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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坦之寻思:“这个波罗星忒也古怪,却不知到哪里去了?”他好奇心不可抑制,又走到竹林之中,顺著波罗星的去路走去。他隐约觉得,这胡僧搞这鬼鬼祟祟的勾当,其中必有重大图谋,自己去窥探他的隐私,若是教他知觉,必有性命之忧。他远远望见波罗星缩在一株竹子之上,便伏在草丛中慢慢爬行。爬到离那竹子十丈左右,不敢再向前行。过得良久,西面一大块浮云飘飘过来,遮住了月亮,四下里登时黑了下来,只听得飕的一声轻响,那棵竹子一沉,随即弹起,波罗星借势飞出,跃入了前面的树丛之中,游坦之见他轻功如此高强,伸了伸舌头,说什么也不敢跟去察看究竟,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。隔不到一盏茶时分,听得波罗星房中发出轻声,知他已经回来,心想:“好险,好险,幸亏我没多耽搁,否则定然给他知觉。”
次晨,游坦之起来,见波罗星仍是面壁而卧,装得病势十分沉重,他也不说什么,拿了一把锄头,到竹林中夫挖笋,一直走到昨晚波罗星跃入的树丛之中。行出数丈,忽然树后转出一名僧人来,厉声道:“你到藏经楼来干什么?”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挖竹笋。”那僧人挥手道:“快去,快去!你又没有方丈法牒,怎能走近藏经楼来。”游坦之道:“是,是!”退回竹林中去挖笋,心想:“原来那树丛中是藏经楼的所在,非奉方丈法牒,不得近前。昨晚波罗星私入藏经楼,难道去偷经看书?做和尚便要念经,原是天经地义之事,南无阿弥陀佛,南无阿弥陀佛,这些经有什么念头?”
他查到波罗星装假病、挖地道,只不过为了私入藏经楼,就无心再加理会,挖了一大堆竹笋,抱到菜园中,交给了缘根。缘根赞道:“好小子,做事倒也勤恳,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场。你送到厨房去吧!”游坦之答应了,将这堆竹笋送入厨房。厨房中热腾腾的正煮开了一大锅菜汤,火工僧舀了一碗给他喝了,又舀一碗命他送给波罗星。游坦之端了菜汤,来到波罗星房中。波罗星仍道:“不喝!”但这碗汤系以香菰、金针、白菜、竹笋所煮,香味甚浓,波罗星禁不住香气引诱,道:“好,给我喝两口也好!”反手接过,装作无法起身,仍是脸向墙壁,横卧著喝汤。游坦之一瞥之间,只见那碗汤中映出了半本书来,书上弯弯曲曲的写满了奇异文字。他登时心念一动:“这些外国文字,似乎和我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。原来这波罗星每天面壁而卧,却是在偷看这些古怪文字。嗯,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书楼去,就是为了取这种外国书来读。”
当他从前大受折磨之时,于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关心,这些日子来,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无理虐待,这才对波罗星的诡异行径起了好奇之心,但这时见他只不过躲著诵读外国经书,心想:“做和尚当然要念经,做外国和尚当然念外国经,一点也不稀奇。想来外国人喜欢偷偷摸摸。”从此对波罗星不再留意。
