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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紫只道师父只在星宿海畔养尊处优,绝足不会来到中原,哪知道冤家路窄,竟会在这小市镇的一家小小饭店中遇上了。她脸上虽然装得若无其事,内心实已吓得魂不附体,她大声呵斥虚竹,只不过是虚张声势,说话的声音已是颤抖不已,要想强自镇定,也是不能了。她坐床沿之上,筹思脱身的法子,心道:“除了姊夫或能设法救我之外,别人再也敌不过师父,为今之计,只有骗得师父到南京去,能假姊夫之手将师父杀了,那也是唯一的生路。好在那碧玉王鼎我留在南京,师父是非寻回这宝贝不可。”想到这里,心下稍定,但转念又想:“但若师父先将我打成残废,消了我的武功,再将我押向南京,这种苦头,只怕比立时死了还要难受得多。”霎时之间,脸上又是全无血色。便在此时,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门口,笑嘻嘻的道:“大师姊,师父有请。”
虚竹心想:“原来这女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,而且还是丁春秋的大弟子。啊哟不好!她害我喝鸡汤,吃肥肉,只怕其中下了什么古怪毒药。”其实阿紫引他破戒吃荤,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,只要别人狼狈烦恼,她便觉得开心,倒也没有他意。道时她听师父召唤,早如老鼠听到猫叫一般,吓得骨头也酥了,跟著那名星宿弟子,走到大堂之中。只见丁春秋独据一桌,桌上放了酒菜,众弟子远远垂手站立,毕恭毕敬,谁也不敢喘一口大气。阿紫走上前去,叫了声:“师父!”当即跪了下去。丁春秋道:“到底是在什么地方?”阿紫道:“不敢欺瞒师父,确是在辽国南京城中。”丁春耿道:“在南京城何处?”阿紫道:“辽国南院大王萧大王的王府之中。”丁春秋皱眉道:“怎么会落入这契丹番狗的手中??”阿紫道:“没有落入他的手中。弟子到了北边之后,唯恐失落了师父这件宝贝,又怕失手损毁,所以偷偷到萧大王的后花园中,掘地埋藏。这地方隐僻之极,萧大王的花园占地六千余亩,除了弟子之外,谁也找不到这座王鼎,师父尽可放心。”丁春秋冷笑道:“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。哼,小东西,你倒厉害,你是叫我投鼠忌器,不敢杀你,你是说杀了你之后,便找不到王鼎了。”阿紫全身发抖,战战兢兢的道:“师父若是不肯饶恕弟子的顽皮胡闹,若是消去了我的功力,挑断我的筋脉,若是断了我一手一足,若是断了我两手两足,弟子宁可立时死了,决计不再吐露那王鼎……那王鼎……那王鼎的所在。”说到后来,她心中害怕之极,已是语不成声。
丁春秋微笑道:“你这小东西,居然胆敢和我讨价还价。我星宿派门下有你这样厉害脚色,而我事先没加防备,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!”站在墙脚边的一名弟子突然大声说:“星宿老仙明见万里,明知这碧玉王鼎该有如此一劫,所以假手阿紫,使这件宝贝多历艰险,乃是加工琢磨之意。”另一名弟子道:“普天下事物,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?老仙谦抑之辞,众弟子万万不可当真了!”又有一名弟子道:“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技,便杀了少林派高手玄难,诛灭聋哑老人弟子数十口,古往今来,哪有这般胜于大罗金仙的人物?小阿紫,不论你有多少狡猾伎俩,无一不在星宿老仙的算中。顽抗哀求,两俱无益。”这些人叫得声音朗朗,丁春秋微笑捻须而听。虚竹站在卧房之中,听得清清楚楚,心道:“师伯祖和聪辩先生果然是为这丁春秋害死。唉,还说什么报仇雪恨,我自己这条小命,也是不保了。”只听得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、我一语,都在劝阿紫快快顺服,从实招供,而在恐吓的言辞之中,倒有一大半在宣扬丁春秋的德威,每一句说给阿紫听的话中,总要加上两三句对丁春秋歌功颇德之言。
