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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居高临下,投石极是方便,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,暗器射不上来,听到他的喊声,均各停步,但迟疑了片刻,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将上来。段誉将五六块石块乱投下去,只听得啊、啊两声惨呼,两名汉子被石块击中,堕入下面深谷,显是粉身碎骨而亡。段誉自幼从高僧研习佛理,连武艺也不肯学,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,不禁唬得脸如土色。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,不意竟然连杀两人,虽是明知若不拒敌,敌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幸,但终究是心中难过之极。其余汉子见势头危急,纷纷回头,有一人逃得急了,陡崖上一个失足,又是摔得尸骨无存。
段誉呆了半晌,回到木婉清身边,只见她已然坐了起来,倚在山石之上。段誉又惊又喜,道:“木姑娘,你……你好啦!”木婉清不答,一双眼睛凝望著他。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孔中射将出来,颇有严峻凶恶之意,段誉柔声劝道:“你躺著再歇一会儿,我去找些水给你喝。”木婉清道:“有人想爬上山来,是不是?”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,举袖擦了擦眼泪,呜咽道:“我失手打死了两人,又……又唬得……唬得跌死了一人。”木婉清见他哭泣,好生奇怪,问道:“那便怎样?”段誉呜咽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……我无故杀人,罪恶非小。”他顿足又道:“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,闻知讯息,定必悲伤万分,我……我如何对得起他们?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?”木婉清才知其理,冷笑道:“你也有父母妻儿,是不是?”段誉道:“我父母是有的,妻儿却还没有。”
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,但这目光中一瞬即逝,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、寒冷若冰的神情,说道:“他们上得山来,杀不杀你?杀不杀我?”段誉道:“那多半是要杀的。”木婉清道:“哼!你是宁可让人杀死,却不愿杀人?”
段誉低头沉思,道:“倘若单是为我自己,我决不愿杀人,不过……不过,我不能让他们害你。”木婉清厉声道:“为什么?”段誉道:“你救过我,我自然要救你。”木婉清道:“我问你一句话,你若有半分虚言,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。”说著右臂微抬,对准了他。段誉道:“你杀了这许多人,原来短箭是从衣袖中射出来的。”木婉清道:“呆子,你怕不怕我?”段誉道:“你又不会杀我,我怕什么?”木婉清恶狠狠的道:“你惹恼了我,姑娘未必便不杀你,我问你:你见过我的脸没有?”段誉摇摇头,道:“没有。”木婉清道:“当真没有?”她话声越来越低,额上面幕湿了一片,显是用力多了,冷汗不住渗出,但说话声音仍是十分严峻。段誉道:“我何必骗你?”木婉清道:“我昏去之时,你何以不揭我面幕?”段誉摇头道:“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,没想到此事。”木婉清突然想到一事,又气又急,喘息道:“你……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?你……你在我背上敷药了?”段誉笑道:“是啊,你的胭脂膏真灵,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药膏。”
木婉清道:“你过来,扶一扶我。”段誉道:“好!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,多歇一会,再想法子逃生。”说著走过去扶她,不料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,突然间啪的一声,左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。木婉清虽在重伤之余,出手仍是极为沉重,段誉被她打得头晕眼花,身子打了个旋,双手捧住面颊,道:“你……你干么打我?”木婉清怒道:“大胆小贼,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,竟敢……竟敢看我的背脊……”急怒之下,就此晕了过去,横斜在地。段誉一惊,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,忙抢过去扶了她起来。
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,原来适才她掌掴段誉,用力大了,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,复又破裂。段誉心中一怔:“她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,但若是不救,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。事已如此,只好从权,最多不过给她打两记耳光而已。”于是撕下衣襟,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,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、皓白如雪,当下不敢多看,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,给她敷上伤口。
