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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  契丹贵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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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  契丹贵人

那猎人侧身避开猛虎的一扑,钢叉横刺里戳将出去,噗的一声,刺入猛虎的头颈。他双手往上一抬,那猛虎惨号声中,翻倒在地,那人双臂使力,将猛虎牢牢的钉在雪地之中。但听得喀喇喇一声响,他身上所穿的一件兽皮衣服背上裂开一条大缝,露出光秃秃的背脊,肌肉虬结,甚是雄伟,萧峰看了,又是暗赞一声:“好汉子!”

只见那头猛虎肚腹向天,四只爪子凌空乱搔乱爬,过了一会,终于不动了。那猎人提起钢叉,哈哈大笑,转过身来,向萧峰双手大拇指一翘,说了几句话,萧峰虽不懂他的言语,但瞧这神情,知道他是称赞自己英雄了得,于是学著他样,也是双手大拇指一翘,说道:“英雄,好汉!”那人大喜,指指自己鼻尖,说道:“完颜阿骨打!”萧峰料想这是他的姓名,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,道:“萧峰!”那人道:“萧峰?契丹?”萧峰点点头,道:“契丹!你?”伸手指著他询问,那人道:“完颜阿骨打,女真!”

萧峰素闻辽国之东、高丽之北有个部族,名曰女真,族人勇悍善战,原来这完颜阿骨打便是女真人。虽然言语不通,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个同伴,终是欢喜,当下双手比划,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同伴。阿骨打点点头,伸手提起死虎,萧峰也提了死虎,向阿紫躺卧之处走去,阿骨打跟随其后。

猛虎新死血未凝结,萧峰倒提阿骨打杀死的那头猛虎,将虎血灌入阿紫口中。阿紫睁不开眼睛,却能吞咽虎血,喝了十余口才罢。萧峰甚喜,撕下两条虎腿,便在火堆烤了起来。阿骨打见他空手撕烂虎身,如撕熟鸡,这等手劲,实是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,呆呆的瞧著他的一双手,看了半晌,伸出手掌去轻轻抚摸他的手腕小臂,满脸敬仰之色。虎肉烤热后,萧峰和阿骨打吃了个饱。阿骨打做手势问起来意,萧峰打手势说是挖掘人参替阿紫医病,以致迷路。阿骨打哈哈大笑,一阵比划,说道要人参容易得紧,随我去,要多少有多少。萧峰大喜,站起身来,左手抱起了阿紫,右手便提起了一头死虎。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翘,赞他:“好大的气力!”

阿骨打对这一带地势甚熟,虽在风雪之中,也是不会迷路。两人走到天黑,便在森林中住宿,天明又行。如此一路向西,走了两天,到第三天午间,萧峰见雪地中脚印甚多,阿骨打又连打手势,说道离族人已近。果然转过两个山坳,只见东南方山坡上黑压压的扎了数百座兽皮营帐。阿骨打撮唇作哨,营帐中便有人迎了出来。萧峰随著阿骨打走近,只见每一座营帐前都生了火堆,火堆旁围满女人,在缝补兽皮,腌腊兽肉。阿骨打带著萧峰向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,拂帐而入。萧峰跟了进去,只见帐中十余人围坐,正自饮酒。众人一见阿骨打,大声欢呼起来。阿骨打指著萧峰,连比带说,萧峰瞧著他的模样,知道他是在叙述自己空手毙虎的情形,众人纷纷围到萧峰身边,伸手翘起大拇指,连声称赞。正热闹间,走了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人进来,向萧峰道:“这位爷台,会说汉话么?”萧峰喜道:“会说,会说。”问起情由,原来此间便是女真人族长的帐幕。居中那黑须老者便是族长和哩布。他共有十一个儿子,个个英雄了得。阿骨打是他次子。这汉人名叫许卓诚,每年冬天,便到这里来收购人参毛皮,直到开春方去。许卓诚会说女真话,当下便做了萧峰的通译。女真人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汉,那完颜阿骨打精明干练,极得父亲喜爱,族人对他也都极是爱戴,他既没口子的赞誉萧峰,人人自都待以上宾之礼,十分恭敬。

