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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誉听到这里,心下暗自计算:黄眉僧遇到那个十二三岁的孩童之时,乃是在四十三年之前。崔百计遇到那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,是在十八年之前。如此算来,这青年男子和那孩童年纪不对,并非一人。只听崔百计续道:“当时我一呆之际,听得那男的说道:‘娘子,从归妹到无妄,不该是这么排列?’”段誉一听到“归妹”与“无妄”的字句,心知那男子所说的乃是“易经”,听崔百计又道:“那女的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‘要是从东北角上斜行明夷,再转巽位,你瞧走不走得通呢?’”段誉吃了一惊:“这女子所说的明明是‘凌波微步’中的步法,只不过位置略偏,并未全对。难道这个女子,和那山洞中神仙姊姊的玉像竟有什么关联不成?”
崔百计自是全然不知段誉心中的念头,继续说道:“我听他夫妇二人讲论不休,说的都是书本上的劳什子,不耐烦起来,大声喝道:‘两个狗男女,你奶奶的,都给我滚了出来!’不料这两人好像都是聋子,全没听到我的话,仍是目不转睛的瞧著那本书。那女子细声细气的道:‘从这里到巽位,共有九步,那是走不到的。’我又喝道:‘走走走!走到阴间去,见你们十八代祖宗去吧!’正要举步上前,那男的忽然双手一拍,大笑道:‘妙极妙极!阴为坤,十八代祖宗,喂,九二十八,该转坤位。这一步可想通了!’他顺手抓起书桌上一个算盘,不知怎样,三颗算盘珠儿突然飞出,我只感觉胸口一阵疼痛,身子已然钉住,再也动弹不得了。
“这两人对我仍是不加理会,自顾自谈论书本上之事,我是一点儿也不懂,心中可说不出的害怕。要知我的绰号叫作‘金算盘’,随身携带一个黄金铸成的算盘,那七十七枚算珠,随时可以脱手伤人。只不过我的算盘中装有机括,安有强力弹簧。这人用的那个算盘,却是平平无奇的红木所制。我凝视那算盘时,只见中间,一档竹柱已断为数截,显然他是以内力震断竹柱,再以内力激动算球射出,这等功夫直是匪夷所思了。
“这一男一女越说越是高兴,我却越听越是害怕,心想我在这屋中做下了三十几条人命的大血案,偏偏僵在这里,动是动不得,话又说不出,我自己杀人抵命,倒也是罪有应得,可是这么一来,非连累到我柯师兄不可。这两个多时辰,那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还要难过。直等到四处鸡啼声起,那男子才笑了笑,道:‘娘子,这几步今天是想不出来了,咱们走吧!’那女子道:‘这位金算盘崔老师帮你想出了这一步妙法,该当酬谢他什么才是?’我又惊又喜,心想原来他们早知道我的姓名。那男子道:‘既是如此,让他多活几年。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吧!’两人收起了书籍,手携著手,飘飘的从窗口中跃了出去,那女子的相貌我始终没见著,只是她临去时左掌回转,在我背心上轻轻一拂,解开了我的穴道。我一低头,只见胸口衣衫破了三个洞孔,两颗算盘珠钉在我双乳之上,第三颗恰在其间正中,真是用尺来量,也不容易准得这班厘毫不差,喏喏喏,诸位请瞧我这副德行。”说著解开了衣衫,众人一看,都是忍不住失笑,但见两颗算盘珠恰好嵌在他两个乳头之上,两乳之间又是一颗,事隔多年,难得他竟然并不设法起出。崔百计摇摇头,重又扣起衫钮,说道:“这三颗算珠嵌在我身上,这罪可受得大了。我本想用小刀挖了出来,但微一用力,搅动自己穴道,立时便晕了过去,非得十二个时辰不能醒转。慢慢用挫刀或沙纸来挫它擦它吗?还是痛得我爷爷奶奶的乱叫。这罪孽阴魂不散,跟定了我,只须一变天要下雨,我这三个地方就痛得他*的好不难熬,真是比乌龟壳儿还灵。”众人见了这等神情,听了他加此言语,都不由得又是骇异,又是好笑。