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,一双妙目,向他恶狠狠的瞪视。段誉怕她再打,离得她远远地。木婉清道:“你……你又……”她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,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药。段誉道:“我……我不能见死不救。”木婉清只是喘气,衰弱得说不出话来。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,走过去—看,见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山溪,于是洗净了双手,俯下身去喝了几口,双手捧著一掬清水,走到木婉清身边,道:“张开嘴来,喝水吧!”木婉清微一迟疑,流了这许多血后,实是口渴得厉害,于是揭起面幕一角,露出嘴来。
其时日方正中,山顶上阳光明亮,段誉见她下额尖尖,宛然是一张瓜子形的脸蛋,肤色白腻,一如其背,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,嘴唇甚薄,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,不由得心中一动:“她……她实在是个绝色美女啊!”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,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,有如玉承明珠、花凝晓露。段誉呆了一呆,不敢多看,转头向著别处。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,道:“还要,再去拿些来。”段誉依言再去取水,接连捧了三次,木婉清方始解渴。
段誉爬到崖边张望,只见对面崖上还留著七八名汉子,手中各持弓箭,监视著这边。再向山谷中望时,不见有人爬上,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,势必是另寻攻山之策,突然间心念动处,寻思:“我服了断肠散后七日必死。后来虽服了解药,那司空玄言道,也不过延得数日之命,何况这崖顶上,有水无食,敌人其实不必攻山,数日之后,我就算毒性不发,咱二人饿也饿死了。”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,说道:“可惜这山上没有果子,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。”木婉清道:“这些废话,多说何用?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?为什么这么大胆狂妄,假冒了我去救她?”段誉脸现惭愧之色,道:“我乔装你的模样,确是不该。只是事出无奈,也顾不得这许多了,万望你勿怪才好。”木婉清鼻中哼了一声,既不说见怪,也不说不怪。于是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,如何自己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。
木婉清从头至尾听完,冷笑道:“你既不会武功,无端端多管江湖上的闲事,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?”段誉歉然道:“事情既做下了,懊悔也已无用,只是连累姑娘,我心中好生不安。”木婉清道:“你连累我什么?这些人的仇怨都是我自己结的,世界上便是没有你这个人,他们还是一般的来围攻于我。只不过若没有你,我便可以了无牵挂……杀个……杀个痛快,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。”她说到“了无牵挂”四字,顿了一顿,自己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,大是不该,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。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,段誉全没觉得,而她语音有异,段誉也没留神,只道她伤后体弱,说话不畅,便安慰她道:“姑娘休息几天,待背上伤处好了,那时再冲杀出去,他们也未必拦得住姑娘。”木婉清冷笑道:“你倒说得稀松平常,单是那黑白剑史安,我便最多跟他打个平手,何况我又受了伤……”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,只震得群山鸣响……
木婉清一听到这凄厉的啸声,不禁全身一震,颤声道:“他……他来了!”一伸手,抓住了段誉的手臂。只听得那啸声回绕空际,久久不绝,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,段誉耳中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响,似乎群鬼夜号,齐来索命,其时虽是天光白日,他一刹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,只觉得木婉清的手掌不住发抖,想是心中也已害怕之极。他自和她相识以来,见她虽在强仇环伺之下,仍是镇定如恒,视敌人有如无物,但这啸声一作,居然连天不怕、地不怕,只有人家怕她,决无她怕人家的香药叉木婉清,也是心惊胆寒,然则来人厉害可怖,自是可想而知。
过了良久良久,那啸声才渐渐止歇。段誉轻声问道:“那人是谁?”木婉清道:“此人既来,我是没命的了。你……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吧,不用再管我了。”段誉微笑道:“木姑娘,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。难道姓段的是这等人吗?”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,目光中不胜凄婉之情,柔声道:“你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,那……那又有什么用?你不知道人的狠毒厉害。”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体贴,但觉得这啸声一起,香药叉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,心下不惧反喜,微笑道:“木姑娘,我喜欢听你这么说话,那才像是一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。”木婉清哼的一声,突然厉声道:“你怎知道我美貌?你见过了我的相貌了,是不是?”手上一紧,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了段誉的手臂。段誉叹了口气,道:“我拿水给你喝时,见到你一半脸孔。便只一半容貌,便是天姿国色,当世无双的美人。”
