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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不坏好意,段誉待要回头,突觉背心“身柱穴”上一紧,已被人一把抓住。段誉听那声音依稀能够辨明,问道:“是慕容公子么?”那人道:“不敢,正是区区,敢请段兄移驾一谈。”果然便是慕容复。段誉道:“慕容公子有命,敢不奉陪?你请放手吧!”慕容复却道:“放手倒也不必。”段誉突觉身子一轻,腾云驾雾一般飞了上去,却是被慕容复抓住后心,提著跃上了屋顶。段誉若是张口一呼,便能将萧峰、虚竹等惊醒,出来救援,但想:“我一叫之下,王姑娘也必听见了,她见我二人重起争闹,定然大大不快。她不会怪她表哥,总是编派我的不是,我又何必惹她生气?”当下并不呼叫,且由慕容复提在手中,一路向外奔驰,虽然深夜,但中秋将届,月色澄明,四周景色瞧得甚是清楚,只见慕容复脚下初时踏的都是青石板街道,到后来已是黄土小径,小径路旁都是半青不黄的荒草。
慕容复奔得一会,突然停步,将段誉往地下一摔,砰的一声,段誉后腰著地,摔得好不疼痛,心想:“此人貌似文雅,行为却颇野蛮。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,道:“慕容兄有话好说,何必动粗?”慕容复冷笑道:“昨晚你跟我表妹说什么话来?”段誉脸上一红,道:“没有什么,只不过刚巧撞到,闲谈几句罢了。”慕容复道:“段公子是男子汉大丈夫,明人不做暗事,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又何必抵赖隐瞒?”段誉给他一激,不由得气往上冲,道:“当然也不必瞒你,我跟王姑娘说,要来劝你一劝。”慕容复冷笑道:“你说要劝我道:人生在世,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,两心相悦。你又要说: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,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,旦夕相见,便成夫妻,那是大大的不妥,是不是?又说我若辜负了王姑娘的美意,便是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,为江湖上英雄好汉卑视耻笑。是也不是?”
他说一句,段誉惊一分,待他说完,这才结结巴巴的道:“王……王姑娘都跟你说了?”慕容复道:“她怎会跟我说?”段誉道:“那么……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?”慕容复冷笑一声,道:“你骗得了这种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,可骗不了我。”段誉奇道:“我骗你什么?”慕容复道:“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,你自己想做西夏驸马,怕我来争,便编好一套说辞,想诱我上当。嘿嘿,慕容复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,难道会堕入你的彀中?你……你……你当真是睡昏了头啦。”段誉叹道:“我是一片好心,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,结成神仙眷属,举案齐眉,白头偕老。”慕容复道:“多谢你的金口啦,姑苏慕容和大理段氏无亲无故,素无交情,何必要你这般善祷善颂?我若是给玉燕缠住了不得脱身,你便得其所哉,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。”
段誉怒道:“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?我是大理王子,大理虽是小国,却也没将这个‘驸马’二字看得比天还大。慕容公子,我善言劝你,荣华富贵,转瞬成空,你就算做了西夏驸马,要做大燕皇帝,还不知要杀多少人?就算中原给你杀得血流成河,尸骨如山,你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,那也是难说得很。”慕容复却不生气,只冷冷的道:“你满口子仁义道德,一肚皮却是蛇蝎心肠。”段誉急道:“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,那也由你,总而言之,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,我不能眼见王姑娘为你伤心肠断,自寻短见。”慕容复道:“你不许我娶,哈哈,你真有这么大的能耐?我偏要娶,你便怎样?”段誉道:“我自当尽心竭力,阻你成事。我一个人无能为力,便请朋友们帮忙。”
慕容复心中一凛,萧峰、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,他自是熟知有素,甚至段誉本身,当六脉神剑施展之际,自己也抵敌不住,幸好他的剑法有时灵,有时不灵,未能得心应手,总算还可乘之以隙,当即微微抬头,高声说道:“表妹,你过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段誉听得王玉燕就在身后,不禁又惊又喜,回头去看,但见遍地清光,却哪里有个人影?正在凝神寻找,似乎对面树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,突然间背上一紧,又被慕容复抓住了“身柱穴”,身子又被他提了起来,这才知道上当,苦笑道:“你又来动蛮,实非君子之所为。”慕容复冷笑道:“对付你这种小人,岂能用君子手段?”提著他向旁走了数丈,来到一口枯井之旁,举手一掷,将他投了下去。段誉大叫:“啊哟!”身子已直摔入井底。慕容复正待找几块大石压在井口之上,叫他在里面活活的饿死,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:“表哥,你瞧见我了?要跟我说什么话?啊哟,你把段公子怎么啦?”正是王玉燕。慕容复一呆,皱起了眉头,他向著段誉背后高声说话,意在引得段誉回头观看,以便拿他的后心要穴,不料王玉燕真的便躲在附近。他这几句话听在玉燕耳中,还道自己在旁,已给慕容复发觉,只得现身出来。原来玉燕日夜愁思,难以安睡,倚窗望月,却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眼里,生怕两人争斗起来,慕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,当即追随在后,两人的一番争辩,句句都给她听见了。只觉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,确是出于肺腑,但慕容复半句不听。
