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虚竹拱手答谢,道:“不敢,不敢!在下何德何能,敢承各位道谢?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,只不过是假手在下而已。”他意思是说,他的武功内力,得自童姥等三位师长,实则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诸女。大厅上群豪见他举手之际,一众黄衫女子的穴道立解,这等手法不但从所未见,抑且从所未闻,眼见虚竹貌不惊人,年纪轻轻,决无这等功力,听他说是旁人假手于他,都信是童姥已到了灵鹫宫中。
乌老大等和虚竹在雪峰上相处数日,此刻虽然虚竹头发已长,装束改变,但一开口说话,乌老大猛地省起,便认了出来,一纵身欺近他身旁,扣住了他右手脉门,喝道:“小和尚,童……童姥已到了这里么?”虚竹道:“乌先生,你肚皮上的伤处已痊愈了么?我……我现在已不是佛门弟子了,唉!说来惭愧得紧。”他说到此处,不禁满脸通红,只是脸上涂了许多污泥,旁人也瞧不出来。乌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脉门,谅他无法反抗,当下加运内力,要他痛得出声讨饶,心想童姥对这小和尚甚好,我一袭得手,将他扣为人质,童姥便要伤我,免不了要投鼠忌器。哪知他连催内力,虚竹恍若不知,所发的内力,都如泥牛入海般无影无踪。乌老大心下害怕,不敢再催内力,却也不肯就此放开了手。群豪都是见多识广之人,一见乌老大所扣的部位,便知虚竹已落入他的掌握,即使他武功比乌老大为高,也已无可抗御,人为刀俎、己为鱼肉,只有听由乌老大宰割,各人均想:“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,决不致如此轻易的要害便为人所制。”各人七张八嘴的喝问:“小子,你是谁?怎么来的?”“你叫什么名字?尊师是是谁?”“谁派你来的?童姥呢?她到底是死是活?”
虚竹一一回答,神态甚是谦恭:“在下道号……道号虚竹子。童姥确已逝世,她老人家的遗体已运到了接天桥边。我师门渊源,唉,说来惭愧,在下铸下大错,不便奉告。各位若是不信,侍会大伙儿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遗容。在下到这里来,是为了替童姥办理后事。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旧部,我劝各位不必再念旧怨,大家在她老人家灵前一拜,种种仇恨,一笔勾消,岂不是好?”他一句句说来,一时羞愧,一时伤感,东一句、西一句,既不连贯,语气也毫不顺畅,最后又尽是一厢情愿之辞,群豪觉这小子胡说八道,有点神智不清,惊惧之心渐去,狂傲之意便生,有人更破口叱骂起来:“小子是什么东西,胆敢要咱们在死贼婆的灵前磕头?”“他*的,老贼婆到底是怎样死的?是不是死在他师妹李秋水手下?这条腿是不是她的?”
虚竹道:“各位就算和童姥有深仇大怨,他既已逝世,那也不必再怀恨了,口口声声‘老贼婆’,未免太难听了一点。乌先生说得不错,童姥确是死于她师妹李秋水手下,这条腿嘛,也确是她老人家的遗体。唉,人生如春梦、如朝露,她老人家虽然武功深湛,到头来终于功散气绝,难免化作黄土,阿弥陀佛,我佛慈悲,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,莲池净土!”