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,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,别人越是说得肉麻,他越是听得开心,这般给群弟子捧了数十年,他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颂德句句是真。倘若哪一个不是将他吹捧得十足,他便觉这个弟子不够忠心。众弟子深知他的脾气,一有机会,无不竭力以赴大张旗鼓的大拍大捧,须知对丁春秋歌颂稍有不足,失了师父欢心事小,时时刻刻有便有性命之忧。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来厚颜无耻,只是一来形格势禁,若不如此便不足以为图存,二来行之日久,习惯成自然,谄谀之辞顺口而出,谁也不以为耻了。丁春秋捻须微笑,听著众弟子的歌颂,心下极是陶醉。他的长须在和师兄聋哑老人苏星河斗法之时,被烧去一大片,但稀稀落落,还是剩下了许多,后来他暗施剧毒,以“逍遥三笑散”毒死苏星河,这场斗法毕竟还是胜了,少了一些胡子,那也不足介意。足足等了一顿饭的时光,众弟子的颂声渐减,颇有人长篇大论,还想继续说将下去。丁春秋左手一扬,颂声立止,只听众弟子齐声说道:“师父功德齐天盖地,众弟子愚鲁,不足以表达万一。”丁春秋微笑点头,向阿紫道:“阿紫,你更有什么话说?”阿紫心念一动:“往昔师父对我偏爱,皆因我歌颂他之时,能够别出心裁,道人之所未道,不似这般蠢才师兄,翻来覆去,一百年也是说些陈词滥调。”便道:“师父,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碧玉王鼎玩耍,是有道理的。”丁春秋双目一翻,问道:“有什么道理?”阿紫道:“师父年轻之时,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极,尚须借助碧玉王鼎,以供练功之用。但这两年来,任何有目之人,都知师父已有通天彻地的神通,这碧玉王鼎不过能聚毒物,比之师父的造诣,那真是如萤光之与日月,不可同日而语。如果说师父还不愿随便丢弃这座玉鼎,那也不过是念旧而已。众位师兄大惊小怪,以为师父非这座玉鼎不可,说什么这王鼎是本门重宝,一失便是牵连重大,那真是愚蠢之极,可把师父的神通太也小觑了。”
丁春秋听得心情舒畅,连连点首,道:“嗯,嗯,言之成理,言之成理。”阿紫又道:“弟子又想,我星宿派武功之强,天下任何门派皆所不及,只是师父大人大量,不愿与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见识,不屑亲劳玉步,到中原来教训教训这些井底之蛙。可是中原武林之中,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,明知师父不会来向他们计较,便吹起大气来,大家互相标榜,这个说是当世高人,那个说是武学名家,但谁也不敢到我星宿派来向师父领教几招。大家明知师父的武功深不可测,可是说来说去,也只是‘深不可测’四个字,到底真的如何高明法,却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这么一来,于是姑苏慕容复的名头就大了,河南少林寺自称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了,甚至什么聋哑先生,什么大理段家,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。师父,你说好不好笑?”她声音清脆,娓娓道来,句句打入丁春秋的心坎,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,听来受用得多。丁春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是开朗,眼睛眯成一线,十分得意。阿紫又道:“弟子有个孩子家的念头,心想师父如此神通,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,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界,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因此上想了一个主意,请师父来到中原,让这些小子知道些好歹。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,那是太也平庸,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人的身价殊不相配。师父身份不同,恭请师父来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。弟子借这王鼎,原意是在促请师父的大驾。”丁春秋呵呵笑道:“如此说来,你取这王鼎,倒是一番孝心了。”阿紫道:“谁说不是呢?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,当然也有些私心在内。”丁春秋皱眉道:“那是什么私心?”