玉燕奔到井旁,俯身下望,叫道:“段公子,段公子!你有没有受伤?”段誉被摔之时,头下脚上,脑袋向下,撞在硬泥之上,登时晕去,玉燕的呼唤便没有听见。玉燕叫了几声,不听见回答,只道段誉已然跌死,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,这一次又可说是为自己送命,忍不住哭了出来,叫道:“段公子,你……你不能死!”慕容复冷冷的道:“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。”玉燕哽咽道:“他好言相劝于你,你为什么要害死他?”慕容复道:“这人是我大对头,你没听他说,他要尽心竭力,阻我成事么?那日少室山上,他令我丧尽脸面,叫慕容复难在江湖立足,这种人我自然容他不得。”
玉燕道:“少室山之事,确是他不对,我早已怪责过他了,他已自认不是。”慕容复冷笑道:“哼,哼!自认不是!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,就把这梁子揭过去了么?我慕容复行走江湖,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,说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,你倒想想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?”玉燕柔声道:“表哥,一时胜败,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?那日少室山斗剑,舅父已开导过你了,过去的事,再说作甚?”她不知段誉到底是否真的死了,探头井口,又叫道:“段公子,段公子!”仍是不闻应声。
慕容复道:“你这么关心他,嫁了他也就是了,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?”玉燕胸口一酸,道:“表哥,我对你一片真心,难道……难道你还不信么?”慕容复道:“你对我一片真心,哈哈!那日太湖之畔的碾坊之中,你赤身露体,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,却在干些什么?那是我亲眼目睹之事,难道还有假的了?那时我要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,你却指点于他,和我为难,你的心到底是向著哪一个?哈哈,哈哈!”说到后来,只是一片大笑之声。
玉燕惊得呆了,颤声道:“太湖畔的碾坊中……那个……那个蒙面的……蒙面的西夏武士……”慕容复道:“不错,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,便是我了。”玉燕低声说道:“怪不得,我一直有些疑心。那日你曾说:‘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’,那……那……原是你的口吻,我早该知道的。”
慕容复冷笑道:“你虽早该知道,可是现下方知,却也还没太迟。”玉燕道:“表哥,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,多蒙段公子相救,中途遇雨,湿了衣衫,这才在碾坊中避雨,你……你……你可不能多疑。”慕容复道:“好一个在碾坊中避雨……可是我来到之后,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,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,你毫不闪避。那时我说什么话了,你可记得么?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的身上,我的话全没听进耳去。”
玉燕心中一凛,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中,那蒙面西夏武士“李延宗”的话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现将出来了,她喃喃的道:“那时候……那时候……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,说什么了?你说……你说:‘我叫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,却不是叫你二人……你二人……’”她心中记得,当日慕容复说的是“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,动手动脚。”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。慕容复道:“那日你又说道,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,你便决定杀我为他报仇。王姑娘,我听了你这句话,这才饶了他的性命,不料养虎贻患,教我在少室山众英豪之前,丢尽了脸面。”玉燕见他不称自己为“表妹”,改叫“王姑娘”,心中更是一寒,她性子甚是温柔,不愿和这位素所敬爱的表哥争执,说道:“表哥,那日我若知是你,自然不会说这种言语。”慕容复道:“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,你认不出我的相貌,就算我故装哑嗓,你听不出我的口音,但难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?哈哈,你于武学之道,渊博非凡,任谁使出一招一式,你便知道他的门派家数,可是我和这小子动手百余招,你难道还认不出我?”玉燕低声道:“我确是有点疑心,不过……表哥,咱们好几年没见面,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……”
