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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峰初时见到阿紫又在胡作非为,叫人挖出钟灵的眼珠子来,心中十分气恼,但随即见到她茫然无光的眼神,立时便想起阿朱临死之时嘱咐自己的话来,这几句话时时在他脑海出现,真可说无时或忘。在那天大雷雨晚上,青石小桥之畔,阿朱受他致命的一击之后,在他怀中说道:“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子。咱们自幼儿不得在一起。求你照看于她。我担心她入了歧途。”自己曾说:“别说一件,百件千件也答允你。”可是,阿紫终于是入了歧途,又失了一双眼睛,不管她如何不好,自己总之是保护不周。萧峰想到这里,胸口酸痛,眼光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。
阿紫虽然见不到他的眼色,但和她相处日久,深知萧峰的性情,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,那真是百发百中,再为难的事情也能答允。她恨极钟灵骂自己为“小瞎子”,心中暗道:“我非要你也尝尝做‘小瞎子’的味道不可。”当下幽幽叹了口气,向萧峰道:“姊夫,我眼睛瞎了,什么也瞧不见,还不如死了倒好。”萧峰道:“你还是跟著你爹爹回大理去吧,你大理王府中说不尽的繁华富贵,一呼百喏。你眼睛虽然盲了,但有许多婢仆服侍,就不会极不方便。”阿紫道:“我妈妈又不是真正王妃,我到了大理,王府中勾心斗角的事儿层出不穷,我眼睛瞎了,非给人谋害不可。”萧峰一想此言倒也有理,便道:“那么你随我回南京去,我派人服侍你,安安静静的过活,胜于在江湖上冒风波之险。”
阿紫道:“再到你王府去?唉哟,我以前眼睛不瞎,也气闷得要生病,怎么能再去呢?你又不肯像这位王帮主、王掌门那样,从来不违拗我的话。我宁可在江湖上颠沛流离,日子总过得开心些。”萧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,心想:“这种事自己实是无法置喙。看来阿紫似乎是喜欢上了这个丐帮的帮主。”突然之间,他对游坦之又多了一层憎恶之意,转开了头,说道:“这位王兄,到底是什么来历,你可问过他么?”阿紫道:“我自然问过的。不过一个人说起自己的来历,未必一定靠得住。姊夫,从前你做丐帮帮主之时,难道肯对旁人说你是契丹人么?”
萧峰听她每一句话都是言中含刺,大是不悦,哼了一声并不再说,心中一时却拿不定主意,不知是否应该任由他跟随王星天而去。阿紫却道:“姊夫,你不理我了么?”萧峰皱眉道:“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?”阿紫道:“这件容易得紧。我要你替我挖了这小姑娘的眼珠子出来,装在我的眼中。”她顿了一顿,又道:“王帮主已答允我办这件事,若是你不来打岔,他早办妥啦。嗯,你来给我办也好,姊夫,我很想知道,到底是你对我好些,还是王帮主对我好。从前,你打断了我的肋骨之后,你抱了我去关东疗伤,那时候你也对我百依百顺,我说什么你就干什么。咱俩住在一个帐篷之中,你不论日夜,都怀抱著我不离身子。姊夫,怎么你将这些事都忘记了。”
游坦之听到她这么说,目光中登时射出凶狠怨毒的神色,望著萧峰,似乎在说:“阿紫姑娘是我的,你别想来碰他一碰。”萧峰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气,坦然道:“那时你身受重伤,我为了以真气替你续命,徐图用药医治,不得不顺著你些儿。这钟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,怎能挖她眼珠来助你复明?何况世上根本没有这种医术,你这个念头当真是异想天开!”虚竹忽然插口道:“我瞧段姑娘的双眼,只不过是外面一层给炙坏了,若是有一对活人的眼珠给换上,未始没有复明之望。”要知道逍遥派一派中的高手医术通神,阎王敌薛神医便是虚竹的师侄。虚竹医道虽然所知无多,但跟随天山童姥数月,什么续脚换手种种法门,却也听她说过。