群豪听他唠唠叨叨的说来,童姥已死之事倒确然不假,突然有人问道:“童姥临死之时,你是否在她身畔?”虚竹道:“是啊。最近这几个月来,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。”群豪对望一眼,各人心中同时飞快的转过了一个相同的念头:“破解生死符的宝诀,说不定便在这小子的身上。”但见青影一晃,一人已欺近身来,将虚竹左手脉门扣住,跟著乌老大觉著后颈一凉,一件利器已架在他的项颈之中,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:“乌老大,放开了他!”乌老大一见扣住虚竹左腕那人,便料到此人的死党必定同时出击,待要出掌护身,巳然慢了一步,白刃加颈,唯有引颈待戮。
只听得背后那人道:“再不放开,这一剑便斩下来了。”乌老大松指放开了虚竹的手腕,向前跃出数步,转过身来,说道:“珠崖双怪,姓乌的不会忘了今日之事。”那用剑逼他的是个瘦长汉子,狞笑道:“乌老大不论出什么题目,珠崖双义都接著便是。”这两人江湖上称为“珠崖双怪”,他二人却偏偏自称为“双义”。大怪扣著虚竹的脉门,二怪便来搜他的衣袋。虚竹心想:“你们要搜便搜,反正我身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。”二怪将他怀中的东西一件件搜将出来,第一件便摸到无崖子给他的那幅的图画,当即展开卷轴。大厅上数百对目光,一齐向画中瞧去。那画曾披童姥踩过几脚,后来又在冰窖中被浸得湿透,但图中美女,仍是栩栩如生,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,丹青妙笔,实是出神入化。众人一见之下,立即转望向王玉燕瞧去,有人说:“咦!”有人说:“哦!”有人说:“呸!”有人说:“哼!”咦者是大出意料之外,哦者是说原来如此,呸者甚为愤怒,哼者意存轻蔑,只有段誉、慕容复、王玉燕同时“啊”的一声。至于这一声“啊”表示什么意思,三人却又各自不同。
群豪本来盼望卷轴中绘的是一张地图又或是山水风景,便可循此而去找寻破解生死符的灵药或是武功秘诀,哪知竟是王玉燕的一幅画像,咦哦呸哼一番之后,均感失望。二怪将图像往地下一丢,又去搜查虚竹身子,此后拿出来的是虚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张度牒,几两碎银子,几块干粮,一双布袜,看来看去,无一和生死符有关。王玉燕一见到虚竹身边藏著自己的肖像,惊奇之余,晕红双颊,寻思:“难道……难道这人自从那日在玲珑棋局旁见了我一面之后,便也像段郎一般,将我……将我这人放在心里?否则何以描我容貌,暗藏于身?”段誉却想:“王姑娘天仙化身,姿容绝世,这个小师父为她颠倒倾慕,那也不足为异。唉,可惜我的画笔及不上这位小师父的万一,否则我也画一幅王姑娘的肖像,日后和她分手,朝夕和画像相对,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。”
珠崖二怪搜查虚竹之时,群豪都怕他二人独得灵丹或是宝诀,无不虎视耽耽的在旁监视,只要一搜到什么特异之物,立时涌上抢夺,那是非演成一场大混战不可,不料一轮搜索,什么东西也没搜到。珠崖大怪骂道:“臭贼,老贼婆临死之时,跟你说什么来?”虚竹道:“你问童姥临死时说什么话?嗯,她老人家说:‘不是她,不是她,不是她!哈哈,哈哈,哈哈!’大笑三声,就此断气了。”群豪莫名其妙,心思缜密的便沉思这句“不是她”和大笑三声之中有什么含义,性情急躁的却都喝骂了起来。大怪道:“他*的,什么不是她,是她?老贼婆还说了什么?”虚竹道:“前辈先生,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时,最好稍存敬意,可别胡言斥骂。”大怪向来杀人不眨眼,一听虚竹教训于他,立时暴怒,提起左掌,便向他头顶抽击下来,骂道:“臭贼,我偏要骂老贼婆,却又如何?”这一掌拍到离虚竹天灵顶约有五六寸之处,突然间寒光一闪,一柄长剑伸了过来,横在虚竹头顶,剑刃向上。珠崖大怪倘若仍是一掌拍落,还没碰到虚竹头皮,自己手掌先得在剑锋上切断了。他一惊之下,急忙收掌,只是收得急了,身子向后一仰,退出三步,一拉之下没将虚竹拉动,顺手松了他的手腕,但觉左掌心隐隐疼痛,提掌一看,见一道极细的剑痕横过掌心,渗出血来,他不由得又惊又怒,心想这一下若是收掌慢了半分,这手掌岂非废了?怒目向出剑之人瞪去,见那人身穿青衫,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,长须飘飘,面目清秀。