慕容复听她说到这一节,心下更是不忿,玉燕之意,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,不及她的意料,说道:“那日你道:‘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,心中暗暗惊异,但看到五十招后,觉得也不过如此,说你一句黔驴技穷,似乎刻薄,但总言之,你所知远不如我。’王姑娘,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,你……你又何必跟随在我身旁?你心中瞧我不起,不错,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夫,也用不著给姑娘们瞧得起。”
王玉燕走上几步,柔声说道:“表哥,那日我说错了,这里跟你赔不是啦。”说著躬身敛衽行礼,又道:“我实在不知道是你……你大人大量,千万别放在心上。我从小敬重你,自小咱们一块玩儿,你说什么我总是依什么,从来不会违拗于你。当日我胡言乱语,你总要念著昔日的情份,原谅我一次。”
那日玉燕如此说法,慕容复是个心高气傲之人,听在耳中,自是耿耿于怀,大是不快,自此之后,两人虽是相聚时多,总是心中存了介蒂,不免格格不入。这时听玉燕软言相求,目光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缠绵的对著白己,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,当日言语冲撞确也是出于无心,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,不禁动心,伸出手去,握住她的双手,叫道:“表妹!”玉燕大喜,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,投身入怀,将头靠在他的肩上,低声道:“表哥,你生我的气,尽管打我骂我,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。表哥,你不去做西夏驸马了吧?”慕容复抱著她温软的身子,但觉她低声软语,吹气如兰,不由得心神荡漾,猛听得她问起西夏驸马之事,登时全身一震,心道:“糟糕!慕容复,你儿女情长,英雄气短,险些儿误了大事。倘若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,哪里还说得上‘打天下’的大业?”当即伸手将她推开,硬起心肠,说道:“表妹,你我缘份已尽,你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我总是难以忘记。”王玉燕凄然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决计不能原谅我了?”慕容复心中“私情”和“大业”两件事交战,迟疑半刻,终于摇了摇头。玉燕万念惧灰,还是忍不住又问道:“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公主,从此不再理我?”慕容复硬起心肠,点了点头。玉燕以前曾萌死志,却给云中鹤救起,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,伤心得几乎要吐出血来,突然心想:“这位段公子对我确是一片痴心,我却从来不假以辞色,此番他更为我而死,实在是对他不起。反正我也不想活了,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,想必下面有什么尖岩硬砖撞上便死。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,以报答他对我的一番深意。”当下慢慢走向井边,转头道:“表哥,祝你得遂心愿,娶了西夏公主,又做大燕皇帝。”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,走上一步,伸手想拉住他手臂,口中想呼:“不可!”但心中知道,只要口中一出声,伸手一拉,玉燕这番柔情纠缠自己能否摆脱,实在难料。要知王玉燕温柔美貌,世所罕有,得妻如此,夫复何憾?更何况她自幼便对自己情根深种,若是一个克制不住,结下了什么孽缘,这兴复燕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。他言念及比,嘴巴张开了却无声音发出,一只手伸了出去,却不去拉玉燕。玉燕猜到了他的心情,心想此人凉薄如此,更无别念,叫道:“段公子,我和你死在一起!”纵身一跃,头下脚上向井中倒冲了下去。慕容复“啊”的一声,伸手想去拉玉燕的脚,凭他武功,要抓住她,原是轻而易举,但终究是打不定主意,任由玉燕跳了下去。慕容复叹了口气说道:“表妹,你毕竟内心是深爱段公子,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妇,死而同穴,总算是得遂你的心愿。”
