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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峰这一指点去,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“京门穴”上。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,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,立时令人麻痒难当。那少女禁受不起,从床上一跃而起,咯咯娇笑,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。那少女死而复活,室中诸人无不大为惊奇。那美妇人破涕为笑,叫道:“我苦命的孩儿!”张开双臂正要向她抱去,不料萧峰反手一掌,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。他跟著一伸手,抓住了她手腕,冷笑道:“小小年纪,如此歹毒!”那美妇叫道:“你怎么打我孩儿?”若不是瞧在萧峰“救活”这少女份上,登时便要动手。萧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,将她手掌翻了过来,说道:“请看。”众人向那少女的手掌瞧去时,只见她手指缝中挟著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,一望而知针上有剧毒。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,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的身体,幸好萧峰眼明手快,才不上当。这少女给萧峰一掌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,萧峰当然未使全力,否则便要打得她肩骨碎裂,也是轻而易举。她给萧峰扣住手腕,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,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,她突然小嘴一扁,放声大哭起来,边哭边说:“你欺侮我,你欺侮我。”那中年人道:“好,好!别哭啦!人家轻轻打你一下,有什么要紧,你动不动,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,原该教训教训。”那少女哭道:“我这碧磷针,又不是最厉害的。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。”萧峰冷冷的道:“你怎么不用无形粉、腐骨散、极乐刺、穿心钉?”那少女止住了哭声,奇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萧峰道:“我知道你师父星宿海老魔,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。”此言一出,众人都是大吃一惊,“星宿海老魔”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,此人不分是非、无恶不作,偏生武功极高,谁也奈何他不得,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,是以没酿成什么大祸事。那中年人道:“阿紫,你怎地拜了星宿老人为师?”那少女瞪著圆圆的大眼,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名字?”那中年人叹了口气,道:“咱们适才的话,难道你没有听见吗?”那少女摇摇头,微笑道:“我一装死,心停气绝,耳目闭塞,什么也瞧不见、听不见了。”萧峰放开了她手腕,道:“星宿老人的‘龟缩功’。”少女阿紫又瞪著他道:“你好像什么都知道。”
那美妇拉著阿紫,细细打量她,眉花眼笑,说不出的喜欢。萧峰知道她二人乃是母女,阿紫却并不知道。那中年人道:“你为什么装死?吓得我们大吃一惊。”阿紫很是得意,道:“谁叫你将我摔入湖中?你这家伙不是好人。”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,脸有尴尬之色,苦笑道:“顽皮,顽皮。”萧峰知他父女初会,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,扯了扯阿朱的衣袖,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,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,全身不住发抖,问道:“阿朱,你不舒服么?”伸手搭了搭她的脉搏,但觉她心跳加速,显是大为激幼。阿朱摇摇头,道:“没什么。”两人在竹林中欣赏了一会方竹,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,有三个人急步向这边奔来,其中一人,轻功尤其好得出奇,萧峰心中一动:“莫非是大恶人到了?”当下走出竹林,远远只见三个人沿著湖畔小径奔来,其中二人背上负得有人,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加飞,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。只是他奔出一程,便立定脚步,等一等后面来的同伴。三个人行到近处,萧峰见那两个被负之人,正是途中所遇到的使斧疯子,和那个用锄头的乡下人。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:“主公,主公,大恶人赶来了,咱们速速走吧!”他叫得两声,那中年人一手携著美妇,一手拉著阿紫,从竹林中走了出来,三人脸上都有泪痕。
那中年人放开手中拉著的两个女子,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,按了按二人的脉搏,察知并无性命之虞,登时脸有喜色,道:“二位辛苦,萧董弟兄两人均无大碍,我就放心了。”三人躬身行礼,神态极是恭谨。萧峰暗暗纳罕:“瞧这些人的武功气度,都是非凡的人物,若不是独霸一方为尊,便是一门一派的首领,但见了这中年汉子,却如此恭敬,实是令人难解。”那身材矮小的汉子说道:“启禀主公,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,将那大恶人阻得一阻。只怕他迅即瞧破了机关,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。”那中年人道:“我家不幸,出了这等恶逆,既然在此邂逅相遇,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。”