珠崖大怪认得这老者并非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岛中的人物,不平道人称他为“剑神”,从适才这一剑出招之快,拿捏之准看来,剑上的造诣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他又记起那日剑鱼岛区岛主离众自去,顷刻间便给这“剑神”枭了首级,他性子虽躁,却也不敢轻易和这等厉害的高手为敌,说道:“阁下出手伤我,是何用意?”那老者微微一笑,道:“大伙要从此人口中,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门,老兄却突然性起,要将这人杀了。众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来,老兄如何交代?”珠崖大怪语塞,只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那老者将大怪逼开,手肘有意无意的在二怪眉头一撞,二怪站立不定,腾腾腾腾,向后退四步,胸腹间气血翻涌,险险摔倒,好容易站立了脚步,却不敢出声喝骂。那老者向虚竹道:“小兄弟,童姥临死之时,除了说‘不是她’以及大笑三声之外,还说了什么?”虚竹脸上突然一红,神色十分忸怩,慢慢的低下头去,原来他想起童姥那时说道:“你将那幅图画拿来,让我亲手撕个稀烂,我再无挂心之事,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道路。”岂知童姥一见那画,发现画中人并非李秋水,又是好笑,又是伤感,竟此一瞑不视。他想:“童姥突然逝世,那位梦中姑娘的踪迹,天下再无一人知晓,只怕今生今世,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。”他言念及比,不禁黯然魂消。
那老者见他神色有异,只道他心中隐藏著什么重大机密,和颜悦色的道:“小兄弟,童姥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话,你好好说给大伙儿知道,我姓卓的非但不会难为你,并且还有个大大的好处给你。”虚竹满脸胀得通红,摇头道:“这件事我是不能说的。”那老者道:“为什么不能说?”虚竹道:“此事说来……说来……唉,总而言之,我不能说,你便是杀了我,我也不说。”那老者道:“你当真不说?”虚竹道:“不说。”那老者向他凝视半晌,见他神气十分坚决,突然间唰的一辉,从腹间拔出一柄长剑来。
但见寒光一抖,嗤嗤几声轻响,众人但见那是剑似乎在厅中的一张八仙桌上划了向下,跟著啪啪几声,一张四方的八仙桌竟然分为整整齐齐的九块崩跌在地。原来在这一霎之间,那老者纵两剑、横两剑,连出四剑,在这张八仙桌上划了一个“井”字。划个“井”字还不算奇,奇在这九块木板均成四方之形,大小阔狭,全无差别,便如是用尺来量了之后再慢慢剖成一般。群豪个个是识货之人,见了这老者露出这手妙技,登时雷轰般喝起彩来。这一众洞主、岛主之中,善用长剑的著实有八九人,但自忖剑术上如此神乎其技,实在是自愧不如。
王玉燕轻轻的道:“这一手周公剑,是福建建阳‘一字慧剑门’的绝技,这位老先生姓卓,又有剑神之号,多半仗是‘一字慧剑门’的掌门人卓不凡前辈了。”她说话声音甚轻,但群豪齐声大彩之后,随即一齐向那老者注目,更无声息,因此王玉燕这几句话,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。那老者哈哈一笑,说道:“这位姑娘好眼力,居然说得出老朽的门派和剑招名称。能猜到老朽的名字,更是难得。”众人心中却想:“从来没听说福建有个‘一字慧剑门’,这老儿剑术如此厉害,他这门派该当威震江湖才是,怎地竟是没没无闻?”只听得老者卓不凡叹了口气,道:“我这掌门人,却只是个光头掌门,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,三十三年之前,便给天山童姥杀得干干净净了。”
众人心中一凛,相顾骇然,心道:“此人到灵鹫宫来,原来是为报师门大仇。”只见卓不凡长剑一抖,向虚竹道:“小兄弟,我这几招剑法,便传了给你如何?”