阿紫微笑道:“师父休怪,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,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,弟子行走江湖之上,博得人人敬重,岂不是光彩威风?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。”丁春秋哈哈一笑,道:“说得好,说得好。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,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。原来你盗走我这碧玉王鼎,居然还是替我扬威来啦。嘿嘿,凭你这般伶牙利齿,杀了你倒也可惜。师父身边少了一个说话解闷之人,但就此罢手不究……”阿紫忙抢著道:“虽然不免有些太便宜了弟子,但本门上下,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洪大量?自此之后,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。”丁春秋道:“你这些骗骗旁人,倒还有用,你跟我说这些话,不是当我老胡涂么?居心大大的不善。嗯,你说我若废了你的功力,挑断你的筋脉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:“店家,看座!”丁春秋斜眼一看,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,腰悬长剑,坐在桌边,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,正是日间和他对过一掌的慕容复。丁春秋虽说是在倾听阿紫的说话,但他坐在客堂之中,身旁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神到,毕竟是大大的疏神,倘若慕容复忽施暗袭,自己只怕己经吃了大亏。丁春秋心中一惊之下,脸上微一变色,但他究竟老辣异常,随即宁定。
阿紫从未见过慕容复,突然间见到这位青年公子,心中也是一动:“这人生得好俊雅,如此人品,可从来没见过。”只见慕容复举手向丁春秋举手招呼,道:“请了!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,适才邂逅相遇,分手后片刻之间,便又重聚。”丁春秋道:“那是与公子有缘了。”那店伴走到慕容复座前道:“公子爷,吃饭呢还是吃面哪?”慕容复道:“打一斤白酒,有下酒菜,便随便做几味来。”那店伴应道:“是,是!”转身入内。丁春秋适才和他对了一掌,仓卒之际,未及行使化功大法,试出他掌力浑厚,掌上变化巧妙,自己竟是没占到丝毫便宜,以他不可一世的自负而言,如何容得别人与自己平起平坐?寻思:“立时与他动手一决胜败呢,还是先处置了阿紫再说?素闻姑苏慕容氏武功上的造诣有鬼神莫测之机,武林中言之凿凿,谅来不会尽是虚言,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,星宿老仙亲临中原,在这小子手中受了挫折,那可太也晦气了。”丁春秋这人心机极深,既无十分把握在武功上取胜,登时便转暗算的念头。他转头向阿紫道:“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,挑断你的筋脉,断了你的一手一脚或是两手两足,你宁可立时死了,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,是也不是?”
阿紫心下恐惧之极,颤声道:“师父宽洪大量,不必……不必……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,放……放在心上。”慕容复笑道:“丁先生,你这样一大把年纪,怎么还能跟人家小孩子一般见识?来来来,你我干上三杯,谈文论武,岂不是好?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,那也未免太煞风景了吧?”丁春秋还未回答,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喝道:“这厮如此没上没下,我师父是武林至尊,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文论武?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和我师父谈文论武?”又有一人喝道:“你若是恭恭敬敬的向我师父星宿老仙磕头请教,星宿老仙喜欢提携后进,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一二。你却说要和星宿老仙谈文论武,哈哈,那不是笑歪了人的嘴巴么?”他笑了几声,脸上的神情却是古怪之极,过得片刻,又是“哈哈”一笑,声音十分干涩,笑了这声之后,张大了嘴巴,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,脸上可仍是显现著一副又诡秘、又滑稽的笑容。星宿众弟子知道他是中了“逍遥三笑散”之毒,无不骇然惶悚。
星宿派弟子向著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,都低下头去,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。各人心中均想:“这小子不知言语中如何惹恼了师父,师父竟以这等厉害的手段杀他?”丁春秋心中,又是恼怒,又是戒惧。原来他适才与阿紫说话之际,大袖微扬,已潜运上乘内力,将“逍遥三笑散”毒粉向慕容复挥去。那毒粉无色无臭,细微之极,这小店的客堂中又不如何明亮,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,也决计不会察觉,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,竟将这逍遥三笑散转送到了自己弟子的身上。死了一个弟子,那是毫不足惜,但慕容复谈笑之间,没见他举手投足,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,这功夫委实匪夷所思,以丁春秋见闻之博,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功夫。他心中只是想著八个字: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,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显然慕容复所用的手法,便与“接暗器,打暗器”相似,接镖发镖,接箭发箭,他是接毒粉发毒粉。但这毒粉如此细微,他如何能不使沾身,随即又发了出来?