一个浓眉大眼汉子说道:“御敌除恶之事,臣子们分所当为,主公务当以社稷为重,早回大理,以免皇上悬念。”萧峰听到这里,心中一凛:“又是臣子、又是主公的,什么‘早回大理’,难道这些人是大理段家的么?”他心中怦怦乱跳,寻思:“莫非天网恢恢,段正淳这贼子正好落在我的手里?”他正自起疑,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吟,浩浩传来,跟著有个金属相击磨擦般的声音说道:“姓段的龟儿子,你逃不了啦,乖乖的束手待缚,老子一发善心,说不定会饶你的性命。”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:“饶不饶他的性命,却也还轮不到你岳老三作主,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?”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:“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,总比不知好歹的便宜。”这个人勉力远迸话声,但显是中气不足,例似是大病初愈,有伤未痊一般。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“姓段的”,疑心更盛,突然之间,觉得一只小手伸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,萧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,只见她脸色苍白,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,都是冷汗,低声问道:“阿朱,你身子怎样?”阿朱道:“大哥,我很害怕。”萧峰微微一笑,道:“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?”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,轻轻在她耳边说道:“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。”阿朱既不说是,也不说否,嘴唇微微抖动。
新来三人中那中等身材之人说道:“主公,今日之事,不能逞一时刚勇,主公若有些微闪失,咱们有何面目去见皇上,只有一齐自刎。”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,年轻时相貌俊雅,风流自赏,不免到处留情。古时富贵人家三妻四妾原是常事,段正淳以皇子之尊,多蓄内宠原亦寻常,只是他段家源出中原武林,虽是大理称皇,一切起居饮食,始终遵从祖训,不敢忘本过份豪奢,兼之段正淳的元配夫人舒白凤,文武双全,出身大理当地的贵族世家,偏偏是妒念极盛,不许段正淳去娶二房,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,竟致出家做了道姑,法名瑶瑞仙子。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、钟万仇之妻阿宝、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,当年各有一段情史。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再来中原,乘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。这些日子中双宿双飞,快活有如神仙,不想两人所生的幼女竟会突然寻上门来,骨肉团圆,正自惊喜交集,却又有对头找到。
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,护驾而来的三公四隐便散在四周护卫,殊不知对头甚是厉害,采薪客萧笃诚、点苍山农董思归先后受伤。笔砚生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,在青石桥阻拦不果。抚仙钓徒凌千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,而救护萧董二人前来的,便是大理国司空巴天石、司马范骅、司徒华赫艮了。段正淳向阿紫道:“你快放开凌叔权,大敌之前,不可再顽皮了。”阿紫笑道:“爹爹,你奖赏我什么?”
段正淳皱眉道:“你不听话,我叫你妈打你手心。你冒犯凌叔波,还不快快陪罪!”阿紫道:“那么你将我抛在湖里,害得我装了半天死,你又不向我陪罪?我也叫妈打你手心!”范骅、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,而且骄纵顽皮,对父亲也是没半点规矩,都是暗中戒惧,心想:“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,总是镇南王府的郡主,倘若犯到自己身上来,又不能跟她当真,只有自认倒霉了。凌兄弟给她这般绑著,岂不是难堪之极?”段正淳心想:“敌人已到,见了凌兄弟这股模样,那是尚未交战,咱们已先折了锐气。”正寻思间,阮星竹道:“阿紫乖宝,爹爹不给奖赏,妈有好东西给你,你抉放了凌叔叔。”阿紫伸出手来,道:“你先给我,让我瞧好是不好。”萧峰站在旁边,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,好生著恼,他敬重凌千里是条好汉,心想:“你是他家的臣子,不敢发作,我可不用买这个帐。”一俯身,提起凌千里身子,说道:“凌兄,柔丝网遇水即松,我给你去浸一浸水。”阿紫大怒,道:“又要你来多事!”只是她被萧峰重重打过一个耳光,对他不免有些害怕,却也不敢动手阻拦。萧峰提起凌千里,几步奔到湖边,将他在水中一浸。果然那柔丝网过水便即松软。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。凌千里低声道:“多谢萧兄援手。”萧峰微笑道:“这顽童甚是难缠,总算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,替凌兄出气。”凌千里摇了摇头,甚是沮丧。萧峰将柔丝网收起,提成一团,还不到一个拳头大小,的确是奇物。阿紫走近身来,伸手道:“还我!”萧峰手掌一挥,作势欲打,阿紫吓得退开几步,不料萧峰只是吓她一吓,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。原来他料想眼前那中年人便是自己对头,阿紫既是他的女儿,这柔丝网乃是一件利器,自是不能还她。阿紫过去拉住段正淳衣角,叫道:“爹爹,他抢了我的渔网!他抢了我的渔网!”段正淳见萧峰的行径有些特异,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,他既有如此武功,自不会贪图小孩子的物事。