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:“假惺惺,伪君子!”慕容复微微一惊:“怎地有人到了我身后,竟没知觉?”向后拍出一掌,这才转过身来,月光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,身法之轻,实所罕见。慕容复飞身而前,不等他身子落下,又是一掌拍去,怒喝:“什么人?这般戏弄你家公子!”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,与慕容复掌力一对,又向外飘开丈许,这才落下地来,却原来是吐蕃国师鸠摩智。他哈哈一笑,道:“明明是你逼她自尽,却还在说什么得遂心愿,单凭一语便能遮尽天下人的耳目么?”慕容复道:“这是我的私事,谁要你来多管闲事?”鸠摩智道:“是天下的事,是天下人便管得,你干那伤天害理之事,和尚便要管上一管。何况你想做西夏驸马,那更不是私事了。”慕容复道:“遮莫你这和尚,也想做驸马?”鸠摩智哈哈大笑,道:“和尚做驸马,焉有是理?”慕容复冷笑道:“我早知吐蕃国存心不良,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?”鸠摩智道:“什么叫做‘存心不良’?想娶西夏公主,便是存心不良,然则阁下之存心,良乎?不良乎?”慕容复道:“我要娶西夏公主,乃是凭自身所能,争为驸马,却不是指使手下人来搞风搞雨,弄得灵州道上,英雄眉蹙,豪杰齿冷。”鸠摩智笑道:“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发去,免得西夏京城中,满街尽是油头粉脸的光棍,乌烟瘴气,见之烦心。那是为阁下清道啊,有何不妥?”
慕容复道:“若是如此,却也甚佳,然则吐蕃国小王子,是要凭一己功夫,和人争胜了?”鸠摩智道:“正是!”慕容复见他有恃无恐的模样,不由得起疑,说道:“贵国小王乎莫非武功高强,英雄无敌,已有必胜的成算?”鸠摩智道:“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,武功是还算不错,英雄无敌却不见得,必胜的成算倒是有的。”慕容复更感奇怪,心想:“我若直言相问,他未必肯答,还是激他一激。”便道:“这可奇了,他有必胜的戍算,我却也有必胜的成算。也不知到底是否真的必胜。”
鸠摩智笑道:“你很想知道我们小王子的必胜成算,是不是?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将出来,然后我说我们的。咱们一起参详参详,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。”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,形貌俊雅,真的要说有什么必胜成算,却是没有,便道:“你这人诡计多端,言而无信。我便跟你说,你却不说,岂不是上了你的当?”鸠摩智哈哈一笑,道:“世兄,我和令尊相交,我尊敬他,他尊敬我。我妄僭一些,总算得上是你的长辈。你对我说这些话,不也过份么?”慕容复躬身行礼,道:“明王责备得是,还请恕罪则个。”鸠摩智笑道:“世兄聪明得紧,你既自认晚辈,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,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。我跟你说,吐蕃国小王子的取胜成算,说穿了不值半文钱,凡是想与小王子争做驸马之人,我们一个个将他料理了。既然无人能与小王子争,我们小王子岂有不能中选之理?哈哈,哈哈。”慕容复倏地变色,道:“如此说来,我……”鸠摩智道:“我和令尊情好甚笃,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。我诚意奉劝世兄一句话!速离西夏,是为上策。”慕容复道:“我若不走呢?”鸠摩智微笑道:“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,只须将世兄剜去双目,或是斫断一手一足,成了残废之人。西夏公主自然不会嫁一个五官不齐、手足不全的英雄好汉。”他说到最后“英雄好汉”四字时把声音拖长了,大有嘲讽之意。慕容复心下大怒,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,不敢贸然便和他动手,低下了头,要想个对付的法子。
月光之下,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劲,凝神一看,却是鸠摩智右手的影子,慕容复吃了一惊,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,转瞬便欲出击,当即暗暗运气,以备抵御。却听得鸠摩智说道:“世兄,你逼得令表妹自尽,实在可惜。你要是速离西夏,你逼死王姑娘的事,我也便不加追究了。”慕容复哼了一声,道:“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,和我有什么干系?”口中说话,目不转瞬地凝视地下的影子,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是不住的颤动。慕容复心下起疑:“凭他如此高强的武功,若要出手伤人,何以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?这其中必定另有缘故。”再一凝神间,只见他裤管、衣角,也都是不住的微微摆动,显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科。慕容复脑子极灵,一转念间,蓦地想起:“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中,那位无名神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绝技之后,又去强练什么‘易筋经’,又说他‘次序颠倒,大难已在旦夕之间’,说练诸种少林绝技,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,戾气所钟,奇祸难测。这位神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山的疾患,有如亲历,那么说鸠摩智的话,想来也非虚假。”他想到此节,不由得心中大喜:“嘿嘿,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,却还在恐吓于我,说什么剜去双目,斩手断足。”但他究是不能确定,当即说道:“唉!次序颠倒,大难已在顷到之间!这练功的走火入魔,最是厉害不过。”