他转念又想:“若说到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,这逍遥三笑散该当送还我才是,哼,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,不敢贸然来捋虎须。”他心中想到“捋虎须”三宇,顺手一摸胡子,触手之处,只摸到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,心下不恼反喜:“以苏星河这等见识和功力,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中送命,慕容复乳臭末干,何足道哉?”他心中念头转得甚多,却无论如何不愿在群弟子之前示弱,说道:“慕容公子,你我当真有缘,来来来,我敬你一杯酒。”说著伸指一弹,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向慕容复飞了过去。这一挥之力实是妙到巅毫,那酒杯横掠而去,竟没半滴酒水溅将出来。倘若换了平时,群弟子早巳颂声雷动,只是适才见一个同门死得古怪,都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,未能揣摩师父的用意,谁都不敢贸然开口。但这一声喝彩,总是要的,否则师父见怪,可又吃罪不起。那酒杯刚到慕容复面前,众弟子便暴雷般喝了一声:“好!”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,连这一声彩也不敢喝,待听得众同门叫过,才想起自己没喝彩,太也落后,忙跟著叫好,但那三个“好”字,总是迟了片刻,显然不够整齐。那三人一见到众同门责备的眼光,登时羞惭无地,惊惧不已。慕容复道:“丁先生是前辈,岂有前辈先向晚辈敬酒之理?这一杯酒,晚辈不敢拜领,转赐了令高徒吧!”说著呼一口气,吹得那洒杯突然转向,飞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。丁春秋见他一吹便将酒杯吹歪,知他用的是“四两拨千斤”的功夫,自己手指弹出,乃是实物相触,力道用得虽然巧妙,却也并不如何稀奇,以口中气息吹杯,与用手指弹杯相比,其间难易之别,纵然不会武功之人,也都看得出来。这酒杯一转向,丁春秋显然是输了一招。其实慕容复口中喷出来这口气,和丁春秋手指的一弹,力道之强弱,全然不可同日而语,只不过他使得凑巧,借用了丁春秋的弹力,别人看来,似乎是他以一口气将杯子吹了开去,实则杯子飞开,仍然是出于丁春秋手指上的一弹之力。那星宿弟子见杯子飞到,霎时间彷徨无计,不知是避开的好,还是伸手去接的好,思虑未定,杯子已到了眼前,他不及多想,自然而然的便伸出右手,接住了酒杯,说道:“这是师父敬你喝的酒!”正想以掌力将酒杯推出,飞向慕容复身前,突然间“啊”的一声惨呼,向后便倒,登时一动也不动了。众弟子这次都是心下雪亮,知道师父一弹酒杯,便以指甲中的剧毒敷在杯上,只要慕容复手指一触酒杯,不必酒水沾唇,便即如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。
丁春秋脸上变色,心下极是恚怒,情知自己这一次失手,再也瞒不过众弟子的眼光,人人知道是自己以毒粉暗害慕容复,却给他反弹过来,害死了星宿派的弟子。他初次与慕容复相遇之时,曾和他对过一掌,深知对方掌力著实了得,若以真实功夫而论,自己未必便能胜过了他。心念一转之际,已打定了主意:“势必要以‘化功大法’,对付这个小子。”到了这个地步,他不能再故示闲雅,双手捧了一只酒杯,绶缓站起身来,说道:“慕容公子,老夫这一杯酒,总是要敬你的。”说著走到慕容复身前。慕容复一瞥之间,只见那杯白酒中隐隐泛起一层碧光,显然含有厉害无比的毒药。他这么亲自端来,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,眼见丁春秋走到身前,只隔一张八仙桌,慕容复吸一口气,丁春秋杯酒中水陡然直升而起,成为一条碧绿的水线。丁春秋暗呼:“好厉害!”知道对方一吸之后,跟著便是一吐,这条水线便会向自己射来,虽然射中后于己并无大碍,但满身酒水淋漓,总是狼狈出丑,当即运内力,波的一声,向那水线吹了过去。
星宿派群弟子见过不少次师父与人斗法,例如与苏星河比拼内力,便是各以上乘功力推动一根火柱,力强者胜,力弱者亡,再也明显不过。此时见一根细细的碧绿水线从酒杯中升起,知道师父又在与对方此拼功力,各人心念乱转,都在想如何别出心裁,创一些新鲜花样来颂扬师父。不料丁春秋内力一吐,慕容复竟然不与之抗,那条水线向他脸上笔直的射了进去,群弟子都是“咦”的一声,没想到师父竟是胜得如此容易。这些人脑筋转得不甚灵敏,丁春秋胜得太快,令他们措手不及。弟子中出现的只不过一些“武功盖世”,“天下第一”之类的陈腔滥调,再也来不及别出机杼,说些新颖颂词,以博师父一粲。阿紫先前见到师父忽逢劲敌,心下暗喜,寻思正是脱身良机,却不料对方竟然不堪一击,也不禁大失所望。群弟子刚张大了口,要喝一声彩,却见那条水线冲到离慕容复鼻尖约摸半尺之处,蓦地里抖向左首,竟成了一道弯弯的弧线,从他脑后兜过,迅捷无伦的飞了转来,噗的一声响,直钻入一名星宿弟子的口。那人正张大了口,要喝彩叫好,这“好”字还没出声,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线,已钻入了他的肚中。这水线去得太快,他居然还是兴高采烈的大喝一声:“好!”直到喝彩之后,这才惊觉,大叫:“不好!”登时委顿在地,只见他面目手足,迅速异常的糜烂,片刻之间,连衣服也烂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堆白骨。这毒药如此厉害,慕容复也是心惊不已:“我闯荡江湖,从未见过这么霸道的毒药。”