崔百计叹了口气道:“这人说下次见到,再取我性命。这性命是不能让他取的,可是只要遇上了他,不让他取也是不成。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让他遇上。于是事出无奈,只好远走高飞,混到大理国镇南王爷的府上来。我心中是想,大理国僻处天南,中原的武林人士等闲不会南来,万一他奶奶的这龟儿子真要找上门来,这里有段王爷、高侯爷、凌朋友这许多高手在,终不成眼睁睁的袖手不顾,让我送了性命。这三颗捞什子嵌在我身上,一当痛将起来,只有拼命喝酒,胡里糊涂的抵挡一阵。什么雄心壮志,名位声望,全是他*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”
众人均想:“此人的遭际,和黄眉僧其实是大同小异,只不过一个出家为僧,一个隐姓埋名。”段誉忽问:“霍先生,你怎知这对夫妇是姑苏慕容氏的?”他叫惯了霍先生,一时改不过口来。崔百计搔搔头皮,道:“那是我师哥推想出来的。我挨了这三颗算珠后,便去和师哥商量,他以为武林中只有姑苏慕容氏一家,才会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。咱们自忖不是这一家妖魔鬼怪人物的对手,只有避之趋吉,做他*的缩头乌龟。”他转头向段正淳道:“段王爷,我话也说明白了,我这可要上姑苏去了。”段正淳奇道:“你上姑苏去?”崔百计道:“是啊。我师哥跟我是亲兄弟一股。杀兄之仇,岂能不报,彦之,咱们去吧!”说著向众人团团一揖,转身便出,过彦之也是拱手为礼,跟了出去。这一著倒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,眼见他对姑苏慕容怕得如此厉害,但一说到为师兄报仇,明知此去必死,却也毫不畏惧。各人心下暗暗起敬,都觉不便阻拦。
慧真和尚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的说道:“敝派掌门师伯言道,保定皇帝位望至尊,自是不敢劳动大驾,倘得镇南王爷莅临敝寺,指点对付姑苏慕容氏的方策,实是武林之福。掌门师伯又道:他本该亲来领教段皇爷的高见,只是寺中已派出使者,遍邀各门各派的高手硕德,齐集少林会商。我师伯身为主人,不敢离寺,以免怠慢了天下英雄。”段正淳心道:“原来少林寺中有英雄大会,这是百年难逢的良机,去会会中原的武林人物,倒也是一件快事。”眼望兄长,瞧他如何发落。
保定帝神色庄严,说道:“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,数百年来不敢忘本。凡是中原的武林朋友来到大理,咱们务当礼敬相待。可是我段氏先祖有一条遗训,叮嘱子孙不得参与武林间的仇杀私斗。段正明对玄悲大师的武功为人,向来仰慕,但所嘱之事,有违我祖宗家规,难以遵命,只好请玄悲大师见谅了。”慧真好生失望,正不知如何措词,慧禅突然双膝跪倒,大声道:“慧禅为报师仇,苦求陛下恩准镇南王爷一行。”慧真又道:“镇南王爷去得少林,并非去和慕容氐动手较量。王爷是金枝玉叶的身体,如何可以轻易犯险?只不过姑苏慕容氏的武功太过渊博奇妙,家师怕邀请天下英雄,也不是要倚多为胜,只盼集思广益,博采各家所长,与慕容氏比个高下。大理段氏是天南武学正宗,一阳神指,海内英雄闻而生敬。少林寺这英雄大会中若无大理段氏的传人到来,那是大大的残缺不全,只怕非慕容氏的敌手了。”
保定帝袍袖一拂,袖子角带著慧禅的肩头。慧禅只觉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大力在他肩上一提,身不由主的站了起来,心下更是钦佩,大声道:“皇爷,你这,这……这功夫就了不起……”保定帝道:“大师远来辛苦,请厅上用饭休息。在下听到尊师噩耗,甚是惋惜。我段氏不得置身武林恩怨之中,祖有明训,违命之处,幸勿见怪。”