阿骨打让出自己的帐幕来给萧峰和阿紫居住。阿骨打是女真族中大有权势之人,他的帐幕宽大舒适,自亦胜于常人。萧峰推谢了几句,阿骨打执意不肯,萧峰生性豁达,见对方意诚,也就住了进去。当晚女真族大摆筵席,欢迎萧峰,那两头猛虎之肉,自也作了席上之珍。萧峰半月来酒不沾唇,这时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烈酒取将出来,萧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,意兴酣畅。女真人酿的酒虽不甚佳,但地处塞外,酒性极烈,常人喝得小半袋,也就醉了,可是萧峰连尽十余袋,仍是面不改色,女真人以酒量宏大为真好汉,他如何空手杀虎,众人并不亲见,但这般的喝酒,便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他不过,自是人人敬畏。这一晚酒一喝过,萧峰在女真族中便住得甚是欢畅。这些人大都胸无城府,性子直率,与萧峰意气甚是相投。许卓诚见女真人对他敬重,便也十分的奉承于他,萧峰闲居无事,日间便和阿骨打同去打猎,天黑便跟著许卓诚学说女真话,学得六七成后,心想自己是契丹人,却不会说契丹话,未免说不过去,于是又跟他学契丹话。这许卓诚多在各地行走,不论契丹话、西夏话或女真话,都是说得十分流利。萧峰学话的本事可颇不聪明,但时日既久,终于也能说得辞可达意,不必再要通译了。匆匆数月,冬尽春来,阿紫每日以人参为粮,伤势颇有起色。须知女真人在荒山野岭中挖得的人参,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,真是比黄金也还贵重。萧峰出猎一次,定能打得不少野兽,换了人参来给阿紫当饭吃,当世除了皇帝的公主,只怕再也无人吃得起。萧峰每日仍须以内力助她运气,只是每天一两次已足,不必像从前那般掌不离身。阿紫有时勉强也可说几句话,但四肢乏力,无法动弹,一切起居饮食,全由萧峰照料。他每一念及阿朱的深情,便甘任其劳,全无怒意,反觉多服侍阿紫一次,就是多报答了阿朱一分。

这一日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族人,要到西北山岭去打大熊,来邀萧峰同去。这大熊毛皮既厚,油脂又多,熊掌更是天下美味。萧峰已休息了数日,见阿紫精神甚好,便欣然就道。一行人天没亮便出发了,直趋向北。

其时已是初夏,冰雪消融,地下泥泞,极是难行,但这些女真人脚力轻健,仍是走得极快,到得午间,正担心走得太远,忽然一名老猎人叫了起来:“熊,熊!”各人顺著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,只见烂泥地中一个大大的掌印,隔不多远,又是一个,正是大熊的脚印。众人兴高采烈,跟著那脚印追去。

大熊的脚掌踏在烂泥之中,深及数寸,便小孩子也会跟踪,一行人大声吆喝,快步而前。只见这脚印一路向西,后来离了泥泞的沼地,来到草原之上,众人奔得更加快了。正奔驰间,忽听得马蹄声大起,前面尘头飞扬,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。这一带都是平坦的草原,但见一头大黑熊转身奔来,后面七八十人各乘高头大马,吆喝追逐,这些人有的手执长矛,有的拿著弓箭,个个神情骠悍。阿骨打叫道:“契丹人,他们人多,快走,快走!”萧峰听说是自己族人,心中起了亲近之意,见阿骨打等转身奔跑,他却并不便行,站著看过明白。那些契丹人却叫了起来:“女真蛮子,放箭,放箭!”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,狠牙羽箭纷纷射了过来。萧峰心下著恼:“怎地没来由的一见面便放箭,也不问个清楚。”几枝箭射到他的身前,都给他伸手拨落,却听得“啊”的一声惨呼,那女真老猎人背上中箭,伏地而死。阿骨打领著众人奔到一个土坡之后,伏在地下,弯弓搭箭,也射倒了两名契丹人。萧峰处身其间,不知帮哪一边才好。