卓不凡此言一出,群豪脸上都现出艳羡之色,要知武林中绝世武功的获得,全凭机缘,若得高人垂青,授以一招两式,往往终身受用不尽,天下扬名,立身保命,皆由于此。但江湖上人心险恶,歹毒之徒,习得高招后反噬恩师,亦是数见不鲜,是以贸然授艺之事,可说难得之极。剑神卓不凡的剑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,那是人所共见,他所以答应传授虚竹,自是为了要知道童姥的遗言,以解得生死符了。
虚竹尚未答复,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道:“卓先生,你也是中了生死符么?”卓不凡向那人瞧去,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道人,便道:“道长何出此问?”那道人道:“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,何以千方百计,也来求这破解之道?倘若卓先生意在挟制我辈,那么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岛的诸兄弟甫脱狮吻,又入虎口,只怕也未必甘心。卓先生虽然剑法通神,但若逼得咱们无路可走,众兄弟也只有不顾死活的一搏了。”他这番话说得不亢不卑,但一语破的,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,辞锋咄咄逼人。群豪中登时有十余人发言响应,说道:“象鼻岛出尘道长之言,正合我心。”“小子,童姥到底有什么遗言,你快当众说了出来,否则大伙儿一拥而上,将你乱刀分尸,味道可不大妙。”卓不凡长剑抖动,发出嗡嗡的声响,说道:“小兄弟不用害怕,你在我身边,瞧有谁能动了你一根毫毛?童姥的遗言你只能跟我一个说,若有第三个人知道,我的剑法便不能传你了。”虚竹摇了摇头,道:“童姥所说的遗言,只和我一个人有关,你们便知道了也是无用。再说,不管怎样,我是决计不说的。你的剑法虽好,我也不想学。”群豪轰然叫好,道:“对,对!好小子,挺有骨气,他的剑法学来有什么用?”“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话便将他剑招的来历揭破了,可见并无稀奇之处。”又有人道:“这位姑娘既然识得剑法的来历,便有破他剑法的本事。小兄弟,若要拜师,还是拜这个小姑娘为妙。”适才王玉燕说出卓不凡的师门来历,已令他甚为恼怒,这时听到各人的冷嘲热讽,更是十分难堪。他斜眼向王玉燕望去,只见她含情脉脉的瞧著慕容复出神,对旁人的言语全不理睬。按理说,既然有人说她能够破得卓不凡的剑法,她必须立即否认,否则便是默认确能破得。其实王玉燕心中在想:“表哥为什么神色不太高兴,是不是生我的气啊?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了?莫非……莫非那位小师父画了我的容貌藏在身边,表哥就此著恼!”卓不凡见她不置可否,心下恼怒更甚,一瞥眼间,突然见到放在一旁桌上的那轴图画,陡然想起:“这小子画了她的画像藏在怀中,自然是对她有千万分情意。我要他吐露童姥遗言,那是非从这小妞儿的身上著手不可,哈哈,有了!”说道:“小兄弟,你的心事,我全知道,嘿嘿,郎才女貌,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只不过有人从中作梗,你想称心如意,却也不易。这样吧,由我一力主持,将这位姑娘配了给你作妻房,即刻在此拜天地,今晚便在灵鹫宫中洞房如何?”说著笑吟吟地伸手指著王玉燕。
虚竹脸上一红,忙道:“不,不!先生不可误会。”卓不凡道: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知好色则慕少艾,原是人之常情,又何害羞之有?”原来自从“一字慧剑门”满门师徒给童姥杀得精光后,卓不凡逃到长白山中极荒极寒之地,苦研剑法,无意中得了一部前辈高手遗留下来的剑诀,勤练三十年,终于剑术大成,自信武功已然天下无敌,此番出山,在河北一口气杀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奸手,更是狂妄不可一世。他只道握著手中一柄长剑,当世无人能与抗衡,言出法随,谁敢有违!