保定帝这几句话虽是说得谦冲温和,但自有一种帝皇之尊,慧真、慧禅料知他心意已决,多求也是无用,只得告辞而出。这时暖阁中留下来的,均是大理国的自己人。段正淳道:“皇兄,姑苏慕容氏倘真如此神乎其技,该当名震天下才是,怎地武林中却是向来少有知闻?”保定帝道:“想是他这一家人出手不多,有时便与人争斗,也未必吐露了真实姓名。以少林与嵩山两派而言,就没知对头到底是谁。”黄眉僧道:“正明兄不允参与这场纠葛,大是高见。这件事闹将起来,只怕武林中腥风血雨,不知要杀伤多少人命。大理国这些年来国泰民安,正淳兄若是一去少林,今后中原武人到大理来寻衅生事的,可就源源不绝了。”
正说话间,一名卫士在暖阁门外禀道:“禀告王爷,大门外有一位道长求见,说是天台山故人来访旧友。”段正淳大喜,说道:“皇兄,是石清子道兄来了。”当即快步迎了出去。保定帝与黄眉僧对望了一眼,黄眉僧站起身来,说道:“老僧回避则个。”保定帝微笑道:“师兄昔日嗔念,尚自不能尽去吗?”黄眉僧微微一笑,道:“佛法精妙,正果难成,老僧若能勘破‘嗔’字这一关,便是和段兄告别之时了。”说著出了暖阁,自去察看破贪等弟子的伤势。过不多时,暖阁外传来几声清朗的长笑,保定帝站起身来,便见段正淳和一个五十来岁的道人携手而入。那道人黄冠黄袍,皓肤如玉,清雅似仙,向保定帝稽首行礼,笑道:“正明兄,这几年富贵尊荣,可享足太平清福了。”保定帝拱手还礼,微笑道:“牛鼻子奔波江湖,还没厌倦风尘么。”石清子哈哈一笑,道:“没厌,没厌。升泰兄,你好。盗墓贼,近来可发财么?范兄气色不错,又添了几位公子?天石越来越瘦,靠著这身子轻得几斤而称轻功天下第一,也不算光荣啊。钓鱼的,有没钓到一只大乌龟?”他和暖阁中每一个人招呼,都如多年老友,熟不拘礼。
段誉知道伯父向来性子随和,但从没听他和人开过玩笑,这道人一到,登时满堂生春,连伯父也出口叫他“牛鼻子”,想来这石清子性格诙谐,极有人缘。段正淳道:“誉儿,快上前磕头,这位道长便是我日常所说的‘东方第一剑’石清子,剑法之精,当世无双。”段誉心想:“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什么‘东方第一剑’。”这时自不便细问,当即遵命,上前拜倒。
石清子笑嘻嘻的道:“有其父必有其子,果然也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。大理段氏的子弟,家学渊源,武功定是了得。”说著伸手相扶。他有心试试段誉的武功,微发内劲。段正淳忙道:“牛鼻子手下留情,我这孩儿没学过功夫。”一言未毕,石清子双手己碰到段誉的手掌,突然心头一震,适才所发的内劲便如泥牛入海,霎时间化得无影无踪,更觉段誉手上有一股极强的吸力,要将自己体内的内力硬生生的吸出。
石清子足迹遍天下,生平见多识广,一惊之下,想道:“这是昆仑山星宿海一派的化功大法,大理段氏是名门正派,如何练会了这种为天下武林所深痛绝患的邪术。”当下内劲一疑,双掌翻转,啪一的声响,击在段誉手背之上,摆脱了四掌的胶黏。
段誉只觉手背上剧痛,似乎手骨也断折了,心下微怒:“我好意拜你,如何使出手打我?”他不知石清子误以为他所施的乃是“化功大法”,练武之人一世辛苦,倘若为这种邪功所中,毕生所练的内功外功尽数化为乌有。只不过“化功大法”是消融对方的功力,使之成为不会武功的常人,乃是损人而不利己。段誉无意中所得的“朱蛤神功”,却是取对方功力为己有,每施一次,自己的内功便强了几分,其间颇有不同,适才两人四掌相接,石清子的若干内力,便已被搬运到了段誉体内。
保定帝等一见石清子神情有异,都是颇为惊讶。段正淳更恐爱子遭他毒手,当即欺近身去。笑道:“牛鼻子多年不见,有什么见面礼给我孩儿?”双手却是蓄劲待发。须知这石清子剑术固是四海扬名,拳脚内功,无不精绝,段誉若是中了他的一招,非死亦必重伤。石清子冷笑道:“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已足扬名天下,何必再去学星宿海老魔的邪术?”段正淳奇道:“星宿海老魔的邪术?你说是‘化功大法’?谁学了?”石清子冷笑道:“令郎身入旁门左道,不怕沾污了大理段氏的清名么?”