他二人此拼,高下未见,星宿派已接连死了三名弟子,其中隐隐然已分胜败。丁春秋心中恼怒异常,将酒杯往桌上一放,一掌便向慕容复推了过来。慕容复久闻他“化功大法”的恶名,自始至终是小心谨慎的与他周旋,见他一掌劈到,身子一转,右手还了一掌。丁春秋呼呼连劈三掌,慕容复皆以小巧身法避开,不与他手掌相加。两个人越打越快,小酒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,地位狭隘,实无回旋的余地,但这两人便在桌凳之间穿来插去,竟无半点声息,拳掌固是不交,连桌凳也没半点挨到。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,却是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,各人知道师父的脾气,倘若他门下有谁在他剧斗之时远避自去,那便是犯了不忠于师门的大难,事后必加严处。是以各人明知形势危险,只要给带上一点掌风都有性命之忧,除了希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,拼命往墙上贴去之外,更无别法。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,掌法虽然精奇,但因不敢与丁春秋对掌,动手时不见缚手缚脚,落了下风。
星宿老怪久经大敌,经验何等丰富,数招一过,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,那显然是怕了自己的“化功大法”。他既然是怕这功夫,当然便要以这功夫克制于他,只是慕容复身形飘忽,出掌更是难以捉摸,定要逼他与己对掌,倒也著实不易。再拆数掌,丁春秋已想了一个主意,当下右掌纵横挥霍,著著进逼,左掌却装微有不甚灵便之象,只是故意的极力掩饰,要慕容复瞧不出来。但慕容复是武学中的大行家,对方弱点稍现,岂有瞧不出来之理?他斜身半转,陡地拍出两掌,蓄势凌厉,直指丁春秋的左胁。丁春秋低声一哼,退了一步,竟是不敢伸左掌接招。慕容复心道:“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么内伤。”当真是得理不让人,攻势之中,虽然仍是以攻他右侧为主,但实则内力的运用,却全是攻他左方。又拆了二十余招,丁春秋左手一缩,探入袖内,右掌翻掌成抓,向慕容复脸上直抓了过去。慕容复斜身转过,一拳直打他的左胁。丁春秋这些时来,一直在等他这一拳,对方果然打到,不由得心中一喜。
只听得袖风飕飕,丁春秋左袖甩起,卷向敌人右臂。慕容复心道:“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,焉能伤得了我?”这一拳竟不缩回,只是运劲于臂,硬接他袖子的一掷,却听得嗤的一声长响,慕容复右手衣袖,竟被丁春秋的袖风扯下一片,露出白白的肌肤,上臂肌上红了一条。原来丁春秋的袖风实是霸道无比,犹如铁片—般,在他手臂上狠狠刮了一下,若不是他运劲以防,这条手臂便此废了。慕容复心中一惊之下,这一拳打得狠狠,蓦地里拳头外一紧,已被丁春秋的手掌握住。这一招大出慕容复的意料之外,立时惊觉:“这老怪假装左侧受伤,原来是诱敌之计,这我可著了他的道儿!”此时若是运劲回夺,丁春秋的毒药便乘虚而入,顺著他内力回吞,立时送入他的体内,那时是凶险无比。霎时之间,慕容复心中涌起一线悔意:“我忒也妄自尊大,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,事先没策划万全,仅孤身犯险,向他挑战。”一不做二不休,此时更无退缩余地,全身内力,径从这拳头中送了过去。丁春秋手掌极大,一抓之下,已将慕容复的拳头尽数敷拢入掌中,但对方反应奇快,只觉全身一震,百脉贲张,左臂隐隐发麻,竟有抓不住他拳头之势。丁春秋运这“化功大法”,须得与对方身体相触,倘若一下子便给对方内力震开,这“功”便无从“化”起,他心中一凛,立时运劲,首先须得将他拳头抓住,但便在此时,慕容复内力大张,竟将他手掌震脱。
须知丁春秋先前以“化功大法”对付玄难,说到内力强弱,玄难原也不在慕容复之下,只是玄难与他双掌相对,掌力越强,推荡之下,越是不会双掌相离。这时他以手掌抓慕容复的拳头,变成单方的相压,慕容复一震之下,丁春秋居然抓捏不住。但两人拳掌相离,却也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之事,丁眷秋手掌一被震开,立时又抓了下去,再次将对方拳头抓住。慕容复“哼”了一声,再运内劲,可是内劲一迸出,竟如石沉大海,无形无踪,不知到了何处。慕容复暗叫一声:“啊哟!”他来与丁春秋为敌之时,事先曾详加盘算,如何不使对方的“化功大法”使到自己身上,但事到临头,毕竟是难以躲过。其时当真是进退两难,倘若继续运内劲与抗,那么不论多强的内力,都会给他化散于无形,片刻之际,便会功力全失,成为废人,但若抱元守一,劲力内缩,丁春秋使毒的本领何等高强,种种匪夷所思的厉害毒药,便会顺著他真气内缩的途径,侵入他脉络脏腑,终至无可抵御。