忽听得巴天石说道:“云兄别来无恙?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,云兄怎么越炼越差?下来吧!”说著挥掌向树上一击,喀嚓一声响,一根树枝随掌而落,跟著树枝同时掉下一个人来。这人身形既瘦且高,和那树枝也相差无几。却是“穷凶极恶”云中鹤。他在聚贤庄上被萧峰一掌打得重伤,几乎送了性命,好容易将养好了,功力却已大不如前。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,两人只在伯仲之间,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之声,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。云中鹤一瞥眼见到萧峰,吃了一惊,反身便走,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。那三人左边一个蓬头短服,是“凶神恶煞”南海鳄神,右边一个女子怀抱小儿,是“无恶不作”叶二娘,居中一个身披青袍,撑看两根黑黑的竹杖,脸如僵尸,正是四恶之首,号称“恶贯满盈”的段延庆。这四恶少到中原,段延庆更是绝不露面,是以萧峰并不相识。但段正淳等均在大理和他会过面,知道叶二娘、岳老三等人虽然厉害,总还对付得了,这段延庆却实在非同小可。他身兼正邪两派之所长,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固然精通,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,正邪相济,连黄眉僧、保定帝段正明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。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对手。范骅低声道:“主公,这段延庆不怀好意,主公当以社稷为重,请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。”
原来段延庆的父亲段廉义本是大理国的皇帝,是为上德帝。上德五年,段廉义为奸臣杨义贞所杀,混乱中延庆太子不知所终,帝位辗转传到了段正明手中。不料段延庆此时复出,又来争夺大理的皇位。
那日在大理万劫谷中段延庆与黄眉僧以内力比试围棋,段延庆于武功、棋力两者俱占优势,却在最后关头因段誉搅局而至失误,铩羽而去。此时来到中原,探知段正淳便在附近,段延庆登时起了杀人之意。他要夺大理国的皇位,而段正淳是皇太弟,乃是继承皇位之人,若先将段正淳除去,正是去了一大障碍,是以一路追寻至小镜湖畔而来,萧笃诚和董思归途中阻拦不果,反而身受重伤,萧笃诚是中了段延庆的摄魂大法,以致心智失常,董思归却是胸口中了一杖,给戳了一个深孔。
司马范骅颇富计谋,眼见段延庆到来,大理君臣面临九死一生的局面,他请段正淳去天龙寺见诸高僧,天龙寺在大理,便是请他即速逃归大理的意思,同时虚张声势,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,心下有所忌惮。须知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,自是深知天龙寺中僧众的厉害。段正淳明知今日情势极是凶险,但大理诸人之中,以他武功最高,若是舍众而退,更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?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,怎可如此丢脸?他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,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,嘿嘿,可笑啊可笑。”叶二娘笑道:“段正淳,每次见到你,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。你艳福不浅哪!”南海鳄神怒道:“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,待老子剪他一下子!”从身畔抽出鳄嘴剪,便向段正淳冲来。
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,而他直认不辞,果然和自己料想不错,转头向阿朱道:“当真是他!”阿朱颤声道:“你要……从旁夹攻,乘人之危吗?”萧峰心情激动,又是愤怒,又是欢喜,冷冷的道:“父母之仇,师父之仇,义父义母之仇,我含冤受屈之仇,哼,如此血海深仇,哼,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、江湖规矩不成?”他这几句说得甚轻,却是满腔怨毒,犹如斩钉截铁一般。
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,低声道:“华大哥、朱贤弟,夹攻这莽夫!急攻猛打,越快了断越好,先剪除羽翼,大伙儿合力对付正主。”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。两人虽觉以二敌一,有失身份,而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,不必要人相助,但听范骅这么一说,各人都觉有理,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,单打独斗,谁也不是他的对手,只有众人一拥而上,或者方能自保。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,朱丹臣挥劫铁笔,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了过去。范骅又道:“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,我和凌兄弟对付那个女的。”巴天石应声而出,扑向云中鹤,范骅和凌千里也是双双跃前,凌千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钓杆,却给阿紫投入了湖中,这时他提起董思归的锄头,大呼抢出。