阿紫“啊”的一声欢呼起来,说道:“虚竹先生,你这句话可不是骗我吧?”虚竹道:“出家人不打诳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想起自己不是“出家人”,脸上微微一红,道:“我自然不是骗你,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阿紫道:“不过什么?好虚竹先生,你和我姊夫义结金兰,咱二人本便是一家人。你刚才总也听到我姊夫的话,他可最疼我啦。姊夫,姊夫,无论如何,你得请你义弟治好我眼睛。”虚竹道:“我曾听师伯言道,倘若眼睛没有全坏,换上一对活人的眼珠子便能复明。可是这换眼的法子我却不知道。”
阿紫道:“那你师伯他老人家一定会这法子,请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。”虚竹叹了一口气,道:“我师伯已不幸逝世。”阿紫顿足叫道:“原来你是编些话来故意消遣我。”虚竹连连摇头,道:“不是,不是!我飘渺峰灵鹫宫中所藏医书药典甚多,相信这换眼之法也必藏在宫里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阿紫又是喜欢,又是担心,道:“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家,怎么说话老是吞吞吐吐,唉!又有什么‘可是’不‘可是’了?”
虚竹道:“可是大家好端端地有一对眼珠子,却又有谁肯换了给你?”阿紫嘻嘻一笑,道:“我还道有什么为难的事儿,要活人的眼珠子,那还不容易?你把这姓钟的小姑娘眼睛挖出来便是。”钟灵大声叫道:“不成,不成!你们不能挖我眼睛。”虚竹说道:“是啊!将心比心,你不愿瞎了双眼,这位钟姑娘自然也不愿失了眼睛。孔夫子道: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’,便是这个道理。何况钟姑娘是咱三弟的好朋友……”他说到“好朋友”三字,心口突然一震:“啊哟,不好!当日在灵鹫宫里,我和三弟大家酒后吐露真言,原来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‘梦姑’。此刻看来,三弟对这位钟姑娘实在极好。适才听他对阿紫言道,宁可剜了他的眼珠,却不愿她伤害钟姑娘。想一个人的五官四肢,以眼睛最是重要,三弟居然肯为钟姑娘舍去双目,则对他情意之深,可想而知。难道这个钟姑娘,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梦姑么?”
他想到这里,不禁又惊又喜,身子微微发抖,转头偷偷向钟灵瞧去。但见她虽然颊上脸上沾满了煤灰草层,但不掩其秀美之色。虚竹和“梦姑”相聚的时刻虽不为少,只是处身于暗不见天日的冰窖之中,那“梦姑”的相貌到底如何,自己实是半点也不知道,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庞,那才依稀可有些端倪,但在这光天化日,众目睽睽之下,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钟灵的脸?
一时之间,竟然是彷徨无主,细听钟灵的声音,和“梦姑”颇不相同,但想一个人的话声在冰窖和屋子外听来,差别殊大,何况“梦姑”跟他说的都是柔声细语,绵绵情话,钟灵却是惊恐之下的尖声呼叫,情景既然不同,语音有异也不足为奇。虚竹凝视钟灵,心中似乎伸出一声手掌来,轻轻在她脸上抚摸,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姑。他心中柔情一生,脍上自然而然现出温柔款款的神色。钟灵看得大是奇怪,但想这光头人(虚竹僧服己换,头发却还来不及长起)很是和蔼可亲,看来不会挖自己的眼珠,于是稍觉宽心。
阿紫道:“虚竹先生,我是你三弟的亲妹子,这钟姑娘只不过是我朋友的妹子和朋友,这中间的分别可就大了。”段誉服了灵鹫宫的“九转熊蛇丸”后,片刻间伤口便已无血流出,神智也渐浙清醒,什么换眼珠之事,并未听得明白,阿紫最后这几句话,却是十分清晰的传入了耳中。他忍不住哼了一声,说道:“原来你早已知我和你有血缘之亲,那为什么又叫人来伤我性命?”