如此又过月余,一晚半夜之中,游坦之睡得正沉,突觉亮光刺眼,他睁开眼睛,见那亮光发自隔壁波罗星房中,从板壁缝中透了过来。这亮光耀人眼目,比之波罗星平时所点的蜡烛强了十倍也尚不止。游坦之大感奇怪,侧身从壁缝中张眼望去,一看之下,不禁大吃一惊,原来那房中盘膝坐著五个老僧,都是身披大红袈裟,闭目入定。那五个老僧中有三个曾来探望波罗星病况,游坦之曾经见过,知道均是本寺辈份甚尊、职司甚重的高僧。这五位高僧围著草席而坐,草席掀开,露出了地下的洞孔,波罗星却已不在。游坦之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:“波罗星又去偷书啦,这一次可给当场捉住了。”
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时,见每个人都是右手当胸,拿著一串念珠,但念珠却并不移动,每人掌心翻面向外,正对准了波罗星的那个洞口。游坦之对这胡僧并无情谊,不过自从被派服侍他之后,不再受什么艰难折磨,只盼长久的服侍下去,这时见到如此阵仗,不由得暗暗为他著急,但隐隐又有一番瞧热闹的心情。
突然之间,五位老僧左手袍袖同时一拂,室中烛火被风逼住,登时暗了下来,但火焰随即一吐,更显光明,游坦之眼睛一花,只见室中已多了一人,正是波罗星从地洞中钻了上来。他手中捧著三本书,一见到五个老僧守在洞侧,自是大吃了一惊。五僧齐声口宣佛号:“阿弥陀佛!”右掌缓缓伸了出去,但见五件袈裟的袍袖都胀了起来,犹如五张红色的小小风帆。波罗星一个跟斗,倒转身子,头上脚下的倒立起来,双脚在空中不住绞动,越绞越快,便如一个葫芦,蓦地里五僧齐声喝道:“咄!”五掌一齐向他击了出去,砰的一声巨响,气息鼓荡,只震得游坦之透不过气来,登时便晕了过去。过了好一阵,他迷迷糊糊之中,只听得一阵阵念佛之声,传入耳中。他慢慢睁开眼来,定了定神,再向板壁缝中张去,只见波罗星盘膝而坐,形貌甚是庄严,五僧坐在他的周围,六个人齐声念经。这些诵经之声稀奇古怪,游坦之一句不懂,却似双方已经和解一般。六僧诵经良久,那五个老僧站起身来,双手合什,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僧说道:“波罗星师兄,从今而后,你可任意出入藏经楼,要读什么经书,尽可取舍,不必再私自偷窥。”波罗星抬起头来,脸上堆满疑云,呆了一阵,问道:“到何时为止?”那瘦小老僧道:“永无期限,直到师兄圆寂。”波罗星问道:“你们要逼我即时自焚,是也不是?”那瘦僧道:“阿弥陀佛,师兄何出此言?师兄来自天竺上国,驾临中土下院,吾等全心敬崇尚自不及,岂敢无礼?”
波罗星道:“吾辈均是佛门弟子,无事不可明言。宝刹藏经之中,有不少得自敝国,数百年来,敝国多经战乱,藏经散失甚众,是以反来贵国访求。佛门广大,贵寺何苦量窄如此?”那瘦僧道:“阿弥陀佛,不敢不敢。师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宝典,敝寺决计不敢自秘,取于上国,还归上国,原是天经地义之事。可是师兄所取阅,却是本寺武学秘本,虽然这些武技渊源出于上国,但数百年来,颇由敝寺历代高僧推演增饰,按情按理,师兄是不该取阅的了。”波罗星道:“你适才却说自今而后,任由我出入藏经楼,任意取阅经书,那么这是讥黥于我了?”
那瘦小老僧弯腰说道:“不敢,此是敝寺本意。”波罗星道:“你们不用绕著圈子说话,要我如何,尽可直言。”那瘦僧道:“敝寺上下敬仰师兄佛法高深,意欲请师兄驻于中华,在敝寺宏宣佛义,普济众生。”波罗星身子一颤,脸如死灰,道:“你……你是说……要留我在此,永远不许我回归故乡?”
