病了数日,始终不痊,偶而也吃些稀粥,但仍是不能起身,每日里终是面壁而卧。幸好这人性子温和,并没如何支使折磨游坦之,倒令他日子过得甚是清静。又过了两日,波罗星突然半夜里大声呻吟,大叫:“头痛啊!头痛啊!”在地下滚来浚去,难以忍耐。游坦之点起灯烛,只见他满脸通红,伸手在他额头一摸,著手滚烫。波罗星跳上跃下,叫道:“我要死了,我要死了,快叫人来给我医治。”游坦之道:“是,是!”不知去跟谁说好,只得奔到茶园中去叫醒了缘根,由缘根到清健院中去请了治病的当人来给他诊治,钋炙服药,忙碌了半夜,直到天明,这才安静了下来。
如此发作了数次,连清健院中的医僧也不住摇头,出得门来,便道:“这胡僧得的是夭竺怪病,非中土所有,看来难以治好。”波罗显越来越是衰弱,有一日起床便溺,脚下一绊,摔了一跤,额头跌破了一个大洞,流了不少鲜血。众老僧知道了,又都来慰问看视。如此缠绵了一月有余,波罗星的病越来越重,这一晚合当有事,游坦之白天受了凉,半夜里肚痛起来,忙到竹林中去出恭,正在结束裤子,月光下突然见到丈余之外的地中钻上一个人头。游坦之大吃一惊,正要失声而呼:“妖怪!”只见一个黑影上半身钻了出来,跟著全身现出,赫然便是波罗星。日间所见到的波罗星气若游丝,要坐起身来喝一口温水也是十分艰难,但这时竟然变得犹如生龙活虎一般,从地底一钻上来,瑟的一声轻响,便窜上了竹树,敏捷有如狸猫。游坦之大奇:“原来他这些日子中都是装病,他怎么会从地底下钻出来?这时候却又到哪里去?”但见竹树轻摇,波罗星已从一株竹树跃到了三丈外的另一株竹树上。竹杆弹性极强,一弹之下,身子便已过去。若不是游坦之亲眼见到他窜上竹子,定不知树上有人,只道是清风动竹,月下摇曳而已。眼见得摇动的竹子一路指向西北,去得极快。游坦之虽对世事漠不关心,但终究年纪甚轻,好奇之心未曾全失,走到波罗星钻出来的地方一看,只见地下有一个圆洞,一块木板放在一旁,木板上堆满了泥土竹叶。显然当波罗星钻入洞中之后,便将这块木板掩上洞口,竹林中本来少有人至,就算有人,一脚踏在木板之上,也不会觉得有何异状。游坦之心道:“这地道通到何处,倒要去瞧瞧。”伸足踏入地洞,便钻了下去。不料这地道甚短,爬行不到数丈,便向上升。游坦之钻了上来,忍不住哑然失笑,原来便是在波罗星的睡卧之地,出口处给那张草席盖住了,平日波罗星就睡在其上,谁也不会发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