阿紫笑道:“小哥哥,你躲在柴房中时,我没知道是你,后来听到你的说话的声音,这才辨了出来。我眼睛瞧不见东西,若不听你说话,怎知是我的亲哥哥啊?”段誉一想,倒也不错,道:“二哥既知治眼之法,他总会设法给你医治,钟姑娘的眼珠,却万万碰她不得。”阿紫道:“刚才在那边山上,我听得你拼命向那个王姑娘讨好,怎么一转眼间,又瞧上这个钟姑娘了?”段誉给她说得满脸通红,道:“你胡说八道!”阿紫道:“这钟姑娘倘若是我嫂子,自然动不得她的眼珠子,但若不是我嫂子,为什么动地不得?小哥哥,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?”
虚竹斜眼向段誉看去,心下怦怦乱跳,他不知钟灵是不是“梦姑”,假如不是,那也罢了,但如她果真便是自己的梦中情人,却给段誉娶了为妻,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。他等待钟灵回答,这一瞬之间,过得比好几个时辰还长。钟灵也在等待段誉回答,寻思:“原来瞎姑娘是你妹子,连她也在说你向王姑娘讨好,那么你心中欢喜王姑娘,决不是假的了。那为什么刚才你又说我是岳老三的‘师娘’?为什么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来换我的眼珠子?”只听得段誉说道:“总而言之,不许你生伤害钟姑娘之心。你小小年纪,老是不做好事,咱们大理的凌千里,便是给你活活气死的。你再起歹心,我二哥便不肯给你治眼了。”阿紫扁了扁嘴,道:“倒会摆兄长架子,教训起人来啦!”
萧峰见段誉精神虽仍十分萎顿,但说话连贯,中气渐旺,知道灵鹫宫的“九转熊蛇丸”已生奇验,他性命已然无碍,便道:“三弟,咱们同到屋里歇一歇,商量行止。”段誉道:“甚好!”腰一挺,便站了起来。钟灵叫道:“唉哟,你不可乱动,别让伤口又破了。”语音中充满关切之情。萧峰喜道:“二弟,你的治伤的灵药真是神奇无比。”虚竹“嗯”了几声,心中却是在想著钟灵这几句情深款款的关怀言语,既不知她是不是“梦站”,也就不如道含酸吃醋,只是恍恍惚惚,茫然若失。
众人走进去,段誉上炕睡卧,萧峰等便坐在炕前。梅兰菊竹四婢分别烹茶做饭,依次奉给萧峰、段誉、钟灵、虚竹,对游坦之和阿紫却不理不睬。阿紫心下恼怒,依她往日生性,若不是对灵鹫宫四姝下暗害,也已拂袖而去,但她想到若要双目复明,唯有求恳虚竹,只得强抑怒火。萧峰是个豪迈汉子,哪去理会阿紫是否在发脾气?他顺手拉开炕边桌子的一只抽屉,看到其中的物事时,不禁怔了一怔。游坦之和虚竹见他神色有异,都向抽屉中注目瞧去,只见里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,有木雕的老虎、泥塑的小狗、草编的虫笼、关蟀蟋的竹筒,还有几把生了锈的小刀。这些玩物皆是农家常见之物,毫不出奇。萧峰却拿起那只木虎来,呆呆瞧著出神。阿紫不知他在干什么,她素来要人奉承,要人听她的话,但在萧峰和虚竹之前游坦之心有所忌,竟是一句话也不说。阿紫越来越生气,右臂弯曲,手肘啪的一下,正正好撞到一架纱棉花的纺车。她从腰间擦出剑来,唰的一声,便将那纱车劈为两截。
萧峰陡然变色,喝道:“你……你干什么?”阿紫道:“这纺车撞痛了我,劈烂了它,又碍你什么事了?”萧峰怒道:“你给我出去,这屋里的东西你怎敢随便损毁?”阿紫道:“出去便出去!”快步奔出。不料在她狂怒之下,走得快了,砰的一声,额头碰在门框之上。她一声不出,摸清去路,仍是急急走出。萧峰心中一软,抢上去挽住她右臂,柔声道:“阿紫,你碰痛了么?”阿紫回身过来,扑在他的怀里,放声哭了出来。