那些契丹人的长箭,不住向萧峰身上射来,萧峰接住一枝箭,随手挥舞,便将这些来箭一一拍落。他大声叫道:“干什么啊?为什么话也没说,便动手杀人!”阿骨打在土坡后叫道:“萧峰,萧峰,快来,他们不知你是契丹人!”便在此时,两名契丹人挺著长矛,纵马向萧峰直冲过来,双矛一起,分从左右刺向萧峰两胁。

萧峰不愿伤害自己族人性命,伸出双手,抓住矛杆,轻轻一抖,两名契丹人都倒撞下马。萧峰便用矛杆挑起二人身子,呼呼两响,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,飞了回来,啪啪两声,直挺挺的摔在地下,半响爬不起来。阿骨打等女真人大声叫好,只见契丹人中一个红袍中年汉子大声吆喝,如施号令。数十名契丹人展开两翼,包抄了过来,去抄阿骨打等人的后路。阿骨打见势头不妙,若是一落入包围圈中,非尽数歼灭不可,一声呼啸,转身便逃。契丹人箭如雨发,又射倒了几名女真人。萧峰见这些契丹人蛮不讲理,虽说是自己族人,却也顾不得了,拾过一张硬弓,飕飕飕飕,连发四箭,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头或是大腿,四个人都摔下马来,却没送命。岂知这红袍人一声吆喝,那些契丹人竟是没半点退缩,仍是纵马追来,极是勇悍。

萧峰一看情势,同来的伙伴之中,只有阿骨打和三名青年汉子,还在一面奔逃、一面放箭,其余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了。这一片草原上无处隐蔽,看来再斗下去,连阿骨打都要被杀,自己这些时候来,蒙女真人待若上宾,连好朋友遇到困难也不能保护,还算什么英雄好汉?倘若将这些契丹人尽数杀却,究竟是本族族人,于心不忍,只有擒住这个为首的红袍人,逼他下令退却,方能使两下罢斗。

他心念已定,大声叫道:“喂,你们快退回去,再不退兵,我可要不客气了。”呼呼呼三声响处,三技长矛向他掷了过来。萧峰心道:“你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!”身形一矮,向那红袍人疾冲过去。阿骨打见他涉险,叫道:“使不得,萧大哥快回来!”萧峰不理,一股劲的向前急奔。那些契丹人纷纷呼喝,长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。萧峰右掌起处,啪的一声,将一枝长矛折为两截,拿了半截矛身,便如是一把长剑一般,将射来的兵刃一一拨开,脚下步履如飞,直抢到那红袍人马前。

那红袍人满腮虬髯,神情甚是威武,见萧峰攻到,竟是毫不惊慌,从左右护卫的手中接过三枝标枪,飕的一枪向萧峰掷来。萧峰一伸手,便接住了标枪,待第二枝枪到,又已接住。他双臂一振,两枝标枪激射而出,将红袍人的左右护卫刺下马来。红袍人喝道:“好本事!”第三枪迎面又已掷到,萧峰左掌上伸,使招“借力打力”的手法,那标枪转过头来“呼”的一声,插入红袍人坐骑的胸口。

那红饱人叫声“啊哟”,不等身子落地,便已跃离马背。萧峰揉身而上,左臂伸出,已抓住他的右肩。只听得背后金刃刺风,有人突施暗算,他足下一使劲,身子向前弹出丈余,只听得托托两声响,两枝长矛都插入地下。萧峰抱著那红袍人,向左跃起,落在一名契丹骑士身后,将他一掌打落马背,便纵马驰开。

