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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义分舵的蒋舵主并没参与叛乱的密谋,见全冠清等敢作乱犯上,心下极是气恼,一时之间心中甚为激动,直到乔峰吩咐他随著张全祥去提人,这才心神略定,向本舵的二十余名帮众说道:“本帮不幸发生变乱,正是大伙儿出死力报答帮主恩德之时。大家出力护主,务须遵从帮主号令,不得有违。”他是生怕四大长老又起发难,帮主一人孤掌难鸣,虽然大义分舵的人众与诸叛徒相比仍是少数,但总是声势盛得多了。乔峰却道:“不!蒋兄弟,你将你本舵的兄弟一齐带去,救人乃是大事,不可有甚差失。”蒋舵主不敢违命,应道:“是!”又道:“帮主,你千万小心,我尽快赶回。”乔峰微微一笑,道:“这里都是咱们多年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,只不过一时生了些意见,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你放心去吧。”当下蒋舵主顿了本舵帮众,自行去了。
乔峰口中说得轻描淡写,心真却实在甚为激荡,眼见大义分舵的二十余名帮众一走,杏子林中除了段誉、王玉燕、阿朱、阿碧四个外人之外,其余二百来人都是参与阴谋的同党,只须其中有人一声传呼,群情汹涌之下,发作起来,那可是十分的难以应付。他四顾群豪,只见各人的脸色均甚尴尬,有的强作镇定,有的惶惑无定,有的却是跃跃欲试,颇有铤而走险之意。四周二百余人,谁也不说一句话,但只要有谁说出一句话来,显是变乱立生。乔峰心想:“此刻唯有静以待变,最好是转移各人的心事,等得传功长老等人回来,大事便定。”一瞥眼间见到段誉,便道:“众位兄弟,我今日好生喜欢,新交了一位好朋友,咱二人意气相投,和这位段誉段兄弟已结成了金兰之交。段兄弟,我给你引见咱们丐帮中的首要人物。”他拉著段誉的手,走到那白须白发、手使倒齿铁锏的长老身前,说道:“这位宋长老,年高望重,是本帮人人敬重的元老,他这倒齿铁锏当年纵横江湖之时,段兄弟你还没出世呢。”段誉道:“久仰久仰,今日得见高贤,幸何如之。”说著抱拳行礼,那宋长老勉强还了一礼。
乔峰又替他引见那手使钢杖的矮胖老人奚长老道:“这位奚长老是本帮外家高手。你哥哥在十多年前,常常向他讨教武功。奚长老于我,可说是半师半友,情意甚为深重。”段誉道:“适才我见到奚长老和那两位爷台动手过招,武功果然是异常了得,佩服佩服。”这奚长老性子直率,听得乔峰口口声声不忘旧情,特别提到昔年自己指点他武功的德意,又是放心,又是惭愧,知道乔峰不至向自己严厉追究此次的叛乱,而自己居然胡里胡涂的听信了全冠清之言,不由得暗暗自责。乔峰引见了那使麻袋的陈长老后,正要再引见那使鬼头刀的红脸吴长老,忽听得脚步声响,东北角上有许多人奔来,声音嘈杂,有的连问:“帮主怎么样?叛徒在哪里?”有的说:“上了他们的当,给关得真是气闷。”乱成了一团。乔峰一听大喜,但不愿缺了礼数,使吴长老心存芥蒂,仍是替段誉引见,表明吴长老的身份名望,这才转身。只见丐帮中传功长老、执法长老、大仁分舵的舵主,一时齐到。各人心中都有无数言语要说,但在帮主跟前,谁也不敢任意开口。要知丐帮为武林中第一大帮,帮中人才固多,帮规也是极为严峻。乔峰见来人齐到,便道:“各位请分别坐下,我有话说。”众人齐声滕应:“是!”有的向东,有的向西,各按职分、辈份,或前或后,或左或右的坐好。在段誉瞧来,众乞丐似乎是乱七八糟,四散而坐,其实哪一人在前,哪一人在后,各有分别,半分也混乱不得。乔峰见众人都守规矩,心下先自宽了三分。
乔峰微微一笑,说道:“咱们丐帮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,百余年来号称为武林中第一大帮。既是称得上‘第一’两字,人多势众,大伙儿见解不能齐一,那也是难免之事,只要解释明白,大伙儿仍是相亲相爱的好兄弟,大家也不必将一时的意气纷争,瞧得太过重了。”他说这几句话,脸上神色极是慈和,须知他最不愿见到的,乃是丐帮内部自相残杀,是以他盘算良久,决意宁静处事,要将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。