萧峰轻拍阿紫的背脊,低声道:“阿紫,是我不好,不该对你如此粗暴。”阿紫哭道:“你变啦,你变啦!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我了。”萧峰道:“坐下歇一会儿,喝口茶,好不好?”端起自己茶碗,送到阿紫口边,左手自然而然的伸过去搂著阿紫的背脊,要知当年阿紫被他打断肋骨之后,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,别说送茶喂饭,连更衣、梳头等等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。萧峰一来想念阿朱嘱托之意,二来因自己出手太重,甚感歉疚,虽是尽心服侍,始终只当她是小妹子看待,绝无半分男女之情。当时阿紫肋骨断后,自己无法坐直,萧峰喂药之时,定须另一手搂住她的身子,积久成习,此刻喂她喝茶,自也如此。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几口茶,心情也舒畅了,嫣然一笑,道:“姊夫,你还赶我不赶?”萧峰放开她身子,转头将茶碗放到桌上,阴沉沉的暮色之中,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光,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,萧峰微微一怔,只见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,紧咬牙齿。鼻孔一张一歙,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。萧峰心想:“这个人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,实是处处透著古怪。”只听阿紫又道:“姊夫,我劈烂一架破纺车,你又何必生那么大的气?”萧峰长叹一声,道:“这是我义父义母的家里,你劈烂的是我义母的纱车。”
众人吃了一惊。段誉道:“大哥,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么?”萧峰点点头道:“是!”他将那只小小的木虎放在粗大的手掌之中,这时天色己黑,竹剑点了一盏油灯,灯火昏黄,将他一个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墙之上。他手掌轻轻一握,将那只木雕小虎捏成了粉末,但他慢慢张开手来,脸上露出爱怜之色,目光甚是柔和,说道:“这是我义父给我刻的小老虎,那一年我是五岁,义父……那时候我叫他爹爹……就在这盏油灯旁边,给我刻这只老虎,妈妈在纺纱。我坐在爹爹脚边,眼看这只老虎的耳朵出来了,鼻子出来了,心里真是高兴……”段誉、虚竹等都知道他的不幸遭遇,知道他由乔三槐夫妇抚养长大,但他生父萧远山却将乔三槐夫妇杀了。此刻他忆起儿时义父义母待他的恩义,自是不胜伤感。原来那无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,鸠摩智突施毒手,伤了段誉。无名老僧袍袖一拂,将鸠摩智推出数丈之外。鸠摩智不敢停留,转身飞奔下山。萧峰见段誉身受重伤,忙加施救。少林僧玄生当即赠以治伤灵药。鸠摩智这一招“火焰刀”势道凌厉无比,若不是段誉内力深厚,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,则当场便即死于非命。当下萧峰替他裹伤止血,运气续力,这边萧远山和慕容博却已拜了无名僧为师,正式皈依佛门。萧峰眼见旷野之中,山风猛烈,段誉的伤口多见山风,定然难愈,转念一想,便将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来。他将段誉放在炕上,立即重行下山,既要再和父亲相见,又须安顿跟随自己南来的一十八名契丹武士,万没料到他义父母死后遗下来的空屋,这几天中竟然有人居住,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誉的旧识。