红袍人使拳殴击萧峰面门,萧峰左腋只一挟,那人便动弹不得。萧峰喝道:“你叫他们退去,否则当场便挟死了你。”红袍人无奈,只得叫道:“大家退开,不用斗了。”契丹人纷纷抢到萧峰身前,想要伺机救援。萧峰以断矛的矛头对准了红袍人的顶门,喝道:“要不要刺死了你。”

一名契丹老者喝道:“快放开咱们首领,否则立时把你五马分尸。”萧峰哈哈大笑,呼的一掌,向那老者凌空劈了过去。

萧峰这一掌劈将出去,原是要借此立威,吓倒众人,以免多有杀伤,是以手上的劲力用得十足,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,那契丹老汉为掌力所激,从马背上直飞了出去,摔出数丈之外,口中狂喷鲜血,眼见是不活了。一众契丹人从未见过这等劈空掌的神技,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退后,脸上都现出惊恐的神色,只怕萧峰向自己一掌击了过来,众人均觉这掌力无影无踪,便如妖法一般难以抵挡。

萧峰说道:“你们若不退出,我先将他一掌打死!”说著举起手掌,作势要向那红袍人头颈击落。红袍人叫道:“你们退开,大家后退!”众人勒马向后退了几步,但仍是不肯就此离去。萧峰心想:“这一带都是平原旷野,若是放了他们的首领,这些契丹人骑马追来,终究是不能逃脱。”便向红袍人道:“你叫他们送四匹马过来。”红袍人依言吩咐,契丹骑士牵了四匹马过来,交给阿骨打。阿骨打恼恨这些契丹人杀他同伴,砰的一拳,将一名牵马的契丹骑士打了一个跟斗。契丹虽是人众,竟是不敢还手。萧峰又道:“你再下号令,叫各人将坐骑都宰了,一匹也不能留存。”那红袍人倒也爽快,竟不与萧峰争辩,大声传令:“人人下马,将坐骑宰了。”众骑士毫不思索的一跃下马,或用佩刀、或用长矛,将自己跨下的马匹都杀死了。

萧峰没料到众武士竟是如此驯从,心下暗生赞佩之意,又想:“这红袍人看来位望实是不低,怎么随口一句话,众武士竟是半分违拗的意思也无。契丹人军令严明,无怪和宋人打仗,宋人总是败多胜少了。”他说道:“你叫各人回去,不许追来。有一个人追来,我斩去你一只手,有两个人追来,我斩你双手,四个人追来,斩你四肢!”红袍人气得须髯戟张,但在他挟持之下,实是无可奈何,只得传令道:“各人回去,调动人马,直捣女真人的巢穴!”众武士齐声道:“遵命!”一齐躬身,萧峰掉转马头,等阿骨打的人都上了马,一行人向东来的原路急驰回去。待得驰出数里,萧峰见契丹人果然没有追来,便跃到另一匹坐骑的鞍上,让那红袍人自乘一马。

六个人马不停蹄的回到大营,阿骨打向父亲和哩布禀告如何遇敌、如何得蒙萧峰相救、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领。和哩布甚喜,道:“好,将那契丹狗子押上来。”那红袍人进入屋内,仍是神态威武,直立不屈。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贵人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在辽国官居何职?”那人昂然道:“我又不是你捉来的,你怎配问我?”原来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一个惯例,凡是俘虏了敌人,那便是等于俘获者私人所有的奴隶,抢到女子财帛,也是一般。若不是俘获人甘愿相送,则旁人均不得觊觎劫夺。其实不论东西南北,野蛮部族中都有这般规矩,所有的奴隶,都是俘虏来的敌人。

和哩布哈哈一笑,道:“也说得是!”那红袍人走到萧峰身前,右膝一曲,跪倒在地,右手加额,说道:“主人,你英雄了得,我受你俘获,绝无怨言。你若放我回去,我以黄金三车、银子三十车、骏马三百匹奉献。”阿骨打的叔父颇拉淑道:“你是契丹大贵人,这些赎金大大不够,萧兄弟,你叫他送黄金三十车、白银三百车、骏马三干匹来赎取。”这颇拉淑精明能干,将赎金加了十倍,原是漫天讨价的意思。本来黄金三车、白银三十车、骏马三百匹,已是罕有的巨款,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战数十年,从未听见过如此巨额的赎款,如果这红袍贵人不肯再加,那么照他应许的数额接纳,也是一笔大横财了。不料那红袍人竟不踌躇,一口答应:“好,就是这么办!”