诸帮众听他这么说,原来紧张之极的气势果然稍稍松弛。坐在乔峰右首的一个面色腊黄的老丐站起身来,说道:“请问宋奚陈吴四长老,你们命人将咱们关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,那是什么意思?”这人正是丐帮中的执法长老,姓白,名叫世镜,向来铁面无私,帮中大小人等,纵然并不违犯刑条,见到他也是惧怕三分。丐帮所以帮规严格,在武林中地位崇高,白世镜实有极大的功劳。
四长老中,以宋长老年纪最大,因此俨然是四长老的首脑。他脸上泛出红色,咳嗽一声,道:“这个……那个……嗯……咱们是多年来共患难的好兄弟,自然并无恶意……白……白执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,那也不必介意。”众人一听,都觉这位宋长老未免老得太胡涂了,帮会中犯上作乱,那是何等的大事,岂能说一句“瞧在我老哥哥的脸上”,就此轻轻一笔带过?白世镜道:“宋长老说并无恶意,事实并非如此。我和方舵主他们一起被囚于一艘船上,这小船泊在湖中,船上堆满柴草硝磺,说道咱们若想出船逃走,立时便发火焚烧。宋长老,难道这并无恶意么?”宋长老道:“这个……确是做得太过份了些。大家都是一家人,怎么可以如此蛮来?以后见面,不是很难为情么?”他后来这几句话,已是向著陈长老而说。白世镜指著一条汉子道:“你骗咱们上那小船,说是帮主有请,假传帮主号令,该当何罪?”那汉子吓得浑身簌簌发抖,颤声道:“弟子职份低微,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?都是……都是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眼睛瞧著全冠清,意思是说:“本舵全舵主叫我骗你上船的”,只是他向在全冠清属下,不敢公然指证。白世镜道:“是你全舵主吩咐的,是不是?”那汉子垂首不语,不敢说是,也不敢说不是。白世镜道:“全舵主命你假传帮主号令,骗我上船,你当时知不知这号令是假?”那汉子脸上登时全无半点血色,不敢作声。白世镜冷笑道:“李三春,你向来是条敢作敢为的硬汉子,是不是?大丈夫有胆子做事,难道没胆子应承了?”李三春胸膛一挺,已是将性命豁了出去,朗声道:“白长老说得是。我李三春做错了事,是杀是剐,任你处分,姓李的皱一皱眉头,不算好汉。我向你传达帮主号令之时,明知那是假的。”
白世镜道:“是帮主对你不起么?是我对你不起么?”李三春道:“都不是,帮主待属下义重如山,白长老公正严明,谁都没有异言。”白世镜厉声道:“然则那是为了什么?到底是什么缘故?”
李三春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,又向乔峰瞧了一眼,大声道:“属下违反帮规,死有应得,这中间的原因,非属下敢道。”手腕一翻,白光闪处,噗的一声响,一柄明晃晃的解手尖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口。这一刀出手甚快,又是对准了心脏,刀尖穿心而过,立时便即断气毙命。诸帮众“哗”的一声,都惊呼出来,但各人均是就坐原地,谁也没有移动。白世镜脸上丝毫不动声色,道:“你明知号令是假,不向帮主举报,反来骗我,原该处死。”他转头向传功长老道:“项兄,骗你上船囚禁的,却又是谁?”突然之间,人众中一人跃起身来,转身便奔。
这人背上负著五只布袋,乃是丐帮中的五袋弟子。他奔逃得极是急忙,不问可知,自是假传号令,骗项长老上船去之人了。传功、执法两长老相对叹息一声,并不说话。只见人影一晃,一个人身法快极,已拦在那五袋弟子的身前,那人满脸红光,手持鬼头刀,正是四大长老中的吴长老。他厉声喝道:“刘竹庄,你为什么要逃?”