虚竹所想的是他自己心目中的“梦中姑娘”,突然听卓不凡如此说,不由得狼狈万状,连说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卓不凡长剑抖动,一招“天如穹庐”,跟著又是一招“白雾茫茫”,两招混而为一,向王玉燕递去,要将她身子圈在剑光之中,然后将她拉了过来,居为奇货,便可作为向虚竹交换吐露秘密的代价。王玉燕见识虽高,武功却是平平,一见卓不凡使出这两招,心中便道:“这是一招‘天如穹庐’,再加上一招‘白雾茫茫’,只须中宫直进,捣其心腹,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,这是不攻自破。”可是心中虽知其法,手上的功夫却使不出来,眼见剑光闪闪,罩向自己头上,惊惶之下,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
慕容复早看出卓不凡这两招并无伤害王玉燕之意,心想:“我不忙出手,且看这牛鼻子捣什么鬼?这小和尚是否会为了表妹而吐露机密?”但段誉一见卓不凡剑招指向王玉燕,登时大惊失色,情急之下,脚下展开“凌波微步”,疾冲过去,挡在王玉燕的身前。卓不凡的剑招虽快,但段誉步法奇妙,还是抢先了一步,也不知卓不凡是收招不及,还是故意的不欲收招,寒光闪处,嗤的一声轻响,剑尖在段誉胸口剖了一条口子,自颈至腹,长达一尺有余,衣衫尽裂,伤及肌肤。总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虚竹心中的机密,不欲此时杀人树敌,这一剑手劲的轻重恰到好处,剑尖深入段誉肌肤不过一二分,创伤虽长,却非致命之伤。段誉吓得呆了,一低头见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长的一条剑伤,鲜血迸流,只道已被他开膛破腹,立时便要毙命,叫道:“王姑娘,你……你快躲开,我来挡他一阵。”卓不凡冷笑道:“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,居然不自量力,来做护花之人。”转头向虚竹道:“小兄弟,看中这位姑娘的人著实不少,我先动手给你除去一个情敌如何?”他手中长剑的剑尖指著段誉心口,相距一寸,抖动不定,只须轻轻一送,立即插入了他的心脏。虚竹:“不可,万万不可!”生怕卓不凡杀害段誉,左手伸出,小指在他右腕“太渊穴”上轻轻一拂,卓不凡手上一麻,握著剑柄的五指便即松了,虚竹顺手将长剑抓在掌中。这一招夺剑之术,乃是“天山折梅手”中的高招,看似平平无奇,其实他小指的一拂之中,含有最上乘的“小无相功”,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,那长剑一样的也夺了下来。虚竹抓到长剑,说道:“卓先生,这位段公子乃是好人,不可伤他性命。”顺手又将长剑塞还在卓不凡手中,俯身去察看段誉伤势。
段誉叹道:“王姑娘,我……我要死了,但愿你和慕容兄百年齐眉,白头偕老。爹爹,妈妈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他所受之伤其实并不沉重,只是以为自己胸膛肚腹给人剖开了,当然是非死不可,一泄气,身子向后便倒。王玉燕抢看扶住,垂泪道:“段公子,你这全是为了我……”虚竹治伤的本事乃是聋哑老人苏星河所授,虽然不及薛神医老到,却知伤势要点之所在,当下出手如风,点了段誉胸腹间伤口左近的穴道,再看他伤口,登时放心,笑道:“段公子,你的剑伤不碍事,三四天便好。”段誉身子给王玉燕扶住,又见她为自己哭泣,早已神魂飘荡,欢喜万分,道:“王姑娘,你……你是为我流泪么?”王玉燕点了点头,珠泪又是滚滚而下。段誉道:“我段誉得有今日,他便再砍我几十剑,我便为你死几百次,也是甘心。”虚竹的话,两人竟都全没听进耳中。王玉燕是心中感激,情难自己。段誉见到了意中人的眼泪,又知这眼泪是为自己所流,哪里还关心自己的生死?