木婉清虽是凶狠,究是女孩儿家,听到人家称赞自己,不免心头窃喜,何况向来只听到人家称赞自己武功了得,从没有赞美她容貌的,心中一高兴,便放松了手,道:“你快去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,不论见到什么,都不许出来。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。”段誉吃了一惊,道:“不能让他上来。”跳起身来,奔到崖边,突然间眼前一花,只见一个黄色人影快速无伦的扑上山来。这山坡极其陡峭,但那人登山如行平地,此之猿猴犹更矫捷。段誉心下骇然,叫道:“喂,你再上来,我可要用石头掷你了!”那人哈哈大笑,反而纵跃得更加快了。
段誉见他在这一笑之间,便又上升了数丈,想起木婉清对这人怕得如此厉害,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上山,但又不愿再杀伤人命,便拾起一块石头,在那人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。那石头虽不甚大,但自高而落,呼的一声,势道颇足惊人,段誉叫道:“喂,你瞧见了么?倘若我投在你身上,你便没命了,快快退回去吧。”那人冷笑道:“小子,活得不耐烦了,敢对我如此无礼!”他话声也不甚响,但一字一语,清清楚楚的传入段誉耳中。段誉又见他纵上数丈,情势已渐危急,当下举起几块石头,往他头顶掷了下去。双目一闭,不敢瞧他堕崖而亡的惨状。
只听得呼呼两声,那人一声长笑。段誉心中奇怪,睁开眼来,却见几块石头正向深谷中跌落,那人却是丝毫无恙。段誉这一下,可就急了,忙将石头接二连三的向那人掷去。那人待石头落到头顶,袍袖一卷,石头的势头一歪,便从他身旁滚了开去,有时他只是轻轻一跃,便跳过了石头。段誉一口气投了三十多块石头,那人不但毫发无损,甚至连上跃之势也是绝未阻迟了半分。段誉一见不妙,急忙回身,奔到木婉清身旁,说道:“木……木姑娘,那……那人好生厉害,咱们快快逃走吧。”木婉清冷冷的道:“来不及啦!”段誉还待再说,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大力在后一推,腾云驾雾般向前飞了出去……
砰的一声,段誉一跤摔入树从之中,只跌得昏天黑地,幸好著地之处都长满了矮矮的树木,除了脸上擦破数处,并未受伤。他挣扎著爬了起来,只见那身穿黄袍的来客已站在木婉清之前。他生怕那人伤害了木婉清,快步奔到两人之间,问道:“尊驾是谁?为何出手伤人?”木婉清惊道:“你……你快逃走,别在这里。”段誉心中怦怦乱跳,强自镇定,向那人瞧去,第一眼便见到他一个大脑袋大得异乎寻常,一对眼睛却是又圆又小,便如两颗豆子,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,向段誉脸上骨碌碌的一转,段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。但见他中等身材,额下一丛钢刷般的胡子,根根似戟,却瞧不出他的年纪。一件黄袍,长仅及膝。一双手上的手指却是又尖又长,宛如鸡爪,段誉初见到他时,只觉此人相貌丑陋,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,身材四肢,甚至是衣著打扮,无一不是不妥当到了极处。
木婉清道:“你过来,站在我身旁。”段誉道:“他……他会不会伤你?”木婉清冷笑道:“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,能挡得住‘南海鳄神’的一击吗?”但见他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自己,却也不禁感动。段誉一想不错,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,原只一举手之劳,倒是不要惹怒了他才是,于是站到了木婉清身畔,说道:“尊驾外号叫作‘南海鳄神’么?在下这几天里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,看来尊驾的武功最是厉害。我投了几十块石头打你,居然一块也打你不著。”
常言道:“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”,这南海鳄神性情凶残,但一听段誉赞他武功厉害,心下也不禁得意,干笑了两声,道:“小子的本领稀松平常,眼光倒还不错。你滚开吧,老子饶了你的性命。”段誉大喜,道:“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也一起饶了吧!”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,突然踏上一步,袍袖拂处,一股劲风,将段誉拂得噔噔噔接连退出几步,沉声道:“你再走上一步,老子便不饶你了。”段誉心想:“这种江湖人物说得出、做得到,我还是站著不动为妙。”只听南海鳄神向木婉清道:“你就是香药叉木婉清了,是不是?”木婉清道:“正是。久听南海鳄神岳老爷子的威名,果然是名不虚传。小女子身受重伤,不能向你老人家行礼了。”段誉心想:“你对我凶神恶煞一般,原来也是个欺善怕恶之辈,见到人家一狠,你便老爷子长、老爷子短的,叫个不停。”
南海鳄神哼了一声,道:“听说你很有几下玩艺儿啊,怎么会身受重伤了?”木婉清道:“史安、秦元尊、申四娘、慧禅他们几个因攻我一人,我双拳难敌八手,中了申四娘的一记钢锥。”南海鳄神怒道:“不要脸,这许多人打一个姑娘儿。”段誉忙接口道:“是啊,你老人家明鉴,别说以多打少是大大的不该,只要是男人,就不该和娘儿相争。常言道:好男不与女斗。男子汉大丈夫,出手欺侮一个女娘们,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,江湖上传播开去,岂不是惹人耻笑么?”