那五袋弟子刘竹庄一见吴长老拦在身前,更是吓得脚也软了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连说了七八个“我”字,却是说不出第二个字来。吴长老道:“咱们身为丐邦弟子,务须遵守祖宗遗法。大丈夫行事,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,敢作敢为,也敢担当。”他转过身来,向乔峰道:“帮主,咱们有个密谋,要废去你的帮主之职。这个密谋,宋奚陈吴四长老都曾参与其事。咱们怕传功、执法两位长老不允,是以设法将他们囚禁起来。这是为了本帮的大业著想,不得不冒险而为。今日势头不利,被你占了上风,咱们由你任意处置便是。吴长风在丐帮三十年,谁都知道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。”说著当的一声,将鬼头刀远远掷了开去,双臂抱在胸前,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。
他侃侃陈辞,将“废除帮主”的密谋吐露了出来,诸帮众自是人人震动。这几句话大家心中都知,就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,吴长风胆敢第一直言无隐,各人不禁都佩服他的胆识。
执法长老白世镜道:“宋奚陈吴四长老密谋背叛帮主,违犯本帮第一条帮规。执法弟子,将四长老绑上了。”他手下执法的弟子取过牛筋,先去给吴长风上了绑,吴长风含笑而立,毫不反抗。跟著宋奚二长老也抛下兵刃,反手就缚。陈长老脸色极是难看,喃喃的道:“懦夫,懦夫!群起一战,未必便输,可是谁都怕了乔峰。”他这话确是说得不错,当全冠清被制服之初,参与密谋之人如果立时暴起发难,乔峰无论如何难以抵挡,即是传功、执法二长老,大仁、大义、大信、大勇四舵主一齐回归,仍是叛众人数居多。然而乔峰在众人前面这么一站,凛然生威,竟是谁也不敢抢出动手,以致良机坐失,一个个的束手就缚。待得宋奚吴三长老都被缚之后,陈长老便欲决心一战,也已孤掌难鸣了。他一声叹息,抛下了手中的麻袋,让两名执法弟子在手腕和脚踝上都绑上了牛筋。
执法长老道:“刘竹庄,你这等行径,还配做丐帮的弟子吗?你是自己了断呢?还是仍须旁人代你动手?”刘竹庄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底下仍是说不出来,但见他抽出身边单刀,想要横刀自刎,但手臂颤抖得极是厉害,竟是无法向自己颈中割去。一名执法弟子叫道:“这般没用,亏你在丐帮中耽了这么久。”抓住他的右臂,借力一挥,割断了他的喉头。刘竹庄道:“我……谢谢……”随即断气。原来丐帮中的规矩,凡是犯了帮规要处以死刑的,如果自行了断,帮中仍当他是兄弟,只须一死,便洗清了一切罪孽。若是由执法弟子动手,那么罪孽永远不得洗脱。适才那执法弟子见刘竹庄确有自刎之心,只是力有不逮,这才出手相助。
段誉与王玉燕、阿朱、阿碧四人,无意中撞上丐帮这场内部的大变,都觉自己是局外之人,窥人隐私,极是不该,但在这时退了开去,却也易引起丐帮中诸人的疑忌,只有坐得远远地,装得漠不关心。然而李三春和刘竹庄接连血溅当场,尸横在地,不久之前还是成风凛凛的宋奚陈吴四长老一一就缚,只怕许多惊心动魄的变故还会继续发生。他四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觉处境甚是尴尬。但段誉与乔峰义结金兰,而风波恶中毒后乔峰代索解药,玉燕和朱碧双姝都对他心有感激,这时见他平定逆乱,将反叛者一一制服,自是代他欢喜。
乔峰怔怔的坐在一旁,帮中叛徒一一就缚,他自己心中却殊无胜利与喜悦之感,回思自受上代汪帮主深恩,以帮主之位相授,执掌丐帮八年以来,经过了不少的大风大浪,内解纷争,外抗强敌,自己始终竭力以赴,不存半点私心,将丐帮整顿得好生兴旺,江湖上威名显赫,自己实是有功无过,何以突然之间,帮中竟有这许多人密谋反叛?若说全冠清胸怀野心,意图倾覆本帮,何以这连宋长老、奚长老这等元老,吴长风这等耿直的汉子,均会参与其事?难道自己无意之中,确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,竟连自己也不知道么?执法长老白世镜朗声道:“众位兄弟,我乔帮主继任上代汪帮主为本帮首领,并非巧取豪夺,用什么不正当手段而得此位。当年汪帮主试了他三大难题,命他为本帮立七大功劳,这才以打狗棒相授。那一年泰山大会,乔帮主以本身武功,连创外敌八人,这里许许多多人都是众眼亲见。这八年来本帮声誉日隆,人人均知乔帮主主持有方之功。乔帮主待人仁义,处事公允,咱们大伙儿爱戴之尚自不及,为什么居然有人起了叛乱之心?全冠清,你自己当众说来!”