那瘦僧道:“敝寺对上国大德,岂敢如此无礼?只是恳切挽留,请师兄俯允所请。”说著又是俯首合什,行了一礼,走出屋去。共余四僧一一行礼,鱼贯而出。波罗星神情沮丧已极,情知那几人既如此说了,便是决意将他终身监禁在少林寺中,任由他取阅各经书,只是不许他回归天竺故国,那么即使他将少林寺藏经楼中全部秘笈尽皆背诵如流,又有何用?他喃喃说道:“虚伪,虚伪!明明将我监禁于此,却说恳切挽留,要我俯允所请。我不答允,又成么?”他越想越是难受,不由得伸拳猛打自己的头壳。波罗星所以要装病,乃是使得一众少林僧对他不加提防,然后偷入藏经楼取阅经书。他生来记忆力远过常人,这才奉了师父之命,到少林寺来阅经。师命是要他记诵之后,回到天竺背将出来,倒不是要他偷盗经书,落了痕迹,这些日子之中,他每日面壁读经,苦苦记诵,已背出了三十余部经书,哪知道功亏一篑,终于被少林僧发觉。这些少林僧却也不加为难,察知了他的用意之后,只是禁他回国。波罗星一来思念故国,二来有辱师命,心中懊丧之极,这一晚直到天光,只是唉声叹气,自怨自艾,吵得游坦之也不能安睡。如此过了数日,波罗星倒真的生起病来,常常眼发直,怔怔的向西凝视,令游坦之见之生惧。这日游坦之送饭给他,波罗星伸手抓了一个饭团,正要送入口中,突然脸上掠过一抹喜色,低声道:“有了,有了!”匆匆吃罢了饭,拉著游坦之的手,说道:“我教你一段话,你去背了出来,不过千万不能让庙里的和尚们知道,你做得到么?”游坦之不明他的用意,茫茫的道:“一段什么话?”波罗星道:“你须得先答应我,决不许跟别人说起。”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受一番折磨之后,旁人说什么,他就听从什么,从来也不敢违逆,波罗星既这么说,他也就点头答应,道:“师父如此吩咐,我就不跟旁人说起便是。”波罗星沉吟了一会,道:“还有,我每天要打你一顿,打得皮开肉绽,那是苦肉计,做给旁人瞧的,你可不得向旁人诉冤。”游坦之踌躇道:“我又没做什么错事,你为什么打我?”
波罗星目露凶光,道:“你不听话,也由得你!”伸掌在地下一拍。砰的一声响,砖屑四溅,青砖的地上竟被他拍出了一个深深的手印,说道:“伸头过来,我要在你头上打他三掌。”游坦之大惊,道:“头上这三掌可经受不起,你……你要打我,打旁的地方吧。”波罗星一笑声道:“你记住了:希罗哈萨特,瓦斯诺特朗波去神,印地,坦立秃西频斯昂类谱森,马尼非森摩尼山夫儿……”他读了长长一段,道:“好吧,你背给我听听。”游坦之听了这些莫明奇妙的一段外国话,半句也记不到,张大了口,道:“希……希……希……希……”只说了个“希”字,再也“希”不下去了。波罗星大怒,当胸一举,砰的一声,游坦之仰天一跤摔了出去,撞在墙壁之上,痛得他险险晕了过去。波罗星骂道:“小贼,我教了你半天,你听进去了没有?”游坦之抚著背脊,道:“我……我不知师父说些什么,叽哩咕噜,希里花拉的,我一点也不懂。”波罗星一想,道:“嗯,那也有些道理。你不懂我讲什么,自然记不得,我来教你。”捧了一堆干泥过来,砸得粉碎,铺在地下,用手指在泥粉上弯弯曲曲的写了三个字,说道:“阿贝尔,你跟著念,阿贝尔,阿贝尔。”游坦之跟著念道:“阿贝尔。”波罗星甚喜,又教了他三个字,游坦之又念了,问道: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波罗星道:“那是字母,没意思的。你再念。”又教了他三个字母,可是回头问他“阿贝尔”时,游坦之却又忘了。波罗星大怒,将他倒提起来,乱摇一阵,几乎将他吃下的饭都抖了出来,怒道:“遇到你这大蠢材,也算是我倒霉!你如此笨法,要你背得出那三十六部经书,却又到何年何月?”砰的一声,将他抛出了门外。
游坦之躺在地下,索性不起来了。波罗星以为摔死了他,惊慌起来,将他扶进屋内,好言安慰一番,又教他认字。游坦之怕他殴打,只得用心苦记。只是那些天竺梵文既如蝌蚪,又似蚯蚓,总而言之不像文字,游坦之识得了上面,忘记了下面,记熟了结尾,偏又忘却了开端,一教一学,尽是叫苦连天。
波罗星狂怒之下,出手便打,可是这认字读书之事,有关天赋性情,最是勉强不来。波罗星虽将游坦之狠狠打了一顿,但所教的梵文字母,他昏乱之下,反而更难记住。如此搞了半月有余,游坦之终于将梵文的字母记熟了。波罗星跟著便教他阅读字句。梵文乃天下最难学的文字之一,西方文字大多分为单数和复数,梵文除单复外,更有双数。单此一节,可概其余,种种曲折变化,即是聪明才智之士,也非一年半载之内可以通晓。游坦之资质本就不高,再加波罗星欲求速成,正所谓欲速则不达,教者不会教,学者不会学,弄得一塌糊涂。