那身穿红袍的契丹人一口答应,说:“好,就是这么办。”帐中一干女真人都是大吃一惊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要知契丹、女真两族族人虽然文化低落,知识不开,但相互交往之际却是说一是一、说二是二,从无说过了的话后来不作数之事,何况这时谈论的是赎金数额,倘若契丹人缴纳不足,或是意欲反悔,那么这红袍人便不能归回本国,所以空言许诺根本无用。颇拉淑还怕他被俘后惊慌过度,神智不清,说道:“喂,你听清楚了没有?我说的是黄金三十车、白银三百车、骏马三千匹。”

红袍人神态极是傲慢,道:“黄金三十车、白银三百车、骏马三干匹何足道哉,日后我大辽国富有天下,也不会将这区区之数放在眼内。”他转身对著萧峰,神色登时转为恭谨,道:“主人,我只听你一人吩咐,别人的话,我不再理了。”颇拉淑道:“萧兄弟,你问问他,他到底是辽国的什么贵人大官?”萧峰眼光转向那红袍人,还未出口,那人道:“主人,你若定要问我出身来历,我只有胡乱捏造,欺骗于你,谅你也难知真假,但你是英雄好汉,我也是英雄好汉。我不愿骗你,所以你不用问了。”

萧峰左手一翻,从腰间拔出一柄佩刀,右指在刀刃上一弹,铮的一声,一柄精钢铸成的好刀登时断为两截,他厉声喝道:“你胆敢不说?我手指在你脑袋上弹上一弹,那便如何?”红袍人却不惊惶,右手大拇指一竖,道:“好本领,好功夫!今日得见当世第一的大英雄,真算不枉了。萧英雄,你以力威逼,要我违心屈从,那可办不到。你要杀便杀。契丹人虽然斗你不过,这骨气却跟你是一般的硬朗。”

萧峰哈哈大笑,道:“好,好!我不在这里杀你。若是我一刀将你杀了,你未必心服,咱们走得远远的,再去恶斗一场。”和哩布和颇拉淑齐道:“萧兄弟,这人杀了可惜,不如留著收取赎金的好。你若是生气,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顿。”萧峰道:“不!他要充好汉,我偏不给他充。”向旁边的女真人借了两枝长矛,两副弓箭,拉著红袍人的手腕,同出大帐,自己翻身上马,道:“上马吧!”红袍人视死如归,明知与萧峰相斗是必死无疑,他说要再斗一场,直如猫儿捉住了耗子,要戏弄一番再杀而已,却也是凛然不惧,一跃上马,径向北去。

萧峰纵马跟随其后,两人驰出数里,萧峰道:“向西去!”红袍人道:“此地风景甚佳,我就死在这里好了。”萧峰道:“接住!”将长矛、弓箭掷了过去。那人一一接住,大声道:“萧英雄,我明知不是对手,但契丹人宁死不屈!我要出手了!”萧峰道:“且慢,接住!”又将自己手中的长矛和弓箭掷了过去,双手空手,按辔微笑。红袍人大怒,道:“嘿,你要空手和我相斗,未免辱人太甚!”萧峰摇头道:“不是,萧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,爱惜的是好汉。你武力虽不如我,却是大大的英雄好汉,萧某交了你这个朋友,你回自族去吧。”

红袍人大吃一惊,道:“什……什么?”萧峰微笑道:“我说萧某当你是好朋友,送你平安回家!”红袍人从鬼门关中转了过来,自是喜不自胜,道:“你真的放我回去?……你到底是何用意?我回去后将赎金再加十倍,送来给你。”萧峰怫然道:“我当你是朋友,你如何不当我是朋友?萧某是堂堂汉子,岂贪身外的财物?”红袍人道:“是,是!”掷下兵刃,翻身下马,跪倒在地,说道:“多谢恩公饶命之恩。”萧峰跪下还礼,说道:“萧某不杀朋友,也不敢受朋友跪拜,若是奴隶之辈,萧某受得他的跪拜,也就不肯饶他性命。”红袍人更是喜欢,站起身来,说道:“萧英雄,你口口声声当我是朋友,在下高攀,与你结义为兄弟如何?”