段正淳更是奇怪,还道他说的是南海鳄神之事,笑道:“南海老鳄确是瞧中了我孩儿,想收他做个徒儿。殊不知反而拜了我孩儿为师。那是闹著玩的,当不得真。”石清子摇头道:“南海一派武功固有专长,却不见得会这‘化功大法’。”段正淳道:“牛鼻子左一句化功大法,右一句化功大法,到底在捣什么鬼?”石清子哪想得到段誉身怀“朱蛤神功”之事,不但他伯父与父母不知,连他自己也是全无所悉,只道段正淳欺瞒于他,霍地站起身来,说道:“两位段爷,我姓石的虽是闲云野鹤,浪荡江湖,可是这双脚底板也不是铁做的,巴巴的从江南赶到大理来,难道为的就是讨这口清茶?你们既不当我是朋友,这就告辞。”说著跨步便行。保定帝微笑道:“赫艮、天石,拦住牛鼻子,要他说个明白。朋友们来到大理,不吃个酒醉饭饱,轻易便能走路么?”华赫艮和巴天石和石清子都是极熟的朋友,哈哈大笑,纵身拦在门口。华赫艮笑道:“石老道,你来到大理,身不带剑,足见盛情,那是给咱们皇爷的脸面。可是你手无长剑,要想闯过这个关去,却是大大的不易了。”石清子见来人神色,都是毫无敌意,心念一转:“以大理段氏这等身份名望,决不容许子孙去学星宿海老魔这种污秽的邪术。难道这段誉暗中学会了,连他伯父和父亲都不知道?我若是出言挑破,那是结下了段誉这个怨家,可是我和他伯父、父亲的交情大非泛泛,总不能知情不举。”当即回过身来,正色向段举道:“段公子,石清子虽然不肖,说什么也是你的长辈,今日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,那是瞧在令伯和令尊的脸上,这才直言相告,请勿相怪。”段誉忙道:“石道长训示,段誉恭聆教诲。”石清子心道:“这小子还在装蒜,可装得真像。”说道:“段公子学得‘化功大法’,学了几年了?令师是星宿海老魔座下的哪一个真人?”
段誉摸不著半点头脑,道:“什么化功大法,星宿海老魔?晚辈乃是今日首次听闻。”石清子又想:“说不定传授他这门功夫之人,隐瞒了师承来历和功夫名称,也末可知。”便道:“那么传授你这套功夫之人,相貌如何?”段誉道:“晚辈没学过半点武功。”便在此时,内堂抢出一个人来,一把抓住段誉的右掌,正是黄眉僧。他和段誉手掌一碰,身子便是徽微一震,但觉体内内力止不住的泻出,飞起一足,便将段誉踢了个跟斗。众人都是大惊失色,一齐站了起来,问道:“怎么?怎么?”黄眉僧道:“两位段兄,这小子你们自己毙了,还是由老僧下手?”他说话时声音发颤,脸上肌肉不住抽搐。原来破贪等六僧已先后醒转,将全身功力被段誉吸尽之情向师父说了。黄眉僧和石青子的推想全然相同,只道他是学会了星宿海老魔的化功大法,以怨报德坏了座下六弟子的功力,而与他手掌一接之间,功力便即损耗,更是深信不疑。
保定帝等先听石清子之言,只是觉得奇怪,还当他向来滑稽,故意开个大大的玩笑,但见黄眉僧如此,才知事情确是十分严重。
保定帝左手抓住段誉手掌,将他身子拉起,双掌相触之际,也是心中一凛,内力向外泄出。他当即劲力一收,袍袖拂处,将段誉的身子推开三步,厉声道:“你几时学了这种邪门功夫?”段誉自幼至长,极少见到伯父如此疾言厉色的跟自己说话,心下惊慌,当即双膝跪倒,说道:“孩儿除了那‘凌波微步’外,从未学过什么武功。难道那路步法,竟是恶毒的邪术么?那么……那么孩儿从此不再使用,竭力将之忘去便是。”