游坦之日困愁城,肉体上苦痛之外,再加上精神折磨,每一念及背诵梵文经书之苦,半夜中也会吓醒过来。回想在辽国之时,不过受人鞭打,肉体上挨受苦刑,脑子却是自由自在,何况一见到阿紫的一嗔一笑,天大的苦恼也置之度外。眼前脑子中给波罗星塞满了什么“摩诃钵罗若”、什么“般若波揭谛”,比之身体上的苦刑,更有过之。
他几次想要向缘根吐露,但话还没说,缘根一见到他满身伤痕,嗫嗫嚅嚅意欲诉苦的神情,不加细问就大加申斥:“贼小子,怕挨打么?上面派你做什么,再大的苦恼也得忍受,佛祖说道:‘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’他老人家连入地狱也干,你给人家打一顿,又有什么大不了?从前佛祖舍身喂鹰、舍身喂虎,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,你怎么不学学?”游坦之每次要想诉苦,换来的都是一顿痛骂,以后也不敢多说,只有认命的去学梵文。也是时来运到,一晚解衣就寝之际,摸到怀中油纸包中的那本书册,猛地想起:“这书所写的,似乎便是师父所教的文字。”忙翻出书来一看,一眼便识得两个字,一是“一”字,一是“三”宇。这一来,兴致登时大好:“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,我是一点也不懂,若是学了梵文,便都可以读了。这本书是我的救命恩物,那日在辽国南京城中,阿紫姑娘逼我以血去喂毒虫,全仗这本书中的法子解灾化难。看来这些法子大大的有用。”他一发现此事,学习梵文之时不再当是一桩苦事,用力记诵,只盼早日能读怀中的这本册子。他隐约觉得,这本册子上所记的法子非同小可,不能让波罗星知道,只有在临睡之时,才躲在被窝之中,翻出来读上片刻。审阅文字之时顺便看到字旁的人体图形,自然而然的便照著图形中的黄线,存念意想,做起功夫来。他哪知这本经书乃是少林寺开山之祖达摩老祖所书的“易筋经”,可说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。他无意中依经修习,更有一个大大的好处。原来少林寺中过去数百年来,修习易筋经的高僧著实不少,但穷年累月的用功,却往往不见什么大用,于是众憎以为此经并无灵效,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,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,却也不当是一件大事。岂知众高僧所以修习无效,全在于勘不破“著意”二字,越是想功力大进,功力越是积累不起来。正所谓“有意栽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荫”,凡是修习此经之人,哪一个不想从修习之中得到好处,要舍却“著意”二字,实是千难万难。
僧侣中,有一百多年前,少林寺出过一位神僧。此人自幼出家,为人疯疯癫癫。他师父苦习“易筋经”不成,怒而坐化,这疯僧在师父法体旁无意中拾起经害,嘻嘻哈哈的练了起来,居然成为一代高手。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,直到他圆寂归西,仍是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,旁人也均不知乃是“易筋经”之功。
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,却不知不觉的功力日进,正是走上当年这位疯僧的老路。
梵文难学,变化繁复无比。这日波罗星教他读“那罗伐大谛”,说道有个女子,名叫“那拉”,“伐大谛”是她正在说话之意,因为是她在说话,所以“那拉”要变成“那罗”。游坦之记熟了。过得片刻,波罗星教他再记“那拉赫巴加说”,说是这个那拉正在煮饭,因为煮饭的“巴加谛”头上是“巴”的声音,所以“那拉”要变成“那拉赫”;接著又教“那拉斯蒂斯特哈谛”,说是那个那拉站在那里,这个“站”字,就是“蒂斯特哈谛”,因为这个字的头上有“蒂”的声音,所以那拉要变成“那拉斯”。
游坦之睁大了眼睛,只听得心惊肉跳,中国人简简单单,明明白白的一个“站”宇,这些西域胡人却说成什么“蒂斯特哈谛”。好好一个女人叫做那拉,说话之时名字改成了“那罗”,煮饭之时名字改为“那拉赫”,站著的时候变成了“那拉斯”,但不知吃饭、睡觉、走路、骂人,她的名字又变成什么?