范骅直取叶二娘,叶二娘嫣然一笑,一见范骅身法,知是劲敌,不敢怠慢,将手中的婴儿往地下一抛,反手出来时,手中已多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扳刀,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。凌千里狂呼大叫,却向段延庆扑了过去。范骅大惊,叫道:“凌兄弟,凌兄弟,到这边来!”凌千里似乎并未听见,提起锄头,直向段延庆横扫过去。段延庆微微冷笑,竞不躲闪,左手竹杖向他面门点了过去。高手一出手,果然是大不相同,这一杖轻描淡写,然而时间部位却是拿捏不爽分毫,刚好比凌千里的锄头击到时快了片刻,后发先至,当真凌厉之极。这一杖连消带打,凌千里原是非闪避不可。段延庆只一招间,便已反客为主,哪知凌千里对段延庆这一杖点来,竟如不见,手上加劲,锄头向他腰间疾扫。段延庆吃了一惊,心道:“难道这是个疯子?”他可不肯和凌千里斗个两败俱伤,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,自己腰间中锄,势必也是受伤不轻,急忙右杖点地,向上纵跃。
凌千里见段延庆上跃,一锄头便向他小腹上扒去。武林中以锄头为兵器的,原非罕见,但不是“药锄式”的以轻便小巧为主,便是“钉耙式”的由沉猛长大取胜。董思归这把锄头却得一个“拙”字,形状笨重,质朴厚实。使这种兵刃原须从稳健之中见功夫,凌千里的武功以轻灵见长,用这锄头已不顺手,偏生他又蛮打乱砸,每一招都是直取段延庆的要害,于自己生死却是全然的置之度外。常言道:“一夫拼命,万夫莫当。”段延庆武功虽强,遇上了这疯子的拼命打法,却也被迫得连连倒退。众人只见小镜湖畔的草地之上,瞬息之间溅满了点点鲜血。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还招,每一杖都戳在凌千里的身上,一杖到处,便是一洞。但凌千里却似不知疼痛一般,那锄头使得更加急了。段正淳叫道:“凌兄弟退下,我来斗这恶徒!”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,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。凌千里叫道:“主公退开。”段正淳哪里肯听,一剑便向段延庆刺去。段延庆右杖支地,左杖先格凌千里的锄头,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的眉心。段正淳却不像凌千里的蛮打,斜斜的退开一步。凌千里吼声如受伤猛兽,突然间回手一锄,向段正淳打来,段正淳哪想到这个忠心耿耿的凌兄弟突会反噬,一惊之下,急忙向后跃开数步,险险额角上被他锄头碰中。范骅、华赫艮、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:“凌兄弟,凌大哥,快下来休息。”凌千里荷荷大叫,又转向段延庆急攻。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、南海鳄神等见凌千里行径古怪,各自罢斗,凝目观看段凌二人相斗的情形。朱丹臣叫道:“凌大哥,你下来!”抢上前去拉他,却被他反手一拳,打得鼻青眼肿。
遇到如此的对手,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,这时他和凌千里已拆了二十余招,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,但凌千里兀自大呼酣斗。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是心下骇然,均觉此事大异寻常。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,凌千里定然不免,眼泪滚滚而下,又要抢上前去相助,刚跨出一步,忽听得呼的一声响,凌千里将锄头向敌人力掷而出,去势甚劲。段延庆竹杖点出,正好点在锄头柄的腰间,只轻轻一挑,那锄头便向脑后飞出。这是“四两拨千斤”的神技,旁观众人,心底不自禁都喝一声彩。那锄头尚未落地,凌千里已向段延庆扑了过去。段延庆微微冷笑,当胸一杖刺到。段正淳、范骅、华赫艮、朱丹臣四人齐叫:“不好!”同时上前救助。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,噗的一声响,直插入凌千里胸口,自前胸直插后背。他右杖刺过,左杖点地,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。凌千里前胸和后背的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,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,但跨出一步,便知再也无能为力,回转身来,向段正淳道:“主公,凌千里宁死不辱,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。”段正淳垂泪道:“凌兄弟,是我养女不淑,得罪了兄弟,正淳惭愧无地。”凌千里向朱丹臣微笑道:“好兄弟,做哥哥的要先去了。你……你……”说了两个“你”字,突然停语,就此气绝而死。身子却仍是不倒。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“宁死不辱”四字,知他和段延庆如此不顾性命的蛮打,乃是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,早萌此志。原来武林中人均知“强中还有强中手,一山尚有一山高”的道理,武功上输给旁人,原非奇耻大辱,苦练十年,将来未始没有报仇的日子。但凌千里是段氏家臣,这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,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,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,将性命拼了。朱丹臣放声大哭,董思归和萧笃诚重伤未愈,都欲和段延庆拼命。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:“这人武功很差,如此白白送了性命,那不是个大傻瓜么?”