萧峰艺成以后,便即入了丐帮。帮中辈份分得甚严,自帮主、副帮主以下,有传功、执法长老,四大护法长老,以及各舵香主、八袋弟子、七袋弟子等等,是以他只有积功递升,却没和人拜把子结兄弟,只有在无锡与段誉一场赌酒,相互倾慕,这才结为金兰之交,这时听那红袍人提起此事,想起自己当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豪,今日落得蛮邦,也可说是落魄之极,居然有人提起此事,不禁感慨,便道:“甚好,甚好,在下萧峰,今年三十三岁,尊兄贵庚?”那人笑道:“在下耶律基,却比恩公大了一十一岁。”萧峰道:“兄长如何还称小弟为恩公?你是大哥,受我一拜。”说著便拜了下去。耶律基急忙还礼。两人当下将三枝长箭插在地下,点燃箭尾羽毛,作为香烛,向天拜了八拜,结为兄弟。耶律基心下大喜,说道:“兄弟,你姓萧,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。”萧峰道:“不瞒兄长说,小弟原是契丹人。”说著解开衣衫,露出胸口刺著的那个青色狼头。耶律基一见大喜,道:“果然不错,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。兄弟,女真之地甚是寒苦,不如随我同赴上京,共享富贵。”萧峰笑道:“多谢哥哥的好意,小弟素来贫贱,富贵生活是过不来的。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,打猎吃酒,倒也逍遥快活。日后若是思念哥哥,自当来辽国寻访。”他和阿紫分别已久,记挂她的伤势,道:“哥哥,你早些回去吧,以免家人和部属牵挂。”耶律基点头道:“甚好,今日仓卒之际不及多谈,咱们既是结成了兄弟,以后要多多亲近才是。”当即上马,向西驰去。萧峰掉转马头回来,只见阿骨打率领了十余名部属,前来迎接。原来阿骨打见萧峰久去不归,深恐中了那红袍人的诡计,放心不下,前来接应。萧峰说起已释放他回辽。阿骨打也是个大有见识的英雄,对萧峰的宽洪大度,甚为赞叹。

一日,萧峰和阿骨打闲谈,说起阿紫所以受伤,乃系误中自己掌力所致,虽用人参支持性命,但日久不愈,总是烦恼。阿骨打沉思半晌,道:“萧大哥,原来令妹之病乃是外伤,咱们女真人医治跌打伤损,向来用虎筋虎骨和熊胆三味药物,颇有效验,你何不一试?”萧峰大喜,道:“别的没有,这虎筋、虎骨,这里再多不过。至于熊胆么,我出力去杀熊便是。”当下问明用法,将虎筋虎骨熬成了膏,喂阿紫服下。次日一早,萧峰独自一人,往深山大泽中去猎熊。

他孤身出猎,得以尽量施展轻功,比之随众打猎是方便得多,第一日没寻到黑熊踪迹,第二日便猎到了一头。他剖出熊胆奔回营地,缓缓喂著阿紫服了。这虎骨、熊胆与老山远年人参,都是珍贵之极的治伤药物,尤其是新鲜熊胆,更是难觅。那薛神医虽说医道如神,但终究是非药物不可,要像萧峰那样,隔不了几天便去弄一两副熊胆来给阿紫服下,薛神医却也是决计难以办到。