也亏得梵文难学,游坦之才无法读懂“易筋经”上的文字!只是一到晚间,便依著图形中人体上的黄线用功。他初时好玩,但练了半个多月之后,便觉得有一条冰冷的凉线,依循著图中的黄线,在自己四肢百骸行走,凉线所到之处,说不出的舒泰爽快。他也不去理会这凉线周游全身有什么好处害处,只是觉得舒服,一有空闲,便这样练了起来。到得后来,那凉线行走的路径已熟,不用看书,自然而然的行走无误,即使是在吃饭、走路、做工、读书之时,内息也是运行不休。
倘若游坦之读书能如段誉、王玉燕等人的一般聪明,这易筋经上的高深内功,便练不成了。盖识得梵文的意义,知道这是修习上乘武功的心法,处处留神,力求精进,免不得犯了“著意”二字的大忌,虽然亦可强身健体,袪病延年,但于上乘武学,却是绝无补益。这本书是萧峰失落而由他拾得,但即使萧峰并不失落,又学识了梵文,依法修习,尽管萧峰豁达开朗,这欲求功力精进之心却总是难以避兑,那么他终究也是白费心血而已。可见穷通祸福往往决于机缘,并非每事均可以强求而得。
有时他身上凉线不能如图运行,便搁在一旁,置之度外。说也奇怪,过了十天半月,自然而然的会贯通无阻。武学中任何功夫,都是练习一次,有一次的进步,再勤奋之人,每日也难以练到六个时辰之上。只有这门“易筋经”的内功,一到不经思想、任其所之而运行不休的地步,即使是在睡眠之中,功力也绵绵增进。
冬尽春至,夏去秋来,如此过了一年有余,游坦之初时还想学会梵文,一读书中的意义,但越学越难,看来要想能够读通书中文字,终身已经无望,也就舍弃了这个念头。波罗星教得心灰意懒,往往接连数日只是殴打,并不教字。游坦之默默挨打,只觉打到身上来的拳脚,越来越无感觉,往往只不过微微麻痒,全无疼痛。他还道波罗星手下留情,并非真打,却不知自己的功力日进,不知不觉中已起保护之功。
这一日傍晚,波罗星教了一会经书,游坦之却如何理会得?波罗星大怒之下,拳脚交加,将他狠狠打了一顿,待游坦之走开后,不禁黯然自伤。他自己既被少林群僧监禁,不得回归故乡,便想教会游坦之学会梵文、背诵经书,将他遣回天竺传言,那么自己虽然为殉师命而埋骨中土,却已有功本门,终于使失落的经书重归故土。但这铁头人蠢如牛马,教了他一年有余,连最简单的经文也背不出十页八页,要他全部背出那三十几部天竺遗经,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,看来直到自己寿终,仍是难以成功。
他悲从中来,只想大哭一场,突然间远处一缕笛声,隐隐送入耳中。
其时游坦之内功到了这个境界,已是耳目聪明,那隐隐笛声也早就听到了。少林寺屋舍广大,僧侣清修,屏绝丝竹,周围数里之内,从来不闻音乐之声,却哪里来的笛声?游坦之虽然不懂乐律,但他听得出这笛声忽断忽续,忽尖忽沉,声音甚是诡异。他正微感奇怪,忽听得隔壁波罗星的房中,也传出了三下尖锐的笛声。他凑眼到板壁缝中一张,只见波罗星手中拿了一枝短笛,凑在唇边,正自吹奏。但他只吹了这三下,便将笛子放入怀中,满脸喜容,放头睡倒。