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,点了点头。段誉心下暗喜:“我把言语套上了他,再拚命送高帽子给他戴,且躲过了眼前这个难关再说。”却听得南海鳄神又问:“孙霞客是你杀的,是不是?”木婉清道:“不错。”南海鳄神道:“他是我心爱的弟子,你知不知道?”段誉心中暗暗叫苦:“糟糕,糟糕!木姑娘杀了他心爱的弟子,这事就不易善罢了。”只听木婉清道:“杀的时候不知道,过了几天这才知道。”南海鳄神道:“你怕我不怕?”木婉清道:“不怕!”南海鳄神一声怒吼,声震山谷,喝道:“你胆敢不怕我?你……你好大的胆子!仗著谁的势头了?”
本婉清冷冷的道:“我便是仗了你老人家的势。”南海鳄神一呆,喝道:“胡说八道!你能仗我什么势了?”木婉清道:“你老名列武林七尊,威名盖世,岂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动手?”这几句话捧中有套,南海鳔神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说道:“这话倒也有理。”突然脸一沉,道:“今日便不杀你。我且问你:我听人言道,你长年戴了面幕,不许别人见你容貌,若是有人见到了,你不杀他,便得嫁他,比言可真?”段誉大吃了一惊,只见木婉清点了点头,不由得心下惊疑更甚。
南海鳄神道:“你何以立下这个怪规矩?”木婉清道:“这是我在师父跟前立下的毒誓,若非如此,师父便不传我武艺。”南海鳄神问道:“你师父是谁?这等稀奇古怪,不近人情。”木婉清傲然道:“我敬重你是前辈,尊你一声老人家。你出言不逊,辱我师父,却是不该。”南海鳄神手起一掌,击在身旁一块大石之上,登时石屑纷飞,几粒石屑溅到段誉脸上,竟然甚是疼痛。段誉暗想:“一个人的武功竟可练到如此神乎其神的地步,一掌碎石成粉,若是击上血肉之躯,别人还有命么?”但见木婉清的眼光如一泓寒水,居然丝毫不为南海鳄神的绝世武功所动。
南海鳄神向她瞪视半晌,道:“好,算你说得有理。那么我要请教,尊师名讳如何称呼?”木婉清道:“我师父叫做‘无名客’。”南海鳄神沉吟道:“‘无名客’?没听见过。”木婉清道:“当然,谅你也没听见过。”南海鳄神突然提高声音,喝道:“我徒儿孙霞客是不是想看你容貌,因而致死?”木婉清冷冷的道:“知徒莫若师,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。”南海鳄神素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是好色之徒,因此丧命,原亦不奇。只是他“南海派”的规矩,向来一徒单传,孙霞客一死,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,越想越恼,大喝一声:“喂!”木婉清和段誉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,神情甚是可怖,没想到一个人的脸皮颜色竟能如此迅速转变,均是心下骇然,只听他大声道:“我要给徒儿报仇。”
段誉走上一步,但随即想起他不许自己上前,于是又倒退一步,说道:“岳老前辈,你说过不伤她性命的。”南海鳄神那去睬他,问木婉清道:“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没有?”木婉清咬牙道:“没有!”南海鳄神道:“好!霞客这小子死不瞑目,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。看你到底是个丑八怪,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。”
木婉清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,自己在师父之前立下毒誓,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幕,自己杀他不得,难道能嫁给此人?忙道:“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,岂能作这等卑鄙下流之事?”南海鳄神冷笑道:“我是‘三善四恶’中的‘四恶’之一,恶名素著,天下皆闻,还怕什么?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矩,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。此外是无所不为、无恶不作。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,不必麻烦老子动手。”木婉清颤声道:“你真是非看不可?”南海鳄神道:“你再有啰哩啰唆,就不但要除你面幕,连你全身衣衫也剥个清光。老子去年在开封府,一夜之间奸杀九个官家小姐,你听见过这事没有?”