全冠清被乔峰拍了哑穴,对白世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,苦于无法开口回答。乔峰走上前去,在他背心上轻轻拍了两下,解开他的穴道,说道:“全舵主,我乔峰做了什么对不起众兄弟之事,你尽管当面指证,不必害怕,不用顾忌。”全冠清一跃站起,大声道:“对不起众兄弟的大事,你现在还没有做,但不久就要做了。”执法长老白世镜厉声道:“胡说八道,乔帮主为人处事,光明磊落,他从前既没做过歹事,将来也不会做。”乔峰温言道:“白长老,你不用性急,让全舵主从头至尾,详详细细说个明白。连宋长老、奚长老他们都反对我,想必我乔峰定有不对的地方。”奚长老叫道:“我反叛你,是我不对,你不用再提,回头定案之后,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头割下来给你便是。”他这句话说得滑稽,各人心中却是均感沉痛,谁都不露丝毫笑容。
白世镜道:“帮主吩咐的是。全冠清,你说罢。”全冠清见与自己同谋的宋奚陈吴四长老均已就缚,这一仗是输得定了,但不能不作最后的挣扎,大声道:“马副帮主为人所害,我相信是出于乔峰的指使。”
他此言一出,乔峰全身一震,惊道:“什么?”只因他吃惊过度,这句话声音嘶哑,极是难听。全冠清道:“你心中一直厌憎马副帮主,恨不得除之而后快。总觉若不除去这眼中之钉,你帮主之位便不安稳。”乔峰缓缓摇了摇头,道:“不是。我和马副帮主的交情虽不甚深,言谈虽是不甚投机,但从来没存过害他的念头。皇天后土,实所共鉴。乔峰若有加害马大元之意,致我身败名裂,受千刀万剐而为天下好汉所笑。”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,这副莽莽苍苍的英雄气慨,谁都不再对他有丝毫惶疑。
全冠清却又道:“然则咱们大伙到姑苏来找慕容公子报仇,为什么你一而再、再而三的与敌人勾结?”他指著玉燕等三个少女道:“这三人是慕容复的家人眷属,你加以庇护。”指著段誉道:“这人是慕容复的朋友,你却与之结为兄弟……”段誉连连摇手道:“非也非也!我不是慕容复的朋友,慕容复是何等样人,在下半点也不知道。”他听包不同说话多了,居然随口便用出“非也非也”四个字来。全冠清道:“‘非也非也’包不同是慕容复属下的白云庄庄主,‘一阵风风波恶’是慕容复手下的赤霞庄主,他二人若非得你乔峰解围,早就一个中毒毙命,一个乱刀分尸,此事大伙儿亲眼目睹,你还有什么抵赖不成?”乔峰缓缓说道:“我丐帮开帮百余年,在江湖上受人尊崇,并非恃了人多势众,武功高强,乃是因为行侠仗义,主持公道之故。全舵主,你责我庇护这三位年轻姑娘,不错,我确是庇护她们,那是因为我爱惜本帮百余年来的令名,不肯让天下英雄说一句丐帮众长老合力欺侮三个稚弱女子。宋奚陈吴四长老四位,哪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辈?丐帮和四位长老的名声,你不爱惜,旁人可都爱惜。”
众人听了这几句话,个个都觉极是有理,倘若大伙和王玉燕等这三个姑娘为难,传了出去,确是有损丐帮的名声。白世镜道:“全冠清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他转头向乔峰道:“帮主,这等不识大体之人,不必再跟他多费唇舌,按照叛逆犯上的帮规处刑便了。”乔峰道:“据我推想,全舵主所以能说得动这许多人密谋作乱,必有极重大的原因。大丈夫行事,光明磊落,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,我乔峰事无不可对人言,众位兄弟,乔峰的所作所为,有何不对,请大家明言便是。”吴长风叹了口气,道:“帮主,你或者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奸雄,或者是个直肚直肠的好汉子,我吴长风没本事分辨,你还是及早将我杀了吧。”乔峰心下大是疑惑,问道:“吴长老,你为什么说我是个欺人的骗子?你……你……什么地方疑心我?”吴长风摇了摇头,道:“此事说起来牵连太多,咱们本来想将你一刀杀死,那就完了。”乔峰更如堕入五里雾中,摸不著半点头脑,喃喃地道:“为什么,为什么?”他抬起头来,说道:“我救了慕容复手下的两员大将,你们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结,是不是?此事是对是错,这时候还难下断语,但我总是觉得,马副帮主不是慕容复所害。”全冠清道:“何以见得?”这一句话全冠清本来曾经问过一次,但中间发生许多变故,以致打断了话题,直至此刻又再提起。乔峰道:“我想慕容复是大英雄、好汉子,不会下手去杀马二哥。”
王玉燕听得乔峰说慕容复是“大英雄,奸汉子”,芳心大喜,心道:“这位乔峰帮主果然是个好人。”段誉却眉头微蹙,心道:“慕容复未必是什么英雄。”只听全冠清道:“这两个月来,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实不少,个个都死于各人本身的成名绝技之下。若不是姑苏慕容氏所做的手脚,实是令人难信。”乔峰在场中缓缓踱步,说道:“众位兄弟,昨天晚上,我在江阴长江边上的望江楼头饮酒,遇到一位中年儒生,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烈酒,面不改色,奸酒量,好汉子!”