游坦之自从回到波罗星以来,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,心道:“这几下笛声,定是含有重大意义,莫非是他天竺国的同伴,前来接应于他?”这几下笛声波罗星和游坦之固然听到,少林寺中的众高僧也听到了。方丈传下法谕,各处加紧守备,以防敌人闯入少林寺,有何异动。同时看守波罗星,防他逃逸。
岂知过了半月有余,竟无丝毫动静,少林寺中的防备也便渐渐松懈下来。一晚深夜之中,游坦之睡得正沉,梦中忽听到嘶嘶几下极轻的声响。一来游坦之此时内功精进,二来他自幼喜欢玩弄蛇虫,听得出是毒蛇发怒之声,立时惊觉,坐起身来,只听得又是嘶嘶数声,发自邻室。游坦之便欲出声警告波罗星:“小心,有毒蛇。”话未出口,便听到呜呜几下短笛,正与半个多月前听到波罗星所吹的一模一样。他好奇心起,凑眼到壁缝中去瞧时,不由得大吃一惊,全身发毛,波罗星这间屋中,满屋子都是各式各样的毒蛇,不下数千百条。每条蛇都是昂起了头,对著波罗星,作势扑了上来。游坦之心道:“糟糕,糟糕!却如何救他一救才好?”
再定神看时,见那些毒蛇都是盘在波罗星身周的三尺之外,尽管相互重叠拥挤,却都不进入他身周的圈子,游坦之见过三净用药画圈以围冰蚕的情形,料想波罗星也是使用了克制毒蛇的药物,心下稍定,只是不能明白:“怎么有这许多毒蛇蜂涌而来?”只见波罗星将短笛就到唇边,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,甚是优雅动听,数千条毒蛇之中,有两条黄色毒蛇摇头摆脑,蛇首随著笛声摆动劲。其余千百条或青、或黑、或间条、或花彩的蛇儿都是端视不劲,这两条黄蛇如此随乐摇晃,更是显著。
波罗星的笛声渐吹渐响,有几条蛇儿婉蜒避出室去,跟著又有十几条毒蛇避了出去。只听得门外有人失声惊叫:“是毒蛇,是毒蛇!”又有人道:“那天竺胡僧只怕已给毒蛇咬死了,怎么有这许多蛇?”又一人道:“且莫乱动,瞧一瞧分明再说。”游坦之知道是寺中派来监视波罗星的僧侣。
波罗星的笛声越是高昂,出屋的毒蛇越来越多,似乎这些蛇儿抵受不住笛声的激动,纷纷趋避,只有那两条黄蛇却是十分兴奋,大半个身子都昂在半空,但用一条尾巴支撑身体,不住的舞动。再过了一会,波罗星吹得似乎气也喘不过来了。屋中毒蛇争先恐后的向外逃出,门外的四名僧人也是大呼小叫:“古怪之至,我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毒蛇。”“那天竺和尚难道是蛇精转世?”“快,快去禀报玄难师伯!”