木婉清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,向段誉使个眼色,促他赶快逃生,段誉摇了摇头,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,“嘿”的一声,伸出鸡爪般的五指,来抓她的面幕。木婉清一掀机括,噗噗噗,三技短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,一齐中在南海鳄神的小腹之上。哪知跟著啪啪啪三声响,三枝箭都落在地下。木婉清身子一颤,又是三枝毒箭射出,两枝奔向他胸膛,第三枝直射面门。
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是如中铁板,反弹出来,落在地下,所不同的是,如果他农衫内暗披铁甲,那么毒箭射上去应当发出铮铮之声,不会如此噗噗作响。第三枝箭将到面门,南海鳄神伸出中指,轻轻在箭杆上一弹,那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。要知木婉清这毒箭神技,发出时迅如电闪,无数好手都是未见短箭影子,便已丧命,纵然眼明手快之人,也不过是纵跃避开。南海鳄神倘若身披宝甲,短箭无法射入,那也不奇,所奇者他居然能在如次迅速的一瞬之间,伸指将短箭弹开,木婉清自行走江湖以来,从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人物,不由得更是唬得心胆欲裂,急忙叫道:“且慢,你不可动蛮!”
南海鳄神嘿嘿两声冷笑,说道:“我的规矩,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,你射我六枝毒箭,那是向我先动手了。我要先看你的脸蛋,再取你小命,这是你自己先动手的,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。”段誉叫道:“不对!”南海鳄神转头道:“怎么?”段誉道:“老前辈的规矩,乃是‘不杀无力还手之人’这八个字,是不是?”南海鳄神圆睁豆眼,道:“不错!”段誉道:“这八个字能不能改?”南海鳄神怒道:“老子的规矩既是定了下来,自然不能改。”段誉道:“倘若有谁改了,那是什么?”南海鳄神怒道:“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!”段誉道:“很好,很好!你没有打木姑娘,木姑娘却放箭射你,这不是‘还手’,这叫做‘先下手为强’!倘若你出手打她,她重伤之下,决无招架还手之力。因此她是有力偷袭、无力还手。你若杀她,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,你若改了规矩,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。”须知段誉幼读经书,于文义中的少些差异,辨析甚精,什么“是不为也,非不能也”、什么“白马非马,坚石非石”,钻研得—清二楚,当此紧急关头,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,跟他辩驳起来。
南海鳄神狂吼一声,有如焦雷突作,身形一晃,又抓住了他一双手臂,喝道:“你胆敢骂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!”右掌伸起,便要往他头顶拍落。段誉道:“你如改了规矩,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,倘若规矩不改,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。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蛋,全瞧你改不改规矩。”木婉清见他生死悬于一线,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,仍是“乌龟王八蛋”的骂个不休,心想南海鳄神定必狂性大发,一掌击落,心下一阵难过,眼泪夺眶而出,转过了头,不忍再看。
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,心想我若一掌取他性命,那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,岂非当真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?一对小眼瞪视著他,左手渐渐使劲。段誉的臂骨咯咯作响,几欲断折,痛得几欲晕去。但他性子倔强之极,大声道:“我无力还手,你快杀了我吧!”南海鳄神道:“我才不上你的当呢,你想叫我作乌龟儿子王八蛋,是不是?”说著提起他的身子,重重往地下一摔,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,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。
南海鳄神喃喃的道:“我不上当!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。”向木婉清喝道:“快取下面幕来。”木婉清觉得两滴泪水沿著两颊流下,心念一动:“我当年自己说过。这一生决不嫁人,除非我是为哪一个男子哭了。”这时事在危急,顾不得多想,向段誉招了招手,道:“你过来。”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,道:“怎么?”木婉清转头向他,低声道:“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!”一掀面幕,段誉登时全身为之一震,眼前所见,如新月清晖、如花树堆雪,一张脸秀丽绝俗,只是过于苍白,没半点血色,想是她一生用面幕蒙住了脸,从来不见日光之故。