他再上少林寺时,寺中纷扰已止,群雄得悉萧远山、慕容博这将结了数十午深怨大仇的死敌,已在少林寺无名老僧佛法点化之下,不但解仇释怨,而且成了师兄弟。萧远山既然在少林寺出家,他所学到的少林派武功不致传至辽国,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。萧峰和王星天都是影踪不见,十八名契丹武士又在灵鹫宫庇护之下,无法加害。中原各路英雄见大事已了,当即纷纷告辞下山。萧峰不愿和众人相见,再起争端,当下藏身在寺旁的一个山洞之中,直到天黑,才到山门求见,要和父亲单独相会,叙一叙数十年来父子分离之情。
不料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之后,回身出来说道:“萧居士,令尊已在本寺出家为僧,法名慧和。他要我转告居士,他尘缘已了,心中平安喜乐,愿居士勿以为念。居士在大辽为官,只盼宋辽永息干戈,辽王若有侵宋之意,请居士发慈悲心肠,眷顾两国千万生灵。”萧峰合什道:“是!”心中一阵悲伤,寻思:“父亲年事已高,今日不愿和我相见,此后只怕更无重会之期了。”又想:“我为大辽南院大王,身负南疆重寄,大宋若要侵辽,我自是调兵遣将,阻其北上,但皇上如欲发兵征宋,我自亦当极力谏阻。”
正寻思间,只听得脚步声响,寺中出来七八名老僧,却是神光上人、哲罗星等一干外来高僧。玄寂、玄生等行礼相送,那波罗星站在玄寂身后,一般的合什送客。哲罗星道:“师弟,我西去天笠,今日一别,从此相隔万里,不知何日再得重会。你当真是决意不愿回去故乡,要终老于中土么?”波罗星笑道:“师兄怎地仍是参悟不透?天竺即中土,中土即天竺,此便是达摩祖师东来意。”哲罗星心中一凛,说道:“师弟一言点醒。你不是我师弟,是我师父。”波罗星笑谊:“入门分先后,悟道有迟早,迟也好,早也好,能参悟便好……”两人相对一笑,同时为师兄弟数十年,此刻才真正的莫逆于心。萧峰避在一旁,待神光、道清、哲罗星等相偕下山,他才慢慢跟在后面。只走得几步,寺中又出来一人,却是虚竹。他见到萧峰甚喜,抢步走近,说道:“大哥,我正在到处找你,听说三弟受了重伤,不知伤势如何?”萧峰道:“我救了下山,安顿在一家种田人家里。”虚竹道:“咱们这便同去瞧瞧可好?”萧峰道:“甚好,甚好!”两人并肩而行,走出十余丈后,梅兰竹菊四姝从树林中走了出来,跟在虚竹后面。虚竹说起灵鹫宫诸女和七十二岛、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,契丹一十八名武士与众人相偕,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轻易相犯。萧峰当即称谢,心想:“我这位义弟来得甚奇,乃是三弟代我结拜而成金兰之交,不料患难之中,得他大助。”
虚竹又说起已将丁春秋交给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,每年端午和重阳两节,少林寺僧给他服食灵鹫宫的药丸,以解他生死符发作时的苦楚,他生死悬于人手,料不敢为非作歹。萧峰拊掌大笑,道:“二弟,你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。这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,将来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气,亦未可知。”虚竹愀然不乐,道:“我想在少林寺中出家,师祖、师父们却赶我出来。这丁春秋伤天害理作恶多端,却能在少林寺清修,实在是太不公道了。”萧峰微微一笑,道:“二弟,你羡慕丁老怪,这丁老怪可更加千倍万倍的羡慕你了。你身为灵鹫宫主人,统率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,威震天下,有何不美?”虚竹摇头道:“灵鹫宫中都是女人,我一个小和尚,处身其间,实在大大的不便。”萧峰哈哈大笑,道:“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?”