段誉听到这里,不禁脸露微笑,心想:“原来大哥昨天晚上也和人家赌酒来著。人家酒量好,喝酒爽气,他就心中喜欢,说人家是好汉子,其实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论。”只听乔峰又道:“我和他对饮三碗,说起江南的武林人物,他自夸掌力江南第一。我便和他对了三掌。第一掌、第二掌,他都接了下来,第三章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,瓷片划得他满脸都是鲜血。他神色自若,说道:‘可惜!可惜!可惜了一大碗好酒。’“我大起爱惜之心,第四掌就不再出手,说道:‘阁下掌力雄浑,江南第一四字,当之无愧。’他道:‘江南第一,天下第十。’我道:‘兄台不必过谦,天下第五、第六,定可排上。’他道:‘原来是丐帮乔帮主驾到,降龙十八掌名下无虚,我再敬你一碗。’咱二人又对饮三碗,分手时我问他姓名,他说复姓公冶,单名一个‘干’字,这不是乾坤之干,而是干杯之干,别号叫做‘难醉’。他说是慕容公子的下属,是玄霜庄的庄主,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。众位兄弟,这等人物,你们说是如何?是不是好朋友?”
吴长风性子最是直爽,大拇指一竖,道:“这公冶干是好汉子,好朋友。帮主,什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。”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,己成阶下之囚,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,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奸汉,不禁便起结交之心。乔峰微微一笑,心下却是暗暗叹息:“吴长老豪迈痛快,不意被牵连入了这场逆谋之中。白长老铁面无私,执法时如何能够容情?”想起这样铁铮铮的一条汉子,不命丧于与敌人斗争之时,却死于本帮帮规之下,不由得深感痛惜。宋长老道:“帮主,后来怎样?”乔峰道:“我和公冶干告别之后,便赶路向无锡来,行到二更时分,忽听到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。其时天已全黑,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,我自是觉得十分奇怪,上前一看,只见那条小桥乃是一条独木桥,一端站著个黑衣汉子,另一端是个乡下人,看来挑著一担大粪,原来两人争道而行。那黑衣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,说是他先到桥头。乡下人说他挑了粪担,没法退回,要黑衣汉子退回去。那黑衣汉子说道:‘咱们已从初更耗到二更,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,我还是不让。’乡下人道:‘你不怕我的粪担臭,就这么耗著。’黑衣汉子道:‘你肩头压著粪担,只要不怕累,咱们就耗到底了。’“我见了这副情形,自是十分好笑,心想:‘这黑衣汉子的脾气当真古怪,退后几步,让他一让,也就是了,和这个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,有什么趣味?听他二人的说话,显是已耗了一个多更次。’我好奇心起,倒想瞧个结果出来,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,还是乡下人累得认输。我可不愿多闻臭气,在上风头远远站著,只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,说的都是江南的吴侬软语,我也不大听得明白,总之是说自己理直。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,将粪担从左肩换到右肩,又从右肩换到左肩,就是不肯退后一步。”
段誉望望玉燕,又望望阿朱、阿碧,只见三个少女都是笑眯眯的听著,极感兴味,心道:“我这大哥的脾气可也有点特别,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,情势何等紧急,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种小事。这些故事,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,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得,竟也自童心犹存?”不料丐帮中数百位好手,人人也都是肃静无哗的倾听,没一人以乔峰的言语为无聊。
乔峰又道:“我看了一会,渐渐惊异起来,发觉那黑衣汉子站在独木桥上,身形不动如山,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士。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,半点武功也不会的。我越看越是奇怪,寻思:‘这黑衣汉子武功如此了得,只需伸出一个小指头,就将这乡下人连著粪担一齐推到了河中,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。像这等高手,照理应当修养甚好,就算不愿让了对方,那么轻轻一纵,从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,那是何等容易?他偏偏要跟这乡下人呕气,真正好笑!’只听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,大声说道:‘你再不让我,我可要骂人了!’乡下人道:‘骂人就骂人。你会骂人我不会骂么?’他居然先出口为强,立时大骂起来。那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。两个人你一句、我一句,什么匪夷所思,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,都骂将出来。堪堪又骂了一个时辰,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,黑衣汉子内力充沛,仍是神完气足。我见那乡下人身形摇晃,看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,便要摔入河中了。突然之间,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,抓起一把粪水,夹头夹脸的掷了过去。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,‘啊哟’一声,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。我暗叫:‘糟糕,这乡下人自寻死路,却又怪得谁来!’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,手掌一起,便向乡下人的头顶拍落。”