保定帝素知这侄儿脾气倔强,从不说谎话,兼之对自己十分敬爱,决无以邪术加害之理,其中必有蹊跷,便道:“你使法术化去我的功力,是你故意如此呢,还是受了旁人的约束,以致不由自主?”段誉更是惊讶,道:“侄儿……侄儿半点也不知道啊,怎敢作法化去伯父的功力?侄儿根本不会什么法术。”当慧真、慧禅等进见之时,舒白风以王妃之尊,不便轻易与外人相见,避在内室,后来得报说爱儿被黄眉僧踢倒,又受保定帝质诘,心中一急,快步来到暖阁。只见段誉跪在地下,满俭都是惊骇惶惑之色,心中爱惜,伸手拉了拉他的手臂,说道:“誉儿,别著急,什么事都跟伯父说明白好了……啊唷……”一只手掌和儿子的手臂一碰到,但觉内力源源泻出,难以抑止。保定帝事先已有堤防,但伯父与弟妇间授受不亲,不便伸手拉她,长袖一振,那袖子挟著一股劲风,霎时之间便如薄薄的一片铁片,从母子俩的手掌和手臂间剖了进去,硬生生将两股力道隔而为二。舒白风一缩手,惊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段誉见母亲踉跄退开,兀自不明所以,急忙站起,伸手去扶。段正淳道:“誉儿,站住了!”挡在妻子和儿子之间。
这么一来,人人均知段誉身上大有古怪,却也不再疑心他是学会了“化功大法”,故意用来害人。众人都是老于世故之辈,段誉的神情举止之中,丝毫没有狡猾作伪,那是谁都可以瞧出来的。就算他真的大奸大恶,也决无去加害亲生母亲之理。
高升泰忽道:“黄眉大师、石道长,那是什么缘故?瞧是谁先说得出。”黄眉僧和石清子相互怒目瞪视一眼,各自苦苦思索。原来黄眉僧和石清子本是极好的好友,某一次偶尔论辩佛道两家的教义,互不相下,竟闹到以武功相拼,却也是各有所长,难分高低,接连缠斗数次,最后一次险险两败俱伤,同归于尽。幸得保定帝以上乘内功拆解,但三人都受了极大的损耗。自此之后,一僧一道发誓不再见面,不料今日又在镇南王府中相会。高升泰有心要化解僧道问这场无谓的争斗,只盼两人只比见闻,不比武功,因而分了高下,就此了事。高升泰和石清子是莫逆之交,出这个题目,不免对他颇有偏袒,要知石清子足迹遍于天下,一年之中,难得有几天清闲静居,比之僻处荒山的黄眉僧,见闻之丰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。可是黄眉僧固是不知其理,石清子除了猜想这是星宿海老魔所传的“化功大法”之外,也说不出另外一个所以然来。段正淳怒道:“誉儿被囚在石室中之时,一定是给延……给那青袍怪人下了什么古怪的蛊毒,以致邪术附身而不自知。”保定帝点头道:“淳弟这个推测最是近似。誉儿身上定是给他做了什么手脚。誉儿,你在石屋中时,有无昏晕?”段誉道:“有的,我昏迷不醒,少说也有四五次。”段正淳拍手道:“是了,这青袍客乘著誉儿昏迷之时,将化消功力的邪法度入他的体内,那是要假手于誉儿,来害苦他所有的亲人,想使咱们各人的功力,都毁在誉儿手下。这等阴毒奸险的恶计,当真是天人共愤。大哥,事不宜迟,咱们须得赶紧设法,给誉儿驱除邪术。”
舒白凤极是焦急,忙问:“誉儿,你觉得身上有什么难熬的苦楚?”段誉皱眉道:“我全身到处是气,什么地方都胀得要命,可是偏偏吐它不出。这些气在全身钻来钻去,只怕撞得我五脏六腑都是乱七八糟了。”舒白凤道:“我的可怜孩儿。”一伸手要去搂他。段正淳斜刺里伸过手来,抓住了她的手掌,道:“誉儿身上有毒,碰他不得。”