鸠摩智大叫一声,若狼嗥,若牛鸣,声音甚是可怖,伸手便向慕容复手臂抓过来,问道:“你说什么?你在说谁?”慕容复一侧身,避开了这一抓,鸠摩智跟著也转过身来。清冷的月光照到他的脸上,只见他双目通红,满脸都是暴戾之色,但凶猛的神气,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。慕容复一见这种色,更无怀疑,说道:“我有一句良言,诚意相劝。明王即速离开西夏,回归吐蕃,只须不运气,不动怒,不出手,当能回归故土,否则啊,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。”鸠摩智呵呵呼唤,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,已是荡然无存,大叫:“你知道什么?你知道什么?”
慕容复见他神色狰狞,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,不由得暗生惧意,当即向后退开了一步。鸠摩智喝道:“你知道什么?快快说来!”慕容复强自镇定,叹了一口气,道:“明王内息走入岔道,凶险无比,若不即刻回归吐蕃,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,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。”鸠摩智狞笑道:“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?当真是胡说八道。”说著左手一探,便向慕容复的面门抓来。慕容复见他五根手指微微发颤,但这一抓法度谨严,沉稳老辣,丝毫没内力不足之象,心下暗暗惊异:“莫非是我猜错了?”当下不敢怠慢,凝神接战,一拍一拿,反钩他的手腕。鸠摩智喝道:“瞧在你父亲面上,十招之内,不使煞手,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。”呼的一拳击出,直取慕容复右肩。慕容复虽擅“斗转星移”的借力打力之法,但鸠摩智招数太过精妙,每每一招只使半招,下半招倏生变化,慕容复要待借力,却是无从借起,只得紧紧守住要害,俟敌之隙。却见鸠摩智招数之繁,的是生平从所未见,一拳打到半途,已化为指,手指抓出,近身时却变为掌。堪堪十招打完,鸠摩智喝道:“十招已完,你认命吧!”慕容复眼前一花,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,左边踢来一脚,右边击来一拳,前面拍来一掌,后面戳来一指,各种招数一时齐至,不知如何招架才是,只得双掌飞舞,凝运功力,只守不攻,自己打自己的拳法。忽听得鸠摩智口中不住喘气,越喘越快,慕容复精神一振,心道:“他内息已乱,快要透不过气来了。我只须努力支持,不给他击倒,时间一久,他当会倒地自毙。”可是鸩摩智喘气虽急,招数却也跟著越来越快,蓦地里大叫一声,慕容复只觉后领一紧,已被他一把提起,跟著腰间“脊中穴”、腹部“商曲穴”同时一痛,已被点中穴道,手足麻软,再也动弹不得了。
鸠摩智冷笑几声,不住喘息,撮唇作哨,说道:“我好好叫你滚蛋,你偏偏不滚,如今可怪不得我了。我……我……我怎生处置你才好?”便在此时,树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来,躬身道:“明王有何法旨?”鸠摩智道:“将这人拿去砍了!”四名武士道:“是!”慕容复身不能动,耳中却是听得清清楚楚,心里却如何不叫苦?但觉自己身子被鸠摩智递到了两名武士手中,知道性命已在顷刻之间,不禁大惊:“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,不去贪做什与西夏驸冯,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?我一死之后,还有什么兴复大燕的指望?”他真想叫出声来,愿意离开灵州,不再和吐蕃王子争做驸马,苦在难以发声,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,便想以眼色求饶,也是不能。
四名吐蕃武士接过慕容复,其中一人拔出弯刀,便要向他颈中砍去。鸠摩智忽道:“且慢!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,且容他留个全尸。你们将他投入这枯井之中,快去抬几块大石来,压住井门,免得他冲开穴道,爬出井来!”吐蕃武士应道:“是!”提起慕容复的身子,将他投入了枯井之中,四下一望,不见有重逾千斤的大石,当即快步奔向山坳之后去寻觅巨岩。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的喘气,烦恶难当。原来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段誉后,立即奔逃下山,还没下少室山,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,潜运内息,却觉内力运行艰难,不禁暗惊:“那老贼秃说我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,戾气所钟,本已种下了祸胎,再练易筋经,本末倒置,更是大难便在旦夕之间。莫非……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,当真是应验了?”他找个山洞,躲了起来,略一静坐,只须不运内息,体内那股热焰倒也慢慢平息了下去,可便是半点也使不得劲。