她两片薄薄的嘴唇,也是血色极淡,段誉一见之下,只觉她楚楚可怜、娇柔婉转,哪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药叉?木婉清放下面幕,向南海鳄神道:“你要看我面貌,须得先问过我丈夫。”南海神鳄神奇道:“你已有丈夫了么?你丈夫是谁?”木婉清指著段誉道:“我曾立过毒誓,若有哪一个男子见到了我的脸,我若不杀他,便得嫁他。这个人已见了我的容貌,我不愿杀他,只好嫁他。”南海鳄神一呆,转头打量段誉。
段誉见她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、又从下至上的细看,被他瞧得心中发毛、背上发冷,只怕他狂怒之下,一掌打死了自己。忽听南海鳄神口中“啧啧啧”的赞美数声,说道:“妙极,妙极!你转过身来!”段誉不敢违抗,便转过身来。南海鳄神又道:“妙极,妙极!你很像我,很像我!”段誉和木婉清听了他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话,均感奇怪,心想:你武功盖世、丑陋无比,段誉有哪一个地方像你了?南海鳄神一跳便跳到了段誉身边,摸摸他后脑、捏捏他手脚,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掀了几下,哈哈大笑道:“你真像我,真的像我。”拉住了他手臂,道:“跟我去吧!”段誉摸不著半点头脑,道:“老前辈叫我去哪里?”南海鳄神道:“去南海万鳄岛鳄神宫啊,我收了你做弟子,你快快叩头!”
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,嗫嚅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南海鳄神手舞足蹈,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,说道:“你手长足长、脑骨后凸、腰胁柔软、聪明机敏,我瞧你悟性极高、年纪不大,真是武学奇材。你瞧,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?”说著转过身来。段誉一看,果见他后脑骨和自己生得极是相像,哪料到他说是“真像我,真像我”,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。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过身来,说道:“咱们南海一派,向来有个规矩,每一代都是单传,只能收一个徒儿。我那死了的徒儿孙霞客,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,他学不到我二成本事,死了倒好,死了倒是干净,免得我亲手杀他,以便收你这个徒儿。”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,心想这人天性如此凉薄,见到有人资质较好,便要杀了自己徒儿,以便另换弟子。别说他坚决不肯学武,便是要学武功,也决计不肯拜这种人为师。但知自己若是当场拒绝,大祸便即临头,无计可施之际,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一声:“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?都给我滚过来!”
只见树丛之中钻出了七个人来,史安、慧禅、秦元尊都在其内,跟著左首又出来二人,却是“无量剑”的左子穆和双清两人。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,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,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。其余四人,都是伏牛寨中的寨主,乃是打家劫舍的黑道高手。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,虽是屏息不动,却哪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?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,心中高兴,一时倒也不发脾气,笑嘻嘻的向左子穆等横了一眼,喝道:“你们上来干什么?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?”伏牛寨的二寨主楚天阔说道:“咱们是来捉拿香药叉这贱人,替咱兄长报仇。”
南海鳄神道:“不许,不许!香药叉是我徒儿的老婆,你们都给我滚开!”众人面面相觑,均感诧异。段誉大著胆子说道:“我不能拜你为师。我早有了师父啦。”南海鳄神大恐,喝道:“你师父是谁?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?”段誉道:“我师父的功夫,料想你半点也不会。这《公羊传》的义理,你懂吗?那钟鼎甲骨之学,你会么?”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,什么公羊传、什么钟鼎甲骨,果然是连听也没听见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