这“身上有毒”四个字,正是道出了暖阁中每个人心头的说话,人人瞧著段誉,都是又同情又怜惜。舒白凤道:“大伯,咱们怎生想个法,给誉儿除毒才好。”保定帝道:“弟妹且请宽心,眼前的一僧一道,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,一个骂了誉儿一顿,一个踢了他一个跟斗,自是著落在他们身上,要给誉儿治病解毒。”黄眉僧与石清子却都是在潜心思索,推想段誉身上所中的,到底是何种邪术还是蛊毒,对保定帝这句话都没听进耳去。突然间黄眉僧叫道:“嗯,是了。”众人大喜,一齐瞧著他,不料黄眉僧摇了摇手,歉然道:“不对,不对。这种毒药消蚀的是自己功力,不会消蚀旁人的内劲。”跟著石清手一拍大腿,说道:“定是如此!”高升泰喜道:“是什么?”石清子喜溢眉梢,道:“辽东长白山的海外,有一个蛇岛……”他脸上喜色越来越淡,终于变成沮丧之色,摇头道:“我想错了,这一节想不通。”
一时之间,暖阁中众人都是寂然无语。沉默中只听得步声橐橐,有人走到暖阁门外,一个尖锐的嗓子说道:“启禀万岁,有两个装聋作哑的奸细,身系大逆不道的言辞,在宫门口被擒。”原来是宫中的奏事太监。保定帝听到“装聋作哑”四宇,心念一动,道:“是真的哑巴,还是割去舌头的?”那太监道:“万岁爷明见万里,两个奸细是被割去了舌头的。”保定帝向黄眉僧、石清子、段正淳等望望,心中均想:“聋哑老人也出手了,麻烦越来越多。”保定帝道:“天石,你去请这两客人进来。”巴天石躬身答应,走了出去。
过不多时,巴天石带著两名十八九岁的青年人走进暖阁,说道:“聪辩先生座下使者朝见陛下。”原来那聋哑老人又聋又哑,偏生起个外号,叫作“聪辩先生”,意思说我耳朵虽聋,却比旁人听得更清楚,嘴巴虽哑,说起话来其实比旁人雄辩滔滔。此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,为人半邪半正,若是与人结上了怨,那是一生一世的缠斗不休,非狠狠报复,决计不甘罢休,是以即使武功和他不相上下,甚或更高之人,见了他也是恭而敬之,免惹麻烦。
众人见两个青年气概轩昂,面貌清秀,都穿了一身白布长袍,胸口用黑墨写了两行字:“聪辩先生使者,有事告知大理段正明先生。”在大理国境之内,“正明”字两是提也不许提的,更不能笔之于书,这般公然的直书“段正明先生”,一般朝臣太监自是认为大逆不道。保定帝徽微一笑,说道:“聪辩先生居然称我一声先生,那也算是很看得起我了。”两个青年走到保定帝面前,深深作揖,却不跪下磕头。
巴天石从桌上取过纸笔 写道:“聪辩先生有何言辞,可即禀明皇上。”耍知聋哑艺人的性子最是古怪不过,他座下的弟子从人,每一个都被他割去舌头,刺破耳鼓,变得跟他一般的又聋又哑,既不会听人谈话,自己也不会论话,这规矩江湖上众所知闻。
左首那青年解下背上包袱,打了开来,取出一套淡红的女衫披在身上,又取些胭脂花粉,胡乱搽在自己险上。另一个青年助他拆散头髻、打了两个辫子,缠以红色丝线,改成少女的装束。众人又是惊讶,又是好笑,俱都猜想不透聋哑老人派这两名使者,来捣什么鬼。
那扮成少女的青年乔装完毕,便即扭扭捏捏的走了几步,又跳跳蹦蹦的手舞足蹈一番,装作天真烂漫、活泼可爱之状。众人虽觉好笑,但料想聋哑老人此举,必有深意,谁都没笑出声来,只有段誉不理聋哑老人是谁,拍手笑道:“你是个小姑娘,那个人又是谁?”