正当慕容复进退维谷、彷徨无计之际,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叫道:“师父巧设机关,臭小子已陷绝境。”慕容复左掌一翻,向后退了两步,闻声辨形,手掌伸处,已将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。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,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,叫做“斗转星移”。外人不知底细,见到慕容氐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神乎其技,显是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,姑苏慕容无一不会、无一不精,凡是致人死命之时,总是以对方的成名绝技加诸其身。其实天下武林之中,绝技千千万万,任他如何聪明渊博,决难将每一种绝技都学会了,何况既是绝技,自是非朝夕之功。但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“斗转星移”之术,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来,都能将之转移力道,反击到他的自身。这么一来,善于“锁喉枪”的,一枪刺出去取慕容氏咽喉,给他“斗转星移”的一转,这一枪便剌入了自己咽喉,而所用劲力法门,全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。善用“断臂刀”的,一刀砍将出去,结果便砍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,兵器便是这件兵器,招数便是这一招数。只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复施这“斗转星移”之术,那就谁也猜想不到这些人所以丧命,其实都是出于“自杀”。出手的人武功越高,死法越是巧妙,只是慕容氏若非单打独斗,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敌死命,这“斗转星移”的功夫便决不使用,是以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,真正的功夫所在,却是谁也不知。
以对手的兵刃腾挪转换方向,招呼到对手自己身上,其中道理,全在“反弹”两字。譬如有人一举打在铁墙之上,出手越重,自己拳头上所受的力道越大,轻重强弱,不差分毫,便和自己打自己一模一样。只不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容易,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,那就大大的艰难。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然修练多年,究竟限于年岁,未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,遇到丁春秋这第一流的高手,他自知无法以“斗转星移”之术,反拨回去伤害对方,以是连使三次“斗转星移”,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,却都是星宿派弟子。他转是转了,移也是移了,但却是转移到了第三者身上。丁春秋暗施“逍遥三笑散”、弹杯送毒、逼射毒洒,每一次都给慕容复轻轻易易的找了替死鬼。待得丁春秋使到“化功大法”,慕容复本来已然无法将之移转,恰好那是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好,张口一呼,显示了自己身形的所在。慕容复情急之下,已不能多加思索,一将那星宿弟子抓在手中,立时旁拨侧挑,推气换劲,将这星宿弟子换了自身。他冒险一逞,不料这法门居然生效,星宿老怪本意在“化”慕容复之“功”,但一“化”之际,化去的却是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。慕容复死里逃生,既见一试成功,当即抓住良机,决不容丁春秋再转别的念头,把那星宿弟子一推,将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的身上。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,当即也随著丁春秋“化功大法”到处,迅速消解。丁春秋抓著慕容复拳头,眼见他又以惜力打力之法,反伤自己弟子,心下自是恼怒之极,但想:“我若为了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,放脱他的拳头,这一放之后,再要抓到他是千难万难了。这小子定然是见好就收,脱身逃走,那么这一仗我伤了五名弟子,只抓下他半只袖子,星宿派算得是大败亏输,星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威中原?”他心念已决,更是不放开他的拳头。慕容复退后几步,又将一名星宿弟子的身子贴上了,让丁春秋化消他的功力。顷刻之间,三名弟子瘫痪在地,犹如被一个吸血鬼吸干了体内精血一般,三个人黏在一起,再也脱不了身。其余各人大骇,眼见慕容复又退了过来,无不失声惊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