那两条毒蛇急速盘旋,看得游坦之眼睛都有些花了,突然间啪的一声,一条黄蛇支持不住,倒了下来,蠕蠕而劲,跟著另一条也卧倒在地。波星罗伸手出去,抓起一条黄蛇,将手边的一块厚布包住了蛇头,翻过蛇腹摸了摸,取出一柄短刀,一刀在蛇腹上划了条半寸来长的口子,再在蛇腹上推了几推,取出一根三寸来长的管子,似乎是截短短的麦杆。波罗星身子微微发颤,剥开麦管,里面藏得有物,他将那物展了开来,原来是一张极薄的薄纸,上面写著密密麻麻的许多文字。
游坦之很是奇怪:“蛇腹之中,如何生有文字?”他凝神一看,见那纸上写的都是弯弯曲曲的天竺梵文,登时省悟:“是了,这条蛇是他的同伴用来传递讯息给他的。”只见波罗星以同样的手法剖开了另一条蛇的肚子,又取出麦管中所藏的纸片来看。游坦之一眼瞥去,那张纸上的文字,似乎与第一张一模一样,波罗星眼光一掠便将那张纸放在一边。游坦之寻思:“对方设想周到,怕有一条蛇途中遭到意外,是以用了两条蛇,两条蛇腹中的书信都是一样的。”只见波罗星从草席底下取出两张薄纸,用一段短炭在纸上草草写了几行文字,分别塞入麦管,藏入蛇腹。他再在衣襟撕下两条布片,缠在两条黄色毒蛇的伤口之处,然后推开窗子,将一条黄蛇放入草丛。他正要放第二条,突然间板门砰的一声给人以掌风劈开,烛火摇晃之中,室内已多了四名老年僧人。左首一齐以手掌虚砍,呼呼呼几声,都是砍在波罗星的右臂之上。
波罗星右臂一酸,手中拿著的那条黄蛇掉在地下。右首那僧人伸指连弹,嗒嗒嗒响声不绝,每弹一下,那条蛇便跳了一跳。弹了七八下之后,那蛇的脑袋肿了起来,跟著便血肉模糊,死于当地。游坦之大惊:“这位老和尚的神功竟如此了得,凌空伸手,便能将一条活生生的毒蛇治死。”
只听那伸掌虚斩的僧人冷冷的道:“敝寺瞧在佛祖的份上,对师兄私入藏经阁的大过犯不予追究,只是留师兄在敝寺清修,师兄如何去招惹毒蛇虫蚁,来到这佛门清静之地?岂不是太也不识抬举么?”波罗星闭目合什,不予理睬。另一位老僧道:“这条蛇儿说不定有什么古怪,心聪,你过来,拾了这条蛇儿出去,好好查一查,为什么在蛇身上缠上一条布片。”波罗星听得这么说,情知所谋败露,身子动了一劲,一掌向死蛇击了过去。
站在门口的一位老僧袍袖一拂,一股劲风送将过来,呼的一声晌,挡住了波罗星的掌风,室中烛火立时熄灭,屋梁上的灰泥簌簌乱落。门外一个中年僧人,走了进来,便是心聪,俯身拾起死蛇,又退了出去。四位老僧齐声说道:“善哉,善哉!”右手袍袖同拂,呼呼风声急响,门边的板门脱却门臼,向外直飞了出去,越飞越远,好半天也不落下。四僧身形晃处,不分先后的同时出门。以那门框的宽狭而论,两位老僧要并肩而过也是有所不能,但四僧身子一侧,叠成一片的飞了出去。
游坦之在邻室只看得惊心劲魄,心想:“世间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,我那大仇人乔峰自以为当世无敌,与这几位高僧相比,只怕也是大大的不如了。”其实这四位老僧内功虽是深湛,较之萧峰的天纵神式,相差尚远,甚至游坦之自己这时的内功,都已在这四僧之上,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。
波罗星见四僧出门,门板既脱,阵阵秋风从竹林中吹进室来,更增萧瑟之意,他想这黄蛇既是落入了对方手中,少林寺中当然有人识得梵文,秘密势必揭穿,回归天竺故乡的种种想望,终于又成了一场泡影。他越想越是悲伤,忍不住伏地号啕大哭。游坦之听他哭得悲伤,忍不住安慰他道:“师父,你一条蛇见给他们打死,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,已能给你传递讯息,又何必如此难过?”波罗星听他这么说,登时止了哭声,道:“你……你过来。”游坦之站起身来,走到他的屋中,道:“我去给你找回门板,装好了它!”波罗星道:“且慢,你怎知道我另有一条蛇儿逃得性命?”游坦之道:“我看见的,见到你将一张纸片藏入了蛇腹。”波罗星道:“哼,不是我心狠手辣,你既发现我的秘密,那……那可容你不得。”突然间纵身而起,扑到游坦之的背上,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。