玉燕听乔峰说到这里,樱口微张,极是关注,阿朱和阿碧却相顾一笑。只听乔峰继续说道:“这变故来得太快,我为了怕闻臭气,乃是站在数十丈外,便想去救那乡下人,在势也万万不及。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,突然间手掌停在半空,不再落下,哈哈一笑,说道:‘老兄,你跟我比耐心,到底是谁赢了?’那乡下人也真惫懒,明明是他输了,却是不肯承认,道:‘我挑了粪担,自然是给你占了便宜。不信你挑粪担,我空身站著,且看谁输谁赢了?’那黑衣汉子道:‘也说的是!’伸手从他肩上接过粪担,左臂伸直,手掌放在扁担中间,平平托住。那乡下人虽是不会武功,力气却大,但见他只手平托粪担,手臂毫不垂下,不由得呆了,道:‘你,你……’那黑衣汉子笑道:‘我就这么托著,不许换手,咱们对耗,是谁输了,谁就喝干了这一担粪。’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,如何再敢和他争闹,忙向后退。不料心慌意乱,踏了个空,便向河中掉了下去。黑衣汉子一伸右手,抓住了他的衣领,右臂平举,这么左边托一担粪,右边抓一个人,哈哈大笑,说道:‘过瘾,过瘾!’身子一纵,轻轻落到对岸,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,展开轻功,隐入桑林之中而去。众位兄弟,这黑衣汉子受那乡下人的欺辱,口中被泼大粪,若要杀他,只不过是一举手之劳。就算不肯随意杀人,那么打他几拳,也是理所当然,可是他丝毫不肯恃技逞强。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,然而求之武林之中,实在难得。
“众位兄弟,此事是我亲眼听见,我和他相距甚远,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,以致有意造作,像这样的人,算不算得是好朋友,好汉子?”
吴长老、陈长老、白长老等一齐声说道:“不错,是好汉子!”陈长老道:“可惜帮主没有问他姓名,否则也好让大伙知道江南武林之中,有这么一号人物。”乔峰缓缓的道:“这位朋友,适才曾和陈三兄交过手,手背被陈三兄的毒蝎所伤。”陈长老一惊,道:“是一阵风风波恶?”乔峰点了点头道:“不错!”
段誉这才明白,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轶事,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,心想此人面貌丑陋,爱闹喜斗,原来天性却极良善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。刚才玉燕关心而朱碧双姝相视以嘻,自然因为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,既知莫名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,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。只听乔峰说道:“陈三兄,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会,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,身份名声,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。但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,不伤无辜,咱们丐帮中的高手,岂能被他比了下去?”陈长老面红过耳,说道:“帮主教训得是,你要我给他解药,原来是为我声名身份著想。陈不平不知帮主的美意,反存怨责之意,真如木牛蠢驴一般。”乔峰道:“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份,此事尚在其次,咱们学武之人,第一不可滥杀无辜。陈三兄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,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,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伤人啊!”陈长老低头点道:“陈不平知错了。”
乔峰见自己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桀傲不驯的陈不平,心下甚喜,缓缓的道:“那公冶干豪迈过人,风波恶是非分明,包不同潇洒自如,便是这三位姑娘,也都温文良善。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,便是他的戚友。常言说得好:‘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。’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上一想。慕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,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,卑鄙无耻之徒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