另一个青年并不改装,却抬起了头,高视阔步,似乎横行天下,惟我独尊的模样。他在暖阁中绕了一个圈子,走到那假少女的面前,侧过了头、笑眯眯的瞧了他一阵,伸手捏捏他的脸颊。那假少女向他微徽一笑,嘴巴动了几动,表示说了几句话。那青年忽然伸过嘴去,在假少女脸颊上香了一下。假少女反手一记巴掌,正中他左颊,声音清脆晌亮。那青手突然伸出食指,一指向假少女胁下点去。
他这手指一出手,保定帝、段正淳、高升泰、黄眉僧、石清子,以及华赫艮等大理三公,都是不约而同的惊噫一声,段正淳和石清子更是离座站起。原来那青年所点的这一指,手法方位,正是段氏“一阳指”的家数。那“一阳指”的手法,看来似乎不难,其实中间蕴藏著无数奇奥的变化,随随便便的一指,方向距离,以及全身手足躯体,没一处能有丝毫错误,否则所有威力便发挥不出来。黄眉僧、石清子、高升泰等虽没学过这门功夫,但与段家渊源极深,这手法使得对与不对,却是一望便知。各人均知聋哑老人武功自成一家,属于阴柔一路,与一阳指纯以阳刚见长的家数截然不同,怎么仙座下弟子竟也学会了这门指法?
众人的惊异只是一霎间的事,眼前变化又生:那假少女见他一指点来,忽然伸出手掌,抓住那青年的食指,喀喇一声,登时将他指骨拗断。这一拗的招式诡异之极,众人虽是看得清清楚楚,却谁也没想到他竟会用出这么一招来。那青年踏上一步,左手跟著一指点向假少女的胸前,用的仍是一阳指的家数。假少女双掌一合,喀的一声,又将他手指拗断了。
那青年断了两根手指,便似毫不疼痛,仍是著著进攻,片刻间又连使六种一阳指的指法。那假少女或弹或压,或扳或击,或勾或按,又以六种不同手法折断了他六根手指,那青年八根手指齐被折断,只剩下两根拇指,转过身来,向左逃了开去。假少女拍手嘻笑,显得甚是欢喜,跟著取过笔来,写道:“大理段氏,不及姑苏慕容。”掷下笔杆,拉了断指的青年便去。
巴天石道:“且慢!”伸手待要拦阻,保定帝摇了摇头,道:“让他们去吧。”
那两个青年走后,各人心头均是极为沉重,默不作声,都明白聋哑老人所以派遣这两名使者前来,乃是向保定帝和段正淳表明,姑苏慕容氏拥有破克段氏一阳指的法门。譬如那一阳指如由保定帝或段正淳使来,威力自是大大的不同,但对方慕容氏只不过是个少女,如由大人出手,当然也有更高明的招数。难得的是,那聋哑青年居然将八路一阳指的手法学得似模似样,虽然手劲的错误之处尚多,姿式却是丝毫不爽,而那假少女八种克制的手法,也是神奇无方,变化莫测。
不料保定帝却不谈此事,向石青子微笑道:“石道兄,你巴巴的从江南赶到大理来,可与姑苏慕容氏也有什么关联么?”石清子摇头道:“跟姑苏慕容氏无关,跟大理段氏却是大大的有关。你段家的子弟在扬州城里闹得太不成话,大宋皇帝瞧在你的面上,不来追究,中原武林人士可就动了公愤。”保定帝吃了一惊,道:“我段氏子弟就只誉儿一人,他从未离过大理国境一步,怎地会到扬州捣乱?”
石清子道:“杨州三雄的夏侯肃、金中、王叔干三家男丁二十八口,一夜之间,全都死于一阳指之下。段皇帝,扬州三雄到底怎生得罪你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