虚竹想起被逐出佛门之事,更是郁郁,眼睛红红的,便要滴下泪来。萧峰安慰他说道:“二弟,世上不如意事,在所多有。当年我被逐出丐帮,举世英雄豪杰,人人欲杀我而后快,我心中自是十分难过,但过一些时日,慢慢也就好了。”虚竹忽道:“总有一日,我要将灵鹫宫改作了灵鹫寺,教那些婆婆、婶子、姑娘们都做尼姑。”萧峰又是大笑,道:“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,那确是天下奇闻。”两人谈谈说说,信步而行,来到乔三槐屋后时,刚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钟灵的眼珠,幸得及时阻止。这时阿紫听说此处乃他旧居之地,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劈烂一架纺车,他却要发这么大的脾气,但她性子刚硬,偏不肯赔个不是。
段誉问道:“大哥、二哥,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?”萧峰道:“未曾见到。”虚竹说道:“混乱中群雄一哄而散,小兄没去拜候老伯,甚是失礼。”段誉道:“二哥,不必客气。只是段延庆乃我家人对头,怕他去跟我爹爹为难。”萧峰道:“此事倒是不可不虑,我便去找寻老伯,打个接应。”阿紫道:“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,怎么不叫一声‘岳父大人’?”萧峰一声长叹,道:“此是我毕生恨事,更有什么话好说?”说著站起身来,走出屋去。正在这时,梅剑端著一碗米汤,走进房来给段誉喝,听到了各人的言语,说道:“萧大侠,不用劳你驾去找寻,婢子这便传下主人号令,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,一见段延庆有行凶之意,立即放烟花为号,咱们前往赴援,你瞧如何?”萧峰喜道:“甚好!灵鹫宫属下千余之众,分头照看,自比咱门几个人找寻好得多了。”当下梅剑自去发施号令,原来灵鹫宫属下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甚是迅捷,虚竹一在乔三槐的屋小安身,玄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,在符敏仪率领之下,赶到附近,暗加保护。段誉放下了心,却不禁想念起王玉燕来,寻思:“她心中恨我已极,只怕此后会面,再也不会理睬于我。”言念及此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钟灵甚是关怀,问道:“你伤口痛么?”段誉道:“也不大痛。”阿紫道:“钟姑娘,你心中喜欢我小哥哥,却不知道他的心事,我瞧你这番相思,将来渺茫得紧。”钟灵道:“我又不眼你说话,谁要你插嘴?”阿紫笑道:“我不插嘴,那不相干,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、温柔十倍、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进来,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放在心上了。我哥哥为什么叹气,你不知道么?叹气,便是心有不足。你陪著我哥哥,心中很满足了,所以不会叹气,我哥哥却长吁短叹,当然是为了另外的姑娘。”
阿紫无法挖到钟灵的眼珠,这时便以言语相刺,总是要她大感伤痛,这才快意。钟灵本来十分恼怒,但听她这几句话说得颇为有理,恼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。只不过她年纪幼小,向来天真活泼,虽对段誉钟情,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,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相聚,心中说不出的安慰快乐,段誉心中念著别人,不大理睬自己,自是颇为难过,除此之外,却也不觉得如何了。
段誉忙道:“钟姑娘,你别听阿紫瞎说。”阿紫眼睛瞎了之后,最恨人家提起这个“瞎”字,段誉若是说她“胡说”、“乱说”,她只不过一笑,偏偏他漫不经意的用了“瞎说”二字。阿紫登时大怒,道:“哥哥,你到底喜欢王姑娘多些,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?王姑娘跟我约好了,明日相会。你亲口说的话,我要当面去跟她说。”段誉一听,当即从炕上坐起身来,道:“你明天约了王姑娘见面,在什么地方?什么时候?有什么事情商量?”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,不用他说什么话,钟灵自也知道那个王姑娘在他心目之中,比之自己不知道会要紧多少倍。钟灵性子爽朗,先前心中一阵难过,到这时已淡了许多,倘若王玉燕和她易地而处,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,脸上纵是泰然自若,内心早已柔肠百转,凄然欲绝了。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,阿紫则是设法去将王玉燕害死。只有钟灵却道:“别起身,小心伤口破裂,又会流血。”
虚竹在侧冷眼旁观三人情状,寻思:“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情深,多半不是我的梦姑。否则她听到我的话声,岂有脸上毫无异状之理?”但转念一想,心中又道:“啊哟不对!童姥、李秋水师叔,以及余婆、石嫂、符姑娘等等这一帮女子,个个心眼儿甚多,和咱们男子大不相同,说不定钟姑娘便是梦姑,早认了我出来,却是丝毫不动声色,将我蒙在鼓里。”