也是阿紫命不该绝,那长白山边正是多产人参、虎骨、熊胆之地,而萧峰又有这等身手,源源的给她寻来。如此过了两月有余,阿紫已吃了二十余副熊胆,伤势竟是大愈,胸口被打断的肋骨已一一接上,偶尔也可连续说上七八句话。萧峰心下大慰,看来阿紫的性命已经挽回,只须在长白山下再住得几年,痊愈也是有望。

这日下午,萧峰正在帐前熬虎筋虎骨膏药,见一名女真人忽忽过来,说道:“萧大哥,有十几个契丹人给你送礼物来啦。”萧峰“哦”的一声,心知是义兄耶律基遣来,只听得马蹄声响,一列马队缓缓过来,马背上都驮满了物品。

为首的那契丹队长听耶律基说过萧峰的相貌,一见到他,老远便跳下马来,快步枪前,拜伏在地,说道:“主人自和萧大爷别后,想念得紧,特命小人送上薄礼,并请萧大爷赴上京盘桓。”说著磕了几个头,双手呈上礼单,执礼恭谨无比。萧峰接了礼单,笑道:“费心了,你请起吧!”打开礼单一看,只见礼单上写著:黄金五千两、白银五万两、锦缎一千匹、上等麦子一千石、肥牛一千头、肥羊五千头、骏马三干匹,其他服饰器用,应有尽有,比之颇拉淑当日所要的赎金,更要多了十倍。

萧峰看了那张礼单,不禁吓了一跳,他初时见到十余匹马驮著物品,已觉礼物太多,若是照这礼单所书,那不知道要多少马匹车子,才装得下。那队长躬身道:“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,所以牛羊马匹,均比礼单上所写的多备了一成,托赖萧大爷和主人的洪福,小人一行路上没遇到什么风雪野兽,所以牲口损失很小。”萧峰叹了口气,道:“耶律哥哥想得这等周到,我若不受,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,但若照单收受,却又如何过意得去。”那队长道:“主人再三嘱咐,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,小人回去必受重罚。”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,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都执了刀枪弓箭奔将出来,有人大呼:“敌人来袭,预备迎敌。”萧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,只见尘头大起,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。那契丹人大叫叫道:“各位勿惊,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。”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,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,和哩布、颇拉淑、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,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。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,见各首领号令严明,人人勇悍争先,心想:“女真族人数不多,却是精锐之极。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凶猛,尚不及这些女其人的骠悍,至于雁门关的大宋官兵,那是更加不如了。”

那契丹队长道:“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,以免误会。”他转身上马,待要驰去,阿骨打手一挥,四名女真猎人上了马跟随其后。五个人纵马缓缓向前,驰到近处,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,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,并无兵士。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,向和哩布禀告。过不多时,牲口队来到近处,只听得牛鸣马嘶,吵成一片。连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了。

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,款待远客,次日从礼物中取出金银锦缎,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。待契丹人告别后,他将金银锦缎、牛羊马匹,尽数转送了阿骨打,请他分给族人。女真人聚族而居,各家并无私产,一人所得,便是同族公有,是以萧峰如此慷慨,各人倒也不以为奇,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多财物,自是皆大欢喜,全族大宴数日,人人都感激萧峰。

夏去秋来,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。她神智一清,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厌烦,常要萧峰骑了马带她出外游玩散心。萧峰对她千依百顺,此后数月之中,除了大风大雪,两人总是在外漫游。后来近处玩得厌了,索性带了帐蓬。在外宿营,数日不归。萧峰乘机猎虎杀熊、挖掘人参,医治阿紫之伤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,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霉,不知道有多少熊虎丧生在萧峰的掌底。

萧峰为了便于挖参,每次都是向东向北,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,要往西走走。萧峰道:“西边是一片大草原,没什么山水可看的。”阿紫道:“大草原也很好啊,像大海一般,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。咱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,终究有边有岸。”萧峰听她提到“星宿海”三字,心中一凛,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,竟是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都淡忘了,阿紫不能自由行动,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,只是顾著给她治伤救命,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,恶性又再发作,却便如何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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