鸠摩智挨到傍晚,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,这才找条小路缓缓而行。途中听到西夏国王招驸马的讯息,他是吐蕃国的国师,与闻军政大计,途中和吐蕃的探子接上了头,当即写下本章,启奏国王。吐蕃王早就有意结纳西夏,一接到奏章,立即派遣小王子带同大批高手武士、金银珠宝、珍异玩物、名马宝刀,星夜赶赴灵州。那名马宝刀进呈西夏国王,珍异玩物送给公主,金银财宝用以贿赂西夏国的后妃太监、大小臣工,高手武士则用以对付各地前来竞做驸马的敌手。在八月初十前后,吐蕃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少年贵族、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。要知来者虽众,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,自是敌不过吐蕃团数百名高手的围攻。
鸠摩智到了灵州后,觅地静养,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,但心情略一动荡,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。得到后来,即合是心定神闲,手指、眉毛、口角、肩头仍是不住牵动,永无止息。鸠摩智以吐蕃国师之尊,不愿让旁人看到这丑态,离群索居,极少和人见面。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,说慕容复来到了灵州,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蕃武士。鸠摩智接报,情知不妥,心想这慕容复英俊高雅,文武双全,实非寻常武士可比,若不将他打发走了,小王子只怕给他比了下去。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,非自己出马不可,又想自己武功之高,慕容复曾亲眼得见,多半不用真的动手,便能将他吓退,这才寻到宾馆之中。
他赶到时迟了一步,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。宾馆四周早有七八名吐蕃武士埋伏监视,鸠摩智问明方向,追将下来。他到井旁林中时,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,正和王玉燕说话。待得玉燕投井,鸠摩智现身而出,万不料慕容复心中对他虽是十分忌惮,却是不甘让步,一场争斗后,慕容复虽给他擒住了,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,在各处经脉穴道冲突盘旋,似是要突体而出,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,当真是难过无比。
鸠摩智伸手乱抓胸口,体内劲力不住的膨胀,似乎脑袋、胸膛、肚皮都在向外胀大,不久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。在旁人看来,他身形一如平时,绝无丝毫胀大,但他自己却觉到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,内息还在源源涌出。鸠摩智惊惶之极,伸右手在左肩、左腿,右腿三处各戳一指,刺出三个深洞,要导引内息从三个洞孔中向体外泄出。但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,内息却无法宣泄。他想起少林寺藏经阁中那个神僧的话来,知道他所言非虚,自己贪多务得,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,本末颠倒,大祸已然临头。他情状狼狈,心下惶惧,但究竟多年修为,神智不乱,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:“他……他自己为什么不练齐?为什么只练数种,却将七十二种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?我和他萍水相逢,就算言语投机,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?”鸠摩智这时身遭危难,猛然间想起慕容博在天竺以“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”相赠的用意来。他是个绝顷聪明之人,当日慕容博以那秘诀相赠之时,他原曾怀疑对方不怀好意,但展阅秘诀,每一种绝技都是精妙难言,以他见识之高,自是真假立判,再试一试,记载秘诀的纸页之上并无任何毒药,这才疑心尽去。
直到此刻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,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恶毒:“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,暗中定然听到寺僧谈起过少林绝技不可尽练。他在天竺遇上了我,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,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我,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,且看尽练之后有何祸患,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,挑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。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,兴复燕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