虚竹夺剑还剑,只是一瞬间之事,除了慕容复看得清楚,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,旁人都道是卓不凡手下留情,故意不取段誉的性命。
可是卓不凡心中惊怒之甚,实是难以形容,一转念间,心道:“我巧得‘无量剑’派前辈遗留的剑经,苦练三十年,当世怎能尚有敌手?是了,想必这小子误打误撞,刚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渊穴。天下十分凑巧之事,原是有的。倘若他真是有意夺我手中兵刃,夺了去之后,又怎会还我?瞧这小子小小年纪,能有多大气候,岂能夺得了卓某手中长剑?”心念及此,豪气又生,说道:“小子,你忒也多事!”长剑一递,剑尖便已指在虚竹的后心衣服上。他手上劲力轻轻向前一送,要想刺破虚竹的衣衫,便如对付段誉一般,令他受些皮肉之苦。哪知虚竹这时体内北溟真气充盈流转,浩浩鼓荡,卓不凡一剑刺到,激发了他的真气,剑尖一歪,剑锋便从虚竹身侧滑了开去。卓不凡大吃一惊,变招也真快捷,立时收剑横剑,向虚竹胁下砍到。这一招“玉带围腰”一剑连攻他前、右、后三个方位,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,凌厉狠辣。这时他已知虚竹武功之高,大出自己意料之外,若不全力进击,只怕要一败涂地。
虚竹“咦”的一声,身子微微一侧,不懂卓不凡适才还说得好端端地,何以突然翻脸,陡施杀手?嗤的一声,剑刃从他腋下穿过,将他的新袍子划破了长长的一条。卓不凡第二击不中,五分惊讶之外,更增了五分惧怕,他剑法本以快取胜,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个圈子,长剑一挺,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。群豪有十余人惊呼:“剑芒,剑芒!”那剑芒犹似长蛇般一伸一缩,卓不凡脸上露出狞笑,丹田中蕴一口真气,青芒突盛,一剑向虚竹胸口刺了过来。虚竹从未见过别人的兵刃之上能生出青芒,听得群豪呼喝,料想这是一门厉害的武功,只怕自己对付不了,脚步一错,滑了开去,使的竟是“凌波微步”。卓不凡这一剑出了全力,中无加法变招,唰的一声响,剑刺入了大石柱中,深入尺许。这根石柱乃极坚硬的花冈石所制,一柄柔软的长剑居然刺入一尺有余,可见卓不凡附在剑刃上的真力,实是非同小可,群豪忍不住又喝了一声彩。
卓不凡手上一运劲,将长剑从石柱中拔了出来,仗剑向虚竹赶去,喝道:“小兄弟,你却能逃到哪里去?”虚竹心下害怕,滑脚又再避开,左侧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说道:“小和尚,你躺下吧!”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,两道白光闪处,两把飞刀在虚竹面前掠过。虚竹的凌波微步功夫虽没段誉那么练得纯熟,但这路功夫实在太过精妙,身随意转,飞刀来得虽快,虚竹还是轻轻巧巧的躲过。但见一个身穿淡红衣衫的中年美妇双手一招,便将两把飞刀接在手中。她掌心之中,倒似有股极强的吸力,将飞刀吸了过去。卓不凡赞道:“芙蓉仙子的飞刀神技,可教吾辈大开眼界了。”
虚竹蓦地想起,那晚众人合谋进攻飘渺峰之时,剑神、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,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,难怪二人要杀自己为同伴报仇了。他自觉内疚,停了脚步,向剑神连连拱手,又向芙蓉仙子不住作揖,说道:“在下确是犯了极大的过错,当真该死,虽然当时在下并非有意,唉,总之是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。两位要打要骂,在下再也不敢躲闪了。”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对望了一眼,均想:“这小子终于害怕了。”其实他们并不知不平道人是死在虚竹的手下,即使知道,也不拟杀他为不平道人报仇。两人是一般的心思,同时欺近身去,一左一右,抓住了虚竹的手腕。虚竹一想到不平道人死时的惨状,心中抱憾万分,嘴里不住讨饶:“在下做错了事,当真后悔莫及。两位尽管重重责罚,在下心甘情愿的领受,就是要杀我抵命,在下也不敢违抗。”