说这几句话的,正是阿紫。段正淳等正在悲伤,忽听得阿紫这些凉薄之言,心下都不禁恼怒。范骅等都向她怒目而视,碍于她是主公之女,却也不好发作。段正淳气往上冲,反手一掌便向她脸上打去。阮星竹举手一格,嗔道:“十几年来弃于他人、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,今日重逢,你竟忍心打她?”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,有愧于心,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,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与之争执,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,急忙缩回,对阿紫怒道:“人家是你害死的,你知不知道?”阿紫小嘴一扁:“人家都叫你‘主公’,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。杀死一两个奴仆,又有什么了不起了?”宋朝之时,君臣分际甚严,所谓“君要臣死,不得不死”。凌千里等在大理朝中为臣,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服。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,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,范骅、凌千里等虽是臣子,段正明、段正淳等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无异。段正淳自少年时起,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,凌千里跟著他出生入死,经历过不少风险,岂同寻常的奴仆?阿紫说了这几句话,范骅等听了,心下更不痛快。要知范骅等身为三公,只要不在庙堂之中,便保定帝段正明,称呼上也常带“兄弟”两字,何况段正淳尚未登基为帝,而阿紫又不过是他一个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儿?
段正淳既伤凌千里之死,又觉有女如此,愧对诸人,一挺长剑,飘身而出,指著段延庆道:“你要杀我,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。我段氏以‘仁义’治国,你多杀无辜,纵然得国,时间也不久长。”萧峰心底暗暗冷笑:“你嘴上倒说得好听,在这当口,还装伪君子。”段延庆竹杖一点,已到了段正淳身前,说道:“你是要和我单打独斗,不涉旁人,是也不是?”段正淳道:“不错!你不过想杀我一人,再到大理去弑我皇兄,是否能够如愿,要看你的运气。我的部属家人,皆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。”他知道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,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,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、阿紫,以及范骅诸人为难。段延庆道:“杀你家人,赦你部属?当年父皇一念之仁,没杀你兄弟二人,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。”这“祸”字一出口,一杖便向段正淳额头点到。
段正淳曾听兄长正明和黄眉僧详说过段延庆的武功,知他正派功夫全是本门家数,邪派功夫便奇诡极怪,不明来历,心想:“我段正淳堂堂而死,不落他人话柄。”他飘行向左,向凌千里的尸体一拱手,说道:“凌兄弟,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。”他转过身来,向范骅道:“范司马,我死之后,和凌兄弟的坟墓并列,更无君臣之分。”段延庆道:“嘿嘿,假仁假义,还在收罗人心,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?”