段誉却仍在催问阿紫,她明日与王玉燕约定在何处相见。阿紫见他如此情急,心中盘算如何戏弄他一番,说不定还可拣些便宜,当下只是顺口敷衍。其时兰剑进来回报,说道玄天部已将号令传出,请段誉放心便是。段誉道:“多谢姊姊费心,在下感激不盎。”兰剑见他以大理国王子之尊,言语态度绝无半分架子,心中对他颇有好感,听他又向阿紫询问明日之约,忍不住插口道:“段公子,你妹子眼你在开玩笑呢,你却也当真。”段誉道:“姊姊怎知舍妹跟我开玩笑?”兰剑笑道:“我若是说了出来,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,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。”段誉忙向虚竹道:“二哥,你要她说吧!”虚竹点了点头,向兰剑道:“我这位结义兄弟和我不分彼此,你们什么事都不必隐瞒。”兰剑笑道:“主人也亲眼瞧见的,自己却不说。慕容公子他们一行人说要到西夏去瞧公主招亲,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,这会儿只怕早在数百里之外了。怎么又能跟段姑娘订下明日之约?”阿紫啐道:“臭丫头!明知我要怪你多口,你偏偏又说了出来。你们四姊妹们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,主人家在这里说话,你们总是爱来插嘴。”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:“段姑娘,你为什么骂我姊姊,灵鹫宫中神农阁钥匙是我管的,你知不知道?主人要我给找治眼的法门,我非到神农阁去寻书不可。”说话的正是菊剑。阿紫心中一凛:“这臭丫头说的只怕果是实情,在虚竹这死和尚给我治好眼睛之前,我是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,否则她们捣起蛋来,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,我的眼睛可糟糕了。哼,哼!我眼睛一治好,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手段。”
段誉向兰剑道:“多谢姊姊告知。”转头向萧峰道:“大哥,慕容公子他们都去西夏了?”萧峰点头道:“不错,我依稀听得慕容复和他父亲告别之时,说起要往西夏一行。”段誉沉吟道:“到西夏去?却又为了什么?”
虚竹道:“三弟,这一节我却知道。我听得公冶干先生向丐帮诸长老说道: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个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弟子,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,说道该国公主年已及笄,定八月中秋招婿,邀请普天下英雄豪杰,同去显演文才武功,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,招为驸马。”竹剑正站在门口,忍不住抿嘴说道:“主人,你何不到西夏去试试?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你争夺,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说是易如反掌。”这梅兰竹菊四姝天性娇憨,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小辈一般,虽有主仆之名,实则便似祖孙。只是童姥性子严峻,稍不如意,重罚立至,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,虚竹却随和之极,平时和她们相处,非但没端主人尊严,对她们简直还恭而敬之。是以四姊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,竟然没有顾忌。虚竹听她这么说,连连摇手,道:“不去,不去!我一个出家……”顺口又要把“出家人”三字说出口来,总算最后一个“人”字咽回腹中,房里的兰剑、竹剑,房外的梅剑、菊剑却已同时笑了也来。虚竹脸上一红,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,只见她怔怔的望著段誉,对自己的说话似乎不放在心中。他心下蓦地一动:“到西夏去,我……我和梦姑,乃是在西夏国灵州王宫的冰窟之中相会,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灵州,三弟既然不肯告知我她住在何处,我何不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?”
他心中这么想,段誉却也说道:“二哥,你灵鹫宫和西夏国相近,反正要回去,何不便往西夏国走一遭?竹剑姊姊要你去做驸马爷,虽是说笑,但想到了八月中秋之日,四海豪杰毕集灵州,定是十分热闹,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,咱们同到西夏玩玩,又到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,实是赏心乐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