卓不凡道:“你要我不伤你性命,那也容易,即只须将童姥临死时的遗言,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,便可饶了你。”芙蓉仙子崔绿华微笑道:“卓先生,小妹能不能听?”卓不凡道:“咱们只要寻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,这里众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,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处。”他既不说让崔绿华同听秘密,亦不说不让她听,但言下之意,显然是欲独居其功,独享其成。崔绿华微笑道:“小妹却没你这么好良心,我便是瞧著这小子不顺眼。”左手紧紧抓著虚竹的手腕,右手一扬,两柄飞刀便往虚竹胸口插了下来。
原来卓不凡是企图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后,挟制群豪,作威作福,崔绿华的用意却全然不同。她兄长崔成为三十六洞的三个洞主联手所杀,她决意为兄报仇,要令生死符永远无人能够解得,心想只要杀了虚竹,无人知道童姥的遗言,再要破解生死符就渺茫之极了,是以突然之间,猛施杀手。她这下出手好快,卓不凡是剑本已入鞘,忙去拔剑,眼看已然慢了一步。虚竹一惊之下,不及多想,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,双手一振,将卓不凡和崔绿华同时震出数步。
崔绿华一声呼喝,飞刀脱手,疾向虚竹射去。她虽跌出数步,但以投掷暗器而论,仍可说是相距极近。卓不凡生怕虚竹被杀,长剑往飞刀上撩去,但崔绿华早料到卓不凡定会出剑相救,两柄飞刀脱手,跟著又有十柄飞刀连珠般掷了出来,其中三刀掷向卓不凡,志在将他挡得一挡,其余七刀都是向虚竹射去,面门、咽喉、胸膛、小腹,尽在飞刀的笼罩之下。虚竹双手连抓,使出“天山折梅手”的高深武功,随抓随抛,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,霎时之间,已有十三件兵刃投在脚边。十二柄是崔绿华的飞刀,第十三件却是卓不凡的长剑。原来虚竹一用出这“折梅手”,没再细想对手是谁,只是见兵刃便抓,顺手将卓不凡的长剑也夺了下来。
他夺下十三件兵刃,一抬头见到卓不凡苍白的脸色,回过头,再见到崔绿华惊惧的眼神,心道:“糟糕,糟糕,我无意中又得罪了人啦。”忙道:“两位请勿见怪,在下行事卤莽。”双手捧起兵刃,送到卓崔二人身前。崔绿华气量甚窄,还道他故意来羞辱自己,双掌运力,猛向虚竹胸膛上击了过去。但听得啪的一声响,但觉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反击而来,崔绿华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身子向后飞出,砰的一下,重重撞在石墙之上,喷出两口鲜血。要知虚竹此时体内的北溟真气便如有形的实质一般,崔绿华的掌力一加引发,立时激起巨大的反力,将她推了出去。卓不凡此次与不平道人、崔绿华联手,事先三人曾考较过武功内力,虽然卓不凡较二人为强,但也只是稍胜一筹而已,实在是相差无几。此刻见虚竹双手捧著兵刃,单以体内的一股真气,便将她弹得身受重伤,自己万万不是对手。他见机甚快,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,双手向虚竹一拱,说道:“佩服,佩服,后会有期。”虚竹道:“前辈请取了剑去。在下无意冒犯,请前辈不必介意。前辈要打要骂,为不平道长出气,我……我决计不敢反抗。”
虚竹这些话原是一番诚意,但在卓不凡听来,全成了刻毒的讥讽。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,大踏步向厅外走去,忽听得一声娇叱,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:“站住了,灵鹫宫是什么地方,容得你要来便来,要去便去吗?”卓不凡一凛,顺手便按剑柄,一按之下,却按了个空,这才想起长剑已给虚竹声去,抬头看那说话的女子时,却没瞧见说话之人,只见大门外搁著一块花岗巨岩,二丈高,一丈宽,将那大门密不透风的堵死了。这块巨岩不知是何时无声无息的移来,自己竟是全然没有警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