段正淳更不言语,左手捏个剑诀,右手长剑已递了出去,这一招“其利断金”,乃是“段家剑”中的起手招数,段延庆自是深知其中的变化,当下便平平正正的还了一杖。两人一搭上手,使的都是段家祖传的武功,段延庆以杖当剑,存心要以“段家剑”的功夫杀死段正淳。须知他和段正淳为敌,并非有何私怨,乃为争夺大理的皇位,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,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杀了段正淳,大理群臣必定不服,认为他是异端。但如用本门正宗“段家剑”克敌制胜,那便名正言顺,谁也不能有何异言。段氏兄弟争位,和群臣无涉,日后登基为君,那就方便得多了。
段正淳见他使的全是本门功夫,心下稍定,屏息凝神,一剑剑的使得极是稳妥。旁观众人都是行家,见他脚步端重,剑走轻灵,每一招攻守不失法度,无不赞叹。
段延庆手中所持的那两根墨竹也当真特异,坚如钢铁,和段正淳的长剑相碰,全无损伤。两人使的都是本门正宗的“段家剑”,剑法大开大阖,端疑自重,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,也不失王者气象。萧峰心想:“今日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,我担心段氏一阳指和‘六脉神剑’了得,难得段正淳这贼子有个极强的对手找上门来,到底‘六脉神剑’的威力如何,转眼便可见分晓了。”他细看二人的剑法,只看了十余招,便知二人所使的兵刃均和“段家剑”的剑路不合。那“段家剑”招数古朴,须以六尺长剑劈削挥击而出,方能尽展所长,但段延庆的墨竹固是轻飘飘地似乎全无份量,段正淳的长剑也是太短太轻。眼见两人又斗十余招,段延庆手中的墨竹渐渐沉重起来,使劲时略比先前滞涩,但每次和段正淳的长剑相碰,长剑震回去的辐度却也越来越大。萧峰是使打狗棒的大行家,看得暗暗点头,心道:“真功夫慢慢使出来了,将这极轻飘飘的竹棒,使得犹如一根八十余斤的镔铁禅杖一般,造诣大是非凡。”须知武功高强之人,往往能做到“举重若轻”,使重兵刃犹似无物,但“举轻若重”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。虽然“若重”,却非“真重”,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,却具轻兵器之灵巧。眼见段延庆使竹杖如运钢杖,而且是越来越重,似无止境,萧峰也看得大是佩服。
段正淳奋力接招,但觉敌人每一招剑招之至,都如一座小丘压将过来一般,逼得池内息运行不顺。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极是讲究,内息不畅,那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。段正淳心下倒并不惊慌,已将一切置之度外,自忖一生享福已多,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,却也不枉了,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的瞧著,便死也做个风流鬼。原来段正淳到处留情,他对阮星竹的爱恋,其实也不是胜过对元配舒白凤和其余女子,只是他不论和哪一个情人在一起,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,就是为对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,至于转面后忘得干干净净,那又另作别论了。段延庆杖上内力不绝加重,拆到六十余招后,一路段家剑法堪湛拆完,凝目察看段正淳的神情,见他鼻尖上渗出几粒汗珠,呼吸之声仍是曼长均匀,心想:“听说此人好色,颇多内宠,居然内力仍是如此悠长,倒是不可小觑于他。”这时他杖上内力已是发挥到了极致,一杖击出时陪附著嗤嗤声响,段正淳招架一剑,身子便是一晃,招架第二剑,又是一晃。
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二三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,别说二人都是嫡系的段家子弟,便是范骅、巴天石等人,也是数十年来看得惯了,因此这场比剑,决非比试招数,纯系内力的比拼。范骅等看到这里,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,各人使个眼色,手按兵器,便要一涌而上。忽然间一个少女的声音咯咯笑道:“可笑啊可笑,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,可是这等一涌而上,盼望倚多为胜,那不是变成无耻小人么?”众人都是一愕,见这几句明明是出于阿紫之口,各人均是大惑不解。眼前遭逢危难的乃是她的亲生父亲,她又非不知,却如何会出言讥嘲?阮星竹怒道:“阿紫你知道什么?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,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。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的臣子,除暴讨逆是应有之责,怎么是倚多为胜了?”她水性精熟,武功却是平平,眼见情郎迭遇凶险,如何不急,跟著叫道:“大家并肩上啊,对付凶徒叛逆,讲什么江湖规矩?”阿紫笑道:“妈妈你的话太也好笑,我爹爹若是个英雄好汉,我便认他。他倘是个无耻之徒,我认这种爹爹作甚?”这几句清清脆脆,传进了每个人的耳里。范骅和巴天石、华赫艮等面面面相觑,都觉上前相助固是不妥,不出手却也不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